提到亲事,朱慕贤就沉默了。

朱长安笑着说:“你不用愁,伯母定然会给你寻个又知礼又温柔的媳妇,不会委屈了你的。”

“嗯…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好好。”

书墨在后头跟着,看着前头两人终于回转,长松了一口气,连忙提着灯笼迎过去,在前头照着路。

等回了屋,书墨替朱慕贤解下蓑衣,看见他袖子和袍襟还是湿了一大块,忍不住抱怨:“三少爷也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瞧瞧,就算有蓑衣,这衣裳还是湿了。要是人受了凉生起病来,那可怎么好?”

“三哥他…”朱慕贤说了一半,望着窗外的雨幕微微出神。

书墨心想,自家少爷这后半句话是什么呢?三少爷怎么了?

堂兄的意思,朱慕贤已经明白了。

他和表妹的事情,虽然没有明说过,但是家里人心里都有个七八分明白。表妹自幼丧母,父亲对这个女儿并不重视,后母也自有儿女。表妹身世堪怜,在朱家住的日子比在姚家多出一倍有余。朱慕贤以前心里就模模糊糊有那么个概念,看母亲的意思,是想让自己娶了表妹,亲上加亲的。

母亲一直很疼爱这个外甥女,以前也隐约透出过口风,想让外甥女做自家的媳妇。可是从堂兄说的话来看,现在母亲却象是放弃了这个打算,开始另外相看人家。

这却是为什么?

自家从前门第家势自然远胜过姚家,姚家对姚佩姿长住朱家的事情也是乐见其成的。能与姚家结亲,对他们家来说可是高攀了。姚家姨丈能有今时今日,还是朱家一直提携关照的结果。他和表妹的事,差不多也是两家默许了的。可是…

朱慕贤想起朱长安——他的那门亲事都已经定下来了,现在却也退亲了。

难道姚家,也跟着变了卦?

第九十五章

“公子,不早了,还是快点儿睡吧。

朱慕贤的头终于抬起来一点点,看着书墨。

他不睡,书墨当然也不能睡。贴身伺候主子的人,当然得比主子起得早,比主子睡得晚。主子有什么事儿,你得使出十二分力来去伺候,去办好。主子没想到的,你也得尽量替主子周全,替他想到。

朱慕贤回过神来:“你先去睡吧,我再看会儿书。”

“公子,这俗话说得好,胖子不是一口吃成的,这书也不是一晚上就看得完的。您瞧,都要敲三更鼓了,明儿还得早起。”

朱慕贤把书合上:“也好。”

虽然对着书这么长时间了,其实还一直停留在刚翻开的那一页上。这半天他什么都没看进去,一个字都没进脑子。

外面雨渐停了,起了大雾。尽管窗子关着,但是潮湿的空气还是从眼睛看不见的缝隙渗进来,散布于屋中的每一个角落。这种潮意粘在脸上,帐子上,枕褥上,那一股湿凉,让人觉得不舒服。

朱慕贤觉得象是又回到了从前那个时候。祖父在朝上被申斥,回到家中之后闭门不出。家中人心惶惶,虽然是在自己家中并没有外人,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大声说话。象是生怕声音大了一些,灾祸就会从天而降,这个家会彻底毁灭。

那时候他还懵懂,不知道明日自己会身在何方。心象是悬在半空,一片茫然。晚上一个人躺在屋里头,四下里空荡荡静悄悄的,他怎么都无法合眼。仿佛一闭上眼,眼前的平静就会失去。

他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懂事了。虽然这份懂事来得太快,也太残酷。

虽然情况并不一样,可是这种茫然无奈的感觉是一样的。

京城的情形,父母必然隐瞒了他许多。如果朱长安没有说漏嘴。他只能一无所知。

可是现在就算知道了,他也什么都做不了,也不能做。

这种任人摆布,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的感觉。越成长,就越发鲜明。即使摆布他的人是至亲长辈,这种滋味也绝不好受。

两年之前家中没遭变故之时,他也从来没体会到这些。那时候…他差不多什么都不懂,除了读书,每天要烦心的也不过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母亲与父亲闹气。表妹又使小性子,同窗间有了什么龌龊不和…再大的风波,现在看来也都是不值一提。

有时他会想,人若是可以不长大就好了,那就不会懂得这么多烦恼。有时候却又会想,要是他能快些长大成人就好了,能接过家中的重担,能保护身边的亲人——

有这种感慨的。不止他一个人。

又林也时常会有这种感慨。

想一想,她来到这里,也有十来年了。十来年!人一生有多少个十来年?尤其在这个人的寿命普遍都短的年月。可是不知不觉。时间过得比想象中要快。她努力的学习并适应着,希望自己能快些长大。年纪小的时候,一举一动都不可能自由,时刻有人守着她,母亲、祖母、乳娘,丫头——她那时候真怕自己什么时候不留神说出不该说的话,又或是举止不合乎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只想着,快些长大吧,长大了就能自由轻松得多。

现在她是长大了,可是她要面对的难关。比小时候要面对的还要复杂棘手。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嫁得好,下半辈子大概可以过得平安和顺。可以说,她能否过得幸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现在父母为她做的选择。

虽然要嫁的人是她,可是要嫁什么人。由不得她自己选。李光沛是个开明的父亲,可是他毕竟是这个年代的男人。他决不会问又林,你想嫁什么人?可有中意的人选?

这会儿可没有自由恋爱这回事——就算给了她选择权,又林甚至都不知道该选谁。

她能认识什么人呢?除了亲戚邻居家的人,她不可能认识什么外人。而就算是表兄,他们也没说过多少话,更谈不上对彼此有什么了解。对于这个范围以外的陌生人,她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所以她只能服从家中长辈的安排和选择。

门当户对,人品可靠,家里人一定会为她考虑周全,会替她安排得很好。而她呢,就要象祖母和母亲一直教导她的那样,恪守闺范,温顺本份,做一个贤妻良母。

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只是她要离开自己熟悉的家,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重新开始,要和一个也许从未谋面的男子做夫妻,从洞房开始认识,互相了解,适应未知的一切——

这由不得她不惶恐。

所以人总是这样矛盾。未长大时盼着长大,长大了之后又觉得烦恼太多。

德林一早起来,扒着窗子朝外看了看。雨已经停了,雾还没有散——于江这个季节本来就多雾。

“少爷醒了?”

德林一掀被子就跳下了床,乳母连忙拦着他:“哎哟,可不能光着脚,这地下凉着呢,少爷先穿上鞋再说。”

“我去看看表弟!”

“那也不能就这么出去啊。”乳母哄着劝着:“表少爷他们赶了那么远的路,肯定是很累的,得好好休息,哪能醒这么早?少爷不妨等一会儿,等太阳升起来了,用过了早饭,再去找表少爷,那会儿海源少爷是一定起身了。”

德林听着也有道理,站在那儿让乳母给他穿衣穿鞋。等他衣裳刚穿好,就听见海源的声音在外面嚷嚷:“德林?德林?你起床了没?”

德林眼一亮,嘴里应着:“起来了!”

乳母还在给他系衣带,德林已经等不及了,拔腿就往外跑。乳母喊着:“少爷慢点儿,别磕着。”德林哪里慢得下来,他自己把衣带胡乱打了个结,一掀门帘,就看见海源站在门外头,脸被冷风吹得红红的,正眯着眼朝他嘿嘿笑。

“你已经起来啦?我还想着起不了这么早呢。”

“我爹早上起来总要打一趟拳的,我和哥哥也跟着起了。你才刚醒?真是只懒猪。”

德林分辩着:“胡说,我平时也起得早,我起来还要读书呢。”

“读什么书?”

海源虽然比德林还大,可是对书本从来没兴趣。

“先生天天都会教十个字儿,还会教一段书,一定要会背,背不下来要打手板的。”德林为了显示自己的优秀,特别加重语气说:“打得可疼呢!背错一处要打两下。”

海源听到要挨打,果然对他肃然起敬:“那你被打过?”

德林含含糊糊地说:“嗯…多数时候我都会背。”

但是在家里头,大姐比他年长许多,他识字儿还是大姐教的,这就不说了。就是玉林,也比他聪明多了,什么书读一遍半遍的就会背,他要花几倍的时间才能记得住背得出来。再说写字儿,他不是写得大了就是写得小了,一急的话就更不成个样子,比两个姐姐也差得远。可是在海源面前,他还是很骄傲很有底气的。因为昨天他们一块儿玩的时候,他已经发现了,海源连棋子儿上那几个字都认不全,数数也不如他能数得多。这让屡屡被姐姐们打击信心的德林终于拾回了自尊——瞧,不是他很笨,比他笨的人还大有人在呢。姐姐们是女子,本来就和他不一样,不能放在一块儿比较。

“那你今天还去学堂吗?”

说起这个,德林就有些沮丧:“父亲没发话…我还得去。”

海源安慰他:“没事儿,那你只管去,我在家等你。你晌午不就能回来了吗?”

“对。”

因为现在海源年纪还小,李家也没指望他一下子就学出什么名堂来,一天也只用念一个多时辰,至多两个时辰的书。小小年纪,笔管都握不太稳呢。要是把他逼紧了,一来他会吃不消,二来,要是他因此而惧怕、厌恶书本,那就适得其反了。塾师是个老秀才,虽然学问不见得多好,但是脾气却是很好,对学生也有耐心。

“你不知道,我们家后头有个朱家哥哥,他可是有大学问的人,开春就要下场了,那才叫用功哪。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候全在念书。”

“那可真够了不起的。”海源一见着书本就觉得头疼,上头的大字就算教了他,这次会念了,下次见着还是不大认得出来。你瞧,那一个一个方块儿的字长得都差不多模样,乍一看个个都面善,再仔细瞧,个个儿都叫不出名来。可是有人居然一天到晚捧着书不离手,多不容易啊。

就算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不会还是不会。

“不过隔壁周家几位哥哥都不大爱念书,他们还拜了师学了拳脚呢!可厉害了!上次庙会的时候遇着个偷儿,被他们看见了,三拳两脚就给打翻在地了。”

“真的?”

“当然真的,等后晌我回来了,我带你过去看看你就知道了。他们家后院里有木棒、石锁…可有意思呢。”

男孩子说起学武,总是满心向往的,这是一种天性。

第九十六章

又林走到窗子下头的时候,就听见屋里传来的笑声。

魏妈妈打起帘子,笑着说:“姑娘来啦?”

又林朝她点了下头:“妈妈今天不忙?”

“进来跟老太太回话,正要家去。”

又林客气一句:“妈妈慢走,天冷,要是没要紧事儿,打发别人回事儿也是一样的,不用事事自己亲力亲为的。”

魏妈妈笑着说:“多谢姑娘体贴,我这把老骨头还硬朗着呢,哪能就倚老卖老的先起躲懒来了。”

又林领着白芷进了屋。正屋里头只有个小丫鬟,正在撤茶盏。说笑声是从西屋传来的。

李老太太她们正在抹牌。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人有了年纪,越发不爱出屋子。可整日闷坐在屋里头又难以打发时光,所以邻里几家老太太爱往李家来,抹不抹牌倒是其次,关键是有个作伴儿的,有人陪着,说说话喝喝茶,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又林把斗篷解下来交给白芷,自己进了西屋。朱老太太先抬起头见着她:“哟,李大姑娘来啦。”

其他人也笑着招呼,又林含笑都见过礼。其中一位李家本家的老太太笑着拉过她的手摩挲了两下:“真是,几天不见,又变了个样儿,真是越长越俊啦。依我看,和你年轻的时候倒是更象了。”

后一句话是朝李老太太说的,李老太太笑得眼都眯了起来:“瞧你说的。这都多少年啦,年轻的时候儿什么样谁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活脱儿的象你嘛。一转眼儿就成大姑娘了,我怎么觉得昨天她还扎着小辫儿穿个红袄到处乱跑呢,该说婆家喽。”

瞧,老太太们说话就是这样,三句不离婚嫁。又林早就习惯了这种调侃,驾轻就熟地露出了羞涩的表情,半低着头微笑。翠芝已经让开了位置。又拉了个圆凳过来,又林就坐在李老太太身后替她看牌。

打牌对这些后院的女人们来说可不单单是为了消遣。四奶奶有时候得了闲,也会和人一起抹个牌、听个戏。这是正常的社交活动,很多要办的事情。也就在说笑间就办完了。

李老太太半侧着身,让又林看牌,一面问:“你从哪儿过来的?”

“从我娘那里出来,又去了厨房一趟。您昨天不是说想吃汤团吗?我去的时候厨房正调馅料呢,有鲜肉火腿的,有玫瑰豆沙,还有另外两样馅儿。”

“哟。你家还真是舍得下功夫,听得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那位本家的老太太笑呵呵的打出张牌来:“今儿晚上我就不走了,你祖母赢了我这么些钱去,我晚饭就在你们家吃了,好歹得吃回本来。”

李老太太也笑了:“我倒不可惜那锅汤团,就是怕团子太黏,把你嘴里剩的那两颗半牙也给粘下来了,那会儿你可不要找我赔你的牙。”

一桌人都笑了。

李家是镇上的大姓。族人极多。既有象李老五那样不成器的,当然也有那可交可亲的人。这位老太太就是其中一位,人很是豁达诙谐。人老了齿脱发稀也是寻常事。这位老太太也是,一张嘴就露出那豁牙来了。

朱老太太也笑:“说起汤团儿,昨儿我们家小三儿从京城来了,晚上也做了汤团。他就吃了一个,吃完了还一个劲儿喝汤。我问他是怎么了,他说,汤团黏在嗓子眼儿里咽不下去了。”

李老太太说:“这东西北地的人刚一来,是吃不惯。”

另一位老太太说:“李家的菜是好,上次送我那个腌萝卜干儿,腌菜心儿。都比我们家自己腌得强多了。我还说呢,到底你们家的腌料是怎么拌的?也教教我们,藏着掖着可不成啊。”

一听这几个人的口气,又林就知道李老太太今天下午手气肯定不错,是赢家。要不然另外三家不会一起联合起来,总是把话头瞄准自家了。

一时茶点送来。莲子银耳羹又香又糯,几位老太太把牌推了,坐到一旁吃点心说闲话。又林在一旁服侍李老太太,递茶盏递帕子,看得其他几个人好生羡慕。

“你倒是有福气,儿孙都是孝顺的。瞧这个孙女儿,这么懂事听话伶俐,叫人多羡慕啊。”

李老太太笑着说:“快别夸她啦,她还毛躁得很呢。”

“听说你大孙子已经开蒙读书啦?你瞧瞧你,当初别人都说你命苦,现在再瞅?她们家那儿孙什么样?有什么出息?”

李老太太年青守寡,家计一度十分艰难,寡妇门前是非又多,吃苦受累,到现在总算是过上了清闲享福的太平日子,可以说是苦尽甘来了。

朱老太太问又林:“你这几天怎么没到我那儿去了?你祖母说你帮她抄的那经书,字又大又清楚,我正想着劳烦你也帮我抄一卷呢,谁知道你又不去了。”

又林一笑:“看您说的,您哪天得空,让人来叫我一声,我一定过去。”

她可是大姑娘了,朱家又有年轻子弟。朱慕贤也就算了,毕竟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知道他为人正派,又在书院念书,偶尔才碰上一回,不算什么。但是又从京城来了个三少爷,这么一来又林就不方便过去了。

“那可说定了啊,明儿你可得过来。我那儿有从京城才捎来的新鲜东西,可给你留着呢。”

一旁的人察颜观色,看朱老太太对又林那副打心眼儿里喜欢的模样,笑着打趣:“哟,这知道的是你们两家住的近,不知道的,还以为又林是老姐姐你家的姑娘呢。”

朱老太太拉着又林的手拍了一拍:“那敢情好,我是一文不花,白捡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孙女儿,那做梦也得笑醒啊。”

“那还不简单,你要真喜欢,让李家大姑娘认你当个干娘算了。”

朱老太太和李老太太一样辈份,要是认了又林当干女儿,可是平白短了这些人一辈了。不过她们平常这样开玩笑也都惯了。又林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只是抿着嘴笑。她今天穿着一件青底儿带牡丹花儿的小夹袄,下头是撒花百褶裙,头发挽了个松松的堕马髻,耳朵上戴了一对水滴样的玉坠子,轻轻的来回打晃,映得一张脸越发显得粉雕玉琢。

“诶,我说真的啊,李家大姑娘可真是难得,瞧这人品模样儿,我孙子要是没娶妻,那是打破头也要把她给娶回家去啊。”

这话仿佛意有所指,不过说的人听的人都似乎没放在心上,只是呵呵一笑。又林借着害羞,就从屋里躲出来了。

似乎从她上次生辰一过,人人见了她都要提起婚事来,仿佛一个不小心,她就要嫁不出去成了滞销货似的。

又林呼出一口胸中闷气,转身去看玉林。

玉林正坐在窗子下,盘着腿在那儿做针线。她的神情异常认真,又林走过去她也没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