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媳妇喜孜孜的去了,又林让小英一块儿坐下吃了饭。她胃口不怎么好,饭菜只动了一点,小英劝了她:“姑娘多吃几口吧。这受了伤,要将养皮肉,不好生吃饭哪里将养得好?再说,二舅奶奶特意吩咐了给做的,要是只吃这么两口,倒显得饭菜不合胃口,姑娘不领这个情一样。”

“你现在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又林一笑,添了半碗汤。

用过饭那个媳妇又回来收拾碗筷和食盒,让又林有些意外的是,她把那个小丫头也带过来了。

“快,给表姑娘磕头。你办事这么毛糙,害得姑娘受了伤,姑娘反倒过来替你说情,你可得好生谢过姑娘。”

那个小丫头低着头,整个人显得胆怯瑟缩,很麻利的双膝跑下,给又林磕了个头,小声说:“谢谢表姑娘。”

“快起来。”

她还跪着没敢抬头,小英过去把她给拉了起来:“别跪了,姑娘都说不怪你了。”

昨晚天黑,又匆忙,又林都没仔细看清她的模样。这会再看,这小丫头瘦仃仃的,穿的是件半旧不新的茄紫色短衫,下头是深油绿的裙子――裙子成色倒是比衣服要新一些。这两件一看都不是这个年纪的该穿的颜色,很明显是旁人的衣裳改小了,匆忙间凑和穿上的。小脸儿黄黄的,看样子还没十岁。

又林以前也常往二舅舅家来,上上下下的人都认得,倒是没见过这小丫头。

“你叫什么?”

她看了那个媳妇一眼,小声地答:“我叫三妞儿。”

她从昨晚到现在,大概没少受惊吓,说不定眼都没合,看起来很是憔悴。又林声音温和:“家里几口人?什么时候来做事的?”

“爹不在了…家里还有娘和妹妹。”

这么几句话就足以让又林了解大概。家里没有顶梁柱了,生计没着落,更加养不活孩子他。旁边那个媳妇说:“她是才买来的。就是四月里办喜事的时候,家里人有点儿不够使唤了,才买了几个,她是那会儿一起买来的,手脚粗笨,也不懂事。”

看着她,又林觉得自己已经够幸运的。她的身份是个小姐,衣食无忧。要是变成三妞儿这样的,只怕也得卖身做丫鬟。

又林的本意也不是让她过来磕头拜谢,只不过觉得她也没犯大错,要是舅母认真的责罚她,一个小孩儿也怪可怜的。说了几句话,就让她们出去了。

四奶奶也过来了一趟,关切的问又林吃了什么,伤处疼不疼。又林替三妞儿求情的事儿四奶奶也知道了。

“你在你舅舅家摔着,舅母当然过意不去。再说她管着家,遇事不能太松泛了,不然下人有样学样,都不知道怕,那就更难管了。”

“我就是觉得那小丫头太小了。再说,我也不想舅母为这事儿烦心。”

四奶奶摸摸女儿的脸:“我知道你憋闷,再忍明儿一天,后天一早咱们就动身回家去。对了,今天涂了药没有?”

说起药,又林想起下午的事,难免有些心虚。

“涂过了,小英帮我涂的。”

四奶奶点头,又嘱咐了两句不可沾水,不要乱动,又林都乖乖点头应下。

第151章

四表姐欢欢喜喜上了花轿,三日回门时春风满面,别人打趣她,她笑眯眯的红着脸,也不生气。等这边喜事一了,四奶奶也辞别了哥嫂,带着又林回了于江。

进了十月,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德林写字的时候,砚上的墨常常会写到一半就凝住了,十分不便。而玉林更是一步门也不出,整天待在又林屋里,陪她说话做针线。

虽然田里的事情到这时候都忙活得差不多了,可是快到年底了,四奶奶反而比往日更加忙碌。

往常这时候,李家已经腌好了酱菜,邻里间常常互相送这些,每家都有自家的不传之秘,但李家的酱菜都腌得很有特色。

朱家从搬来,和李家一直关系极好。现在关系又不同了,这回朱家也按风俗送来了六样小菜,不过比往年又多了一对鹅,四坛酒。

这送鹅和酒,却是于江本地的风俗,都是亲家之间才送的,李家自然也有回礼。

德林下了学,衣裳没来及换就跑到又林这儿来。玉林也在这儿,通儿也常待在这里。这儿又暖和,又热闹,还一天不断点心汤水,四奶奶那儿事忙,常顾不上小儿子。李老太太那里太清冷,通儿也待不住。天气暖和的时候他还能满院子跑,天气冷了就只能待在屋里。

通儿脸让冷风吹得红通通的,进了门急忙把手贴到手炉上去暖。又林问:“你怎么冻成这样儿?没坐车回来?”

“车走得太慢了,再说我也不小了,我们学堂里其他人都是自己走的。我还有奶哥跟着,用不着车接。这几天我都是自己走的。”

德林到底是大了,懂事了。他更期望别人把他当大人一样对待,而不是还象对孩子一样。

玉林放下绣活儿,倒了杯茶给德林。德林正和又林描述今天学堂上有人偷睡懒觉被先生打板子,打得嚎啕大哭的情形。

“…冬天挨打太受罪了,天热的时候倒不觉得多疼。可是天一冷,板子打手心手背上真是疼啊,疼得受不了,也难怪他哭。上次还有个挨板子的,他手本来就冻坏了,一打就烂了,到现在都缠着布没拆呢,字也不能写了。”

又林听得心惊胆战的。忙问:“你没给打吧?”

“我也挨过。”德林倒没隐瞒:“字写错了,不过就挨了两下。以前我不懂,进了学堂之后明白了许多道理――不光是书上的道理。就那个手冻坏的了同窗,他手会冻坏,是因为父亲出门在外,母亲又病重,他不但要上学堂念书,在家还要挑水劈柴洗衣,手才会冻坏的。可就算是这样,他的功课也没比别人差。我比他优越多了。我总不能不如他。”

又林十分心疼,可又觉得很骄傲。握着他手鼓励他:“先生严厉也是为了你们好。”

德林在又林这儿把先生布置的两篇字写了,要走的时候,忽然从书袋里摸出本书来,飞快地往又林手里一塞,小声说:“这是朱大哥让我给姐姐带的。”

话一说完,没等又林出声,德林就推门跑了。

茯苓从外头进来。德林差点撞她身上。茯苓笑着说了句:“少爷慢些。”

德林头也没回的跑了。

朱慕贤给她的书?

又林翻了一翻,和上次的书差不多,不是本地书坊书肆里的。看着用纸和印式就不一样,应该也是从外地捎来的――可能京中的,也可能是别的地方的。

这么看来,上次送来的书,也是专门捎给她的,并不是给德林。

真的很奇怪,她好象从来没和他说过她喜欢看什么书,可是他捎来的书恰恰是她喜欢的。

是他着意打听过,还是凑巧?又或者,不用打听也不是凑巧,他就懂她,所以知道她喜欢读什么书?

又林喜欢一些讲地理风俗的随笔杂谈。这一世还是女子,但是既不能出闺门,又没有其他途径可以去了解自己现在生活的这个世界。她对外界的一切都好奇并向往着,她渴望知道更多,更远。在别处,山是什么样,河是什么样,与她前世生活的世界有没有不同。想知道在别处居住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吃什么,穿什么,怎样出行,住什么样的屋子――

这种书也是有的,但是并不是太多,而且从来都成不了热门书。书坊除了正经书,就是一些话本,艳情、志异。这种书太过小众,一般不会多印,甚至多数是写书的人自己掏腰包印出来自娱自乐,收藏纪念用的,所以常常印的很少,不太好买到。

又林翻了一遍,书里并没夹什么东西。

好吧,是她想多了。

朱慕贤并不是想在里头夹带什么,只是单纯的带给她一本书。

朱慕贤想的的确也很简单。天气冷,多数人都留在家中,又林更是如此。

朱慕贤想起那年夏天在山上的寺里避暑,又林梳着辫子,在阳光下欢笑、跑动的样子――就象他曾经见过的小鹿一样,那么轻盈和自由。

整天整天的待在家中,该有多苦闷。

他们说话的时候,她会问起京城的人是怎么生活的,夏天怎么避暑,冬天怎样过冬。那些再平常不过的,旁人都不去留意的事情,她却总是听得很认真,眼中闪动着动人的光亮。仿佛听到这些讲述的时候,那些情景也真实的出现在她的眼前了。

所以这些书他也并没有刻意的去找,只是看到了,就会顺手买下来。

他想,她应该会喜欢。

又林确实很喜欢,天天做针线,时间长了也会烦闷。闲时翻两页书,喝一杯茶,已经十分享受了。

这样就很好――虽然他们两人之间还说不上爱,可是朱慕贤将来对她应该会给予该给的尊敬,另外他还很体贴细心。

这也就足够了。

四奶奶出了趟门,去了又林的二伯家一趟。回来时顺路去看七奶奶。七奶奶刚到家没几日,一直照料生病的妹子,大半年都不在家中,七奶奶也有好久没见着她了。

照料病人是件十分劳心劳力的事情,七奶奶看起来也象是刚刚大病了一场似的,瘦了许多,脸色也腊黄腊黄的。这会儿天还不算正经的寒冬,她人还在屋里头,已经裹上了皮袄了。

“你这是…”四奶奶吃了一惊:“怎么瘦成这样了?”

七奶奶精神倒还好,脸上带着笑:“没事儿,看你吓成这样。我也请郎中看过了,也只说我太虚了得好好补一补,没有大碍。”

“你年纪也不轻了,自己得注意多保养。”四奶奶不无感慨:“我当初就是因为一时大意,落下了病根,养了这么些年还是病怏怏的,你可要当心,别走了我的老路。”

七奶奶说:“真的没事儿了。你放心,我可不想死,我得好好活下去,活得长长久久的。”

四奶奶看她眼中透出坚定的光亮,点了点头:“这才对。自己的身子自己得爱惜。要是你自己都不当心,难道还能指望别人替你保养爱惜?对了,你妹子怎么样了?”

“也好了。”七奶奶说:“她还让我捎了东西来,也有你一份儿。我这两天收拾出来,正要打发人给你送去。可巧你自己来了,那就让你带回去吧。”

东西倒不算什么,只是些土仪,不过是往来礼节。大概是因为七奶奶一直照料妹子的病,所以她妹子心中过意不去,礼多不人怪。

要是搁在旁人身上,出嫁的妇人,去照料妹子一去就是快半年,那肯定不行,婆家、丈夫那一定不答应。可是七奶奶这情况又不一样。一来他们这一房也已经算是分了家了,老太太跟着老大家。七奶奶和婆婆合不来,除了过节做寿什么的场合,一般和那边不怎么来往。二来,老七和她现在跟陌路人似的,整年整月的不回来,这个丈夫跟没有也没什么两样。

因为没人管没人理,七奶奶才能这么自由的出门。可是反过来想,明明有家人,却形同于无,彼此漠不关心,这也实在很凄凉。

喜凤送四奶奶出门上车。她已经嫁了人,头发也挽了起来,做妇人打扮,不过七奶奶倚重她,她现在还在七奶奶身边伺候。

四奶奶回头看了一眼。七奶奶独居在这栋三进的宅院里,墙高院深,下人仆妇再多,也都顶不上亲人啊。就算攒再多私房钱,有什么用处?丈夫不亲,膝下也没个孩子――攒再多的钱将来也不知道便宜了什么人。

族里也不是没有人跟七奶奶提过继的事,但是她一直没有松口,她这人是太要强了。纵然没儿子,也不愿意受别人摆布。

可是女人要强太过了,也不好。

四奶奶想着,等她身子养好些,还是劝一劝她,捡那年纪小的孩子,抱养一个也无妨。老七夫妻间闹得这样僵,只怕也不是一个人的错儿,有个孩子,纵然不是亲的,说不定也能软化一下他们夫妻间的关系。退一步说,要是老了、病了,总也有个端汤送药的人。

第152章

李老太太入冬以来断断续续又咳嗽起来,起先大家都没注意,因为李老太太一直有咳嗽的宿疾,天一冷就容易复发,她自己也没放在心上,就是把过去吃的方子拿出来又煎了药服。往年这药吃了,晚上总是能睡得舒服点,可是这一回却不行,即便吃了药,还是整晚都在咳,咳得特别凶。玉林也跟着整晚都没有睡,并不是被吵醒,而是她一直守着李老太太,端水送药,服侍的特别尽心。

这下李光沛和四奶奶都有点慌了,急忙再请了郎中来看,可郎中说的还和原来差不多的话,药方子上减了一味药,但粟壳的份量加重了。

李光沛当即立断送走了郎中,然后立刻动身去杭州请了位郎中过来。

不管古今中外,大家一致认为大地方大药堂的大医生一定是有本事的,而且老医生总比年轻医生更受信任。

如果按这条道理来推断,李光沛请的这位郎中一定是很有本事的——他已经年近七旬了,连眉毛都白了。

这是好事,李老太太虽然嘴上说着没有事不用这样瞎紧张,可是看到这位老郎中来了之后,情绪很明显也放松了一些。

这位老郎中并不象上门来诊脉治病的,他脚步轻快,笑容可掬,倒象是上门来做客的。诊过脉之后和李老太太说没大碍,药也不用吃的那么多,要放宽心。问是不是吃了什么寒凉的东西?李老太太身边的人一起想了,说是没有。又问是不是有什么操心的事儿?

这个却是有的——不就是大孙女要出阁的事儿嘛。

李老太太也释然了。

但是那位郎中跟李光沛并不是这么说的。他说的是,老太太这病症断断续续的快有二十年了,之前服药有用,因为年纪不那么大,身体自己还抵挡得住。但是人有了年纪,精血气力都象锅里的水一样,慢慢的熬干了,可是锅底下的火却还在烧着。如此焦煎,正气消而病气旺。人压不住病,那就会让病把人压倒。如今还是要调理着,也不要受寒。

李光沛明白这位郎中说得都是对的。

李老太太毕竟是年纪大了。

这位郎中开了个方子。又留了几个食补的办法。李老太太用了他的方子之后,果然好了许多。一家人也都松了口气。尤其是四奶奶——女儿的婚期已经定下了,倘若这时候李老太太去世,那婚事势必要搁下。

不能说四奶奶太凉薄,不关心婆婆的死活,只想着儿女。她自然也关心——婆媳这么些年,有苦有乐。当然也有感情。可是四奶奶毕竟更爱儿女。

虽然李老太太的病看着是好转了,但是李光沛心里明白,好郎中能治病,但治不了衰老。

人总会老的,这不可逆转,也不可阻拦。

他心里难过。李老太太年青守寡,李光沛深知道母亲不易,一直都极孝顺。他想着。等天气暖和些,就多陪陪李老太太,也出去走一走。散散心,让她过得快活些。

这事儿他和四奶奶都没有说。

家里头,也就是又林恍惚的察觉到了一点。

倒不是又林很懂医理,又或者她是穿越者就有什么先知之能。只不过按常理来推想——李老太太已经六十多岁了,已经超过了这个时候人的平均寿命。有句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就是李家一族里头,前年去年也有好几位长辈去世,都还没有李老太太岁数大呢。

表面上一切如旧,只不过李老太太对玉林倒比从前显得亲厚了些。

以前因为玉林的相貌和她母亲的出身,李老太太一直对她格外严厉。但是李老太太一病。玉林尽心竭力的伺候,白天晚上都不懈怠,端汤送药的,自己都瘦了一圈儿。孙女儿这样尽孝,李老太太的心也松动了。

这孩子虽然有个上不得台面的母亲,但是她落地就没了娘。是在四奶奶和李老太太跟前长大的,很规矩,很懂理,也很孝顺。虽然种子有瑕疵,可是这种在好地里,精心教养着,孩子也没长歪。

连四奶奶也觉得,这孩子很是孝顺,也听话。她的改变直接体现在物质上,做冬衣的时候给玉林也多添置了几件。

可是快到年关,往来应酬又多起来的时候,玉林还是如往年一样,被有意无意的搁置在一旁,很少让她出来露面。

很多人都知道李家有两个女儿,可是很少人见过玉林。连朱老太太从前来得那么频繁,都没见过她两面,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许多往来的人家送礼,当然不会忘记又林这个长女,更不会忽略两个少爷,可是玉林却常常的被遗忘了。

又林注意到玉林这些天话都很少,只闷头做活。问她,她也不说。

这孩子打小话就少,又林总觉得有些心疼。虽然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但是因为她的母亲并没有实际出现过,所以又林在心里,还是把她当成自已的妹妹的。更何况玉林冰雪可爱,又聪明听话,这样的孩子很难让人不喜欢。

玉林的这种沉默已经有好几天了,又林问过了,从七八天之前一位出嫁堂姑奶奶来看过李老太太之后,玉林就没有笑过。

那位堂姑奶奶也是个讲规矩的人,给了又林和通儿见面礼。德林虽然去了学堂不在家中,也没少了他的一份儿。玉林虽然在家中,她的存在却被直接无视了。

这种冷遇从前就已经不少,但是玉林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越长大,对这些事情就会越敏感。

玉林已经开始发育了,就是前些天的事。又林最先发觉的,玉林做针线的时候,腰不再直着,而是向前微微弓着,含着胸的样子。又林问她是不是不舒服,玉林很难为情地跟她说了。

胸部开始鼓起来,衣裳一蹭都疼。

又林细细的问了,又教给她要注意些什么,肚兜也不能做以前那样的了,吃食上也要注意。

说完这些,又林又问她不爱说话的原因,玉林还是不肯讲。

又林索性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是不是因为那天老姑奶奶来,你没得着见面礼儿?”

玉林索性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玉林终于说了句:“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玉林转过头来,又林才发现她已经哭了。

“姐姐,我根本不该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