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墙外头狗突然大声叫起来,隔着墙也把两人吓了一大跳。那丫鬟生怕又林再摔着了——到时候自己可落不着好儿,便不肯加快步子,一手扶着又林,两人高一脚低一脚的往前走。

白天这条路就不大有人走,晚上更是摸不清楚。又林纵然心急,也得一步一步慢慢来。天已经入秋,太阳落下去,风就变凉了。吹在背上冷嗖嗖的,可是又林却急出了一身汗来。好不容易前头来了个婆子,看样子是往哪一处送东西去,因为这边的事情急,借了她的灯笼,继续往东院走。

一进院门,就听见欢声笑语——席还没散呢。

到了亮处,又林松了口气。这些人还热闹如旧,二舅母也正在席上招待应酬着,那四奶奶应该伤得不重。要不然的话,气氛不会这样欢快喜庆了。

又林走了过去,小声问:“舅妈,我娘在哪儿?她摔得可厉害吗?”

二舅母一愣:“你娘摔着了?”

合着她还不知道。

“刚才我在表嫂那儿,有人过来和我说我娘摔着腿了。”只怕还摔得不轻。

二舅母也吃了一惊,赶紧走到一边:“你娘刚才去解手了,我可没听见人说她摔着——”二舅母一指:“喏,这不好好儿的。”

又林回头看,果然四奶奶好端端的领着翠香走了过来。见又林脸色不对,四奶奶还摸不着头脑,走过来了问:“这是怎么了?你们在这儿说什么呢?”

又林拉着四奶奶的手,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确定她安然无恙,只觉得一时间脚酸手软的,都快站不稳了。

那个小丫头跟在一边儿,这会儿也知道自己报错信儿了,哭丧着脸,吓得不敢出声。

二舅母瞪她一眼,笑着跟四奶奶解释:“也不知道谁传错信儿了,说你摔着脚,又林急得不行来找我,我还不知道呢。”

四奶奶也注意到又林裙子上有泥了,手腕上也擦破了皮,一时间心疼的不得了。

那个小丫头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我真不是有意的,刚才我给大舅奶奶拿了东西,有人和我说姑奶奶摔着了腿,让我去叫姑娘…”

“是谁和你说的?”

小丫头一脸茫然,看看二舅母又看看四奶奶:“我不认得…应该是姑奶奶身边儿的姐姐吧?”

瞧,客人多了就是这点儿不好,相互带来的丫头都不认得。

四奶奶说:“肯定是认错了人,要不就是你听错了。”

二舅母也不好当着四奶奶母女的面儿罚那个小丫头,四奶奶又挂心着又林受了伤的事儿,也无心细问。四奶奶领着又林回屋去,二舅母打发那个小丫头下去,又去席上应酬。不过她总有些心不在焉。如果是传话的人说错了名字,或是那小丫头听错了,那摔倒的只怕是另有其人。

可是她挂心了半夜,差不多每个客人都问过,偏没谁摔倒。

难道是谁恶意的作弄人?

二舅母一向治家严,可容不得这种事儿。只是女儿马上要出嫁,不能在这时候细细的查问。

又林的手腕、手肘、膝盖都磕破了,当然伤得也不重,就是蹭破了皮,这也把四奶奶给心疼坏了。细细的给她上了药,又包了一层。嘱咐又林可别再慌张了,这几天也不能乱动,不能沾水,色重的食物也不能吃,以免留疤难看。等一切料理好了,四奶奶忍不住责备她:“多大的人了,都定了亲了,还这么慌里慌张的,要真留了疤,一时消不下去,等你出嫁的时候怎么办?”

又林笑着说:“天黑了点儿,走得又急了,我下次一定注意就是了。再说一点儿皮外伤,不会留疤的。”

“那也不能大意!”

四奶奶这会儿真想把那个传错信儿的人拉出来打一顿,要不然这口气堵在胸口真是郁闷。

第149章

又林的膝盖和手肘都被上过药包起来了,手腕也是一样,而且四奶奶还不肯让她下地。

又林觉得这实在有点夸张――真的只是一点皮外伤。但是不止四奶奶如此,其他人同样这么坚持。又林有理由怀疑周榭其实是因为自己不能下地,所以也想拉着她作伴。

二舅母也是十分不安,毕竟是因为自家下人出了纰漏才让外甥女儿受的伤,又要请郎中,又让厨房煨鸡汤什么的。又林赶忙劝她,鸡汤还算了,郎中实在不必,只是蹭破点皮儿,哪用得着郎中。再说,郎中都是男的,又林也不方便让他看手肘和膝盖。

外头再热闹也和她没关系了,又林只能郁闷的待在屋里。

是的,很郁闷。来做客的,结果弄得现在给主人家添了这么大麻烦。再说,二舅母家可没有她平时的消遣,只能做几针绣活儿,没书看,也不能写字画画。甚至因为其他人都忙,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小英挨了四奶奶一顿训,因为她那会儿没跟在又林身边。贴身丫鬟是干什么用的?贴身贴身,就是要寸步不离的紧紧跟着。小英也十分自责,要是昨晚她也在,起码她能扶着姑娘,姑娘应该就不会摔着。所以对四奶奶要她好好看着姑娘的嘱咐,小英是一丝折扣都不打严格执行的。

喏,太听话很多时候,和死脑筋是一个意思,又林费了半天口舌,小英都不为所动,最后她只能退一步要求:“你扶我到院子里坐一会儿晒晒太阳,就坐一会儿,我不走动。”

小英有些为难的想了想,勉强的点了头。

虽然是在院子里,还是不能到处去,但是总比闷在屋里强。

小英扶又林在院子里坐好。这会儿是一天里太阳最好的时候,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小英把针线活儿也拿了出来,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又林旁边,一针一针的纳|底。

刘书昭在门口咳嗽了一声,小英听见动静回头一看,急忙放下活计过去把门栓拉开:“表少爷。”

“嗯。”刘书昭可不敢让又林也站起来,忙说:“表妹别动,坐着吧。腿好些了吗?”

又林笑笑:“好多了,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我娘吓了一跳。表哥怎么这会儿有空过来?”

不过随口一问,刘书昭居然有点慌,摸出本书来:“怕你闷,拿本书来给你翻翻,解闷。”

又林笑得眯起了眼:“多谢表哥,你这可是及时雨啊,我正无聊呢。”

可就送本书,刘书昭慌什么?

又林有些狐疑地看着他,刘书昭也知道瞒不过这个聪明机灵的表妹,转头说:“你也进来吧。在外头让人看见了反而说闲话。”

又林往他身后看――

朱慕贤!

又林十分惊讶,惊讶之后又是不知所措。她第一反应是她衣裳整齐吗?还好。因为是出门做客,所以衣裳并不失礼,头发也不蓬乱,并不失礼。

但只是不失礼而已,要说多体面,肯定谈不上。因为关在屋里不能出门,她今天就没好生拾掇自己。谁能想到朱慕贤会突然出现呢?

朱慕贤出现在这里并不很突兀。他和刘书昭是好友。刘书昭的妹妹出嫁,他做为好友过来道贺帮忙也正常。更不用说两人马上要成亲戚了,只是又林没想到而已。

刘书昭松了一口气。他给小英使了个眼色,小英象是完全没看到――或是没看懂一样,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真是个榆木脑袋!

虽然朱慕贤这会儿见又林有点儿不合礼节,可是刘书昭自己也是年轻人,又还在新婚,很理解朱慕贤的心情――本来朱慕贤也没提出想见又林,这不是听说未婚妻跌伤了,十分关切,才想来探望的么?这探病可没什么不对啊。要是他不闻不问,才有问题呢。

刘书昭的眼睛都要瞪出眼眶了,小英终于不情不愿的挪动了步子。刘书昭也退了几步站在门边,他侧着身,看着门望风,以防突然有人来,而且他这么站着,眼角还是能看见院子里的动静的。

虽然他同意带朱慕贤来探望又林,可不代表他对表妹的名声和安全就不顾及了。见是能见的,话呢…也能说几句,可是朱慕贤要是有什么别的歪念头,那可甭想!说到底刘书昭还是向着自家表妹的。

朱慕贤的目光落在她缠着白布的手腕上,眼中全是关切之色,轻声问:“听说你受了伤,不要紧吧?”

“没事儿,只是蹭着点皮。”

既来之则安之吧,又林还是挺想得开的。反正两个人的婚事都定下了,她以前更不修边幅的模样朱慕贤都见过。在山上避暑的时候,他还见过她光脚呢。

“还是要当心,不能大意。”朱慕贤拿出个小药瓶来:“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药膏,还是宫里的方子,用了十几味药,调了蜂蜡与珍珠粉,外用是很好的,每天早晚各涂一次,应该不会留疤。”

又林接了过来:“多谢你记挂着。”

两人一个坐,一个站,又林倘若不抬起头,朱慕贤就只能看见她的发顶。又林今天根本就没想到要见人,因此也没认真打扮,头发就梳了个垂花髻,显得松散而慵懒。

其实两人并不陌生,可是说起来,的确很久没见面了。先是朱慕贤备考,后来两人定了亲,也见不着。朱慕贤心中有种奇异的感觉――好象有一团热乎乎的东西在胸口翻腾,这种感觉挺陌生,可是感觉并不坏。

从前他见过又林很多次,可是一开始认识的时候又林年纪还小,象个孩子,朱慕贤对她当然没有什么想法。后来虽然日子一天天过去,可是他对她还一直维持着初见面时的感觉。两人定亲的时候,朱慕贤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既觉得此事十分突然,可是心里又隐约觉得,这桩亲事并没有多么令人难以接受。

他现在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又林――不是象过去那样象在看一个孩子,或是看一个朋友,而是用打量未来妻子的目光打量她。

又林是典型的南方女子,说话声音脆而轻柔,身量婀娜纤巧,皮肤更是出奇的细嫩,象是一把能掐出水来。她抬起头看他时的样子情态动人,阳光照在她脸上,肌肤白得象是半透明的,仿佛会发光一般。朱慕贤脸颊和耳朵微微发热,他突然意识到,他未来的妻子是个十分清秀动人的美人。

但是比容貌身形更要紧的,是她的脾气性格――

她很开朗,也很明理,还非常善解人意。

“我一直想和你见一面,说说话,”朱慕贤轻声说:“我也知道这么冒然来见你是太唐突了,还请你别见怪。”

“不会。”又林忽然想起件事,昨天晚上有人传错了话,害得她摔了一跤,总不会是朱慕贤想见她,让人假传消息吧?

不,不会,这不是他的风格。他想见她,大可以通过表哥,以两人的交情,表哥不会不帮他。他犯不着用这种歪门邪道的办法。再说,那小丫头说了,找她传话的也是个丫鬟,肯定和朱慕贤没关系。

又林在心里暗笑自己实在想多了。

他没说他一直想见又林是想说什么话,又林也体贴的没追问。

不过她心里在猜想,朱慕贤心中最重要的女子,应该是他的表妹。虽然两人姻缘难谐,他应该一时也不会忘记她。

这个人是个非常长情的人,这个又林知道。

但又林也知道朱慕贤也是个明事理又顾家的人,就算他心中还是惦记着于表妹,他对成为自己妻子的人也一定会很温柔也很尊重。

能有这些也就够了,又林并不奢望两人能恩爱非常,如胶似漆,那是不太切合实际的奢望。

“这桩婚事,虽然是长辈做主的…”朱慕贤声音温醇,恰如缓缓流淌的溪水:“可我也很欢喜。”

又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听着他说:“你是个很好的姑娘,我觉得我实在是个有福气的人。”

这下是听明白了,又林的脸轰一声,象是点燃了焰火,瞬间通红火烫。

这人怎么突然这样说,她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再说,再说表哥和小英还站在那边呢,他们要是听见了,这可真是…

脑子里嗡嗡直响,心跳得又快又乱,又林只觉得声音发涩,她只嗯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院子外的喧嚣声隔着墙传来,显得很不真实。枝头变黄的叶子被风吹落下来,轻飘飘落在她的裙角边。

刘书昭在那边摆了下手催促,示意他时间不多。

朱慕贤弯下腰来,把她裙角边的那片黄叶拣起,两人的目光对上,又林发现朱慕贤也和记忆中稍有不同――或许是经的事多了,也可能是年岁渐长,他脸上更多的出现了属于成年人的稳重和深沉。

“你多保重。”

又林轻声说:“你也是。”

第150章

刘书昭还是有些心虚的,生怕让人看见――他挨顿责骂倒是小事,可是不能带累了表妹的名声。要不是朱慕贤言辞恳切的央求,他可不会同意这档子事儿。

不过朱慕贤也说话算数,就递了一小瓶子药膏,说了两句话,并没什么越轨的言辞举止。

刘书昭现在心情十分复杂。在朱家没有提亲之前,他和朱慕贤的关系那是要好的同窗,好友。朱慕贤这个人虽然年纪并不大,但是极有风度,为人大方,又勤学上进。刘书昭和他脾气相投,两人很是谈得来。

正因为他们要好,所以刘书昭也知道朱慕贤有位青梅竹马的表妹这件事。从前倔还拿这事打趣过他。可是那会儿谁能想到,朱慕贤和他表妹有缘无份,却眼见要迎娶自己表妹了。

当朋友,当好兄弟看,刘书昭觉得朱慕贤哪哪儿都好。可是要把他当妹婿看,那顿时就毛病极多了。比如朱家复杂的背景,家庭关系,朱慕贤的性格,还有他曾经钟情过他那位表妹――瞧,能挑出一大堆的毛病来。

但这桩亲事已经成了定局,都下过聘了,日子也定了,不到一年的功夫,表妹一过门,两人就真成了亲戚了。刘书昭虽然和朱慕贤相处时还是一如既往,可是心里到底有点古怪的感觉,看他的目光不免也带了几分探究。朱慕贤仿佛一无所觉,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两人出了院门,刘书昭压低声音说:“此事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朱慕贤朝他揖了下手:“足感盛情,我也知道刘兄为了我担了风险了。”

“我这算什么风险,关键是要让旁人知道,对表妹的名声不好。就是你家里长辈听闻了,只怕都会觉得表妹轻浮。”

朱慕贤心说,他和又林偷偷见面实在不是头一次了。

当然他也知道,现在和以前不同了。以前两人见面。为的从来不是私情,虽然见面也要避着人,可是彼此心里是坦荡荡的。那是为了替另一对有情人分忧搭线。

可是现在,他和又林是未婚夫妻关系了,这私下见面可就是越礼之举。中秋的时候他曾经去李家送过节礼,当然,没有见着又林。李家上下对未来姑爷当然是热情款待,格外殷勤。

虽然李光沛的热情中。带着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这个朱慕贤懂得,李光沛是不放心,也不太甘心。养了十几年的掌上明珠,要被一个毛头小子拐走,还不能确定他是不是会一辈子待女儿好,教当爹的人怎么放心得下?

所以这次刘书昭嫁妹,朱慕贤一听说又林也随四奶奶一同过来了,心思顿时活动开了。在于江的时候,虽然两家只一墙之隔,可是那一堵墙却牢固难以逾越。

到现在到了东潭。同样是来做客,这见面的难度可就低得多了。更何况。这儿还有刘书昭可以帮忙原牵线搭桥。

他出门的时候,朱老太太嘱咐他带着两三样常用药,还有治外伤的药膏,他还觉得没那必要。毕竟只来这么两三日。可是现在他十分庆幸,到底还是长辈想得周到,出门在外什么事儿都会遇上,幸好带了这药膏。正好用上。药膏还是前番朱大太太从京城来时特意给他捎来的,涂擦外伤最合适,本地还真找不出这么好的药膏来。

朱慕贤脚步轻快。唇角带笑。刘书昭斜了他一眼,以前看这位好友哪哪儿都顺眼,可是现在看他微笑的样子,温文的姿态,全都不顺眼,只觉得拳头痒痒的,很想冲他脸上来那么几下。

“说起来,表妹平时是很大方稳重的,要不是听人误传了消息,以为是姑母摔伤了,她也不会焦急着赶路跌那一跤。”

朱慕贤顺着他的话说:“正是…李姑娘一贯孝顺,关心则乱。”

嗯,他明白就好,刘书昭想传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又林对长辈是很孝顺的,这也不是他夸口,的确是实情,远近的人都知道。

又林打开药瓶儿闻了闻味儿,味道很是清香,要不说是药,倒要当成是胭脂膏子。

“姑娘,要用这药吗?”

又林说:“先放着吧。”

有人送了晚饭来,小英忙迎上去接了食盒。送饭的那个媳妇笑着问候又林:“表姑娘好,腿疼的可好些了?要是不舒服可千万别瞒着。我们奶奶吩咐给姑娘做了两样小菜,都是姑娘平素喜欢吃的。可不是那大灶烧的,这几天请客,大灶上忙,做的粗疏,又油腻,这是单开的小灶做的,姑娘可得多吃点儿。”

又林笑着说:“让舅母担心了,我没什么大事儿。”

小英揭开食盒把碗碟一样样拿出来,果然菜色清淡,是又林喜欢的,可见二舅母虽然忙着操持,还是很关心又林这边。

“帮我和舅母说声费心。”

“表姑娘快别客气。”那个媳妇说:“那我先去前头支应着,今天客人多,事儿也忙。过一会儿我再来收碗筷。”

又林唤住她:“嫂子等等,我忽然想起件事来。昨天晚上那个给我传话的小丫头,可受了责罚?”

那个媳妇觉得又林肯定是想出出气,忙说:“我们奶奶发过话了,因为这两天是大喜的日子,所以只是饿她两顿饭。等我们姑娘出了门子,再好生发落她, 给表姑娘出气。这丫头平时只干点粗活儿,传个话都说不明白,也该罚一罚,她才能学个乖呢。”

又林却说:“我正想说,这事儿就算了吧。她也不是存心的,人多事忙难免出错,是我自己绊了一跤,错处不全在她在身上。”

那个媳妇忙说:“哎哟,表姑娘就是好心肠,那我回头就去跟金大娘说一声,那小丫头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遇着表姑娘这么大量的人。”

又林只是一笑,小英从荷包里抓了一把散钱给她。

“哎哟,表姑娘这也太客气了,这怎么敢当呢。”

“应该的,劳烦嫂子跑腿传话了,你先去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