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原哥儿壮实、聪明,特别的好带,四少爷和少奶奶也待人宽厚,她这些日子不免也有些松懈。今天这事儿虽然只是虚惊一场,可也给她敲了警钟。

主子平时宽纵她,那是她有福气。可是一旦她出了什么错,主子也绝不会姑息。

又林夜里睡得很不踏实,做了好些恶梦,醒来虽然不记得梦中的情景,可是精神却不怎么好。早起请安的时候,大太太已经听说了昨天桃缘居里头虚惊一场的事情,结结实实把又林训斥了一顿,说她对孩子不经心,年轻不晓事云云,又林只能垂头听着。大太太看她那副不疼不痒的模样,心里愈发有气。也不让她坐,就这么晾着她。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见她在那儿站着。下人就装作看不见,钟氏却觉得心中大快,时不时朝弟媳妇投去一瞥――平时她在大太太这儿也待不了多长时间,今天却没话找话的待着不走。

翠玉心中又是焦急,又对大太太和大少奶奶十分气愤。

大太太明显是在撒气,没事儿找事儿。多半还是为了那个不要脸的于姑娘才如此。毕竟张家姑娘已经出嫁了,张夫人要把于姑娘带回阳陵老家,大太太心里为这事儿不痛快。而大少奶奶在旁边一句圆场的话都没帮着讲,还兴灾乐祸。少爷不在家里,想找个解围的人,那只能去找老太太了。可是奶奶前几天才嘱咐过,这些小事儿没必要去让老太太烦心,老太太已经有年纪了,不能总操心动气的。再说大太太教训儿媳妇也是天经地义的,搬出老太太来解围这样的事情可一不可再,只是治标并不治本,日子久了,必然反受其害。

一直到大太太用过午饭,撂下了碗筷,才抬头看了又林一眼,不耐烦地说:“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回去看看原哥儿?你这当母亲的也对孩子太不上心了!再这么着,还不如把原哥儿抱我屋里养着,总比跟着你这个娘要强些。”

她这大半天的排揎都没有这句话的分量来得重。又林咬紧了牙,从大太太屋里出来,翠玉连忙扶住她。

“没事儿…”

站这么半天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起码大太太没让她在院子里跪上几个时辰。

可是大太太要真起了这个心,那她绝不能答应。

大太太对孙子真的上心吗?真让她抱过来了,还不是由奶妈子丫鬟照料着,她只不过想起来了哄哄逗逗当个宠物似的养?她能把孩子养成什么样?再说她身边这些人,又林可一个都信不过。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不过除了大奶奶钟氏,其他人都对大太太不赞同。连大老爷都特意过来了一趟。先是问了朱明泽的亲事,完了才说:“你要教训晚辈,什么时候教训不行,非得李亲家来了你才教训?人家回回都送你那么些厚礼,都白送了?”

到底拿人手短,大太太一想到李光沛送的那些礼物,的确有些心虚。

无功不受禄,就算给菩萨上香上供,也是有所求的。亲家送了厚礼,无非是希望她能善待李氏,她却在这当口给李氏没脸,确实说不过去。

可是大太太嘴上从来不认输:“她年轻不晓事,万一我的孙子有了什么闪失,那多少后悔也补不回来。”

“那是下人不当心,你揪着儿媳不放干什么啊?”大老爷刚收了亲家送的两张前朝名人的字画,心里自然有了偏向。

可想而知,大太太不认错,对朱明泽的亲事也是爱理不理,夫妻俩又是不欢而散。钟氏看热闹看得正高兴,琢磨着要是大太太把原哥儿抱去养,可真是剜了李氏的心头肉了。不过陪房周嫂子却提醒了一句:“大奶奶,这事儿可不大妥,当时咱们良哥儿不也没在太太身边儿养过么?”

钟氏不以为然:“良哥儿在我身边儿好好的,可没出过这样的事情。”

周嫂子不得不进一步把话说透:“奶奶可还记得?原先孙侍郎府上,老太太过世时分私房,其他人不过得了些首饰、摆设,唯独幼孙得了那一大份田产?不就是因为他是在老太太身边养过吗?”

“那能一样嘛。孙老太太那是因为疼爱孙子才这么做,太太这不过是为了为了教训李氏,又不是因为偏爱原哥儿…”

“奶奶,这情分都是处出来的,就算现在不偏爱,处久了可就难说了。到时候孙家的事儿要是在咱们家重演…”

钟氏抿了下嘴。

周嫂子这话是说到她心上了。

情分是处出来的。这话一点不假。钟氏也不得不承认,比起良哥儿,原哥儿更讨人喜欢。大太太真把孩子弄到自己身边养着,保不齐天长日久,心就偏过去了。

所以不能让这事儿成了。

翠玉心疼得要死,替又林捶了半天腿。大太太也实在是太过分了,奶奶从小到大,哪受过这样的羞辱。这事儿明明是乳娘不当心。大太太却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斥责。还有大奶奶,也实在太过分了,一句帮着劝解的话都没有。

“要是范妈妈在,还能帮着说两句话…”翠玉的手顿了一下:“范妈妈这病了有小半月了。听说只是小小风寒,怎么一直没见好?”

这些日子事情多,翠玉不提,又林还真没有想到。

范妈妈一开始告假,的确说是小风寒。朱家这些日子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她早该回来当差。

“回来打发人去看看她,要是病得厉害,给她请个郎中看看。”

翠玉应了一声。

大太太屋里头的人,除了范妈妈还能说上几句话。其他人心里盘算什么就不好说了。锦珠去了之后顶上来的那个小雁,就是原来厨房黄嫂子的闺女,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可翠玉怎么看她都觉得她一肚子算计。有黄嫂子那样的娘,养的姑娘能真老实?再说,真老实的话,在大太太院子里能挤掉旁人顶上大丫鬟的位置?

翠玉对她十分防备。平时见了面倒是姐姐长妹妹短的,但是不管是小雁还是翠玉,两人都不会轻信对方的任何一句话。

有这么个人在大太太身边,肯定对她们不利。

翠玉想,得琢磨个什么对她的办法――

要是在李家,翠玉上上下下都熟悉,可是朱家,现在她们手里没多少人。

老太太倒是对奶奶好。可是奶奶说的也对,总不能一有事儿就去烦老太太。大太太毕竟是正经婆婆,用老太太压她一回两回行,时间长了只怕也不好使,这气堵在那里,还不得冲奶奶撒?

又林夜里没睡好。白天又受了这么一顿排揎,强打精神撑过了晚饭,总不能让大太太找着理由发作――比如说她装病拿乔,不过被训几句就委屈了。

婆婆给媳妇委屈吃是天经地义的,今天只是发作的更厉害了一些。

晚间朱慕贤回来,还没进桃缘居就听说了这事。

可是又林在他面前一字都没提起。

朱慕贤作儿子的,就算知道她委屈,也不能为这个去顶撞亲娘。

但是她越显得隐忍,他心里就会对她越是心疼和歉疚。至于大太太想把原哥儿接过去养这件事,又林当时虽然吃了一惊,但过后细想,可能性不大。一来老爷子老太太那里自然另有说法,这家里还轮不着大太太作主。二来,丈夫这里也不会肯的。原哥儿是夫妻俩的头一个孩子,朱慕贤对原哥儿的疼爱看重也不亚于又林,出去一天见不着都想得难受。大太太已经有了年纪,不可能亲力亲为的照管孩子,而她身边那些人朱慕贤肯定信不过。

想通了这一节,又林就放下心来。

朱慕贤不能对妻子说亲娘的不是,可是看着她疲倦的神色感到心疼之极。

“我没事儿,就是这些天有点儿累着了。”

朱慕贤摩挲着她的手:“我都知道。”

妻子为祖母李老太太的身体忧心,昨天儿子的事情,她当时显得一点儿都不慌乱,可是母子连心,受惊最大的其实还是她这个做娘的。今天又受了这么一顿责骂羞辱,就是铁打的人也撑不住。

以往妻子也多多少少会受些气,可是没有哪一次象这次厉害。当着满院子的下人,妻子就这那么被责骂,朱慕贤对他的亲娘大太太也不是不埋怨的。

妻子并没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可是大太太总是看她不顺眼,有事没事都要挑点毛病出来,有时候甚至是无是生非。

说来说去,无非是因为一开始母亲就没想要娶这么个儿媳妇进门。她对着表妹于佩芸的时候可是另一番面孔。

妻子之所以受这个气,与于佩芸也脱不了干系。

朱慕贤抿紧了嘴唇,对这个阴魂不散的表妹越发反感。

大舅母这几日就要辞行上路,如果没意外,于佩芸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京城来了。这个横亘在他们夫妻之间的钉子拔走之后,时间一长,没人在耳边煽弄挑拨,大太太应该也不会再对妻子这样敌视。

“晚饭吃的什么?”

“晚饭有一道蒸乳鸽不错,老太太还吩咐人特意给你留了。你在外头吃过了?”

“随便吃了点儿,那面条做得又腻又糊,一点儿都不好吃。”

“我让人给你热饭去。”

朱慕贤按着她的肩膀:“你坐着吧,刚才小英已经去传话了。”

又林晚饭时其实也没吃几口,小英摆好了碗筷,给又林也盛了一碗汤。

“奶奶也多少吃一点儿,这不吃东西,好好儿的人也没力气啊。”

朱慕贤和小英两人一左一右对她虎视眈眈,又林只好端起碗来:“好好,我听你的。”

天气渐渐热起来,油腻的东西让人没胃口,又林喝了半碗汤,朱慕贤又硬塞给她半个包子。

“你得给儿子作个表率才是,当娘的带头挑食,儿子肯定跟着有样学样。”

又林忍不住笑:“别胡说,我从来不挑食的,要是他有这毛病,肯定也是象你。”

朱慕贤总算见她脸上露了笑容,暗暗松了口气。

他再心疼妻子,想维护她,可是他能为她做得太少。他不能去母亲面前据理力争,因为这样做后果只会适得其反,他的维护会令母亲对妻子更恼火。

他也没法儿带着她去过更加轻松简单的生活。长辈在堂,别说提起分家了,就算在心里想一想,也觉得实在不孝。

可是妻子得一直这样委曲求全…

当时他知道和李家定下亲事的时候,心里头一时说不上是喜是忧。就是觉得一块悬着石头终于落到了实处。未来的妻子并不是一个陌生的连面都没见过的女子。

然后他才慢慢的品咂出了欢喜。

他想,他会对她好…不让她吃苦受罪…

可是那时候他没想到,成亲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母亲不喜欢她,就算他再尽力呵护,也不能抵过她受的这些委屈。

想来…他是对不住她的。

又林十月怀胎,又吃了那么多苦头生下儿子。平时她对他也是无微不至,他没想到的她先替他想到,他没做到的她先替她预备齐全。

他握着妻子的手――虽然很早之前他就认识到了世事难以圆满,艰难总是多于喜乐。可是母亲与妻子的事情,还是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力。

朱长宁的婚事之后跟着就是朱慧萍出阁。一娶一嫁,嫁姑娘自然不象娶进新妇那样热闹,更何况朱慧萍不过是庶女,嫁的夫婿也说不上有多优秀。到三日回门之时,朱慧萍倒是显得十分平和坦然,她的夫婿看起来就是个老实本分的人。

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富贵,可是只要夫妻齐心,日子总是能越过越好的。

第二百六十七章

大老爷的提醒还是有点儿用处的,最起码大太太顾忌着拿手短,亲家老爷还在京城呢,总不能再给儿媳妇难堪。

其实婆婆看不惯儿媳妇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同时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她当然不可能向儿媳妇道歉,语气也没和缓多少,只不过问了两句原哥儿的情形。这对大太太来说,已经是难得的和颜悦色了。这种态度的转变也代表着她对儿媳妇的态度有所缓和,这让又林多少松了口气。

受了婆婆的气,当然不可能顶撞,更不能表现出记恨。得向以往一样,甚至比以往更恭顺才行。

老太太对这件事当然是心知肚明。

她是老了,精神短了,可是头脑还清楚着呢。

她没有插手,考量和又林猜想得差不多。大太太心里憋着气,就算这会儿压着她,还是会有爆发出的一天。左右张夫人这几天就要离京了,那个祸根也会被一起带走,等她走了,大太太这边自然会消停下来。

徐妈妈给老太太装了袋烟,轻声说:“其实大太太是个有口无心的人,有什么都摆在脸上,比那种全藏在心里头让人捉摸不定,冷不丁的来一下狠的,那才让人防不胜防哪。”

“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不比你防我,我防你的强多了?”老太太咂了两口烟:“好好的非得折腾,弄得大家都不安生。”

徐妈妈低下头。她不能说大太太的不是。不过她觉得,大太太都当祖母的人了·平时哄哄孙子,儿子媳妇孝敬着,这日子可不挺好的?至于大老爷,虽然干的事儿是恶心人,不理他也就完了。又不是二十多的年轻媳妇,到现在还跟男人呕气较劲。

“老五的亲事,怎么说了?”

“哦,大奶奶相看了几户人家,还没敲定呢·到时候肯定会来找您拿主意的。您不用着急,这孙媳妇儿一准儿妥妥的给您娶回家来。”

“正铭的媳妇儿本事也是有的,就是…”

老太太没有说出来。

做长孙媳妇,心胸眼界都欠缺一些。她是长嫂,要给下头的妯娌们做表率,将来长辈们没了,还得指望她照看下头的弟弟妹妹和晚辈们。

可是瞧她现在做事,她心里头只能装得下自己那小家,只想着孩子、私房、丈夫,对弟媳妇、对其他人·都是百般提防打压。将来——只怕又是一个大太太。

又林倒是沉得住气,也大方宽厚,可这个家将来轮不到她来当。

老太太这辈子经过了无数风浪,可是从前的事情,就算艰难,也能咬咬牙扛过去。可是这儿孙的事儿,真让人轻也不是,重也不是。

徐妈妈把话题扯开,说了几件让老太太高兴的事儿。

这人一辈子,总是操不完的心。劳碌一辈子·到老还得为儿孙烦忧。只怕两腿一蹬的时候,眼还闭不上呢。

张夫人果然前来辞行。于佩芸这次是跟着一同来了,她眼睛红红的·神情十分憔悴,看来前一阵子她被送到尼庵之后,日子肯定不好

于佩芸在尼庵里粗茶淡饭寡淡无味,当然吃得不合口,房里简素粗陋,住的也不顺心,更不要说没完没了的抄经、没完没了的清规戒律,连大声说话都会招来老尼姑的训诫。这种日子实在难熬·于佩芸度日如年·生怕张夫人就把她扔在这儿再也不管她了。

要是下半辈子都被这样关着,真是生不如死。

于佩芸算是领教了大舅母的厉害了。张夫人不打她不骂她·就用规矩二字把她从头到脚捆得一动都动不了。现在张夫人把她接了回来,她老实了不少。再也不敢随便在张夫人面前提种种要求·更不敢说要留在京城不想回阳陵的话。

这会儿见了大太太,她连诉苦都不敢诉。

张夫人可在一旁看着呢!

就算张夫人不在,她手下的那些婆子和丫鬟都虎视眈眈的,她这边说一句不该说的,那边张夫人马上就会知道。

“姨母…”于佩芸泪如雨下。

她是真的舍不得大太太。

以前她不知道惜福,可是现在她明白了,不管是自家继母于太太、婆婆的刘夫人,还有现在舅母张夫人几个人,她们都曾经操纵过她的前程和命运,可是她们之中没有一个是象大太太一样真心的爱护她,对她好。要是人能事先知道将来发生什么事,她一定不会那样伤大太太的心,她一定会留在朱家,和表哥成亲。那现在大太太就是她的婆婆,一定还会象过去那样对她百依百顺。表哥也是一样······

可在什么都晚了。

大太太也忍不住抹泪。

于佩芸刚来朱家的时候才不过梳两个丫角辫,一转眼这么些年过去了。她纵然也有过不懂事的时候,做过糊涂错事,可是她也受了教训了。现在这一别,以后想见面就难了。

“我给你预备了些东西,你自己要好生收好。”大太太哭过了,想起正事来,赶紧嘱咐她:“银票你自己贴身收着,别人谁也别告诉。衣料首饰这些都装箱子里了,单子你也自己收着。你舅母虽然严厉些,可是待人是从来没坏心的,她要是训你,你就老老实实听着。我也跟她说了,让她待你宽和些。你毕竟不习惯阳陵的生活······要是实在不行,你就给我写信,我再打发人去接你回来。你记住了没啊?”

于佩芸连连点头:“我知道…我都记住了。”

大太太摸摸她的脸:“你自小没了娘,我看待你跟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我也是一百个舍不得你走。可是你舅母说得有道理···…”

于佩芸再不甘心也得走。她的两大倚仗,表哥是明晃晃的厌弃她了,连一面都不想见她。大太太一向疼爱她,可是大舅母是正经外家的人,而且她一贯有权威。

翠玉在自家院门前发现于佩芸的时候,立刻如临大敌:“于姑奶奶有事吗?”

现在于佩芸和刘家的关系已经了结,不能象以前那么称呼她,翠玉深感遗憾。

“我想见见…四表嫂。”

于佩芸看着那个丫鬟戒备又厌憎的样子,要换成往常的她,早忍不住发火了。一个丫鬟也敢给她撂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