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时不同往日。

“见不见的,你说了不算,进去告诉你们奶奶吧。”

翠玉板着脸说:“那你且等着吧。”又示意一旁的媳妇子仔细盯着她不能松懈。过了片刻翠玉从屋里出来,不甘不愿地说:“奶奶请您进去。”

于佩芸带着添香进了院子。

这儿她来过几次,每次心情都不一样。

另一个穿红的丫鬟打起帘子请她进去。这一个和刚才穿绿的那个生得都不错,这个脸儿圆一些,看着喜气。刚才那个是瓜子脸,比这外更俏丽。不过两人都还是姑娘打扮,并没有开脸破身。

于佩芸听大太太抱怨过,李氏善妒,表哥身边一个通房都没有。不但大太太这边给预备的她没收下,她自己陪嫁丫鬟里有个生得出挑的她都容不下,早就给打发了。

于佩芸当时也附和了几句,不过她倒是能明白李氏的心情。假如嫁了表哥的人是她,她也肯定容不下别的女人。

她进了西间,李氏的态度并不热络,但也不失礼,请她坐下用茶。

“我不是来喝茶的。”于佩芸开门见山的说:“我就要回阳陵老家了,你以后可以放心了。”

她这么直白,又林也不跟她说什么酸溜溜的客套话:“是,那我就祝舅母和表妹一路平安了。”

于佩芸被她噎了一下,看着她淡然从容的样子,就满心的不甘:“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觉得你从此就能高枕无忧了。表哥这么有才华有本事的人,将来肯定少不了娇妾美婢,你也得意不了多久。”

对方已经是败军之将了,嘴上逞几句能,又林绝不会介意。

自己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她自己最清楚。

于佩芸已经不太记得刚认识的时候李氏是什么样子了——那会儿她还小。

于佩芸防备过石琼玉,也防备过别的其他年纪差不多的姑娘,那会儿她对所有能接近表哥的姑娘都十分警惕,却没怎么把她放在心上。

好象那时候她生得黑瘦,人缘倒不错。现在的她一点儿都看不出过去的样子了,她穿着考究,妆容素雅,肌肤白里透红,粉嫩嫩的。她看起来也并不象已经生过一个孩子的样子。有许多女人一生过孩子就立刻显出老态来。不是长相,而是从心里头透出来的那种气韵。

对打扮穿戴也显得马虎起来,腰身渐粗,更象一个妇人,而不是年轻女子。

虽然不想承认,可是于佩芸心里明白,李氏和表哥是很般配的。表哥也有一种恬淡的气质,永远都让人如沐春风一般。

翠玉警惕地看着她,全身紧绷绷的。毕竟于佩芸这人可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得防她狗急跳墙。

第二百六十八章

“我很小就到了朱家,现在想想小时候的事,全是和表哥有关系的。”于佩芸对翠玉的态度并不在意。反正以后也见不着面了:“从小到大我一直都以为自己将来会嫁给表哥,可是没想到朱家会出那样变故,地位一落千丈,以前仰着脸巴结我都巴结不上的人,都敢当面奚落我…”

所以她就见异思迁了?

“我一直和姨母说,是因为受了继母的蒙骗胁迫才嫁到刘家去的。她是蒙骗了我,不过她只是没告诉我刘公子身患重病。我是自己愿意嫁到刘家去的,我对姨母不敢说。其实我就是怕受穷受苦,他们都和我说,林阁老掌了大权,老爷子当年和林阁老不睦,朱家迟早会抄家,就象原先交好的几家一样,男的不是杀头就是流放,女的没入官中为奴…我怕自己将来会变成犯妇家眷,所以我答应了嫁给刘家…”

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再说原来于家和朱家不过有个口头承诺,连毁约都算不上,顶多算是个背信。

“结果嫁到刘家之后过得一点儿都不好,刘老三根本就比死人多口气,娶我就是为了冲喜――”那段日子暗无天日,于佩芸这辈子也没有想过人可以狠毒成那样,就是把她往死里逼。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寒而栗。

她赶紧把那段黑暗的记忆甩开。

又林也看出来了,于佩芸已经接受了要离开京城的事实,这回就是来告别的。

虽然以她们之间关系,找她告别实在是件可笑的事。

“我没想到,表哥这么快就娶了亲――”

于佩芸现在想想,仍然觉得自己天真得可笑。她都已经嫁人了,还指望表哥为了她而立志不娶吗?

她那时候真是这么想的。表哥不是喜欢她吗?为什么这么快就娶了别人?就算要娶,也不能这么快,起码…起码要替她伤心个几年吧?

而且他不但娶了,还对妻子这么好。

这些温柔体贴。原来都是属于她的,现在被别一个女人坐享其成了。她对李氏说不出的愤恨。

即使现在她都不能释怀。这一切原该都是她的。表哥是她的,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的。

可是她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别说表哥已经不理会她了,就算她还能留在朱家,又能怎么样呢?她已经嫁过一次人,即使留在朱家做个妾,一辈子都有正室压在头上。哪怕李氏不在了,她也不可能做表哥的妻子。朱家当然会给他另娶一房妻子,她翻不了身,永远都不可能成为表哥名正言顺的妻子。有姨母在一天,当然能照顾她一天。可是一旦姨母不在了呢?

张夫人只和她讲大道理。这些利害关系是张夫人身边的一位妈妈教导她的。

她留在京城,根本得不到自己所想的那些荣华富贵。如果随张夫人回了阳陵,再寻个人嫁了,做正经夫妻。有张家给她撑腰,有姨母给的那些体已和张夫人给的嫁妆,她也许没有现在这样锦衣玉食,可是日子也能舒舒服服的过下去。

“表哥是个难得的好人。脾气好,待人也好…”于佩芸瞥了又林一眼:“你能嫁他真是前世烧了高香了。”

翠玉心说,那您就是前世不修。这辈子才有眼无珠吗?放着这么好的人不嫁,非要攀高门挑富贵,去嫁了刘家那痨病鬼。要是按着这说法,这位姑奶奶真是上辈子作孽太多了。

“你可得知道惜福,好好待表哥,好好的服侍孝敬姨母…不然的话,我绝对不会轻饶你。”

这话听着是有些可笑。不过又林也诚诚恳恳地应了句:“这些都是我的本份,我自然会好好去做。”

“对了…”于佩芸犹豫了一下:“你在老家的时候,有什么仇人没有?”

又林怔了下:“怎么?”

“也没什么…”于佩芸只说:“我以前认得一个人,她讲话偶尔也会带于江的口音,而且我觉得她以前好象就认识你。反正…你自己当心些吧。”

又林心中有些狐疑,送走了于佩芸,翠玉扶着她坐下,帮着出主意:“奶奶。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又林心里模糊的有了个大概:“原先她在坊市赁房子住的时候,邻居家那个女人叫什么来着?”

这事儿胡妈妈派人打听过,钱嫂子也提过一两句,但是又林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那上头。因为她留心的是于佩芸。

于佩芸赁屋而居的那个芳邻听说不是什么正经女人,是个商人的外室,很可能还是个暗娼。她给于佩芸出的都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馊主意。张夫人把于佩芸接回张家。那个女人就更无足轻重了。

翠玉的记性好,回想了一下:“别人都叫她杨少奶奶,可她真名实姓咱们不知道。”

“你去找胡妈妈问问,或者到后面街上去把钱嫂子叫来。”

翠玉应了一声去传话,胡妈妈随即来了:“奶奶寻我有什么事?”

又林请胡妈妈坐了,问她还记不记得这位杨奶奶的事情。

“钱嫂子倒没说多少,要不我再让她去打听一下?奶奶为什么突然注意起这个人来?”

“刚才表姑娘说起来,她很可能也是于江人,而且从前就知道我,知道我们家。”

胡妈妈虽然有了年纪,可是心思转得还极快。

又林看着她的样子,就知道胡妈妈和她想到一起去了。

“难不成是…她?”

李心莲在李家,已经是个死过的人了。族谱上没了她,族人对她更是绝口不提。她就算活着,也只能算是已经死了。

但是她没死。又林想,她那样的人绝不会轻易去死,不管遇着什么逆境,她都能顽强得象野草一样活下来。支撑她的信念可能是嫉妒、怨恨、也可能是她永无止尽的贪婪。

“那我马上让人去打听这事。”

“她很警觉,多嘱咐人一声,要当心些。”

胡妈妈去了,又林还在琢磨这件事。

于佩芸不会诳她。就算她有心想编,也编不出李心莲这一段来。她离开于江的时间很早,不可能知道李心莲的事。

那个曾经和她要好的杨妈妈,和李心莲,很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又林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儿。虽然从小她就不喜欢李心莲,可是毕竟她们都姓李――

李心莲很可能已经沦为暗娼…这让又林的心情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钱嫂子那边自然不敢马虎,赶紧的去打听。只是她们去晚了一步,那位杨奶奶已经搬走了,她的来历,去向,身份,这些在房东那里都打听不到。但是有一点是确定无疑,就是她肯定是不是什么正经女人,跟那个姓杨的商人不过是暂时姘在一块儿。姓杨的还曾经带着别人回来,自己倒出去了,让那个女人陪着他带来的人过夜。

“她可不大象京城的人,应该是南边儿来的,长得就象南边人的样子。而且她平时打发人买菜什么的,吃的那口味也是南边的口味。”

钱嫂子塞给那房东一点钱,让她要是再有消息或是再见着这人就来知会一声。

那房东只猜着是不是这女人不正经,勾搭上了什么有钱的少爷老爷。

“她走了之后那屋还空着呢,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钱嫂子想了想,让房东把锁开了,进去瞧了瞧。

屋里看起来空荡荡的,因为已经空了好些天了,屋里有一股不新鲜的潮霉气味儿,本来那家具、床、桌椅几案都是房东的,姓杨的和那女人并没留下什么东西。

钱嫂子把打听来的消息如实的回报,胡妈妈已经能确定――这杨奶奶八成就是李心莲。

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从于江到了京城的,后来又都经历了什么,可是就凭她干过的这些事儿,胡妈妈就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

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崽会打洞。五老爷和五奶奶品行就不怎么样,上梁不正下梁歪,生出这样丧德败行,自甘堕落的女儿来。李家虽然不是什么书香世宦的人家,可是也是门风清正,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丑事。

更何况现在奶奶就嫁在京城,朱家又是体面的人家。要是被人知道李心莲的存在――那才真要命!别人才不管她们的亲疏远近,只会说,哦,朱家的少奶奶居然有个当娼妓的堂姐!这李家是什么家教门风?

正好李光沛现在还在京城,这事儿得马上知会他一声。

又林也点了头:“这事儿是得告诉父亲,只凭咱们,偌大的京城要找这么一个人实在是不容易。”

胡妈妈想一想,也着实有些后怕。

李心莲就是个祸根,她们在明,她在暗。和于佩芸在一块儿这些日子,不知道都盘算些什么。上次下药什么的八成就是她挑唆的,要不是张夫人来得快,奶奶这边又打发人出手暗算了于佩芸,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变故。

上回是张夫人已经进京了,所以于佩芸的腹泄之症才渐渐好转,要是张夫人再晚个十天半个月,只怕于佩芸得拉掉大半条命去,不会再有踏进朱家的机会。

第二百六十九章

在这样大的京城要找一个人很不容易。尤其是那种三教流鱼龙混杂的地方,很难打听出消息来。那个疑似李心莲的女人离开原来的居所之后,就象断了线的风筝,谁也打听不着她的下落。

找不到她的下落,又林心中始终不能踏实。

朱明娟的亲事刚过,二太太就病倒了。一是操劳了很多天,又是娶媳又是嫁女,二太太实在累得狠了。

韩氏与白氏自然轮流侍疾。女儿纵然贴心,可是嫁出去便是别人家的人了。儿媳虽是外姓人,但是端茶送药日夜服侍还是得靠她们。

白氏虽然还是新媳妇,但是接手了二房家务之后,迅速就上了手。这些事务她在娘家也是日日都在打理的。管理一个大家族里的家务,哪怕只是他们这一房的事情,也绝不轻松。韩氏的娘家没有这样的条件,就算二太太让她接手,她一时半刻也学不会。而白氏上手头一天先把管事的,媳妇婆子丫鬟们的名册都看过了,她的记心很好,见过一次就能叫上这些人的名字,知道他们负责的职分。那些人先前还存着欺生的心思,觉得这位二奶奶只是个新媳妇,年轻腼腆,可是没两天他们就学乖了。二奶奶确是年轻媳妇,没二太太那么大脾气和威风,可是她非常细心,账上做一点小手脚都瞒不过去。但是只要不过份,二奶奶也不揭穿。下人们辛苦当差奔的是什么?难道是天生骨头轻,伺候主子让他们身心愉快吗?当然是为了衣食和钱财他们不可能不捞,只要捞的不过分,当主子的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白氏显然对他们那些小把戏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揭穿而已。但是可以想象得出来,假如他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或是手伸得更长,白氏肯定也不会对他们客气。

韩氏心里未免有些犯酸,这个嫂子上来就把家里上上下下都镇住了,长辈也对她赞不绝口下人也对她心服口服。现在家里年轻一辈的妯娌四人,其他三个人都比她强,相貌,家世,为人…但是她也得承认,白氏不是个难相处的人。难缠的小姑子朱明娟一嫁出去,迎进来的是端庄宽厚的嫂子白氏,这一娶一嫁,相差可太大了。

这会儿在二太太床前伺候,白氏把两个人时辰分得很清楚上半晌白氏要去打理家务,由她顶着,中午吃饭的时候白氏过来替她,二半晌白氏在这里伺候,到了晚饭后她再过来。二太太几时几刻服了什么药,早中晚饭各吃了什么东西,白氏都让近身伺候的丫鬟婆子一字不拉的复述出来,所以二太太虽然一下子病倒,可是二房一切大小事情井井有条,分毫不乱。

二太太喝完了药白氏把药碗接过去,丫鬟端了水给二太太漱了

二太太用帕子拭了拭嘴角:“有你在,我可省心多了。”

白氏一笑:“娘还是别省心的好您要是这样说,那我现在就一甩手什么都不理了,看您还能放心的病着不起来。”

二太太一笑。

长宁这个媳妇娶得太合心了。家世体面,品格出众,比大房的长媳钟氏还强出一大截子。要紧的是,她能笼住丈夫,在婆婆面前也是真心孝顺。不象钟氏,在大太太面前只是糊弄事儿面子上过得去就成。大太太卧病的时候她是能躲就躲,总借口忙家务不在榻前侍疾都是李氏端汤送药的。可是大太太病好了之后,一点儿都不念李氏的好可见是个糊涂虫。

这个大嫂张氏一向看人不明,她觉得老实的丫头趁她有孕爬上大老爷的床,她觉得贴心的姨甥女儿在朱家有难的时候另攀高枝儿改嫁。挺好的儿媳妇她不知道惜福,这婆媳不比母女,两边儿都得使着劲儿,日子久了才能真有情分。

二太太看着白氏,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成亲这些日子,长宁脸上笑容比过去几年加起来都多,红光满面,走路都比过去轻快。说起来,都是家里头的事情耽误了他,要早早给他续娶一房,哪会让他这几年都阴沉沉的没个笑脸儿。不过那时候朱家正风雨飘摇,就算娶一个,也肯定不合心。

女儿嫁出去了,两个儿子也都娶了妻。现在二太太盼着就是他们快快开枝散叶,给她生下孙子、孙女、外孙子——

她哪能就这么病倒?她可得硬硬朗朗的活着,她还没抱上孙子呢!

大太太是不会来探病的,钟氏和又林倒来过一趟,不过略坐坐就走了。钟氏是大嫂,白氏当然亲自送了出来。钟氏对白氏一看不惯,瞧她最近那声势,不过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在给人做填房,有什么好张扬的?又林话倒不多,她最近心事重重的,就算不太熟的人,也能看得出来。

白氏回了屋,二太太已经睡下了,韩氏轻声问:“送走了?”

“走了。”

白氏招呼韩氏一起坐下喝茶:“我看大嫂子和四弟妹,从进门儿到出门,就没怎么说过话,连眼神儿都没碰上过。”

说大房的是非,这是二房上下所有人的共同爱好和福利。

“她们一向合不来,老大家的心胸狭窄,见不得别人比她强。老四媳妇为人倒不错,就是出身上头吃亏了,说话硬气不起来。前些天又让大太太训斥了一顿,当着满院子的人给她没脸。她这些天都无精打采的。”

白氏点点头,这些事情齐妈妈也都和她说过。

顾长宁虽然性子有些孤僻,但是对她还是很温存体贴的,齐妈妈更是一腔忠心,除了前头那位二奶奶的事情,其他的事全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是人就是这样,越是知道某件事有些犯忌讳,就越是想知道。

尤其在白氏这个位置上,她想知道前头那位二奶奶是什么样的人,她和朱长宁夫妻一年多的事情,也是人之常情。

她从几个下人口中陆续听说了一些,无非是前头那位二奶奶出身也很好,生得也温柔美丽,和二爷虽然相处日子短,可是两人非常恩爱。结果就是那么不巧,二奶奶快该临盆的时候正赶着老爷子被问罪,二奶奶这么一惊提前生产了,稳婆毕竟不是郎中,可那会儿朱家待罪,太医是决计请不来的,二奶奶孩子也没生下来,就这么都去了。

只这么听着,白氏就从中品出了一股血淋淋的惨烈。

她也是见过嫂子、婶子生孩子的,那真是生死一线。要是顺当还好,可是惊悸早产,又请不来郎中,那就是活生生哀嚎等死,而且是一尸两命。

齐妈妈说二少爷以前不是这种性子,以前他是很爱说笑的一个人。

他大概是目睹了妻儿惨死的情形,才性情大变的吧?

白氏心里有些疼,又有点酸。

过去终究是过去了,她相信她不会重蹈覆辙的。

“还有件事情。”白氏说:“也是桩亲事。宏王府郡主下嫁杨探花,贴子都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