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一口气,“妈,咱们从长计议,行不?让我歇口气。”

类似的话题在回来后的第一个星期里以每天两次以上的概率重播着。他们怀疑我在北京混不下去了,所以落荒而逃。从我妈狐疑的眼神里,我想她肯定猜想得更复杂,比如说被一个男人抛弃,伤心欲绝,所以要回家舔舐伤口。

我的日子变得百无聊赖起来。

睡到日上三竿,被我妈叫醒吃饭。下午,一开始我妈还要在家陪我,或者是拉着我逛街,当我拒绝过一次后,我妈就自己忙活去了。跟一帮老太太跳舞唱歌,周末还要组织活动,节奏紧凑。我爸照例上班下班,吃完晚饭去小区的棋牌室下象棋打麻将,12点回家睡觉。

只有我,我是最无所事事的一个。

他们在围着我转了一个星期之后,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轨迹。而我,成为最无关紧要的一环,除了饭桌上多添一双筷子,几乎都可以忽略我的存在。

时间变得很慢,又觉得很快。

早上睡觉,下午看电视,晚上躺在床上看碟。猪一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12月底。

呵,居然就快圣诞了。

这一天下午,我妈破天荒地没有去参加她们老太婆社团的集体活动,而是拖着我去菜市场,一路撒欢儿地买着各种鸡,鸭,鱼还有海鲜。

“干嘛?今天过节么?”

“圣诞节,你不知道?”

“老妈,你好潮。”我提着菜,有点发晕。

“怎么?圣诞节就是过年,又不是你们年轻人的节日,我凭什么不知道?”

“是是,但就算是过年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吃不了留着,我乐意。”

一回到家,她就进了厨房,真奇怪,居然没有叫我去帮手,反而是把我推进房间,叫我换身能见人的衣服。

我大概有些明白。这样的戏码上演过若干次,不外乎等会会有人来。谁谁谁带了他家的谁谁谁来串门,明为串门实则相亲。

不得不承认,我妈在这方面很有屡败屡战的勇气。

可是,我没想到,门外站的那个人居然是思齐。

“佳瑄?”

“思齐?”

我看着他同样诧异的眼神,相信他对今天晚上的那场鸿门宴同样不知情。

我趁给思齐倒水的功夫溜进厨房,“妈,你叫他来的?”

我妈忙着炒菜,抽油烟机的声音大过我的,她佯装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什么啊?听不见。”

我气得没理她,转身走了出去。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一个多月了。”

“怎么不告诉我?”他喝了一口茶,“怪不得前段时间心扬问我知不知道你在哪里。”

“那你怎么说的?”

“他也没问什么,我以为你又去哪里玩了,也没放心上。怎么突然跑回来了?”

“回来散散心。”我又一次撒谎骗他。

“哦。”他一直拿着茶杯,水有点烫,他左手换了右手,一时之间,我们竟找不到话说。

“最近怎么样?”

“最近…”

在片刻的冷场之后,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开口。真尴尬,找不到话说了只会问这句。

“还好,你呢?”

“我也还好。”

然后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原来还是会相对无言。

还好,我妈出来了。

“思齐啊,快来吃饭了。没几个菜,可不要嫌弃阿姨手艺啊。”

“哪里会,阿姨太客气了。”

他们真和谐,他们才像两母子。

我爸破例喝了点酒,据说是我妈自己酿的葡萄酒,我不敢喝,思齐眼也不眨地喝了一大口,我妈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不知道是脸红还是喝酒喝红了,思齐放下酒杯,对我妈说,“好喝。”

我妈一副那当然的表情。一来二去,气氛就热烈了起来。我妈一个人可以抵一个戏班子,“思齐啊,现在我们佳瑄也回来了。有空要常到我们家来玩啊。”

“思齐啊,最近医院忙不忙啊?昨天张三叔还一个劲夸你呢,说你又细心又有耐心,要不是在医院碰到个熟人,还指不定得花多少冤枉钱呢,这腿也好不了现在这么利索。”

“思齐啊,你平时都忙些啥呢?工作那么忙,是不是没空交女朋友啊?”

我妈就差没在我头上插个草标了。

我看着思齐的脸越来越红,闷头吃菜,闷头喝酒,真没看出来,他还挺能喝的,不知道是被逼的还是真的能喝,我印象中的思齐该是滴酒不沾的才对。

“妈,思齐已经有女朋友了。”我夹了一筷子菜,懒洋洋地开口。

同时有两双眼睛突然对着我,我妈那刀片一样的眼神,我是有准备的,但没想到思齐也盯着我,好像我说的话他听不懂似的。

“干嘛这么看着我?”我瞪回去。

“阿姨,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喝醉了,居然冒这句话出来。

我妈楞了几秒,又恢复了点神气,不过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你自己不先给我打招呼,这下白忙活了吧。

“思齐啊,怎么你交女朋友了,都没听说呢?”我妈还是笑得那叫一慈祥,可语气都跟这天气似的,冷得可以结冰冷子了。

“阿姨,只是见过一面,不是什么女朋友,佳瑄她,她误会了。”思齐看着我,眼神太复杂了,我看不懂。但有一味我看懂了,他很生气。

“思齐啊,这谈恋爱的事情呢,还是要慎重,对吧?多交往几次,才能看得出合适不合适,你说就见过几次的,能知根知底么?俗话说的好,知人知面不知心,别怪阿姨唠叨啊,虽说你是男孩子,但这吃亏上当的事儿,还少着吗?你看没看电视啊?每天电视里播的都是这些,哎,年轻人,对待感情和婚姻都要慎重,不要敷衍了事,他们说啥,闪婚闪婚的,你说这人都才认识几个月,就把终身大事定下来了,不是太不负责任了嘛…”

我真想敬我妈一杯,她是个天才。

吃完饭,我妈还是使出了最后一把斧,叫我送他。

一走出楼梯口,我就被冷得一得瑟,不自觉地把脖子往大衣里缩了缩。

“回去吧,外面冷的很。”

“还好,我等会掐着点回去,现在回去还不如在外面凉快凉快。”

我把思齐送到小区门口,打算看着他坐车走,我就在小区楼下坐个十来分钟再上去。但等了半天,过了四五辆空车,他都没有招手的意思。

“怎么了?喝多了?”我拿手往他眼前晃了晃。

“佳瑄,你什么意思?”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停止了我无趣的晃动。

“什么什么意思?”

“刚才你妈说的,你不走了。”

我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他居然介意这个。

“真不走了?”

“恩。”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知道他喝多了,一直捏着我的手,力道越来越大,他好像不知道,还这样一句一句地问我。我很不习惯,这不是我认识的思齐。

“李思齐,把手放开,你弄痛我了。”

他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把手放开。”

“为什么不告诉我?”

好吧,我放弃了,我争不过他。

“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嘛。”

“不是的,不一样的。”他顺着手劲,把我往怀里一带,以不容挣脱地力道压着我的头,怎么没人告诉我外科医生下手这么重的。

“我不是你回来的理由,对不对?”他的声音在我头顶传来,是呢喃,是低语,是疑问,是肯定,但我却觉得恍若一道惊雷从我头顶炸开。

16

从那天之后,李思齐成了我家的常客。不是我妈托他带点什么东西,便是他给我爸送点什么,总之他们都找得到各种各样的理由,然后进门,吃饭,寒暄。我不知道原来我们县城里的外科医生居然这么闲。

我不爱出门,即使李思齐拖我出去,我也不愿意。大冷的天,去哪里也不如宅在家里舒服。可是身边两个人,总也不让我安生。

“佳瑄啊,陪思齐出去走走啊。这几天滨江路可热闹了,水上F1比赛,去看看啊!”这是我妈,连F1都知道。

“今天晚上广场要放烟花,快到元旦了。”思齐也来劝我。

我不知道这个走到大街上走出十步就能遇到一个熟人的小县城到底有什么值得逛的,他们都在劝我出去,仿佛我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人类,需要出去接接地气才能恢复正常。

元旦那天晚上,我给莫一一打电话。我甚少记得别人的生日,可是这一天,还是忘不了。

“妞儿,生日快乐。”我拿着电话,远处是正在升腾的烟花,绽放在夜空里,五彩斑斓,真够歌舞升平的。

莫一一肯定在醉生梦死,电话的背景声吵杂,多好,我离开了,他们都还活着,活得依旧那么活色生香,不是谁离了谁就不能活。

“我靠!”她爆了一句粗口,然后我听见吵杂的声音消失了,“我以为你人间蒸发了!走就走呗,又换电话又不上网的,你玩啥呢?”

我听着她在电话那头咋咋呼呼地叫嚷着,没来由觉得温暖,嘴角牵扯起弧度。

“干嘛呢?去哪儿啊?还以为你去哪个山疙瘩里修身养性了。”

“是啊,我就在修身养性。”

“修得咋样了?双修吧你?”

我看着不远处思齐的背影,连忙把手机捂住,“那也赶不上你逍遥快活。”

唠叨了几句,我听见莫一一在电话里说,“我好一阵没看见傅心扬了,那天碰到琪琪,听说他俩分了,真是来得快也去得快。哦,对了,你最近看报纸没?聂亦鹏要订婚了,听说是中华星老总的女儿,啧啧,这下可热闹了。以后谁还敢惹他们AMG啊?”

后来的声音我都听不见了,我不知道电话是什么时候被挂断的。等到思齐发现我的时候,我正蹲在栏杆处,发了疯似的呕吐,但什么也吐不出来。

“佳瑄,佳瑄,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脸颊上冰凉冰凉的。

“思齐,你还肯娶我吗?”我的声音卑微到了极点,像一个路边的小乞丐,向路人乞讨,恨不得见人就说,行行好吧。

后来我去了一家酒吧,思齐不放心跟在我身后。我点了很多酒,一口一口地喝着,然后是一杯接着一杯,然后我玩着酒吧桌上放着一盒火柴,“老板,麻烦你给我一包烟。”

我在思齐面前熟练地划着火柴,然后点上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如果有镜子,这样的动作会让我想起一个人,但幸运的是,没有。

我看见思齐在皱眉,他从一开始就皱着眉头,紧抿着嘴,他的父母一定不待见这样一个儿媳妇,又抽烟又喝酒,更重要的是还自暴自弃。思齐也不会待见我,可是,我稀罕谁待见了?

“思齐,你上次相亲的女朋友呢?带出来见见吧。”我捏着酒杯,他的前面放着一杯白开水,斜着眼睛看着他,语气轻佻的很。

“就见过一次面,没有下文。”真难为他,还跟一个酒鬼一板一眼的有问有答。

“那我呢?我怎么样?”我又一次毫无廉耻之心地推销着自己。

“很好,你很好。”

“可以做你妻子吗?”

“佳瑄…”

“思齐,我们谈恋爱吧!”

“佳瑄…”

“思齐,你说过的,要是到了三十岁还没嫁出去,你会娶我的。你看,我现在回来了,等你娶我了。”

“佳瑄…”他的口气一次比一次严厉,但我成功地阻止了他的欲言又止。

“是不是连你也不要我?”我的表情一定很可怜,我看见他把手伸过来,试图夺走我前面的酒瓶,我一把抓住。

“说啊,回答我啊?是不是啊!”我一定是个疯子,借酒装疯。

他终于放弃跟我这样一个醉鬼谈论道理,招了手买单,然后拖着我离开酒吧。

“佳瑄,适可而止。”

好吧,适可而止。要是悲伤也可以适可而止,要是伤心也可以适可而止,要是绝望也可以适可而止,要是贪心也可以适可而止,那该多好。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头痛欲裂。所以,悲伤都是自己的,连宿醉的代价都要自己承受,所以更不值当。

家里没有人,我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晕乎乎地在厨房里翻吃的,头痛得要炸开。门铃响的时候,我正在跟空空如也的冰箱大眼瞪小眼。

“醒了?”我一开门,思齐站在门外,左手提着保温桶,右手提着一个大袋子,然后越过我,径直走了进来。

“还以为你要睡到下午去了,比我预料得醒得早。”

我看着他如若无人之境地走进厨房,打开保温桶,取出饭菜,还冒着热气,然后把袋子里的东西一一归置进冰箱,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转头看了眼我房间,确信这真的是我家之后,才迟疑地开口,“你怎么来了?”

他把饭菜装在碗碟里,挨个端到饭桌上,并没有理会我的问题。

“刷牙了么?快吃饭。”

“那个,呃,什么意思?”我指着一桌子的菜,是我理解力变差了,还是一夜之间世界就变样了。这还是我家吗?

“干嘛?楞在那干什么?不饿吗?”思齐洗了手从厨房出来,坐在饭桌旁,示意我坐下来。

我迟疑地坐下来,拿着筷子,扫了一下桌子上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