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亦鹏,哦,不,聂总,”我有些结巴,“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你不要误会。”

他看着路的前方,从侧面看我判断不出来他到底是在生气还是在微笑。

“他是你男朋友?”

“不,不是的。”我连忙摆手,“只是很好的朋友。”

“很好的朋友?”他的嘴角上扬了弧度,却再也没有下文。

其实潜意识里我并没有把聂亦鹏当成老总的认知,所以在此后的日子我一直在不断地检讨自己,我并没有身为员工的自觉,所以才甘愿在这一场游戏里扮演着小白鼠的角色。所以,我一点也不无辜。

等到下一次,我在电梯里与聂亦鹏“不期而遇”之后,对于他提出共进晚餐的邀请,我并没有拒绝。

只是,我带他去了傅心扬驻场的那间西餐厅。

我等着熟悉的旋律响起,然后视线久久地注视着餐厅中央的那一点。他抬起头,顺着我的视线回头看。

“你认识?”

“好听吗?”我的推销依旧拙劣。

他没有说话,当真在认真分辨琴师的技艺,半晌,他才点点头,“还行。”

我想这比之前的“有点意思”已经进步许多,忍不住笑了。

“你那位很好的朋友?”他看着我,几乎没有悬念地就猜中了我的心思。

我没有否认,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梁佳暄,你知道你身上哪点勾了我的兴趣吗?”他丝毫不回避我的注视,却一句话撕破了我的伪装。

其实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一种感情,不如说是一场兵不血刃的战争,同样需要斗智斗勇,尔虞我诈,你进我退。

我不是一个生活在真空里的无知少女,可以用天真无邪去吸引旁人的眼光然后还能露出无辜的笑容。我不是,所以我不会天真地以为屡次的“不期而遇”是上天冥冥之中的缘分,更不会天真地以为我能进AMG是拥有了中五百万一般的运气。聂亦鹏觉得我有趣,那种兴趣不是言情小说里的灰姑娘遇到了白马王子,只是一个久经情场的浪荡子偶然间发现的一个尚属新奇的猎物而已。

我可以拒绝,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有私心,所以我跟聂亦鹏从一开始就不单纯。不是什么完美爱情的美丽邂逅,当然也不是纯粹的交易,只是各取所需而已。他喜欢我,而我在有限的这份喜欢里,不断地往另一侧的天平里加放着筹码。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所以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定义这样的关系。

或许在他看来,我只是一个猎物,然而,换一种角度而言,我何尝不是在跟猎人讨价还价。所以,千万不要认为我无辜。

有时候,他会送我回家,有时候,他会邀请我一起吃饭,甚至周末,他会带我去周边的一些地方钓鱼或者泡温泉。其实,看起来,我们跟普通男女的约会差不多。

我丝毫不掩饰我的企图,所以总会给他讲起与自己有关的一切。我的小时候,我的中学,我的大学,我认识的那些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当然,还有傅心扬。

他只是沉默地听。在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没有丝毫的隐瞒。我不会愚蠢到认为可以欺骗或者玩弄的地步。他想听,那我便说好了。

他总是听着听着,嘴角就会上扬出一定的弧度。他一定会觉得我的那些哀伤和秘密都不值得一提,但是他什么都不说,只是沉默。有时候,他会吻我。我以为我会反抗,会拒绝,甚至会觉得厌恶和反感。但多奇怪,居然没有。

或许记忆里的那个吻实在太过久远,以致我无法分辨聂亦鹏的吻跟他的又有何不同。

所以等到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几乎没有反抗地跟着聂亦鹏进了他的家门。

当我躺在那张铺着深蓝色床单的大床上时,我都有种隐约的错觉。我们是情人,因为相爱所以才在一起。

聂亦鹏是一个很好的情人,他的吻细细密密地砸下来的时候,我会恍惚,以为自己是他手里的珍宝。可惜,我阻止不了自己灵魂的抽离。我看着自己赤裸地躺在那张大床上,那抹殷红很快就渗进了深蓝色的床单,还好他看不见。我看见交缠的身体,看见自己破碎的声音,隐忍的哭泣,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沉沦,然后脑海里有一种声音突然炸开:“你无药可救了,梁佳暄。”

是的,我无药可救,我万劫不复,所以,我要离开。

14

天还没亮,我听见别墅外有清洁工在打扫小区落叶的声音,我起身。离开的时候聂亦鹏并没有醒,走出房间门的时候,我呼吸到来自凌晨六点的空气,清新,甚至带着点扬眉吐气的味道。

因为在过去的日子里,扮演着离开角色的人一直是他。他总会在我还未醒来的时候离开,让我怀疑他是否有着不和女人过夜的奇怪癖好。当然,这样也好,避免了两个其实谈不上情深意切的男女清早醒来四目相对的尴尬。

只是,或多或少,给我留下了一些阴影。一件用过即扔的一次性物品,一个玩腻了就放在旁边的玩具。而今天,第一次,我们互换了角色。我没有去揣度他在醒来后是什么表情,因为不会带给我任何快感,释然,愤怒或者无所谓,我想我都不应该关心了。

回到公寓的时候还不到7点。这间公寓在两年前是属于聂亦鹏的,但现在它属于我。不是赠品,是我真金白银从他手里买来的房子。

她们都在说,要嫁个有钱人,然后大谈特谈如何花男人的钱。我想应该属于特别拧巴的那种人,无福享受这样的快感,并且屡次因为这样的事情撩老虎的胡须。

聂亦鹏第一次给我一张卡,我扔了回去。他似乎不意外,他应该见过这样的女人,以退为进,抓大放小。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笑了笑。

很久之后,他把我带到这间公寓,不算奢华,只是在西五环的一个普通小区里。他把钥匙扔给我的时候,我收下了。的确,我不能再跟琪琪挤在地下室,我需要有自己的房子了。

只是每个月,我会把市价租金的一半打到他的卡上,不管他知不知道,至少我还可以继续自欺欺人。

其实,以色侍君,于我而言,不是多难堪的事情,但要搭上自尊,我觉得这买卖不够划算。交租金的目的只是在幻想某一日他对我说滚出去,我还可以理直气壮地对他说按规定你需要提前一个月通知房客,并且提前违约需要退回押金。很荒谬的逻辑,我自己也知道并不成立,但我需要这样的逻辑安慰自己。

再后来,我从他手里买下了这套房子。月供是之前租金的两倍,但我想我还能应付得来。我再也不担心会有人把我从这里赶出去,而我可以理直气壮对聂亦鹏说滚。

我不相信童话,更不相信一个完全笼罩在男人阴影下的女人能存活得多好。所以,我离开AMG,而现在,我离开了《STAR》。你可以说我拧巴,但我有自己坚信的东西,虽然它非常的荒唐和可笑。

聂亦鹏昨晚对我说“不要离开”,离开成为他的梦魇,但离开一直都是我的姿态。

离开,远远的。

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已经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了。

我又想起了傅心扬,还是有酸楚的感觉,但不重要了。他再也不需要我了,或许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要过。只是,我再也没有借口和理由欺骗自己留在这里了。

莫一一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从中介公司出来。刚好没事,我答应她在星巴克见面。

“昨天怎么回事?出去接个电话,人就不见了,把人都晾在那里。”她还没坐下,就劈头盖脸地一阵问。

“我走之后,你们怎么玩的?”我不问反答,脸上的表情让她看不出端倪。

“还能怎么玩啊?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呗!”所谓的玲珑剔透就是像莫一一这样的女子,你不想说,她便不问,自己转了话题,“你知道黄薇出山的事情吗?”

我点了点头。

“一出山就接了一大导的戏,虽然是配角。”

“那也算熬出头了。”

“也不知会不会二进宫,她的性子说不准,跟一炸弹桶似的,说爆就爆。”

“信我吧,放心下注,不会亏的。”兜了几个圈子,问的还是这档子事。

她拍了拍的手,会心一笑。

“佳瑄,自从你辞职之后,我怎么觉得你做什么都意味阑珊的?干嘛?真想嫁人了?”

“对啊,想嫁人了。”我搅了搅咖啡,真的,这里的咖啡味道一般,要不是图方便,我宁愿去拐角处的小冰店买杯奶茶。

“谁啊?有谱没谱啊?”

“还没,不过在努力。”

“切!”她伸直了的腰板又缩了回去,坐在沙发上,像一个软体动物。

“不知道人家还要不要娶我?”

“你是说真的啊?”她一下来了精神,软体动物突然长了骨头,脖子伸得老长,眼也不眨地看着我,像是在打量一个ET。

“我一直说的都是真的。”

“喂喂,谁啊,谁啊,赶紧的。”她兴奋地拉着我的手,“哟,你总算开窍了,不在傅心扬一根歪脖子树上吊死了啊,咋想通的啊?哈哈,真是铁树开花了。”

我知道会是这样,不过乐意给她消遣。“我一直都在说真的笑话。”

“梁佳暄!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说了你也不认识。”

“那就是有了?真有这个人?啧啧,了不起!”她欣慰地摸着我的额头,“居然还有人有这么大的勇气敢接收你这资深剩女。”

“没你资深。”

“你才资深,你们全家都资深!”

笑闹了一阵,我才进入正题,“一一,我要离开北京了。”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终于不再问我是真是假的问题。

“去哪儿?”

“回家。”

“想好了?”

“想好了。”

我见她欲言又止,我猜想她的眼神里面肯定不止一百个问题,为什么,怎么办,是什么,但她还是没有开口问出哪怕只是其中最无关紧要的一个问题。

她只是问了一句,“舍得?”

我没回答。

佛家的这句舍得,我勘不透,不知何谓舍,何谓得。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我计算不来,索性不去细想舍得与否的问题。

“一一,我舍不得你。”我拉住她的手,只要说这话的当下是真的,谁又去管未来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分手的时候,莫一一叹了口气,对我说,“佳瑄,我觉得你即使走了,还是会回来。”我见过她无数次拿着塔罗牌给人算命,可是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神情比之前任何一次给别人算命的时候还像一个神婆。

其实在这座城市,我的朋友并不多。虽然QQ和MSN上加满了好友,虽然名片夹用了两三个,虽然手机里存了几百个电话号码。但是,在离开的时候,我竟不知道要跟谁道别。

原来讲不出再见,竟是这样一个意思。

傅心扬虽然没有靠着李琳琳的签约仪式窜一把,但两年前就被AMG签下的他,早就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样在频繁的窜场间焦急地等待命运的眷顾。AMG对他还算优待,出了一张EP之后,现在正在兑现他们的诺言,为他重新打造一张专辑,看样子下了点本钱,应该前途不坏。

他应该每天都会忙吧,生日过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是琪琪打过一次电话,告诉我他准备去上海参加一个选秀节目,是公司安排的,算是宣传的捷径。

这样的傅心扬,其实不需要去特地告别,告诉他我的离开。还有什么是没有说的呢?还有什么是可以说的呢?都没有了,所以宁愿永不说再见。

我的放弃和坚持都那么莫名其妙。一如五年前的义无反顾地奔赴,一如五年后再义无反顾地离开。

五年前的那次决定,我以为是此生做过最肆意的一次决定。一张火车票,一件行李,离开的时候只有思齐去送我。没有人知道我为何而来,一如现在也没有人知道我为何离开。

在卖掉房子之前,我见过聂亦鹏。

我们像平日里在一起时一样,所幸没有争吵。他陪我去超市买菜,我做了一桌子的川菜。辣子鸡,麻婆豆腐,还有排骨莲藕汤,清淡平常,像极了平常夫妻的烟火生活。

那天,他吃了三碗饭,喝了很多水,吃完饭的时候嘴巴都红了一圈。我把茶递给他,“不能吃辣的干嘛还要吃那么多?”

他从后面抱着我,“你做的菜即使搁了砒霜我都能吃下去。”

我洗碗的手顿了一下,不想让他感知到我身体的僵硬,瞬间调整了情绪。聂亦鹏越来越奇怪了,他的甜言蜜语才是真正的砒霜。

那一晚,我们依旧激烈地做爱,像往常的每一次。他惊讶于我的温顺与投入,轻咬着我的耳垂,“爱我吗?说你爱我吗?”他带着喘息的质问,像一声急过一声的魔咒,我拼命抵抗着这来自地狱的召唤,死命地咬着嘴唇,十指嵌入了他的肌肤,指间传来钝痛,我的指甲断了。

他好像变得很闲,此后的每一天我都能看见他,傍晚的时候他回来,清晨的时候离开,有时候会买好早餐再离开。他越来越像一个体贴温柔的丈夫,而我是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妻子。

我不敢说,不能说,所以我只能佯装这是世界末日,过一日便少一日。等到钟声敲响,我选择不告而别。那么懦弱的告别方式,连背影都那么仓惶。

Chapter 6 蝴蝶

15

给我一双手对你倚赖

给我一双眼看你离开

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

给我一刹那对你宠爱

给我一辈子送你离开

等不到天亮美梦就醒来

我们都自由自在

2007年12月1日。农历十月二十二。黄历上讲宜迁徙。冲猪煞东。

当你想要从一个世界消失的时候,其实很简单。换掉手机,换掉邮箱,扔掉所有跟之前的世界相关的一切,甚至连信用卡都可以停掉。简单到只需要在“你确定删除?”这一选项下面用鼠标轻轻点击那个“确定”,就可以完成。

删除就一切都不存在了。谁在找我,谁又找过我,都不重要了。

北京这个鬼地方,我终于可以跟你说再见了。

下了飞机,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流国际机场离我的家还有四十分钟车程。可是这潮湿的空气终于不再像北京那么干燥,湿润得我直想哭。

“哟喂,看看是谁回来了啊?”我刚才出租车,小区门口的邻居就咋呼了起来。我的爸爸赶紧迎了上来,“就等着你吃晚饭啦,你妈都忙活一天了。”

我有一年的时间没有回过家了,可是这一次跟往年的任何一次都不同,是落叶归根,是尘埃落定。爸爸拖着我大大小小的行李,“怎么这次带那么多东西?”

“这次回来就不打算走了。”我提着包在前面走,听见我爸的动作迟钝了一下,又接着提着行李继续上楼。

我又闻到了熟悉的菜香,有最爱吃的酸菜鱼,水煮肉片,凉拌鸡片,排骨藕汤,泡椒笋片,小尖椒炒金针菇,满满的一大桌。

“饿坏了吧?快快,去洗手吃饭。”我妈从厨房里出来,连忙把我推进洗手间。

我妈胖了一些,头发黑黝黝的,看得出来是刚去理发店做了头发,只是不知道没染过的头发到底又白了多少。我爸换了一身新衣服,不再是平常上班时穿的那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只是我无意间看见他拿着筷子的那双手,中指上还裹着纱布。

“又割到了?”

“切料嘛,难免的。”我爸把抱包着纱布的那根指头尽量地往里缩,不让我看见,“你妈包得太夸张,其实只是一个小口子。”

傻瓜才会相信那只是一个小口子,几十斤重的聚乙烯料,一刀下去即使只是不小心那也是深可见骨的伤口。只是这样的伤口在我爸的手上已经司空见惯了。甚至连他的双手粗糙得也像刀锋一样的刺人。

我把目光移开,专心吃着眼前的菜,是的,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第二天,我跟我妈一起去逛街,大大小小的袋子重得我快提不动了,我妈好像累积了一年的话匣终于开启,一路上没断过。

“这次回来准备住多久啊?”

“暂时没有打算。”

“那就是不走了?”

“恩,可能。”

我以为我妈会高兴得热泪盈眶,没想到她只是迟疑地问了我一句,“是不是被炒鱿鱼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吧,即使是被炒了鱿鱼,你女儿也饿不死。”

“真被炒了?你们什么老板啊?这么没眼光?”

“我炒他好吧?”

“那你炒了以后干嘛?回来?不打算工作了?吃什么啊?还有啊,你多大了啊?就这么没着没落的?男朋友呢?在北京那么多年,连朋友都没有谈过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