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银饼是五钱一个铸成,撕开封纸可以看见雪亮亮的,成色上佳。一封是二十个。两串散钱,一串是五百,匣子不大,可是捧着真是沉甸甸的压手。

沈蔷抠出一个来反正都看了看:“到底是王府,比咱们在家时多了十倍啊。”她把匣子推开,挤在沈芳身边坐下来:“那个妈妈还说,明后天挪出半天空来量尺寸好裁冬天的衣裳,里外四套。”她把那个银饼在手里抛了接,接了抛,头靠在沈芳肩膀上:“姐,王府真好。”

“嗯。”

沈芳把卸下来的簪环收进盒子里,再将盒子放进抽屉。

沈蔷小声说:“你看见郡主今天的脚上的鞋了吗?”

沈芳嗯了一声。

“上头镶的那个珠子真好看,我记得二姐有一副那个耳坠子,是吴太守夫人给的,她看得跟眼珠子似的…那珠子还不如这个鞋上的圆,也没有这个亮呢。”

沈芳说:“吴太守夫人原是全州商户人家的女儿,纵然有钱,又哪能跟京城,跟王府比呢。”

“嘿,要让二姐瞧见,肯定气坏了她。”

沈芳收拾好了东西,转过头来正色说:“你也稳重些,别把平日我和你说的都当耳旁风。毛毛燥燥的,连这府里的丫鬟都比你沉得住气。”

“诶,来时我娘跟我讲就是让我来陪郡主玩的嘛。我要是也呆呆的,她也就不想和我玩了。”沈蔷并不在意沈芳的话,她摆弄着手里的银饼子,小声说:“这里可真好,咱们好日子过惯了,将来回去了可怎么办哪。”

沈芳抿嘴一笑:“怎么说?”

沈蔷坐直身:“有好吃的,有好穿的,月钱多得用不完,不用学这学那,连晚上喝酒都没人训斥…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嘛。”

沈芳点点她的脑门:“就知道吃吃玩玩。”

“姐,我今晚跟你睡吧。”

沈芳把被子掀开一角,沈蔷笑嘻嘻地钻进去躺下。

吹熄了灯,沈芳也躺了下来。

她想起来时母亲的嘱咐。

河东沈家,世代书香,说着是好听,可是只有名声是不够的。好不容易沈家出了个安王妃,可是这位姑姑却红颜命薄,生了赵吕便去世了,沈家与安王的关系也就不那么深厚。后来——安王又续娶了江南姚氏之女,沈家一度极为担心,生怕这位姚妃生下儿子,动摇了赵吕的的地位。幸而姚妃生的是个女儿,而安王又在两年之前奏请皇上,立了赵吕为世子,沈家的人才算安心。不算怎么说,赵吕身上流着一半沈家的血呢。

但是以后呢?

母亲说的那些话,想起来都让沈芳脸红。

赵吕和她之前只见过一两次面,还没有说过话。她比赵吕还大了好几岁呢,怎么就能…

“当年你堂姑姑,也比现在的安王爷大了三四岁呢。”母亲这么说。

她是很不以为然的,而且在来京城的路上,还打定主意,如非必要,绝不和这个世子表弟多说一句话,连多看一眼不会。

可是…

可是她现在变的不是那坚定了。

京城的一切,与河东是那样不同。王府的一切,与家中又是那么不一样。

赵吕也绝非她以前想象中那样,挂着鼻涕任事不懂的顽劣小孩儿。

可是…可是就算他很稳重,他很懂事,他很有王世子的样子,他也还是个小孩子啊——比自己还矮。

沈芳翻过来,又转过去,沈蔷早睡着了,她觉得也许是炕烧得热,总是静不下心来。

这一点又和家中不一样。

河东的冬天是阴冷的,哪怕住在楼上,生着火盆,那股冷嗖嗖的寒意还是无孔不入,棉袄皮袄都无法抵卸那股湿寒。京城不一样,京城的风又冷又硬,可是干脆爽辣,就象京城的人一样。屋里通着地龙,烧着暖炕,一点烟火气也没有,暖得让人只想在窗子下头晒太阳睡懒觉。

沈蔷说得对,这里太好了。

好到…她也不想离开了。

可她们在王府是客人,既然是客,那就总是要走的。

第十六章 来客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小冬打从那次进宫后就再没出过门。不过她在家里过得也不闷,有沈家姐妹相陪,赵吕和沈静也一下了学就过来。而且,王府有一座大花房,虽然时已隆冬,里面却还是百花齐放,别说牡丹芍药茉莉海棠这些花都不同季,可偏偏却都能在花房里同时开花吐蕊。用乳娘胡氏的话来说:“王爷旁的又不爱,看着些花草也是怡情养性的。再说,三十个花匠分作三班看护,再养不好花,那要他们做什么用。”

红绫也笑着说:“旁人府上都养戏子歌伎,咱们府上养花,人家养了耳朵,咱们养了眼睛。”

胡氏摇头说:“你知道什么,人多了是非就多,纷纷杂杂扯不清。哪儿有花儿草儿的省心。”

对!小冬举双手双脚赞成。

那些家养的戏子也好,歌女也好,也就等同于家妓,生死买卖都掌握在家主手中,可是一家之中肯定不止一个男人,老老少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一团烂糊纠葛不清,

幸而她老爹安王爷不好这口。

安王府里头人口简单,安王死了两任妻子,现在身边满打满算也就三个妾,一个是明夫人,另外两个都是婢女出身,一个姓程,和明夫人一样是宫中所赐,但是却没有夫人名份。一个是先头沈王妃的侍女,姓刘。这两个人在府里跟隐形人一样,小冬只在安王那里见过她们一回,还因为她们行了礼就退下了,连正脸儿都没看清楚。不过她们倒是送过东西过来,一套衣服和两双鞋,说都是亲手做的。不过胡氏笑着收下来,转脸儿就撂到一边儿去,还叮咛红绫红英说,外头人送的衣裳,饭食,甭管是谁做的谁送的,一概不能用。

小冬常见的,只有胡氏对她笑呵呵温柔爱怜的样子,乍一见她的冷脸,还真是不习惯。

不过胡氏一转过脸来,冷厉立刻不翼而飞,笑得又是一副护雏母鸡的样。

母亲去世,小冬也难过,可是并不是那么深刻。

因为对她来讲,这辈子实际上的母亲,应该是胡氏才对。而且,胡氏对她也没有半点保留,没有人的时候,胡氏都是小声喊她的名字,象所有母亲喊自己的孩子一样亲热。只在有旁人的时候,才称她郡主。

至于不吃别人给的东西,不穿别人经手的衣裳,小冬倒是可以理解。别说皇宫王府,就是寻常富户人家,后宅里的争斗手段也不少,她以前在小说里电视里可没少看。

不出门小冬也有消遣。

她可以写字。

对,就是写字。

赵吕教她的,从最简单的天地人开始教起,这些和后世的字差别不大,小冬当然一学就会。学生如此给面子,当老师的自然教起来倍儿有劲头,没教几天,赵吕赫然发现自家妹妹已经学会了上百字了,那叫一个意意洋洋。赵大世子认为,妹妹认识这么多字,一方面当然是自家妹妹是好胚子,聪明。另一方面当然是他教得好,教得妙,才能有这样的丰硕成果。

小冬认字是快,可是写字却不行了,套句话说,那是笔走龙蛇啊——

横是弯的,竖是曲的,嗯,要说有如龙蛇的话,倒有些委屈龙蛇了,好吧,那就笔走蚯蚓好了。不过谁都不在意。才这么丁点儿大的孩子,能识字就不错了,能写更是难得,至于好看难看,那有什么关系?一来她还小,刚学刚练。二来,她是女子,又不求考状元当才子,谁还来指摘她的字不成?

赵吕却是得意到不行:“妹妹就是聪明,象我。将来呀,肯定是个大大的才女。”

小冬只是笑。

就算她聪明,那也是象安王或是象她娘,赵吕就是排队也轮不上号。

不过小冬虽然字写不好,用得可是上品的纸墨。那纸是上等青竹纸,墨是宫坊制的松烟墨。小冬一开始还觉得自己这么烂的字糟蹋了好东西,后来才明白,这笔啊墨啊也是她做为郡主的份例。

这份例不光是每年的银米,衣裳,吃食,也包括了这些纸笔墨在内。甚至她还比赵吕的份例多出一份:脂粉和首饰。

虽然她年纪还小用不着,可是朝廷就是这么规定的,绝没有说因为她年纪小,给她的米就要打个对折,胭脂就扣下不给这事。

别说小冬是安王唯一的女儿,正经嫡出上了玉碟的郡主,又受宠爱,就是破落到了每月只领十两银的远支宗室,内府也绝不会扣他这一份钱。

她那些用不着的脂粉,胡氏分了给沈家姐妹用,但是那些宫花簪环之类却一件不送。小冬起先觉得她是不是觉得脂粉白放着会过期过废,不送人留着也没意思,而簪环之类比较值钱,所以才不送与亲戚用。

结果有天红绫和小丫环说起来她才知道,这些宫制东西,随便戴不得,怎么戴,戴什么样的,都有讲究。不说头上戴的,就是身上穿的也是一样,什么能绣什么不能绣,连花边儿扣子都错不得。

小冬写字时,两手的袖口扎了起来免得蘸到了墨汁。

“来,看,拿笔是这样的…喏,拿稳,来,先写个一字。”

小冬动作僵硬,从来没感觉一枝笔有这么重。

一笔落下去,扭扭弯弯的,象只丑陋的黑虫子爬在洁白的纸上。

赵吕忍着笑:“嗯,写得不错。”

什么叫睁着眼说瞎话,这就是活脱的例证。

小冬把笔一搁,赵吕忙赔笑:“真的,写的真的不错。来,小妹,再写一个。”

“不写了。”

真是…这个一她还能不会写啊?只不过是用不惯这软软的毛笔而已。

一旁磨墨的赵吕的书僮小唐笑吟吟地说:“世子爷上了一阵子学堂,就能给咱郡主当起师傅来了,这学堂可真没白上。”

赵吕平时待人和气,身边的小厮丫鬟都不怕他。倒是在旁做针线的赵吕的乳娘齐氏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小唐一下子就蔫了,气焰顿消,低下头去老老实实磨墨。

小冬把赵吕的手一推:“我自己会写。”

赵吕笑呵呵地拢着手站到一边:“好,小妹最聪明,来来,你写吧。”

小冬也很想象赵吕教她的那样握笔,可惜笔杆太滑太硬太沉——这是一套又风雅又奢侈地玉笔,一盒五枝,不知是谁家送的一套生辰礼。

看着好看,拿来写字还不如街上五文十文一枝的便宜货呢。

她颤颤巍巍又划了一横。这次比刚才好多了,不象蚯蚓了——唔,象条扁担。

赵吕眉开眼笑,连声夸赞:“写得好!写得太好了!”

小唐把脸扭到了一边去,世子爷是人见人夸的聪明才子,又文武双全,可是这逢迎拍马夸赞人的本事就太差了,这夸的多假啊…连他都听不下去。

小冬把笔一放:“不写了。”

“好好,不写了。今天太阳好,咱们去园子里玩儿吧?我陪你去看鱼?”反正赵吕今天休假不去上学,有的是功夫慢慢在家陪妹妹。

小唐看着世子爷象捧宝贝一样带着郡主出去,看看自己磨的一池子墨,再看看那只写了两根蚯蚓和扁担就被弃在一旁的豪奢玉笔,愣了一会儿神,才利索地卷起袖子收拾起书案来。

他刚把写了字的笔细细淘涮干净,水里清得没有半点墨痕,外头有人说话。

“小唐哥,世子可在屋里?”

小唐把玉笔收进盒中,应了一声:“在。”

他推门出来,外头站的那人是内院副管事朱勇。朱勇都快三十的人了,比小唐大了不知多少,却客客气气称他一声小唐哥。

“世子不在,陪郡主去后面园子里了。”小唐问:“朱管事,有什么事情?”

朱勇说:“罗将军家的两位公子来了,说想拜见世子。”

小唐奇怪地问:“世子与罗将军家的两位不熟啊,在学堂不过点点头就算的,他们来做什么?”

朱勇知道小唐虽然机灵,但年纪还小,这里头的事儿不太懂。安王是皇帝的同胞弟弟,又很受皇帝信重,旁人想巴结,可惜安王性子冷淡,为人清高,并不爱与这些人应酬,他们巴结不上。若是想走内宅路线,连着两位安王妃都过世了,也走不通。那当然要另想办法。

“这也不算什么,这快到年关了——我琢磨,说不定过两天还有哪家千金来想见郡主呢。”

小唐摇头不信:“郡主还是小孩子,旁人见她做什么?”

“你信不信?不信咱们打个赌。”朱勇拍拍他肩膀:“你以为沈家少爷小姐来做什么的?”

小唐眨眨眼,有几分明白,只是还没想透。

“难道兴他们来,就不兴旁人来了?”朱勇说:“你或是自己去,或是叫人传话,禀告世子一声,虽然没什么深交,可是旁人既然上了门,总不好见都不见。”

小唐答应了一声,他年纪也不算大,还不用避讳。

一路走他一路琢磨。

朱勇说的意思他当然明白了——能跟世子攀上关系,那是多大的福份。别人不说,就拿他小唐自己来说,以前在王府里谁知道他是哪根葱?可是因为世子挑书僮时喜欢他手脚伶俐挑了他,现在府里谁见他不是一脸笑模样?

前头就是世子同郡主了,正带着人在亭子上喂鱼。小唐振奋精神,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小冬抬起头来,他们俩刚才应该是在喂鱼,但不知道为什么,拌好的鱼食渣儿竟然沾在脸上了。小唐忙低下头去:“世子,郡主。”

“嗯,什么事?”

赵吕抬起头来,果不其然,他脸上也沾着鱼食。

“罗将军家罗骁、罗渭两位公子求见世子。”

“咦?谁?”

赵吕不记得不能怪他,他在学里和这两位就没说过话。小唐做书僮的却不能失礼,这两人他自然记得,而且印象还挺深。这两兄弟向来跟一个人儿似的,出入都在一起,且个子又高肩膀又宽,两兄弟往门口一站,跟堵墙一样,连风都不透,绰号双门板,小唐就算想印象不深刻也不行。

“就是…”小唐压低声音:“门板兄弟…”

赵吕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们——可他们来做什么?”

小唐寻思,肯定是来抱您世子爷的粗腿呗。可话到嘴边变成:“想是因为得了一天学假,来寻世子玩耍吧。”

赵吕说:“我和他们又不熟。”

小冬好奇地问:“门板兄弟?”

赵吕一心讨好妹妹,笑着说:“这兄弟俩是将门出身,长得五大三粗,身如门板,以前他俩一起进门,被学里的人看到了,说‘有此二人,何需门扇’,所以后来都管他们叫门板兄弟,他们也不在意。”他顿了下:“妹妹要是好奇,我叫他们进来好了,你也见见。”

第十七章 假山

 齐氏倒没在这事上说什么,只是不让小冬露面,说实在想见,隔着屏风看一看也可以。

赵吕拉着小冬的手朝前头去,小声说:“齐妈妈对你倒宽松,对我就丁是丁卯是卯的,一点儿错漏都不放过。”

小冬抿嘴笑。

齐氏愈严厉,说明对赵吕越负责呀。这位齐妈妈一定是把“慈母多败儿”奉为座右铭航向标,对赵吕的小懒惰小毛病严打狠打,绝不姑息。赵吕将来是要做郡王的人,齐氏自然盼他严谨规整,早日成才。至于自己——是个女孩儿,说句难听的,将来一嫁出去就不算王府的人了,齐氏自然对自己网开一面。

“妹妹,你就站这儿,你瞧,从儿看出去,外面一清二楚,外面可看不见你。”

赵吕把她安顿好了,才命人将罗家的二位公子请进来。

小冬站的位置顶好,鼻子前面是一扇巨大的屏风,纱质上乘,上头绣着山水河溪,她站在屏风后头,看外面是一目了然的,而赵吕却说外面看不到里头——这固然有外面亮里面暗的原因,但可能这屏风还有什么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