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天色越来越阴沉,可是赛花会却开得热火朝天。花名唱完,众人把自己喜欢的花名写在纸笺上叠起,有人捧着只竹盒来收罗纸笺,盒上竹编的孔隙正好能将纸笺塞进去,倒有点象现代的投票箱。

小冬赵芷和宋嫣不约而同写的都是那丸子陆姑娘的“并蒂莲”。花留给人的印象实在太过震撼,远远盖过前面那些柔弱美丽的娇花弱草。

第九章 伞

众人都写好投过之后,便有一位女夫子,将竹盒当众打开,一张一张将花笺取出来念,她念一个,便有小丫鬟朝她念的那花枝上系一条红绳,园中连赛花的和看热闹的小姑娘们有一两百,花笺在台上积了厚厚一迭。等全部念完,那小丫鬟已经累得脸颊通红额头见汗,可见工作量着实不小。

哪一盆花得的红绳最多,哪一盆就是今天的花王了,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半点做不得假。

小冬和赵芷一溜扫过去数红绳,结果数到红绳最多的那一盆,两人都笑了。

夫子也拭了拭汗,喝了口茶,这才着重宣布:“本次赛花会,花中状元乃是——”她还顿了一顿,颇有后世电影金项奖颁奖人风范,大声说:“千瓣并蒂莲。”

赵芷哈哈大笑出声,仿佛得奖的是她一样。

小冬也忍不住,趴在桌边笑个不停。

八成投笺的人都抱着一样心思,前面那些花美也是美,可是美的太寻常了。这并蒂莲是在与众不同,而且又是最后一个出场,令人满眼满心里都是它,再容不下别的花——嗯,看来先出场也未必占便宜,最后出来的方是压轴啊。

接着便是花中榜眼,乃是一盆金边牡丹,富丽堂皇,雍容贵雅,若没有并蒂莲最后横空出世,八成状元本应该是属于它的,可惜了。赵芷说了句:“并蒂莲不以美艳取胜,另辟蹊径,剑走偏锋——表姐,这算不算是乱拳打死老师傅?”

宋嫣白她一眼:“你这打的什么比方,粗俗不堪。”

小冬倒觉得赵芷形容得恰到好处。可不是么,那牡丹若有灵,明明自己千娇百媚价值百贯千贯,可是却被装在土陶缸里的这朵 并蒂莲给比了下去,难保这牡丹不向杜鹃学习,华丽丽地啼它几口血。

这一次的探花是一株碧玉兰,花形既美,香气又清幽静远。只得了个第三,也是挺委屈的事。

不管真心假意,这些姑娘们都显得极为开心,这赛花会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呀,下雨了。”

有个姑娘抬起头来,伸手试了试:“真下雨了。”

赛花会到现在只进行了一半,上头评完了花,下面该是赞花了。各人可以任选参加这赛花会的各种花卉来咏诵绘述,诗词曲赋题材不限。

雨渐渐紧了起来,一众姑娘们有的撑起伞,有的便快步疾走,纷纷朝一间敞厅走去。赵芷犯了难:“我来的时候车上倒是放了把伞,可是没有带进来。”

“没事儿,路又不远,咱们也走过去好了。”

“那可不成。”赵芷头摇得像波浪鼓:“你身子不好,可不能淋雨。”

宋嫣说:“我和殷姑娘一道走,回去取把伞来遮雨,你们在这儿稍微等一等。”

赵芷说:“也好,那表姐你快着些,别赶不上人家的赛诗了。”

宋嫣笑着说:“哪有那么快的,你以为写诗多容易哪?”

两人在亭子里等候宋嫣回来,一园子红红翠翠片刻间走了个清光,刚才热热闹闹的地方一下子变得冷清空寂。雨打在亭子旁的竹叶上,发出沙沙地声响。

小冬回想刚才见过的那些上台去赛花的姑娘,只有寥寥几人还有点模糊地印象,似乎没有哪个能配得上自己英明神武玉树临风的世子哥哥。

赵芷点点她的鼻子:“你在想什么?”

“没事…”小冬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抱着想看嫂子的心思来的,顺手指着那台子边:“那里谁落下一盆花?”

的确,可能走得急,也可能是因为没评上花名,有一盆花被孤零零地弃置在桌案一角,花叶正在风雨中颤抖。

赵芷叹口气,老气横秋地说:“成王败寇嘛,古来就是如此。”

小冬笑嘻嘻地推她一把:“你这话好酸。”

不过那花,是有点可怜。

小冬又看了一眼那花。

结果这一眼看过去可不得了,刚才那用来摆花的桌案底下,盖布忽然被掀起,一个人从桌子下面钻了出来:“可算走了,我腰都要断了,从头到尾除了那几十双绣鞋旁的什么也没看见…”

话音没落,他已经看见亭子这边还站着两个小姑娘,正瞠目结舌地瞪着他。

桌子下面又钻出一个脑袋来,那人刚一探头便发现园子里的并没有全离开,还有两个被雨困在亭子里的。

这边两女,那边两男。

四眼对四眼,面面相觑。

这两个人…是男的!

他们怎么跑进院子里来的?还躲在这桌案上,居然一直么有人发现——谁也没想着要去掀开桌布看看桌子下面有没有人啊,那怎么能够发现呢。

现在…怎么办?

小冬看了赵芷一眼,一时没拿定主意是不是要大喊一声“有贼快来人”,赵芷也愣愣地没反应过来。

第二个人也从桌下钻了现来,拂了拂袍襟,理了理袖摆,居然正儿八经地朝她俩做了个揖,朗声说:“小生吴离,见过二位姑娘。”

若是换个地方换个情形,这人斯斯文文彬彬有礼,小冬和赵芷也该还礼才是。

可是西安在这种情形…说什么都不合适。既不能说“公子不必多利”,也不能冲着人家的一张笑脸大喊“快来人抓贼啊”。,俗话说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

“二位姑娘可是被这雨困住了?”那个吴离像变戏法儿似的不知从哪儿摸出把伞来:“小生这里有雨伞一把,二位可以暂拿去遮雨。”他上前几步把伞放在亭子台阶上,扯了一把他那个呆头呆脑的同伴,低声骂:“快走啊呆子。”又回头堆着笑说:“我们先行一步,二位姑娘不必相送。”

小冬她们两人眼睁睁看着那两人你扯我我拉你,一溜烟儿似的穿过花丛消失在柳荫中不见了踪影,过了半响赵芷挤出一句话来,“他说什么?不必相送?谁要相送他了?”

小冬“噗”一声笑了出来:“这个人还真有点儿鬼聪明——你说他们是怎么是躲在那桌子底下的?”

“他们肯定早来了——咱们来的就算早了,后来人只有越来越多的,众目睽睽他们怎么能溜进来?只能是咱们来之前,他们剪躲在桌子底下了。”

长青书院这赛花会果然很其吸引力啊。和这二位钻桌子的仁兄相比,那些爬树翻墙的真没技术含量。

“他还真把伞留下来了。”赵芷走过去把伞捡了起来,解开束环将伞撑起。那纸伞又轻亮又结实,赵芷说:“这必是京城哪家老字号卖的。”转过来看看伞柄:“嗯,这里有个三,想必是三清坊的伞。来来,正好咱们用。”

“三清坊?”

“嗯,是个专做伞的老铺子,货好价公,我家里还有好几把呢。”

小冬倒没注意自家的伞是哪儿买的,只悬觉得刚才那个吴离有几分急智——不知他们跑哪儿去了,能不能顺利脱身?

雨珠打在伞面上哗哗地响,声音既轻又脆,响成一片,伞下面的小小一块地方,象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小世界,安静,平和。

小冬忽然想起白蛇传来。雨中相透,书生赠伞给两个美女——可没想到那是两条蛇变的。

当然她和赵芷可不是蛇精。

第十章 诗

“咦,你们怎么过来了?”宋嫣过来时十分讶异。

“啊…”赵芷还没说话,小冬先说:“有人借了我们一把伞。”

“是嘛,我说呢,到亭子里没见你们,倒吓了我一跳,后来才想着你们是不是先过来了。”宋嫣朝里头看了一眼:“要做诗啦,快进去瞧瞧吧,这才是重头戏嘛,先头评的是花,分状元榜眼和探花,这回评的是诗魁,只选一名,彩头是一方青玉砚呢,好多人都是奔着这个来的。”

她们进去的已经晚了,厅里的好位置都让人占了去,只剩下边上几张椅子。宋嫣一扯小冬的袖子:“咱们坐这儿吧。”

她们走到跟前,不愁斜里却有人抢上一步,先坐到了椅子上,还顺带把另两张也占上了:“来来,这里还有两张。”

后头又有两个姑娘走了过来,宋嫣说:“这是我们先来的。”

“你先来的?谁瞧见了?这椅子你家的?刻着你的名儿啊?”

小冬觉得这人仿佛面熟,这不是上午逛书院时遇着的那——

对,就是那三个人。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

“宋姐姐,真是不巧。”上午和她们搭过话的那个姑娘笑盈盈地说:“你们也来晚了?我记得那边门口还有几张椅子空着呢,你们不妨去那边坐吧。”

赵芷脸一沉,她们进门的时候何尝没看见那空椅子,可是进进出出的人,八成在那儿抖过衣裳搁过伞,椅子上水淋淋的怎么能坐啊?

怪不得她说要来时,她表姐说最好打扮得精心点儿,敢情是怕这些人狗眼看人低欺负她们啊?

觉得她们是乡下来的土包子没见过世面吗?把椅子抢了去还不算,还象打发叫花子一样打发她们去坐湿椅子?

小冬也觉得这三个人实在太过份,抢先坐下的那个言辞尖刻,后来的这个虽然笑着,可是那笑容好象比刻薄的言语更伤人。

远远近近有人听见看见这边的动静,赵芷想说什么,小冬扯了她一下,赵芷脸涨得通红,宋嫣看出小冬不想在这里跟人争执,轻声说:“我再去那边看看有没有空座儿。”

殷姑娘在一旁朝她们招了招手:“宋姑娘,来这边儿坐吧。”

她们那边坐的是长椅,挪一挪还真腾出空儿来,又从旁边搬了张圆凳过来,倒也能坐得下三个人。

赵芷有些悻悻地回头看了一眼,跟着宋嫣朝那边走去,低声问宋嫣:“她们什么来头?”

宋嫣轻声说:“那个穿黄衣的笑眯眯的是王映岚,说话不讨人喜欢的是孟霞,还算老实的是刘卉竹。”

“瞧那傲的,眼珠子恨不得长到头顶上去了,我再没见过…那个王映岚,家里做什么的?”

“她父亲是户部尚书王嘉淮。”

“啊…”

那相当于半个丞相啊,小冬知道他,安王提起过一次,说此人是笑面虎,不太好打交道。果然该说有其父必有其女么?王映岚看起来也总是笑眯眯的。

“表姐,她平时对你也这么不客气?”

宋嫣微微摇头:“我们平时也没说过几句话,今天巧了,连着两回遇着她们。”

刚才赛花会上的那些美丽的花儿一字摆开,花香味儿,姑娘们用的香粉头油的气味儿,外头带着土腥气的泥土味儿——为了怕雨溅进来,窗子都关着,让人觉得胸口发闷。

赵芷探头看殷姑娘写的什么诗,却见纸上还是一片雪白的。

“殷姐姐,你参加这赛花会,是不是想青玉砚呀?”

殷姑娘一笑:“是呀,这方砚是前朝名家李山所制,后来辗转到了区师傅的手中,这次赛花会,区师傅将这方砚拿出来,我刚听说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虽然书院中比我有才的人多的是,可我还是想试一试。”

“区师傅?”小冬和赵芷异口同声:“区兰颖?”

“是啊。”殷姑娘一笑:“你们也听说过区师傅的才名吧?”

赵芷点了点头,小冬心说:何止听说过而已啊,还曾经被她教导训斥过呢。

从那年李姑娘顶撞区兰颖开始,她的日子就越来越难过,后来有一天她没有出现在集玉堂,旁人说她是病了,然后由一位姜女官暂时代为掌理集玉堂。而区兰颖…一病就是小半年,姜女官的暂代变成了正式上任,区兰颖后来没再回集玉堂,她的去向小冬她们也都不清楚。有人猜测说她是不是回了老家了,还有人说她落发出家了。结果想不到,竟然在这里又听到她的名字。

小冬寻思善,这位区师傅,到底有多么热爱教育事业啊,离开了集玉堂,又来了长青书院。

不过再仔细琢磨,她又觉得很理解。

除了做这个,区兰颖还能做什么呢?就象之前那些人猜测的那样,要么她回老家,从此被人遗忘,隐居于穷乡僻壤。要么就落发出家。毕竟她已经成了一座活的贞烈牌坊,又不可能嫁人了。

女人在这个时代能做的事太少了,能走的路也太少了。

最好的,最正统的,还是…嫁人。

结一门好亲事,才是女人最大最好的成就。贤妻良母,相夫教子,一辈子困在内宅里…只有嫁得不好,嫁不出去的,才要另寻出路。

所以区兰颖虽然是一代才女,可是没几个母亲愿意自己女儿走她这条路。才女的名头下是无限的孤清和立足的艰难。区兰颖是因为守了望门寡嫁不了人,才变成今天这样的。

说来说去,还是得嫁人,走一条世俗的平庸的道路。

小冬觉得现在的生活已经十分完满幸福——她不知道将来她会怎么样,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

一定没有现在好。

不会再有人象安王和赵吕一样无条件地爱她包容她关怀她,必须学着去忍耐,妥协,也许还要学着算计,争夺…

以前偶尔想到这事儿,还可以用年纪小,想这些为之过早来回避,可是现在不行了,她已经不是孩子了——胸部已经开始觉得隐隐作痛…

成长是无法回避的,就象她未来要走的路,要面对的人…

总有一天她要穿上一袭红嫁衣,离开安王府。

赵芷看着小冬怅然若失的神情,有些不解,轻轻拍她一下:“怎么了?想什么呢?”

“没事儿。”小冬也探过头看殷姑娘在纸上写了什么诗。

“殷姑娘是要为哪样花写诗?”

殷姑娘抬起头来,小冬顺着她的目光,望见一椽菊兰。

殷姑娘这人显得又谦逊又和气,还挺热心,小卜冬倒是希望她能得偿心愿,把青玉砚捧回家。不过这写诗作赋,着实不是她的长处,想帮忙也无从帮起。

第十一章 诗二

比如什么明月几时有,再比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不成不成,那诗里的感慨苍凉悠远,最后一句是何等的大气何等的胸怀,别说她们这等小丫头写不出来,就是换成现在那些声名在外的什么诗人才子,也没那指望。

千载之下,毕竟只出过一个李白,一个苏轼啊。

所以有名的万万抄不得。

除了这些天才之外,也有好诗,就算没这么天纵灵气,也是文辞细密字字余香的…可是没名气的,小冬哪记得住啊,毕竟上辈子又没专学过背诗作诗,在语文课本的诺大篇幅中,这个只占那么微小的几页纸,考试时候顶天了占个三五分,谁耐烦认真记它。

这就叫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赵芷小声问小冬在琢磨什么,小冬把话一说,赵芷笑眯眯地说:“你这该恨少么?你是书到用时方恨无啊。”

小冬很想掐她两把。

就算她不求上进,上学时多半在应付差使,可也不至于胸无点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