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做一点儿,京城人喜欢别处来的新鲜玩意儿,外地人又仰慕京城繁华,我就把别处的东西运来,再把京城的东西运走。”

这话说的很浅显易懂。小冬想想也确实如此。北地的皮货南方丝帛,京城里的人什么时候也缺不得这些。儿外地的人又向往京城,哪怕再普通的脂粉,只要换个精致盒子再说是内造宫粉,那身价自然翻几番。其实内造的东西有限,哪有这么多能流通出去贩卖的?不过是打着这个名头,卖粉的人赚银子,买粉的人得个开心。

小冬脑海中浮现出这么一幅情形:秦烈挑着货郎担,大步生风,嗓门响亮地吆喝“上好宫粉绣花线——”

咳,不能想,太雷人了。

第二十三章 年夜

那天晚上的桂花很香。

后来小冬白天又来过,可是没觉得有那天晚上那么香。

也许是因为晚上安静, 深沉。人们总说,不能看的时候,耳朵就灵了。不能听的时候,鼻子也就更灵了。所以那天晚上的桂花才显得那样沁人心脾吧?

过了年,三皇子妃传出好消息——她有身孕了。她自己固然欢喜,皇后也一连数日心情很好,小冬见她时,难得看到了她的笑脸。

其实皇后并不老,但是她总板着脸,看起来先老了三分。衣饰样子又显得沉闷,再老三分。自从姚锦凤那件事之后她见小冬的时候,总有那么些不自然。小冬敏感得很,皇后杀不成姚锦凤,把她们一起恨上了——不,也许从姚锦凤那件事之前,皇后就极不喜欢她。小冬记得有两回在长春宫里,总是隐约觉得有人在盯着她,回过头却什么也没发现。后来时间长了,她自然能感觉出来皇后对她的排斥。

让皇后高兴的事儿还不止这一桩。明贵妃缠绵病榻数月,除夕宫宴都没出席。俗话说地好,久病床前无孝子,当然更不能指望还有孝夫了,皇帝就算很长情,也不可能整天对着个病人体贴关爱。皇后与明贵妃多年对手,眼见她们母女俩人失宠在即,那份儿畅快就甭提了。

宫宴上五公主依旧没来,六公主七公主倒是和小冬她们坐了一席。大家的衣饰都差不多,不约而同都穿了红,各种深红浅红玫瑰红,看着一片喜气洋洋的。六公主的头发全梳了上去盘了一个簪花髻,脂红粉香,看起来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佳人了,只是虽然衣饰鲜亮,六公主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她当然高兴不起来,虽然五公主刚病时六公主很是欢乐了几天,可是五公主的这个病,既不好,也不歹,就那么一天一天拖下去,倒把六公主给耽误了。原来听说她也早就要指婚了,可是五公主一病,她的事儿也就没了动静。

七公主还是一团孩气,黑漆漆的头发梳了两条小辫,人裹在大红衣裳里头,衬得面孔雪白粉嫩,眉心还点了一抹胭脂红,整个人不象真的,倒象个布娃娃一样。赵芷和小冻咬耳朵,“我当初见你的时候啊,也就象她这样,不过你比她还珠圆玉润哪,这个老七太瘦了。”

六公主心气不顺,冷言冷语的,小冬她们也不理会,六公主憋着劲儿没处使,结果七公主想去拿高脚盘里的果子,袖子把六公主的筷子给扫落了,六公主顿时沉下脸来,狠狠剜了她两眼,“你就这么没吃过果子?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她说的声音很低,小冬和赵芷坐得近,听得一清二楚。

七公主手里还抓着两个果子,愣愣地看着她一声不吭

宫人过来捡起筷子,又替她换了一副。七公主还象个木头娃娃一样呆坐着,六公主推了她一把:“你离我远些,别再把别的什么碰翻了。”

赵芷头一个看不惯她,和七公主说:“来,你往我们这边儿坐坐。”

七公主依言朝这边挪一挪,挨着小冬坐好。

小冬柔声问:“想吃什么?”

七公主指了指一碟花生。

赵芷干脆连盘子一起扯过来放在她面前:“吃吧。”

宫宴的菜既油腻,又凉得快,根本没法儿吃,小冬来时是垫过肚子的,赵芷也是一样,席上真正在吃东西的只有七公主。

七公主吃东西的习惯是两手捧着,看起来象只饥饿过头的小松鼠。

而且吃东西的时候眼睛还时而会左右张望,象是怕人来抢夺一样。

赵芷打了个呵欠:“年年都这样——你困不困?”

“我白天找空儿补了一觉。你都没睡过?”

“没有,家里吵吵嚷嚷睡不着。”赵芷撇着嘴:“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多的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还有表侄子表外甥女的一大堆,怪不得人都说年关难过。再这么过下去,我过一次年就要赔一次钱,有多少金银也不够填这个无底洞的。”

小冬忍不住笑,虽然赵芷很值得同情,可是她一张脸皱得象包子似的,实在让人忍俊不禁“你娘不贴补你?”

“哎,就是贴补了也这样啊,她又不能贴得太多,免得被别人看出来了又找茬儿。”

人口简单有人口简单的好处,起码小冬就只收旁人的红包,见面礼,还不用朝外掏。就算要掏——她只有赵吕这么一个哥哥,将来就算他卯足了劲儿的替安王府传宗接代,小冬也不会为这个破产。

“对了,沈三公子他…在你们王府过年么?”

小冬笑了:“没有。他平时住在国子监里,腊月头里就放假了,哥哥倒邀他来住了几天。不过前天他已经走了,去了京城他一位堂叔那里过年。

“唉…”赵芷又失落了:“他和你们更亲吧?”

“人家都姓沈,当然要去自家过年,哪有在外姓人家过年的道理。”

小冬想了想,不知该不给把沈三家中已经给他定亲的消息说出来——不说吧,怕赵芷钻牛角尖。要说吧,沈蔷也只在信中提了一句,和那家只是有个约定,还没正式下定呢,算不得已经定亲。她只含糊地朝赵芷提过一两回,也不知赵芷听进去了没有。

如果她只把沈静当成偶像明星来思慕一下那倒无妨。反正思慕沈静的姑娘多了去了。从河东到京城的大道上排一排,没准儿还能绕个来回呢。

反正他们也没什么见面的机会,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

小冬的袖子忽然被扯了两下,她低下头,七公主不知什么时候看见了她手上拴的玉鱼,就揪在了手里不松开。

小冬问她:“你喜欢?”

七公主不点头不摇头,也不出声,就这么瞅着她。

如果是旁的东西,给她就给她了。但这只小玉鱼是头次见面赵吕给她的,对小冬来说,意义非凡。

她想了想,从腰上解下荷包,从里面拿出一枚小小的梳子来,只有一寸多长,上头镶的细碎的宝石拼成一朵含苞吐蕊的芙蓉花。下头缀着亮灿灿的银流苏。既可以佩在身上,也可以插在发间,小冬自己就挺喜欢,估摸着七公主也肯定喜欢这个。

“这个送给你吧。”

梳子上的宝石在灯下绚丽璀璨,比玉鱼要好看得多了。七公主果然放开了玉鱼,接过了那柄小梳子。

赵芷看了一眼,啧啧称赞:“真漂亮,哪儿来的?”

“旁人给的。”

七公主拿着梳子反来复去的看,抬起头来朝小冬一笑。

那张总是呆呆的孩童的脸庞,一瞬间仿佛盛开了最美丽的花朵。

小冬和赵芷一起怔住了。

第二十四章 上元

七公主的母亲她们俩都没有见过,至于相貌如何——既然曾经得宠生下女儿,那一定是不错的。

七公主平时呆呆的,看着只是清秀,这一笑,顿时显得明眸皓齿,十足是绝色美人胚子。

赵芷扯扯小冬,低声说:“乖乖,一代新人胜旧人啊。五公主就长得不错了,这个七公主要长开了也不得了。哎,衬着我们这一群不上不下的,可往哪儿掖啊。”

其实,姚锦凤才是小冬见过的最标致美貌的女子,不过现在谁也不提起她,连赵芷这么爱说话爱热闹没机心的人也不提。

五公主——现在只能说她以前长得不错了。

她的病听说已经好了,但是却仍不见她出来见人,人人都说必是那苞疮留了疤在脸上,所以才不出来见人的。明贵妃也没有出来,不知道母女俩在这时候是不是守在一起互相安慰,女儿破了相,母亲失了宠——旁人过年团圆喜庆,她们母女恐怕只能执手相看泪眼了。

小冬他们府里明夫人最近也越发消沉了,原先在花园里还遇到过两次,可是这一两个月都没有碰见过她了,听说她一直也没出屋子。

隆冬漫长,年关前后冷得厉害,滴水成冰,可是小冬最喜欢这个时节。这会儿安王和赵吕都待在家中,大家一起热热闹闹预备过年,安王亲手给她写福字和春联,小冬也学会了剪窗花儿,她对这件事儿很着迷,每年都剪很多,除了玉芳阁,把安王和赵吕的院子也都贴得满满当当,红红火火。她会剪各种各样的样子。比教她的师傅还强,有样子的她能剪,没有样子的她自己也会画样子剪,剪子绞着红纸嚓嚓地响,屋里暖烘烘的,熏得脸微微发热。

沈静不在安王府过年,可是秦烈却来了,多一个人,就多了一倍的热闹。

小冬跟着他们放鞭炮,点烟火,有一种小烟火叫钻地鼠,和指节般大小,点燃了以后火花哧哧的冒着,满地乱窜,小冬总怕烧着裙子,赵吕一点,小冬就忙着往台阶上面躲,逗得赵吕哈哈大笑。

还可以自己动手做灯笼,秦烈的手当真巧,把竹筒削得纸般薄,上面雕镂着花开富贵,喜上眉梢,里面放只蜡烛,点起来放在屋子里,里头的光把竹罩的图案映在墙壁上,隐隐约约似真似梦。

小冬笑着说:“表哥有这门手艺,将来就算不做买卖了,还可以去做灯笼卖。”

秦烈也笑了:“我小时候,娘若要出远门或是忙得没空管我,我会自己跑到邻居家去找饭吃,跟着木匠师傅一起吃一起住,这点而手艺就是那时候偷师学来的。”

小冬吃了一惊:“那时候你多大?”

秦烈比了一下:“跟这桌子一般高。”

那秦烈的娘也实在有点太放任了,也不怕孩子让人抱走。

听安王的口气,秦烈也是单亲家庭,只有娘没有 爹,不知道那个爹是死了还是走了,秦烈的娘既当爹又当娘,顾赚钱就顾不上灶台,也难怪秦烈要去邻居家找饭吃。

小冬的目光大概充满了同情怜惜,秦烈说:“没事儿,后来我长大一些了,就能自己做饭,后来就跟我娘一起跑买卖顾铺子。”

他手还忙活,刻刀在手里灵活得象有生命一样,小冬索性在他旁边坐下来:“那后来你怎么来的京城?”

“王爷写了信来,我娘也愿意我多读些书,多见见世面。”

“那,你喜欢京城,还是喜欢你的家乡?”

秦烈停下手来想了想:“喜欢京城。”

她自己就是个十分恋家的人,别的地方再好,也觉得没有家乡好。秦烈的答案和她意料中的完全不一样。

“为什么?”

秦烈只是笑笑,不说话。

他越不说,小冬越是好奇,连连追问,最后秦烈把雕好的笔筒往她手里一塞,拍拍身上的碎竹片竹屑扬长而去。

小冬拿着那个笔筒发了会儿呆,上头刻的是只胖悠悠的小鸡在啄米吃。

呃,这只小鸡让小冬想起那年生病秦烈带只小鸡来探病的事了。一样胖胖圆圆的。

想起来还象昨天的事一样,小鸡的身体软软热热,在手心里微微腾挪挣扎——感觉就象握住了谁的心一样。

小冬忽然想到,秦烈说喜欢京城——难道他有了心上人?而那人是在京城的?

啊,这样就说得通了。‘所以秦烈一向爽快,刚才却不肯说出自己更喜欢京城的原因啊。

呃,他会喜欢谁呢?

小冬好些天都在琢磨这个,想不出来秦烈喜欢的会是什么样的姑娘。

秦烈这些天空着替她做了一堆小东西,其中就有一盏玲珑八角邓,竹架为骨,上嵌琉璃,点起来灿然晶莹,美不胜收。小冬爱惜地只点了一小会儿,就吹熄了蜡烛,把灯收了起来,秦烈问:“怎么不点了?”没等小冬回答,他就猜测着说:“想留着上元时候点?”

“不是…”小冬说:“怕点坏了…留着以后慢慢点。”

“没那么容易坏。再说,坏了我再做。”

谁知道明年,后年,大家都还会不会在一起?

说不定明年秦烈就会成亲,也不会再象现在一样留在安王府过年了。

也许要不了一年他就已经离开京城了,再见不知何日,他毕竟不是京城人氏,他的家在遂州。

小冬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失落,难怪不忍有诗云,相见时难别亦难。

不过小冬当然不会把心里想的照实说出来破坏气氛。

现在大家能聚在一起,那就快快活活地过,将来分开了,还可以把这些记忆拿出来回味。

上元节那天赵芷早早跑来安王府找她,手里提着一盏字谜灯,笑着说:“来来,你来猜猜看,猜中了本姑娘重重有赏。”

小冬看了一眼,上头的字谜倒是赵芷亲手写上的。

“猜中赏什么?”

“咦?你先猜了再说啊。”

小冬故意撅起嘴摇头:“要是只给一块两块糖,那我还是别费这个力气了。”

赵芷瞪她一眼,“我有那么小气吗?”她把荷包一亮,里面金灿灿银晃晃的塞满小银珠小金豆子:“我可是带了真金白银来的。”

小冬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好吧,那我就猜一猜。”

不过看赵芷得意洋洋又急不可耐的样子,想必她是想了极难的灯谜写在上头,有意来刁难人的。

头一首字谜,“千里江陵一日还。”

第二十五章 赏灯

小冬皱了半天眉头,摇头说:“猜不出来。”

赵芷乐不可支:“嘿,我就说嘛,我出的灯谜,准把人都难住。对了,你的灯呢”

小冬把秦烈给她做的那盏琉璃灯拿了出来,赵芷嘻嘻称赞:“一看就不是那些匠人的手艺,哪弄来的?”

“秦家表哥替我做的。”

“真没看出来,他还有这本事。”赵芷看看自己的灯,“我这个太寻常了,灯魁肯定是得不着。太后娘娘难得今年高兴,说灯魁有重赏呢。”

“我这个既不风雅,又不华贵,八成也是没指望。”

但是小冬自己最喜欢这个,就算安王给她看的那盏白玉楼阁八角灯,她也觉得没有这个好,安王的那盏灯太或名贵,根本不能拿来点。

“咱们几时进宫?”

小冬想了想:“恩,要去元福宫领宴,再到望仙楼观灯…我算算,过了午再去也不迟。

“对,别去的那么早,到处闹哄哄的,人一多容易出乱子。”赵芷记忆犹新,除夕宴那天吃的不好,茶水续不上,还被人踩了裙子,簇新的销金纱披帛溅上了油斑,废了,回去之后她娘心疼东西,把她一顿好训。

赵芷一点儿都没料错,一到过节的时候,宫里格外热闹,也格外的忙乱。人手并没有多增,可是活儿却多出几倍来,大冷天,那些宫人们忙得却是一头一脸的油和汗,也顾不上停下来擦一把。

六公主带了一盏彩云追月纱灯,七公主只有一盏寻常的兔儿灯。其他人带的灯也都精巧奇趣,没有重样的。吃了一顿没滋没味儿的宫宴之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望仙楼赏灯。

冬日里御花园中也没有什么景致,可是今夜不同,那些花树上扎着绢花绢纸花,廊下地上点着各式的灯笼,照得御花园有如白昼。流光池今夜名副其实,水面上许多小船慢慢划过,船上挂着彩灯。还有穿着彩衣的歌伎站在船上起舞,做出种种曼妙姿态,望仙楼下琴师歌女们怀抱乐器,先奏了一首盛世太平曲,又来了一阙迎春颂。

赵芷靠近小冬:“想什么呢?”

“恩,我琢磨着,看灯果然要在有水的地方看。”

万点灯光倒影在流光池中,记得有阕词中写着,“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还有“风啸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御花园中,可不正有花千树?流光池上,灯影闪烁,恰如银鱼金龙群舞。

赵芷看了一会儿,她坐不住,跑到一旁去和人玩猜灯谜,可惜不是个个人都象小冬般识情识趣,没多会儿便有人猜出了她灯笼上几个灯谜,把谜底写下来亮给她看,赵芷唉声叹气,割肉一般掏出银珠子给人,金豆子却捂着不肯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