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小冬吃惊:“屏州,很远吧?”

赵吕点头:“可不是。”他从案头取了一卷图来展开,指给小冬看:“喏,这儿。”

小冬一瞅,常言说纸上一寸八百里,这何止一寸,半尺都多,她倒是在那个写着屏州的小点儿旁边看到另一个眼熟的地名。

遂州。

呃,那不是秦烈和姚锦凤的老家么?

合着这位章满庭公子倒勉强能算是秦烈的老乡呢。

想起秦烈,小冬总有些悬心,也不知他现在走到什么地方了。

她回过神来只觉得更纳闷。

景郡王府那情形,是不可能召上门女婿的,难道景郡王妃有意把章满庭留在京城?

不然的话,让赵芷和她一别三千里,恐怕三年五载都见不着一面,她怎么舍得。

小冬死活想不通。、

但这桩婚事已经定了下来。男方请了媒人提了亲,合了八字下定礼,婚期就定在来年开春,赵芷一及笄便出嫁。这下赵芷更是难出房门半步,整天拘在屋里,学规矩学管家绣嫁衣盖头。虽然仍然绣得很辛苦,可是却不叫苦了,看来很是认真——仿佛一夜之间沉静下来,稳重起来了。

小冬在自己做的活计里翻翻,看着都不太合适,又开始挑料子。

胡氏问:“郡主这是要做什么?”

“做两个荷包,给赵芷的。”小冬说:“旁的东西,我也做不来。”

胡氏心里微微一动,看看小冬,坐在炕沿说:“那我帮着郡主挑一挑。”

小冬认认真真把一块块大小合适的料子拿出来看,胡氏看两眼料子,却不时地看她。

小冬垂着头,头发挽得松,有两丝垂下来在脸颊边,耳朵上的小珍珠坠子微微打晃,藕色的宫裙衬着白皙的肌肤——不知不觉间,小冬已经长大了。脸颊上的婴儿肥还未褪尽,笑得时候唇边得浅涡若隐若现,十分娇憨动人。

“妈妈你看这块。”

胡氏一瞄,是块墨绿的。

她说:“似乎不大喜庆。”

小冬微笑着说:“我喜欢。”

胡氏本来还想说句什么,又咽了回去。

反正只是郡主表表心意的小物件,自然她喜欢就行。

又挑出一块水黛灰的来,两块都不像是送给新嫁娘的颜色,小冬又开始挑图样,墨绿的上头要绣并蒂花开,灰色的那个上头打算绣童戏图。两个都是好口彩。不过并蒂花还好说,童戏图小冬可没什么自信。绣花朵的话,偏一点儿差一点儿不要紧。可是童戏图比较难,脸上歪一点儿,那鼻子和嘴可就长在一起了,若是手指头一歪,那就瘸了残了。

“反正她明年才嫁呢,时间多得很,我慢慢绣吧。”

胡氏笑着说:“那郡主可要多多请教吴师傅了。”

吴娣知道她是要给别人绣来做添箱的东西,点点头说:“我们家乡嫁女儿,是只兴添箱不兴搭礼的。京城也是如此么?”

“也是一样的,”小冬把自己挑的料子和配色一说,吴娣大为惊异,毫不客气当着众人的面把小冬夸了一通:

“郡主心思又巧眼力又准,这颜色图样配的都好。”

红芙问:“我们是没见识的,还觉得这颜色不够喜庆呢。”

吴娣笑着说:“我记得旧年时候有位娘娘指明要做一条百褶裙,裙子是暗红的,上面用银线绣花,那花样儿也是她画好了得,大的只有扣子那么大,小的只有小米粒一般。当时大家都说这做出来时个什么样儿啊,不敢接,我就接了来做,做好了搭手里一看,正好风吹了来,那碎碎的银花在红底子上翻飞招展,仿佛枝头花落,萤蝶漫舞,别提有多漂亮了。想必穿上身之后,一定是莲步轻移百花展,风情万种在其中。”

屋里的丫鬟向往不已,纷纷讨论起那裙子得是个什么模样。吴娣拿起小冬选的料子和丝线,比对一下说:“那暗红在没光的地方看就如黑色一般,银线却是极亮得,这一对比,花儿可不就鲜活了?我看郡主挑的这两个色,墨绿的上头绣桃红的花,枝子还挑着银线,绣成了一定是滟光闪闪。这银灰的上头绣着嫩粉的水蓝的,别提多粉嫩可爱了。”

红芙特意问了一句:“可是看旁人的不是大红就是洋红,至不济也是银朱绛紫的…”

吴娣说:“那些自然是喜庆的颜色。可是你想啊,全是红,大红深红浅红暗红桃红的,你看着不觉得闷?倘若穿条水红裙子,再配个大红的荷包——”

红芙想了想,好像是显不出来。忒俗套了。

“可要是配这个银灰的荷包呢?”

“哎呀,这可真俏。”

小冬挑料子丝线的时候可没考虑这么多,只是她自己不喜欢大红大绿。没想到吴师傅嘴一张,巴巴的这么多道理。

红芙是心服口服,专业的就是专业的呀,怨不得人家领着宫里宫外双份儿得薪俸,手里有真活儿,走遍天下都不怕。

她也心动,说:“那我们也托郡主的福,和吴师傅多学学,长长见识。”

吴娣在宫里这么多年,哪会看不出她想什么,笑着说:“针线活儿是个女人就能做,不过要做得好,就看各人下多少功夫了。”

整个炎夏小冬都窝着做针线,也练练字,还和赵吕身边的齐氏学着如何收拾屋子,什么样的季节天气熏什么香,穿用什么样的被衾裳。因为天气热,厨房倒没怎么去,直到天气凉了下来,胡氏才放她到厨房去继续参观学艺。

小冬喜欢熬汤。这个不像炒菜什么的烈火烹油烟气弥漫,从头到尾都那么急躁催促。熬汤是慢慢来的,各种材料切好预备好,放进钵里罐里,文火慢炖,水汽和香气慢慢的逸出来,看着那种变化慢慢发生,让人觉得很奇妙。而且各种汤水或清淡或滋补,人人皆宜,大有裨益。

小冬在这上头发挥了无穷无尽的想象力,比做针线还热衷。她把各种能想得出的材料都放进去一同煮,有的味道鲜美,可是有许多都变出一股怪味儿来。有一次煮出一锅汤来,里面既有羊肉的膻,又有虾子的腥,还有青菜的涩,还有不知道什么里头的酸味和淡苦,赵吕尝了一口,神情古怪,还安慰小冬说:“妹妹可以给这汤起个名儿,就叫五味汤吧。”

待到桂花落满阶时,秦烈终于回来了。

第三十九章 梅花

他来的时候小冬正在练字,听着传话头也没有抬,把最后一笔写完,才说:“知道了。”

她把刚写好的字放在一旁架子上,才起身往镜子里看一眼,扶了扶鬓发呃,她今天梳了个斜云髻,鬓边簪了一朵木芙蓉花。

她比去年这个时候又长高了不少,去年这时节的衣裳已经穿不上了,小冬还拿着比了一比,裙子都缩到了脚踝上头了。

秦烈没回来之前小冬几乎每天都要想一想,他走到哪里了,不知他是否平安。等到确准了他回来的消息,小冬一颗心终于咚一声落到了底,说不出的踏实。

赵吕正和秦烈说话,厅上满满当当摆了好几只大箱子,小冬一迈进厅门,秦烈就转过身来。

——果然晒得像块黑炭头一样。

不过看惯了他这副模样了,小冬倒觉得也很顺眼,和平时常见的白面书生们全然不同。

“小冬妹妹。”

小冬和他见过礼,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瘦了,黑了,人倒显得很精神。秦烈仔细打量她一眼,才笑着说,“妹妹又高了些。”

秦烈带来的那些箱子里有皮毛,玉石,香料,布匹,药材,都不是中原的出产。赵吕正和秦烈说:“你跑这趟能有多少赚头,倒弄了这么多来送人情儿,岂不是白跑了?每样有一件是个意思就行了。

秦烈一笑:“那就权作我存放在你这儿的吧,什么时候短了我再找你要。”

话虽然这么说,可任谁都知道他不会来找人要的。

“还有样东西,是送给小冬妹妹解闷的。”

秦烈招了下手,外头站的人捧了一个篮子进来。秦烈把上头盖地布一掀,一个毛绒绒的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

小冬冷不防,吓得朝后缩了缩,再仔细看,原来是只白色的小猫,毛长长的极为柔顺,脸儿胖胖的,水汪汪的眼睛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低低地喵呜叫了一声。

“小冬妹妹如今也不去学堂了,整天待在家里,我就弄了这个来,可以解解闷儿。”

小冬从来没养过这些,即使玉芳阁有些雀鸟,池子里还有鱼,那些都不能算做宠物,再说也不用她喂水喂食,小冬试着伸出手,把小猫抱了起来,那只猫脖子上系着个银铃铛,很是温顺,乖乖的让她抱,伸出舌头舔了舔爪子,懒洋洋的在她臂弯里找了个舒服姿势卧下了。

赵吕登时不满意了:“合着这还是只懒猫。”

秦烈忙说:“懒好,那等淘气的到处抓挠撕咬,又爱乱跑,这懒的又乖巧又干净,才适合小姑娘养着玩。”

小冬忍俊不禁,合着这懒也有懒的好处。

她和秦烈没说几句就回去了,等过了年,她说要午睡,打发其他人都出去了,还特意留了一扇窗,果然没过多会儿窗扇被无声地推开,秦烈像只大猫一样轻捷灵巧地从窗外跳了进来。

小冬坐在榻边,午睡前她已经拆了簪环,头发半披散着,笑嘻嘻地压低声音问:“你从哪里找了一只猫来?”

秦烈说:“和我有生意往来的一个熟人,他家就安在昌德,家中女儿养的猫恰好生了四只小猫,我就要了一只来,你可喜欢?”

小冬瓜点头说:“多谢你费心,我很喜欢,不过它都吃些什么?”

“什么都吃,养的并不娇,”秦烈拉了一张凳子来坐下,“这么久没见,你还好么?”

“好着呢。”小冬说:“你怎么样?一路上太平么?这趟生意赚得多不多?”

“托福托福,不亏本就成。”一副奸商口吻,笑容偏坦荡真诚。和她说起路上的见闻,一望无际的戈壁,早上睡醒时发现自己睡在沙堆中,差点儿被活活埋了。虽然有向导,可没想到向导记着的那处小湖已经干涸了,好在遇着另一队商队,才不至于人马困乏的没着落。还说起遇到蛇,遇到狼的经历,小冬听得聚精会神,秦烈并没有长篇大论地描述,可是很真实很生动,非常引人入胜。

“可真实辛苦。”

“还好。”

小冬也说起来,不过她没有什么事情好说,就是居家过日子,然后说起赵芷的亲事,小冬问秦烈,“屏州你去过吗?”

“常去。”

“那,章家你知道么?”

秦烈点头说:“自然知道,章家算是屏州数一数二的大户,那几座山头都是他家的,颇有善名,造桥铺路还修过庙,在屏州就算不知道太守,也不会不知道章家。”

小冬稍稍放一些心,又问,“那章满庭呢?你认得不?”

秦烈摇了摇头:“没有打过交道,我和章家也有过一两桩生意往来,这位章公子倘若是一心读书不问钱物商铺的事情,自然不会和我相识。”

说的也对。

“不如我写信回去,再细打听打听,看看人品如何。”秦烈是知道的,小冬没有什么深交的朋友,也就是一个赵芷,关系亲密极为要好,既然她要嫁一个外乡人,小冬担心是很自然的。

“那好,那可麻烦你了。”

“和我还客气什么。”

秦烈一眼看见床头搁着个绣篮,里面放着个做了一半的荷包,眼见着十分精巧鲜亮。

“这是给谁做的?”

“给赵芷。”小冬解释说:“我也做不来别的…送旁的玩器衣饰倒是简单,可是又缺了份儿诚意。”

那荷包是如意样式,上头已经绣上了并蒂花的样子,只有寥寥的几根线条,显得很清雅。

“你这个师傅没有白请,看着比以前是好多了。”

小冬把荷包拿回来,瞅他一眼:“难道我以前做的很差?”

秦烈一脸勉为其难状:“也还算不错…”

这等没诚意的夸奖比贬损她还讨厌呢。

小冬把荷包放回篮子里头,脸板着,可心里并不生气。

秦烈问她:“你的功夫搁下没有?”

说起这个来小冬顿时心虚,从秦烈走了,她基本就没怎么练过,俗话数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同行知道,这都超过三个月没练了,秦烈焉有发现不了的?

一看她露出心虚状来,秦烈就明白了。

他说:“你啊…”叹口气没再说,等了一下又笑了。

小冬寻思着这难道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极反笑?偷偷转过脸儿瞄一眼,秦烈正看她,两人目光一对上,小冬心里虚,脸腾地就红了。

她又背过身去,屋里头静悄悄的,秦烈也半晌没言语,过了好一会儿,秦烈问:“那只猫呢?”

“胡妈妈说怕身上有虱子跳蚤,逮去洗澡梳毛去了,说过两天都拾掇完了再给我抱。”小冬清清嗓子“我给它起个名字叫梅花,你觉得怎么样?”

秦烈想了想:“此名何解?”

小冬解释说:“那猫爪印可不就像五瓣的梅花吗?难道不合适?”

秦烈点点头,一本正经地数:“再合适不过了——不过梅花是只公猫。”

小冬差点儿让口水呛着,顺过气来,硬撑着说:“这个名字很逗趣,我看挺好。”

秦烈点头说:“正是。”

小冬终究还是撑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外头便能听见了,红芙问了声,“郡主,要吃茶吗?”

小冬忙说:“不用。”

秦烈不便再留,他起身要走,小冬跟了两步相送,人家送客是送到门口,她是送到窗边,秦烈回头一笑,翻出了窗子。

小冬寻思着他这溜门翻窗的业务倒是十分熟练,又想起他临去时那一笑——静静站了片刻,才合上了窗子。

以前她总是觉得自己还小,是小孩子,秦烈呢,是个像赵吕一样的哥哥,他跳窗子来找她,小冬一面觉得他像大孩子一样顽皮,一面又有种偷偷违反规矩的刺激感觉,秦烈与赵吕不一样,赵吕虽然疼爱他,可是仍然是个规规矩矩的世子,秦烈却成长在完全不同的天地里,他和小冬讲童年的趣事,像粘知了,捉蛐蛐,逮萤火虫,做哨子,做风筝,钓鱼,捉虾,打猎…

可是经过几年时光,他们都长大了。

秦烈已经是器宇轩昂能顶门立户的男子汉,小冬也不再是梳着丫髻懵懂不知世事的孩童。

也许秦烈以后…也不会再多来了。

小冬终于赶完了那两个荷包,拿去给赵芷,两个荷包里都装了东西,一个里头装的是一对红珊瑚连理口,另一个里面装的是赤金镶宝石鸳鸯佩,赵芷高兴得很,拿着左看右看,连声称谢,高兴了一会儿,却又慢慢的敛了喜色:“来日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小冬说:“你说哪里话,章公子肯定是要留在京城的吧?你娘哪舍得你离这么远?”

赵芷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娘在想什么,明明也舍不得,却还是定了他家…”

“就算是去屏州住几年,那来往也方便得很紧。你看,我那位表哥,他会是遂州人氏,和屏州离得不远,不也常来常往的么?”

这话当然是有意宽慰,赵芷是嫁给人家做媳妇的,自然不能像秦烈那样走南闯北的四处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