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沈家这一代最拔尖的子弟就是沈静,天资聪颖,少有才名,辛苦培养了这么多年的好苗子,康庄大道才刚刚铺开,哪能就让他尚了公主从此成废人啊。别说河东沈家不干,小冬夜不愿意啊。

“那个师傅教的可还好?”

“挺好的,吴师傅说我的基本功已经扎实了,就是精细活儿还是欠火候。”

圣慈太后看看她的手,嘱咐说:“可别太费神,这活计伤眼,也累手。一天做那么一会儿就成,其他时候还是松快松快。”

小冬笑着剥了个蜜桔,和圣慈太后分着吃。

确定沈静没哪,她就放下心来,回府之后发现家中才客。

沈芳早早来了,一直在等她回来。

“咦?芳姐姐?你要来怎么也不先说一声。”小冬进宫的日子并不算太固定,但是今日是固定要进宫请安的日子。

“我就是等你回来的。”沈芳也顾不上客套,“你可得了消息?

说六公主…”

啊,为这事儿来的。

小冬释然,怪不得她特意跑来守着。这事儿关系重大,连小冬都担忧,她自然也是。

“没的事儿,太后娘娘说了没有表哥,只是谣传而已。”

沈芳双手合什念了声:“菩萨保佑谢天谢地。”又说,“虽然能尚公主是荣耀,可是三哥毕竟定过亲了,再说…六公主那个脾气。”

沈芳在宫中住过,要说对六公主的了解,也不次于小冬。

“我还在宫里时,就亲眼见过,六公主仅为了宫人收拾的时候,不小心勾破了她的一条杂朱素花织帛裙子,就把人打得半死…”

就算她不是公主,这种脾气的儿媳妇谁家也不想要啊。

这真是活生生的皇帝女儿不愁嫁的反讽。

可是小劳觉得这时候的公主们,还有郡主们,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幸运的,起码本朝的公主不必“和亲”“和番”。

既然确定无事,沈芳急着告辞,小冬说:“啊,前天有人送了些风鸡、腊肠什么的来,让人装些你带回去。”

沈芳说:“每回来都不空手走,你再这么着我下回可不来了。”

“你不来呀,我就打上你家里去。”

送走沈芳,小冬才把衣裳换下来,屋里头地龙烧得热,连袄都穿不住。红芙红红着眼从外头进来,小冬差异:“你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她马上猜着:“是不是胡妈妈又训你啦?”

红芙强笑:“没有的争,迷了眼,我自己揉的。

这借口实在太老套了,小冬压根儿不信。等红芙又出去了,她另叫了一人来问。

“不是胡妈妈训的,”小丫鬟碧玉小声说,“上午红芙姐姐收了封信,好象是她家里捎来的,说她娘去世了。”

小冬心里一沉:“是么…”

难怪了…等晚上瞅着没人的空子,小冬问红芙:“我记得你家是不是京城的?”

红芙点头说:“嗯,我家住羊集镇,离京城七八十甲地呢。”

“我和胡妈妈还有福管事说说,让人送你回去吧。”她还包了一个小包:“钱不多,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回去住两天再回来。”

红芙张嘴想说话,可泪珠先滚了下来。

“可别哭了。你收拾收拾,明儿就走。”

红芙抹了把脸,抽噎着点头。

第二天小冬和福管事说了,果然派了人和车送红芙走。胡氏也去送她,另添了一份银钱,还才些衣裳什么的,打了一个包袱。小冬绣了几针活计,问:“胡妈妈,羊集那地方,很穷么?”

“那儿啊,还算好的。以前那儿是个骡马市,羊集的名儿就是这么起的。那儿的人种地不多,有些就做些吃食什么的小买卖,有些就打零活儿。红芙家是孩子太多了,七八张嘴实在养不话,才卖了她的。

当时身价钱都没要多少,只说能让她吃上饱饭少挨打骂就成。”

小冬听着觉得心里发酸,针也插斜了。

胡氏看她一眼,也没劝解,拉着她翻看锈样儿。过了午天阴了下来,眼看着要下雪,小冬去厨房站了站,看着他们蒸好了两道点心,亲手端了去给安王。走到一半路便遇着人,告诉她说,“王爷刚换衣裳出去了。”

“哦?”小冬看看天色,安王明明说下晌不出去的,难不成有什么急事?

“去哪儿你知道吗?”

“进宫了。”

小冬怔了一下,没说什么便先回去了,晚饭时安王也没回来。梅花在小冬脚边儿打转,平时它这么卖力的讨好,小冬一定会把它抱起来。可是今天它都转了不知多少圈儿了,小冬也没理会。

小冬悬着心等着,听人说王爷回府了,才放下心事。第二天一早安王倒是主动把她叫过去和她说:“六公主的婚事定了。”

“啊?”这么快?

“嫁给谁啊?”

“罗渭。”

呃?

她还以为罗渭是最不可能人选…为什么…“昨天六公主闯了祸,将七公主推得跌进湖里。”

小冬忙问:“七公主没事吧?”

这会儿的天气,湖水都结了冰了。七公主一个半大孩子,掉进去只怕要丧命!

“不好说…”看安王的脸色,这其中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六公主是想私约沈静…后来中间却出了波折变故。”

怎么沈静也扯进去了?

“还有一桩事。”

还有什么事,比沈静和六公主扯到一起更严重的,听安王的口气,这件事才是重中之重。

“七公主…她不是位公主。”

什么?小冬一时没明白。

“是位皇子。”

第四十八章 过年

怪事年年有——今年是特别多了点。

大变活人呐。

小冬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怎么可能。无论皇子公主,生下来便有宗正司的人验看记录,而且那些奶娘,宫人,宦官,他们难道都是白吃干饭的?虽然这位七不知是公主还是皇子的人小,穿着衣裳旁人看不出来,近身伺候的总得知道吧?

“所以昨天查了半日功夫,七公主她,”安王也说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查也查不出什么来,都找不着头,那会儿万事都是圣德太后说了算,宫里头许多事情…他出生那时暴雨连连,接生的是掖庭的一个老宫人,孩子生下来只说是一位公主…”

瞒一时容易,能瞒这么多年,可真是不易了。

小冬想到那个曾经向她讨吃的,上元夜陪她一同经历了刺客惊魂的小姑娘,把她头上的楸楸髻和绣花裙替换成男童装束,倒也意外的合适。

这孩子从来没点儿娇气。

“那…以后怎么说?”

皇帝认吗?

应该会认吧,毕竟是自已骨肉。而且,以圣德太后和皇后的一贯手段来看,七公主如果不说成是公主,多半早无声无息地死在宫中的某个角落。

“只说七公主从小体弱,高僧指点充女孩儿养,作女儿妆束,如今改回来就是了。”

咳…民间例也带才此事,不过如今这么说…也就是抹平下脸面,内里怎么回事儿,该知道的都知道。

“表哥也搅进了这件事里?”

“没有,沈静可不是一般的机灵。六公主派宦官传话,说的含糊,召他至甘露亭。沈静发现来传召的宦官不是平时常跑腿传话的那个,问了两句,那宦官不敢说奉圣命,有些支支吾吾的…”

“所以沈静没去?”

“去了。”安王似笑非笑:“三皇子正好也在西内苑,沈静邀他同去的。”

这人真是不吃亏。

安王没说他们当时见面的详情,只说:“六公主当时羞愤,其实也未必是有心推撞了七公主…”他又顿一下,看来叫习惯了一时实在难改:“等他被从水中捞出来已经昏厥,更衣救治,就什么都发现。”

“那,皇上很生气吗?”

安王摇了摇头,忽然笑了:“不,皇上只是生六公主的气,七…嚼,现在是五皇子了,其实有了五皇子,皇上是很高兴的一一你也知道,皇上膝下单薄。”

对,那是太单薄了。皇帝原来就四个儿子,老大老四早死,二皇子自尽之后,算来算去皇帝跟前竟然只有三皇子一个儿子了。

但是肯定有人不高兴。

话说皇后多么艰难的把二皇子养得废人一般,又半推半就的任他造反不成,最后成功自杀。终于拔了眼中钉,可还没痛快几天,又冒出一根肉中刺来。当然,七公主,啊不,是四皇子,他从小就被人说是傻子,而且比三皇子小着许多,论嫡论长论贤…反正论什么他都排不上号,皇后对他应该不用象对二皇子那样日防夜陆,俗话说打虎亲兄弟,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孤寡一个,皇帝有安王这个能干又忠心的弟弟帮村,可比自已一根光棍儿强。小冬越来进觉得自己老爹堪称安贤王啊,一点不比戏里的入贤王差,风仪又美,才学又佳,又能干又忠心,这样的还不叫贤王,那谁还算得上?

经过景郡王和二皇子一场叛乱,皇帝虽然表面上还是英明神武,可是亲堂弟和亲儿子串联起来造他的反,他的面子里子都很受伤。况且京城创伤未平,赵氏宗室也伤了元气,这时候突然冒出一个儿子来一一就算这个儿子穷点傻,可皇帝也挺高兴。

所以这一年过年,也不算冷清。三皇子前头少了个位置,后面多了一席,皇帝一眼望去,自己庄稼地里总算不是千顷地一棵苗了,一时高兴,酒还多饮了。

满殿里人颂盛世太平歌皇上圣明,连皇后都强颜欢笑,唯独六公主沉着一张脸,活象死了娘。

她还想哭啊?小冬觉得最该哭的是罗渭才对。

小冬转开目光,打量五皇子。

那个孩子穿着一件红缎袄,挺喜庆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不知是不是落水的后遗症。一张脸显得粉妆玉琢,乖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殿上的人多半都在不动声色的打量这个突然间由女变男的五皇子。

另一位小郡主赵苁探头过来小声说:“小冬姐姐,你看六公主。”

小冬有些疑惑地转过头去者,六公主不光眼圈儿红红的,脸也红了,一看就是喝多了酒的样子。旁边的宫人连忙半劝半拉簇拥着她走了。五公主瞧见小冬她们,遥遥朝这边举了下杯。

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小冬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京城——其实她是不喜欢皇宫。

虽然宫里有对她很好的太后,可也有对她皮里秋阳的皇后,意图不明的明贵妃姐妹,刀切豆腐两面光的宋婕妤,还有许多许多的女人,掖庭长长的巷书子晚上从那里经过总能听到不如何处传来的哀怨的声音,象水声,象狂笑。

外头又下起雪,飘飘洒洒,纷纷扬扬,重重宫阂在下雪的夜间静默着,仿佛一起沉睡了。等烟火冲天而起的时候,夜空中瞬间绽放绚丽的烟花,金彩辉煌,气象万千。

众人纷纷起身离座去看焰火,宫人也取了小冬的斗篷来给她披上。

小冬站在柱子旁边不肯出去,上元夜的经历留给她的阴影恐怕一生都消不掉了。

忽然袖子被拉扯了两下,小冬转头去看,五皇子站在她身旁,仰着脸,轻轻喊了一声:“姐姐。”

小冬几疑自己是幻听了。

“姐姐。”

不是幻听,五皇子又喊了一句。

五皇子把一样东西塞到小冬手里,就跟着宫人走了。

小冬抬起手来看,那是个小小的金元宝,系着彩绳丝穗,很可爱,不过也是很寻常的东西。

小冬过年时总可以收大把的金银锞子,元宝也有,鱼儿也有,五谷也有,花儿也,累积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私房。

可这还是她头一次从比自己小的人手里得到这种东西。

她笑了笑,把那个小元宝系在襟和上,朝前走了两步,扶着圣慈太后,一起朝外头看。

外面一个硕大的焰火在空中爆了开来,金光紫光红光如光雨般纷纷而落,将整个皇宫都映亮了。

圣慈太后毕竟有了年纪,放过焰火后便退了席,散了席小冬和安王一同出宫回府。许多辆马车停在那里,不约而同地让他们先走。远远的不少人家在放鞭炮,声音在夜中响成一片。

小冬掀帘子朝外看看,雪片越来越大,象鹅毛柳絮一般。

“不知哥哥现在在做什么。”

安王没有答话,小冬转头一看,安王大约是饮了酒,已经靠着半壁睡着了。

小冬将斗篷给安王盖好,轻声吩咐赶车人:“走的稳一些。”

胡氏带着人拿着灯笼在门口迎她们,撑的伞上已经落了一层雪,可见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小冬握着她的手,好在并不算凉。

“天这样给,妈妈不用特意出来迎我。”

府里预备了热水热汤,红芙替她摘下葬环梳顺头发,小冬洗过脸,将乳脂涂在脸上手上,刚放了帐子睡下,就听窗子上格格响了两声。

小冬起先以为是风声。

可是风声哪会如此规律,格格格又响了三声。

难道梅花跑外头去了?不不,这只懒猫哪儿暖和往哪儿钻,一入冬谁也别想犯它从熏笼边赶开。这么冷的天气又下雪,它才不会出去。

难道是秦烈?

这么玲的天…”,小冬掀开帐子,屋里烛光昏暗,窗子虽然上了闩,却被人从外头拨开了,秦烈果然雄开窗扇跳进屋来,带进一身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