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不用担心,想来只是传闻,并没有那样严重。”

胡氏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小冬的话:“不出来不知道,原来天下有那么大。以前还以为京城就很大了,天底下什么样的东西京城没有呢?可是出来一看,咱们还真是井底之蛙。”

“嗯。”小冬笑着替胡氏绕了一回线。胡氏总是闲不住,手里习惯做点儿活计,可是她的眼力却大不如前了:“妈妈的见识比我多多了,既然你都这样说,那一定是没错的。”

“嗯。”胡氏小声说:“姑爷也真是个有本事的人,你看这一路上妥妥当当的,可比那只会说空话的人不知强了多少。我可听说过呢,赵惠郡主当年嫁的倒是一位有名的才子,可惜忒迂腐不化了,虽然在翰林院谋了个清贵的位置,没几天就将人都得罪了个大半,被明调暗贬的发配到思齐阁去看管书目。结果正赶他倒霉,偏偏那屋漏雨淋坏了书的事又让他遇着了,又给发配到了常庸司去守空院子。那儿既没人,也没东西,总算能待得住了,不然哪,他再闯两回祸,非拾踢出京城流放了不可。”

嗯,赵惠小冬还有印象,当时在集玉堂一起读过两年书,她出嫁很早,也生了两个孩子了。不过小冬却对她的驸马了解不多。做官,首先要会做人。只有才气是远远不够的。你不会做人的话,越有才气,还越是树大招风。和他不一样,沈静就是太会做人了。是的…

小冬对他的感觉就是这样。太懂得为人处事,太知道明哲保身,虽然…这是必须的,可是做为亲戚,朋友,一起长大的伙伴来说,总觉得他不够真诚。大概小冬唯一见了他真性情的只有两次,一次是他偷躲在假山石洞里看侠义小说,还有一次就是…,给五公主送那张画卷。小冬微微出神,连燕子指给她看半山腰一抹斜探出来的树,也设有在意。

有点…想家。出门也很好,可是她依然想家。还从来没离开京城这么远,这么久过。她想念每天平上醒来时窗外面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喜鹊拖着尾巴从树权间飞快地掠过,嗖的一声便冲上了天。她想念屋里的香燃尽了,留下来的一抹淡淡余韵,香气似有若无,萦绕在鼻端。她更想念人。

不知安王怎么样?身体可还好?是不是还忙碌劳累?每没有按时添衣减衣?是不是又多喝了茶夜间睡不稳?还有赵吕,他在成岭好吗?每次看到他,都感觉他有变化,瘦了,精悍了,军中经历好象将他身上原本那些柔软的东西都消抹去了一样,只留下了峥嵘刚骨。这变化是好是坏?

小冬有些怀念以前的赵吕,虽然有点儿女情长,婆婆妈妈的。可是,应该是好事。赵吕终究要长大的:他不比小冬,以前靠父亲,将来靠丈夫。安王终究会老去,他将来要支撑门楣… 长大是所有人都无法抗拒的一件事。尽管长大并不是那样快乐和顺遂。

“郡主,风紧了,关上窗子吧?”

“好。”

燕子继续和她那一团线奋斗,磨练了几天,她的进步也只限于从一大团乱线变成了一小撮乱线的提高。胡氏私下和小冬说:“照李姑娘这个学法,出嫁时只怕能裁条帕子,还是毛边儿素面的。”

小冬忍着笑说:“也未必,兴许她哪天忽然就开窍了呢。” 当然这种可能性太小了。

红芙从外头进来,低声说:“奇怪,咱们船后头什么时候多了好几艘船在后头?”

小冬探头看了看,果然。后头影影绰绰,远远近近得有七八艘。船吃水都深,看样子是装了不少货物的船只。江面上不知不觉起了雾,渐渐越来越浓。

”这…不会是水匪吧?”

小冬噗哧一声笑出来:“水匪肯定会驾小船的,来的快逃得快,驾这么大的船,追得上谁呀?”

“也是哦。”红芙笑笑:“郡主怎么知道水匪都是小船?您也没出过门啊。”

小冬心说现代的水匪路匪的可一点不比古代少。不过她只是一笑,红芙自己就补充了:“我知道了,是姑爷说的吧?姑爷还真是见多识广。”

这些船为什么跟在他们后头?不识路?不可能的,从这儿到沙州一条水道直通过去。也不是水匪… 那,难道是想借势?有可能。如果这附近真的不太平,那一起走是比落单要强多了。人多势众,水匪也会掂量着办的。

等秦烈进舱来的时候,小冬便问他。秦烈只是一笑:“不用担心,我们的船回回从这里过,不都太平无事么?对了,再过半个时辰船在枫林渡停一停,我在这儿有个相识,姓惠,你让人整治些酒菜,我请他喝两杯。”

小冬答应了一声,心里忽然一动:“这个姓惠的,和水匪相识若是旁人都说这儿有水匪而秦烈回回都没事,那他结识水匪,这姓惠的即使不是水匪也肯定与水匪有些交情往来,这可能性是很大的。

秦烈微微诧异,看着小冬的目光显得新奇而赞赏。 “出外靠朋支,有朋友帮衬的话,会么事都要易办得多了。”

这就是变柯承认了。看他笑得好象很忠厚,可是小冬只想骂一句:面憨内奸。做人是要忠厚的,经商也是需要诚信的,可是只忠厚和诚信是不够的。秦烈能年纪轻轻有这番成就一一固然他走的是正道,可是却不能只顾着走正道,旁的那些门路也要有所联络。

真的忠厚老实的人,会这么几年坚持不懈的跳她的窗子吗?

小冬忽然有一种上了当的感觉一一不,其实秦烈也没骗她。只是很多她以前不去想。再说,秦烈对她,也着实是好。在不起贰心这个大前提下,秦烈小小的狡猾,那些都是小节。

小冬笑着说:“好,我这就吩咐人做几个好菜。”

“菜要辣些,酒也要好的。”

“知道了。”

酒菜十分丰盛,小冬对厨房的安排是游刃有余的,即使临时请客也毫不仓促。有就地取材的,比如鱼脍,炒螺和炸虾,也有他们自己带的,干菇笋片粉丝火腿这些。一桌菜南北荟杂,琳琅满目。

第一百零四章 冤家

船停靠在岸边没多时,客人就搭跳板上了船。上船的只一个人,可是留在岸边的跟从的人,小冬在舱里也看见了——果然有一股凶悍之气。

八成不是什么善类。

这个姓惠的,恐怕就是水匪中的人吧?而且,地位不低。

这样的人…结交也不是不可以,但请他来自家船上吃饭,小冬心里未免有些微的不舒服。

这不是开门拘盗么?

就算现在笑呵呵的你好我也好,可是狼终究是狼,不是吃素的。到时候他忽然间翻脸,那是防不胜防啊。

小冬决定尽快把这人送走,然后得好好和秦烈讨论一下这个什么人能交,什么人得防着的问题。

燕子也好奇地要死:“秦叔请什么客了?做了那么多好吃的…”

言下之意十分不甘。秦烈请客,连小冬都不便露面。燕子他们自 然也是不能上来的。

上次在宣州,他们没去成明月楼,就拉了好几天的脸。

“你还怕没吃的?那些菜不都给你留了?“

燕子忽然眼睛圆睁,指着站在舱门口和秦烈说话的人问:“那,那…”

小冬从没见她露出过俱怕惊慌的神情,可是现在燕子眼睛发直手也直发颤,小冬还没来及出声,燕子猛地叫出来:“强盗来了!哥哥,强盗来了!”

女童的声音本来就尖细,小冬耳朵被刺得极不舒服,慢一拍才明白过她喊的是什么。

“强盗?”

小冬转头朝外看,外面秦烈和姓惠的那人也朝这儿看。

小冬一触到那个人的目光,就难以抑制的打了个寒颤。那人的目光中有股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气。他一定杀过人一一小冬记得安王身边也曾经有这样的人,那种冷和沉默就象有万钓之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人看到燕子,忽然眼前一亮,大步朝这边走来,燕子啊的一声喊,缩到了小冬身后藏起来。那人己经走到窗前,忽然咧嘴一笑: “小丫头,别怕,我不为难你。你姐姐在哪里?“

合着他们见过!小冬觉得这人让她很不舒服,她强忍着不安安慰燕子:“别害怕,有什么话就说吧。”

燕子猛摇头,紧紧揪住小冬的衣裳:“我们去京城的时候…坐的那船就让他们劫了…他,他还要抢石秀姐当,当…“她说不出来,姓惠那人很有耐性地给她补上:“当押寨夫人。”

燕子连连点头:“对,就是当那个。”

押寨夫人?石秀?

秦烈也走了过来,让小冬心里总算稍稍踏实了一点儿,背也挺直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是恶贼!强盗!”燕子冲秦烈喊:“秦叔你不要被他骗了,快些让人来把他捉住。”

姓惠那人看起来一点儿没有不悦,还咧开嘴一笑:“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你们那会儿一跑,我还正愁不知上哪儿找你姐姐去呢,原来你们和秦兄弟是一家的。好好,这下好了。”

小冬己经明白过来了。

石秀带着李家三兄妹离家出走上京城,一开始必然也是走水路。他们在这一段遇到了水匪,就是这个姓惠的人,好象还看中了石秀?然后石秀她们不知是如何脱身了,一路艰辛的终于到了京城一一这算不算冤家路窄?竟然在这儿又遇上了。

“秦兄弟,这是你家妹妹?那她姐姐也是你家的了?”

秦烈摇头苦笑:“这个可不是,你也听说过万山龙李万龙吧?这就是他的女儿,现在跟着万河大哥。”

姓惠的忧然大悟:“哎呀,原来是李家的孩子啊。”他一颗心都在石秀身上,十分努力做出个自以为最和善的表情来:“李家妹妹,你姐姐在哪里啊?”

“啊,果然是这强盗!”

保成跳了出来,手里不知在哪儿摸了一要竹篙,发了一声喊,劈头就抽了过来。他虽然年纪不大,可是脚步身形颇有章法,显然是苦练过的。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一可这不代表这牛犊真的能打过虎。

姓惠的反手一抄,把竹篙端头抓在手里,斜侧里又一根竹篙扫来,被他旋身抬腿,一挑一拨,将那根竹篙的一端牢牢踏住了。第二根竹篙当然是土生拿着的。兄弟俩一起用劲儿想把竹篙夺回,可是用力拔了又拔,竹篙纹丝不动。两兄弟脸涨得通红,姓患的笑嘻嘻的看起来全不当一回事儿。

秦烈和小冬互相看了一眼。秦烈清清嗓子咳嗽一声:“有话坐下来慢慢说,论起来也都不是外人。土生,带保成先进舱里去,我不发话不许出来。燕子,你也不许淘气,老老实实的知道吗?”

姓惠的一松劲儿,保成手里忽然一松,蹬蹬蹬连退了几大步,土生笛子朝后仰,重重撞在舱板上头。

李家兄弟悻悻的,不甘心。可是他们也知道奈何不得这人、一个扯一个,拖着脚步迸了舱里。秦烈吩咐人:“看好了门窗,不许他们再偷溜出来。”

场面显得十分尴尬。小冬党得,世上的事儿,有时侯说起来真是巧。

不过…姓惠的对石秀,打的是什么主意?

“这位就是弟妹吧?啧啧,秦兄弟你还真有福气,弟珠一看就是好脾气的人。嘿,我看上的那个丫头,性子可烈了。”

秦烈看出了小冬的不自在。说实话,这事儿谁也料不到。

“惠兄,我们到前头去说话。”

姓惠的嘿嘿笑了两声,又看了燕子一眼,才跟着秦烈过去了。

看他们走了,燕子才松了一大口气,声音里带着哭腔:“吓死我了…秦叔怎么和这恶贼称兄道弟的…”

小冬心想,原来燕子她爹有个绰号叫万山龙?听起来…也不太象善男信女啊。

压寨夫人有很多解释,可能是原配,也可能是众多“夫人“中的一个。前者算不上什么光彩,后者的境况则更加可悲。

前面闹了这么大动静,不如石秀在后头舱房听到没有?也许听不清,但不可能一点儿都听不到。

第一百零五章 路窄

丫鬟回来说,石姑娘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应该是没听到前面闹腾。小冬松了口气。李家三个小的闹腾也就罢了,石秀如果也闹腾起来,那事情糟糕。李家三个好歹他们两人还能训能管,石秀他们是能训还是能管呢?真是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

小冬觉得时间十分难捱,天快黑时,秦烈才送那人上岸,两人都一身酒气,说笑声远远地在江面上传了出去。

秦烈回来时的脚步显得特别沉重,脸色也难看,好像刚才那笑声豪迈爽朗的人与他完全没关系。小冬忙让人将备好的醒酒汤端上来给他,酸酸的热热的,秦烈连喝了两碗,出了一头汗,吁了口气说:“真难应付。”

小冬递了热毛巾给他:“这人你是怎么认识的?看着不像善类。”

“打过一架才认识的。我第一次跑这条路是万龙大哥带的我,”他用力擦了两下脸:“哦,万龙大哥就是土生的爹。惠延那会儿可没有这么风光,不过几十个人,还有一半是老弱病残,一架就让万龙大哥打服了。不过他们枫林渡这一带的人很抱团,要是杀了他们那几个不难,但以后要再从这里过就千难万难了。所以也没有赶尽杀绝,后来我们的船、货从这里过,他也从不为难。我经过几次,和他的交情也就平平。他轻易动不得我,我也不想和他结怨,每次给他抽一成半成的。”

原来是这种交情。

这么说来也怪不得秦烈。毕竟做生意是和气求财,和这样的人也得应付过去。

“那跟在我们后面的船…”

“哦,他们也就是借借我们的光,毕竟交两成财货和整船被抢哪个亏,这谁都能算出来。不过他们那些船上多是私货,就是被抽两成也亏不了。”秦烈搓搓脸:“我去外头睡,今天酒多了,晚上别闹得你也睡不好。”

小冬替他按揉额头,轻声说:“这个人眼光跟狼一样,感觉很靠不住。”

“嗯…但是若不从这里走,就得多绕出几百里地,山路还十分崎岖难行,很多货根本运不了。”

“听人说靠山吃山,就是他这样的吧?”

秦烈一笑,手轻轻按在小冬手背上:“今天吓着你了吧?前两回我也没见他,不过昨天晚上他就派人送了信儿给我,说要和我叙叙。到他的地方去,我也不放心,谁知让他过来,事情更麻烦。”

“对了,”小冬问:“他…看上石姑娘了?”

“是啊,刚才喝酒的时候,他就说,原来派人传信儿给我,就是想让我帮着找人。他不知道石秀姓甚名谁,但是从口音听出来她和我应该是同乡。结果…”

“那现在呢,他怎么说?”

“我说石秀不是我们家的人,我做不了她的主。

他倒是一直心情很好。反正知道是谁,住哪儿了,他…”

虽然石秀和小冬还算是敌对关系,可是,小冬也不会觉得她嫁给个强盗头子是桩好事。

她要嫁人,小冬当然会高兴。可是石秀现在还在他们船上,也就是说,他们得对石秀负责任。把她嫁给个杀人越货的强盗头子,这不是把人推入火坑么?

这种事,小冬哪怕再历练十年八年,她也做不出来。再说,秦烈也不可能这样做。他对石秀没有男女之爱,可是却有兄妹之情。况且,这个时代,师傅情谊有些时候顶得上父母的恩情,秦烈怎么能对不起自己的师傅?

他们不同意,可是那个惠延会放手吗?

这种劫掠成性的人,会懂得什么叫不强人所难?会懂什么叫知难而退?

“放心吧,他不敢对我动手。李大哥的女儿和儿子在船上,他要是动手两边就要结下死仇了,我们船上的人手也足够,晚上你放心睡吧,四更咱们就开船上路。”

“嗯,你也多小心。”

虽然秦烈这样说,可小冬晚上入睡时,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脱衣裳。只把发髻拆了,梳成一条辫子,然后和衣躺下。入了夜,江面上比白天要凉,小冬原以为自己可能睡不着,可是没过一会她就睡着了,还睡得很沉。

在船上水波起伏,一开始不习惯,总觉得不踏实不安稳。从前一直睡得是特别踏实的床,床安置在更加踏实的地上。但是习惯了之后,船身微微的起伏动荡,反而有一种特别让人心安的韵律。还有轻轻的水响,哗,哗的,就像有一只手轻轻晃着摇篮,在身上拍抚。

她隐约听到外面有动静,接着有人推她,急着唤:“郡主,郡主醒醒。”

小冬陡然一阵心悸,睁开了眼。

胡妈妈正守在床前,脸色前所未有的沉重。

小冬只见过胡氏有一回失了镇定,就是景郡王之乱的时候。

四周很安静…不过水浪声中,隐约还有些别的声音。

天应该还没亮,舷窗上却一片明晃晃的。小冬看了胡氏一眼,胡氏把窗子推开了一线,小冬朝外张望。

江两边沿岸的黑暗中,高高矮矮的全是点点火光,不知有多少人,已经把他们围地千里了起来。

小冬只觉得头皮发麻。这么多人,哪怕他们不冲过来杀人,只把火把丢上来,木船失火,那也是必死无疑。

“这些人…”小冬声音发哑:“秦烈呢?”

“姑爷刚才和他们的头儿搭了两句话,还不知这些人,是为什么来的。”

小冬心里也没底,不过还是反过来安慰胡氏:“妈妈不用担心,他们想要杀人越货,早就杀过来了,围在这里,就不是为了杀人来的。”

胡氏点点头:“郡主说的是。”

可虽然这样说,两人心中惶恐丝毫不减。

小冬忍不住猜测,这么大阵仗,是为了谋财?不,谋财摆这架势做什么?直接上来抢啊。为了杀人?那直接上来杀啊,烧船呀。

是为了石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