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阁的时候,我托你送了一份贺礼给她。那时候我想着,即使不能两相厮守,只要她过得好,我也…我相信她也明白我的意思。只是,她过得并不好。”

是啊。

五公主实在运气不好。嫁了一个有文才的,性情温和的丈夫,本来这一生可以预见见,应该能过得平顺恬静。可是,好景不长,她还没来及尝到幸福的滋味,五驸马就一病不起。

“我辗转托人请了有名的郎中去了林乡侯府上,可是都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可是,沈静还是没有说出,后来的事情。

五公主怎么会珠胎暗结的?沈静在这件事情里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终究,是我亏欠她。若早知道…一开始我就不该冲动的去争那条锦带,也许后来的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小冬想,那可未必。

即使没有那赛诗,他们两人终究还会相识的。也许会晚一些…但是缘份这东西谁也说不准。再说,五驸马的重病早逝,也非人力可以更改的。

他们这一段情,无声无息地开始,结束。看似才气纵横风流倜傥的沈静,身上的责任却比旁人都重。五公主一向聪慧,懂得明哲保身,可是却遭际坎坷。

“那…这件事情,你后悔吗?”

“后悔吗?”他轻声重复又问了自己一句。

“有些事,即使知道将来会后悔,当时却还是会做的。”

小冬低下头,说了这么一会儿话,杯中茶水已经冷了,茶叶静静的沉在杯底,再也没有浮上来的力气。

送走了沈静,小冬回了玉芳阁。胡氏正抱着阿大在廊下,好几个人逗着阿大玩,引得他咯咯直笑。

阿大看到小冬,急着探着身子让她抱。

小冬接过他来,只觉得胸口空洞的地方都被他填得满满当当的,再也没有空余的心绪去黯然神伤。

同沈静和五公主相比,她和秦烈没有那么多波折,那么多的无奈与伤怀。

幸福未必是轰轰烈烈的。

安静而从容的活着,日复一日。

胡氏看着她的脸色:“郡主可是累了?”

“没有。”小冬刚才替沈静和五公主难过,心里有话却说不出来。这会儿抱着阿大,脸颊贴在他身上。阿大身上一股甜甜的奶香,在小冬怀里扭了两下,小冬忽然觉得身上一热。

“哎呀,”她低下头看,前襟上湿了一大块。

阿大咯咯笑着,揪着她的袖子,仿佛对自己干的事大为得意自豪。

小冬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扭了扭他的肥嘟嘟的小脸儿——到底还是舍不得用劲儿。

“等你爹回来,看不揍你屁股。”

阿大无辜地看着她,仿佛听懂了,又象是什么也不明白。

嫁时衣 番外 岁月

若要旁人来说,大概都会觉得圣慈太后王氏,是个命好的女人。

是的,一个女人这辈子最美满的也就是:有个好爹,嫁个好男人,生个好儿子。

虽然圣慈太后出身低,父亲这一条够不上。可是她从小宫女变成昭仪,生了两个争气又孝顺的儿子,后半辈子却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是世上女人最高的地位,最大的荣耀。

不由得人不羡慕啊。

后宫里多少美女才女贵女…可是最终能修成正果的只有一个,堪称一将功成万骨枯。

如果问圣慈太后自己,她快活不快活,她是不是觉得太后,一生于愿已足。

她会怎么说呢?

没人问过。

倒是有一年,出去避暑,半路上停下来歇息。皇帝要表现仁善亲民,并没让人把村里人赶走。圣慈太后远远看到一个老妇人,头上包了块布帕,背着个约摸两岁大的孩子,不知在田间地头捡拾些什么。有个老翁背着个柴筐走过来,两人站在那儿说话,老妇人将背上的孩子放下,从瓦罐里倒水给老翁喝。那个孩子走路还不大稳当,在两人脚边打转。等喝完了水,老翁把孩子背起来,一手去拎柴筐,老妇人忙接了过去,两个人带着孩子,相扶着慢慢朝东边走了。

采姑端茶过来,轻声说:“娘娘尝一尝,这是附近的泉水烹的茶,和宫里的可不是一个味儿。”她抬起头来,顺着圣慈太后的目光往外头看了看,并没看见什么。

“娘娘看什么呢?”

圣慈太后说:“那夫妻两个,都有些年纪了。”

采姑这才注意到远处的人影:“可不是。这儿离京城不算远,倒是一向太平。您看那田地,还有远处的屋子,是不是象那张‘农乐图’上画的一样?”

她虽然平常最贴心,可是这回圣慈太后想的却不是这情景到底象不象一幅画。

那老夫妻两个,想必也是一起风风雨雨几十年过来的,养儿育女,男耕女织。现在孙子也有了,你扶着我,我依着你…

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那时候她年纪还小,一回住到乡下舅舅家,表姐偷偷带了她出来,给她糖吃,又许给她两个好帕子,让她在村口等着。她自己却约了一个人,两个人背在树后头叽叽咕咕的小声说话。

那时候她只懵懵懂懂,知道表姐做的这事儿不能让家里人知道,也不能让旁人看见。等表姐回过来,她的糖还没全吃光。表姐脸红扑扑的,拉着她的手回去。

后来,有人来提亲,说的就是那天表姐见的那个人。舅母准备了嫁妆,哭哭泣泣嫁了女儿。表姐却是高兴得很,出门时哭不出来,只是干嚎。

那家虽然不富贵,可是人却是表姐自己看中的,听说日子过得很和美。

庄户人家人口简单,日子也简单。就算年景不好了,愁吃愁穿,可是一家人始终在一起…

“娘娘可是累了?”

圣慈太后摇了摇头,问她:“你家里有姐妹吗?”

采姑笑着说:“娘娘忘了,我和娘娘说过的,我家里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姐姐早就嫁人了,弟弟也成亲了,孩子都两三个了呢。”

“嗯,你在我身边这些年,耽误了…”

采姑忙说:“娘娘快别这样说,满宫里论起来,羡慕我的人可多着呢。娘娘素来宽仁,这么些年来娘娘待我的好,再没谁比得上我这么有福气的。再说,我现在有品级,有俸禄,还有体面。前阵子捎信回家,姐姐还羡慕我呢,埋怨爹娘当初怎么不将她送进宫里来享福的。”

这话未必是真心话。

圣慈太后也是打宫女一路过来的,怎么不知道宫女的苦处?能熬出来的毕竟是少,大多数在宫里挣扎半生,最后也没个着落。

采姑若是没进宫,现在也早该嫁人了,相夫教子。

自己当初若是没有进宫呢?

或许就象刚才那老俩口一样,日子平平淡淡的,夫妻俩有商有量,一路相扶持,几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她进宫几年,都不知道皇上长什么样。本以为再熬几年会放出宫,忽然间被那时候的皇后陈氏挑中了,送到皇上身边。

宫人们殷勤地服侍她沐浴,她怔怔地一句话也不会说。女官让她跪在那儿,她就老实的跪着。跪了好半天,她的腿都酸麻了,身子朝一边儿歪着歇歇,忽然听见脚步声响,急忙端正的跪好,然后叩首行礼。

皇帝在她面前停下,问:“叫什么名字?”

她低声说了。

皇帝似乎有些漫不经心,说:“抬起头来。”

她迟疑了一下,慢慢把头抬起来。

从进宫就听人说皇上如何,皇上怎样。

可这还是头一次见到皇上是什么样儿。

不是三头六臂,又有什么真龙之气护体的样子。

也不是胡子一把年纪很大的样。

他站在那儿两手展开。她慢慢站起身走过去,替皇上宽衣。

但是这活计她以前没做过。

解旁人的衣带,和自己平时穿衣脱衣可是完全两回事。手指好象全然不听使唤,解了半天居然都没有解开。皇上微低下头来,呼吸就吹在她露出来的颈项上。她心一慌,更不知该怎么办。

“你多大了?”

“十七了…”

“进宫几年了?”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该怎么回话:“回皇上,奴婢进宫有四年了。

腰带终于是解开了,可是外袍易脱,下面的却让她怎么都下不去手了。

皇上轻声笑了笑,捏住了她的手腕。

那时候她心里乱得很,不知怎么,躺在那张锦绣的香榻上,却想起当年在乡下,表姐和那个人在树背后小声说话的情景…

还有,表姐出嫁时,那大红的嫁衣,喜气洋洋的笑容…

她现在,也算是嫁了人吧?

只是,和表姐相比,她没有红嫁衣。也没有人曾经和她躲在树背后低声说过话。

身体疼痛,心里空茫。

旁人都说得了皇上的恩宠,那是天大的福气和喜事。可是她却觉得自己没有得到什么,反而失去了许多。

等到她生了孩子,战战兢兢的,怕保不住自己与孩子的性命。后来,虽然母子平安,可是却被迫分离,连一句话都说不上。

旁人说她有福气。

可是圣慈太后回过头去想想。

先皇的恩宠,太后的尊荣…

都是那么冷冰冰的,看得见,摸不着…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夏天来了,大橙子在睡午觉,一会儿睡成个“片”字,一会儿睡成个“太”字…

番外 岁月 下

整个七月阴雨连绵,圣德太后就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早上去了。

其实…在许多人的心中,她早已经死了。

她活着的时候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她死了,皇帝总还是给她一份体面——当然,这体面也是有限的。

采姑劝圣慈太后:“娘娘,南景宫那里阴冷,又刚刚…您这些日子身上也不舒坦,何必亲自过去?指一个人代奠就好。”

圣慈太后摇了摇头,她望着门外的茫茫雨幕,只说:“这么多年了…我去送送她。”

圣德太后还没有入殓,停在南景宫的偏殿。

若不是知道躺在这儿的人是谁,圣慈太后真认不出来。

在她印象中,圣德太后的模样一直都是住在凤仪宫时的样子。

富贵,端丽,说一不二。

而现在躺在这里的人,形容枯槁,满头乱蓬蓬的白发,身上只有一件粗麻苔布衫,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长长的指甲里满是泥污。

若是不说出来,谁知道她是曾经称霸后宫数十年的圣德太后陈氏呢?

圣慈太后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圣德太后时地情形——那时候她还是陈皇后。

陈皇后梳着高高的留线髻,绮罗锦绣,珠翠灿然,令人不敢直视。

圣慈太后记得很清楚,陈皇后看她的目光,冷冷地,带着评估的意味,像是要把她刺穿一样。

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像在看一样物件,判断它是不是值得花钱买下了——还带着不加掩饰的憎恶。

那时候她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后来她在圣德太后身边服侍了多年,谨小慎微的保命。

慢慢的,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后来也慢慢知道了。

皇帝是必定要娶陈家女儿的,只是据说当时陈家要入宫的是长女,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封后的却是幺女。

陈家的那位大小姐出阁后进宫请过安。若说秀外慧中,仪态端方,这位大小姐远胜过陈皇后。

她看着这对姐妹并不融洽和睦的相处,不由得冒出一个想头——若是做了皇后的是这位大小姐,那她的日子也许会好过些吧?起码,这位大小姐看起来脾气好,涵养好。若是服侍她,恐怕不会像服侍现在的陈皇后一样动辄得咎如履薄冰。

皇帝宠幸她的日子并不算多,有一回皇帝喝得半醉,对她说起这件事情来。

“她有她的好处…起码,她在想什么,从脸上就能看得出来。若是换一个有成算的,陈家将来更加棘手…”

她当没有听到,也不敢和旁人说。

以前一直觉得皇帝与皇后是夫妻一体,可是后来才慢慢明白,皇帝是皇帝,皇后身后却是滴里嘟噜一串外戚。皇帝对外戚,用得着的时候那是亲如一家,用完了就嫌尾大不掉… 若皇后是个有城府有手腕的,对皇帝来说,自然不是一件好事。

那些事儿她不敢去深想,也不能去深想。

再说,她也不懂。

她不懂得如何与这些人打交道,更不要说像他们一样步步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