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会谨小慎微的过日子,心里什么也不想,脸上也什么都不露出来。

她已经不太记得进宫前的日子,仿佛那时候曾经开怀大笑过,和表姐、表兄弟一起在田野间奔跑追逐,拿着杆子去打未熟透的枣子,在河边围了土坝捉鱼,记得捉了好几条大鱼,却没有篓子来装,表兄弟中有一个脱了衣裳把鱼包在里面带回去,满以为能喝上鱼汤,结果回去后一人挨了一顿好骂…

那些遥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

进了宫之后仿佛就没有笑过了,在掖庭宫中有做不完的差事,生怕出错 。出了掖庭宫,只比以前更加凶险。她亲眼看见陈皇后无故将宫人活活杖死 ,生完孩子坐褥期未满就被罚跪…

可她好歹还活着。

活得比其他人都长久。

先皇、圣德太后的亲生儿子园皇子,崔贵妃,朱婕妤…还有许多人…

现在连圣德太后也去了。

他们都走了,只留下了她一个人。

采姑在这里站着,只觉得脚底一股凉气直窜上来,浑身不自在,她上前一步,低声说:“娘娘…”

圣慈太后摇了摇手,采姑只能闭了嘴退到了一旁。

采姑伺候圣慈太后也已经有十几二十年,见识过圣德太后如何显赫威风 ,圣慈太后如何隐忍委屈的。

若换了采姑是圣慈太后,这人死了便死了,自己还来看什么?难不成还怀悼她?不落井下石已经够宽仁厚道了。

采姑猜度圣慈太后心意,低声说:“其实倒不是南景宫的宫人敢刻薄苛扣…奴婢听说,穿其他衣裳都会被她撕得粉碎,又不能任她袒身露体不成体统,所以给她穿这个,起码这个撕不坏。首饰也不敢给她戴,她什么都往嘴里塞。南景宫的宫人被她打伤抓伤的不是少数,后来只能让她待在小院里,由宦官看管…”

“其实她当年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将我杀了,可是阴差阳错,她能动手时没下手,反过来后悔了,又没有机会了。先是顾忌先皇,后来又顾忌皇上和安王…”圣慈太后叹了一口气:“其实先皇说得对,她这个人脾气坏,性子直,并不是做皇后的料子。虽然风光这么多年,到头来…”

这话采姑可不敢接下去,只说:“娘娘,这里阴寒污浊,还是先回去吧。”

还好这回圣慈太后听了劝,采姑长长的松了口气。

天气阴沉沉的,出了南景宫,天就下起雨来。采姑扶圣慈太后上了步辇,撑起伞跟随在后。

雨势渐紧,远远的看见有人从宫道那一端急奔而来。

圣慈太后疑惑地说了声:“停下。”

采姑快步上前:“娘娘,看着像是皇上身边的…”

不用她说,圣慈太后也看到了。

那人到了近前,一头一脸不知是汗是水,跪在雨地里颤声说:“太后娘娘,三皇子殿下…殁了。”

番外 错落 上

有时候他常想不明白,自己的一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他记得家中是富贵的,许多人跟前围后,乳母,丫鬟,小厮——

然后一夕之间,这些全没了。

和后来更漫长的苦难相比,曾经的幸福象是一个好梦,梦醒了,我只能去面对冷冰冰的现实。

当时为了保命,他被打扮成了小姑娘,和丫鬟们混在一处,后来辗转进了教坊,因为有人帮忙掩饰,居然一直没露破绽。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教他曲子的师傅。

他一天天长大,总有一天会原形毕露。梨园行中有许多办法,可以令他暂时延缓,遮掩发育带来的变化。

后来…他结识了安王。

那并不是他第一次去安王府,不过却是头一次,安王很认真地说,让他用心唱。

他听说过,安王膝下有一子一女,小世子他见过一回,郡主却是刚回京城没多久。

唱完曲,他换了衣裳去了亭子上。郡主年纪还小,椅子大,她坐在那里只有小小一团,看起来玉雪可爱,无怪安王这样宠她。

他见过礼,郡主从椅子上跳下地,朝他走了过来。

“我见过你的,在福西楼,不过你没见过我。”她笑起来一边脸上有个小小的酒涡,显得很俏皮。口气也显得随和大方,并不因为身份而骄矜傲慢。

他笑了,轻声说:“这不就见着了么?

那是他头一次见到赵冬。

一晃眼,这么些年了。

他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嫁人,生子——

身后的竹林悉簌作响,他回过头去,阿大扶着一竿竹子,朝他甜甜一笑。

张子千回了一笑,阿大松开竹子,跌跌撞撞朝他跑过来,一头撞进他怀里。

他生得很象他娘,一边脸上也有个小酒涡。

张子千忍不住把他抱了起来。阿大指着一边的梧桐树,说了声:“鸟。”

那枝头上停着一只鸟,正用嘴梳理翅膀。彩色的羽毛在阳光下亮光闪闪,就象宝石雕琢的一样。

“要要…鸟鸟!”

阿大用力朝那边挣,张子千笑着把他抱过去。当然,没等他们到跟前,那鸟嗖一声直窜起来,没入茂密的绿叶间不见了踪影。

阿大愣愣地看着鸟儿消失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哇一声哭了起来。

张子千顿时手足无措,可他会的事情很多,会琴棋书画,会剑术懂兵法,可偏偏不会哄孩子。

好在哭声把阿大的乳娘和丫鬟都引了来,一群人闹哄哄的,把孩子接过去又哄又劝。

这情景让他有些恍神——

也许若干年前,他也象阿大一样,万千宠爱在一身,被家人捧在手掌心儿里百般宠溺。

眼前的一幕,仿佛和旧时梦中的情景重叠在一起。

阿大年纪不大,脾气不小,最后还是赵冬来了,哄了一会儿,他才没有接着大哭,小脸儿已经涨得通红,鼻头也红红的。

赵冬抬起头来,额角鼻尖都有亮晶晶的汗珠,大概也是被孩子折腾的。

“扰了你的清静了——你一个人在儿做什么?”

“看书累了,出来走走。”

赵冬把孩子交给乳娘:“我们先回去了,晚上过来一块儿用饭吧。”没等他接话,她笑了,说:“你别推辞,我吩咐厨房今天晚上不给你送饭,你要不来吃,就得饿肚子。”

她已为人母,却还保留着少女时的娇憨纯真。

张子千还是点了头。

他还记得很清楚,景王之乱时,危乱之中他受安王的托付去保护赵冬。在地底密室中,小冬睡着了也并不安稳,眉头微微皱着,他在一旁看着,很想伸出手去,替她把眉头抹平。

那时候他心里也没有底。景王蛰伏多年一朝发动,是有备而来。虽然皇帝与安王也有布置,但最后究竟鹿死谁手,还是未知之数。

也许皇帝一方获胜。

也许景王会成功。

若是那样,安王必然无幸,覆巢之下无完卵,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经历,大概又会在赵冬的身上重演。

在那之前,他没想过双方谁胜谁负有多么要紧。真说起来,他的仇已经算是报了,景王反叛也好,皇帝失势也好,都和他不相关。勉强说有关的,就是二皇子。

不是没有人对他示好过,可是那么执着的,只有二皇子一个。因为安王说过让他设法打探二皇子与景王的虚实,所以他才对二皇子虚与委蛇。

这位出身不高的二皇子,并不象他表面上那么与世无争。他也有不甘,有野心。

其实张子千觉得这很自然,哪个男人不憧憬大权在手的威势?何况,他也是皇帝的儿子,身上和三皇子流着一样的血。他未必不知道与景王走一条道是与虎谋皮,就算里应外合的成了事,那椅子只有一把,是归景王还是归他?

“与其被皇后这么慢慢用软刀子磨死,我倒情愿奋起一搏,象个男人一样…”他紧紧攥了张子千的手,含含糊糊地说:“我…早就知道,我这辈子都生不出儿子来,我早就让那些人给弄废了…”

他最后自己用刀抹了脖子。当时他逃进西内苑,皇帝一个人进去,不知道成了仇人的父子都说了什么,皇帝出来,二皇子已经抹了脖子。

景郡王也举火自残了。

这一出戏落了幕,不知道填进去多少人命。宫门前的白石地都被染成了血红。但是第二天太阳升起来,四处又已经恢复了原样,那些血迹冲得一干二净,石板地在阳光下耀得人睁不开眼。

他活了下来,经过这一次动乱,皇帝又清洗了一次朝堂,多少人都做了权利二字的祭品。

就象当年他那些被屠戮被流放的家人一样。

他们未必做错了什么事,只是…都被这架疯狂冲撞的权利战车给碾得粉碎,无声无息,了无痕迹。

隔得太久,他已经想不起家人的模样了。依稀记得,母亲身上味道总是很香,还有姐姐,似乎还有一个妹妹?记不清了,也可能是一个弟弟。

他们都不在了,他还在。

番外 错落 下

郡主请客,自然不会弄些中看不中吃的样子菜来。小冬洗手下厨,菜色别致,器具碗碟也精美不凡。有一碗蒸鸡蛋羹格外鲜美嫩滑。秦烈看他吃得适口,笑着说:“这个原是我儿子爱吃的,他那会儿牙才三五颗,别的吃不了,得,没想到你也爱吃这个。”

张子千才不管他笑话调侃:“你刚才没吃吗?”

秦烈笑眯眯的说:“我那是替我儿子尝味的——说实在的,我小时候日子过得穷苦,那会儿过年,娘才替我蒸了一次鸡蛋,除了盐和葱什么都没放,可我吃得那个香啊…和这个当然是不能比。”

这自然不能比。这里头又是干贝,又是海米,还有火腿丁。 ~

“那是你小时候吃过的好吃,还是现在的好吃?”

张子千这问题也很刁,颇有“你母亲和你妻子一起掉进河里你救哪个”的意味。

秦烈瞥他一眼:“都好吃。反正我娘也疼我,我媳妇儿也疼我,你今天跑来吃白食,哪来这么多话。”

秦烈的脸皮之厚张子千是领教过的,有跟他斗嘴的功夫,还不如多吃几口菜。

小冬亲手捧了汤上来,她穿着一件窄袖襦裙,系着罩衣。

“汤好了。”

张子千说:“都好了,你也坐下吃吧。阿大呢?”

“他早吃过了,跟胡妈妈去园子里玩了。”小冬解下罩衣,在一旁坐下来:“手艺不好,别见笑。”

“我吃着比厨房的人做的可好吃多了。”

小冬笑着说:“不成不成,胡乱对付还行,也就是自己家里,随便一些。前些日子美味居来了位新师傅,我和他学的这道汤,到底不如人家做得好,你们俩尝尝?”

秦烈先舀了汤递给张子千,又给小冬盛了一碗:“我说你那天去厨房做什么,原来是去偷师。你要喜欢这汤,咱们把师傅叫家里来好了。”

这汤色是碧绿的,盛在雪白的瓷盏中,映得瓷盏都成了绿莹莹的颜色。

“这汤颜色好看得很,”他尝了一口:“有荷叶清香。”

“就是用荷叶做的汤。”小冬腮上还沾了一点白粉,她自己不知道。张子千手动了动,又放了下去,提醒了她一句:“这儿。”

小冬抬手摸了一下,看到指尖上白白的,笑着说:“好久不下厨,手都生了,弄得这么狼狈也不知道。”

这一顿晚饭吃得宾主尽欢,张子千告辞出门,秦烈送了出来:“一块儿走走?”

张子千看他一眼,点头说:“也好。”

两人出了玉芳阁,秦烈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其实今天小冬想和你说事儿的,不过她一忙乱,后来岔开了话,就没顾上。”

张子千只是一笑,没有接话。

“其实你也猜着了吧?女人家嘛,整天不就操心那点儿事。”秦烈拍拍他:“这也是旁人托她的。你这人生得也太不安份守己了…”

张子千转头看他一眼,秦烈笑着换了个词儿:“好吧,生得太英武不凡了。这府里暗里惦记你的丫头着实不少,做不成妻,当个妾她们也是愿意的。花神节那天,来了不少宾客,又做诗又划船的折腾,有人家看上你了,前天就托人递了话过来。”

“说什么?”

秦烈笑得贼兮兮的:“说你人品好,又有才学。虽然没什么家底,可人家家里也只有一个女儿,很不舍得她远离膝下。你只要点个头,那就是人财两得了啊…”

张子千挑起眉梢:“这么优厚?就没什么条件?”

“条件倒是有一个…就是将来第一个男孩儿,要姓他们家的姓,承继他们家的香火。”

这不就是招婿上门么?除了自己不改姓之外,没什么分别。

可是改不改姓有什么分别?

秦烈也不玩笑了,正经说:“那家人想得挺美的,现在家业是两老掌着,将来传给他们外孙,你从头到尾就是个外人,既没脸面,也没实惠。小冬其实当时就想回绝的,后来想想,这事儿还是告诉你一声的好。虽然咱不赶着给人当上门女婿去,不过你…也不能总是一个人啊。”

“一个人也挺好的。”

“对,”秦烈点头说:“我以前也曾经这么想过,一个人无牵无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挺好。可是后来觉得,无牵无挂,根本算不得真正的自在。旁人都有根,我没有。旁人有亲眷,我也没有。那种感觉不是自在,是迷惘…天下之大,虽然哪里都能去得,可是去哪儿都一样,没有分别,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因为你欢喜时无人分享,悲苦时也无人倾诉,不管是你赫赫英雄还是一堆白骨,都没分别,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乎。再说了,你现在还年轻,等你有了年纪,潇洒不起来了呢?那时候旁人都有儿孙承欢膝下,有个老伴儿能相依相靠…”

张子千笑了笑。

“你甭笑,我说的可都肺腑之言。”

张子千说:“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不然不用管这闲事。”

秦烈叹口气,跟聪明人说话就这点不好。

道理他全明白,比你还明白。可是聪明人也总是觉得自己做的事是最正确的,想劝服他们,要比劝服一般人多花几倍力气。

“我可没有逼你的意思…咱们脾气相投,你又那么有才,我巴不得你一辈子不成亲,将来我儿子还想要你来教呢。”

张子千笑出来:“看看,没说两句,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