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死时陛下才两岁,我和秦北渊好不容易扶住庆朝江山,”顾南衣道,“这会儿陛下还没皇子,你若杀了他,谁来当皇帝?”
秦朗脑中闪过了秦北渊的脸,立刻自己呸了一声抹掉。
见秦朗神情平复些许,不再和刚才一样冷厉,顾南衣才道,“很晚了,去睡吧——记得关上门。”
秦朗手上一个用力把顾南衣的手指紧紧勾住攥紧了。
顾南衣没能收回手,不解道,“怎么?”
秦朗沉沉垂眼看她,“不只薛振受伤,我也有伤。”
顾南衣好笑道,“他娇生惯养从小连皮都没破过几次,你一个风里雨里孤身闯的人怎么跟着叫起痛来。”
“你怕痛,也能忍这么多年。”秦朗说,“你怎么知道我怕不怕痛?”
这话说得虽然有道理,但顾南衣仔细回想秦朗从前给自己上药时那毫不留情的架势,总觉得他是不怕痛的。
但秦朗都这么说了,顾南衣总不好翻脸不认人,她捧着秦朗的脸凑近看了一会儿,没在俊朗的面孔上见到伤痕,“伤在哪儿呢?”
“手上。”秦朗面无表情道。
顾南衣一怔,低头去看两人交握的手,蹙眉将少年修长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来,果然在虎口旁手背上看见一道皮开肉绽。
确实看着都痛。
顾南衣抬眼狐疑地观察秦朗的表情。
秦朗冷酷道,“我痛。”
顾南衣只能道,“我去屋里拿药。”
她说完,没见秦朗有放手的意思,顿了顿再问他,“你跟我一起进去?”
秦朗这才点头率先迈开了步子。
顾南衣手头宽裕,四合院挺宽敞,秦朗和她平时每人各睡一个屋子,井水不犯河水。
秦朗还是第一次进顾南衣屋内。
他坐在椅子上,目光追随着顾南衣去柜中翻找外伤药,又紧跟着她回来,一瞬不瞬。
顾南衣上药到底不是专业的,擦去鲜血抹了一下,觉得还挺像样便把秦朗的手放下了,道,“还有什么别的伤?一并上药了。”
秦朗其实腰侧肋下还有一道伤口,但他没法开口告诉顾南衣,也没法直接在她面前把衣服脱下来,只得沉默地摇了头。
“这下可以睡了?”顾南衣道。
“你对薛振——”秦朗说了四个字就停了下来,顿了顿改口道,“将他也一同忘记了?”
“我是看着他出生的。”顾南衣道,“他落地那日,先帝让我亲手抱了他。”
“……你记得。”
顾南衣摇头,她淡淡道,“我记得先帝驾崩前同我提过此事,但再细想那场景,却回想不起来。”
自从那日秦朗偶然点醒她后,顾南衣自己也留意过脑中的记忆。
她的记忆是一点一滴流逝的,说慢不慢,只是一日日之间不太能察觉得到。
好似光阴总要猛一回头才察觉已经走出了这么远。
“所以你刚才能斥责薛振。”秦朗道,“随着你一点一滴忘记他,他在你心目中也变得越来越不重要。”
顾南衣将金疮药放到一旁,托腮想了一会儿,漫不经心道,“当是如此。”
秦朗油然而生一股危机感。
但想到他眼下是最安全的,秦朗还是发自肺腑地道,“忘得好。”
作者有话要说:_(:з」∠)_昨天好像很抽啊,评论订阅都少了很多,大家的晋江今天正常了吗?
☆、第 45 章
薛振不顾规矩深夜急行出宫, 是为见一个人。
可明明见到了, 返回时的他却满腹怨气, 比去时更甚, 回宫后沉着脸吩咐将受伤的数人送去太医院,便在寝宫里静坐不语,像在自己和自己发火。
不知道过了多久, 等大太监战战兢兢上前担忧地询问是否要传唤御医来时, 薛振才察觉到自己竟在刚才的交锋中被秦朗伤着了。
如果那不是秦朗, 薛振必然会觉得这人能以一敌十,是个能才,从而起爱才之心;可换成是恶狼一样守在顾南衣身旁的秦朗,薛振恨不得立刻派精兵手撕了他。
“不用。”薛振森冷地道, “你去找药来, 不要惊动他人。”
皇帝受伤非同小可,文臣若是知道了, 说不定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弄得满城风雨。
薛振猜测秦北渊肯定知道他在秦朗那处上次受伤的事情, 只是秦北渊也做了和他一样的隐瞒选择。
——因为想不波及顾南衣, 便不能波及秦朗。
最好的方法只有和上次一样死死瞒住。
大太监闻声松了口气, 立刻应是出了门,而薛振面色阴沉地坐在寝宫的龙床边,满脑子想的都是顾南衣刚才毫不留情冷斥他时的表情。
虽然昭阳向来轻声漫语说话也没人敢小觑她,但在极少数的情况下,昭阳还是会发怒的。
十几年的功夫里, 薛振亲眼见过两次。
正因为次数太少,薛振实在是印象深刻、不敢忘记。
他仿佛刚刚在长安巷中又做了一个昭阳的梦似的,只是这梦境栩栩如生,他晃晃悠悠从宫外回来,仍然被梦境紧紧束缚其中,不能醒来。
薛振垂眸看着鞋尖想了许久,又在脑中试图将秦北渊和纪长宁都同顾南衣串在一起,越想越皱紧了眉。
大太监拿了药回来也没敢多话,告罪后小心翼翼给薛振上了药。
薛振草草梳洗睡下,躺下时对大太监说了几个名字。
第二日早朝之后,大太监便去暗中留了薛振点名的几人到御书房,接了皇帝的密令调查纪长宁。
纪长宁回京不算多掩人耳目,有心之人想要调查也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秦北渊虽是百官之首,也不可能将整个汴京城都划作是自己的地盘。
——更何况薛振是亲耳听到纪长宁对着顾南衣跪拜下去称“殿下”的。
不到十日的功夫,薛振便知道了大半纪长宁入京的原因,也知道这一行人已经深入了宣阁墓中。
“事关皇姐,秦相居然一句话也没和朕提过?”
空空荡荡的御书房里只有薛振和秦北渊两人,外头的宫人內侍均被驱散,薛振也不担心会有其他人听见,他厉声质问眉眼平静的秦北渊,“如果不是朕亲自查到,你是不是打算就永远把朕蒙在鼓里了?!”
“现在陛下注意到了。”秦北渊说,“打算如何做?”
“什么如何做!”薛振暴怒道,“你都已经瞒着朕做完了!”
“陛下动手杀过长公主一次,”秦北渊直视着薛振猩红的双眼,“臣在问陛下是否打算再杀第二次。”
“——”薛振的怒气涨到了最高点,反倒一句话也没能骂出口来,他瞪着眼睛看了秦北渊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秦北渊,你比朕想得还要荒谬!”
“敢问陛下,臣何处荒谬?”
“你相信皇姐能活过来便已是荒天下之大谬!”薛振拍着龙案骂道,“南疆是什么地方?外道之地!你信他们的神神道道?!”
“那陛下觉得顾南衣和长公主相似么?”秦北渊冷静地问道。
“顾南衣和皇姐再怎么想像,她们也是两个人。”薛振倾身道,“朕早就说过,你不该——”
“宣阁墓中有一道只留给长公主的题。”秦北渊打断薛振,“顾南衣答了出来。”
“……弄虚作假!”薛振恨恨地接着骂下去,“第二,你可曾设想过,倘若皇姐真的回来,又能如何?你和朕一个是杀人凶手,一个是她的仇敌,她不会待见你和朕中的任何一人!她要是真的活过来,不会给你和朕一个好脸色。还不如干脆就——”
“干脆就让长公主死了?”秦北渊再度打断了薛振的话,他道,“陛下的话恕臣不能苟同。”
薛振冷冷看着自己手底下的第一权臣,“朕知道,那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尚有挽回的机会,而朕没有了。”
“臣和陛下又有什么两样?”秦北渊说,“朝中两党对立,长公主手中能人因我而死的岂是少数?”
在这静谧没有外人的室内,秦北渊也能将他平日说不出口的话在薛振面前一吐为快,“陛下总不会以为,我秦北渊是昭阳长公主的政敌,这话只是代表我和长公主彼此政见不一、各自为营这么简单吧。”
官场如战场,一不小心丢了官位是小事,可能脑袋都会掉下来。
秦北渊不是神,他不能掌控所有人的所有心思,只得尽可能地做到这一点。
但总也有不得不动手的时候。
冲突真一起来,总有人要伤筋动骨。或是昭阳胜,或是秦北渊胜,总会有代价出现。
而这血的代价,很快便会成为双方党羽互相之间更为彼此仇视的燃料,加深彼此之间的矛盾,直到不共戴天的程度。
昭阳最看重的谋臣曾因秦北渊的谋划而失明;秦北渊手下能人也曾试图设计刺杀昭阳。
两人互为政敌这么长的时间,彼此之间的旧账已经长得翻不动了。
薛振闻言只是冷哼了一声。
这两个人互斗的时候,他尚且年纪小,但在昭阳的教导下也有着敏锐的嗅觉,知道其中不少不为人知的弯弯绕绕。
那时薛振心中是倒向昭阳的,但他却从未深究过自己为什么这么想。
“但臣还是想让长公主回来。”秦北渊接着说,“只因为她本不该死。”
“少冠冕堂皇!”薛振的怒气又被激了出来,“别说什么因为皇姐不该死、因为她是长公主的鬼话,你秦北渊根本就是只出于私心想让喜欢的人活过来!”
“是又如何?”秦北渊镇定地反问。
他答得理直气壮,愤懑的薛振反倒一下子被堵了回去,他深吸了口气才道,“不如去做你每年一度的梦,什么不比虚无缥缈的鬼魂来得现实?你是朕的丞相,朕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疯了。”
“陛下放心,臣的职责一日也不会落下。”秦北渊垂首道。
他的话虽听着像是服软,其实却一步也没退。
薛振当然听明白了,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室中一时静得可怕,只有香炉里偶尔传出毕毕剥剥熏香燃烧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薛振才哑声打破了沉默,“朕不准。”
秦北渊抬眼去同薛振对视,他的表情很平静,好像早就料到了薛振最后的决断,“陛下不是不准,是不敢。”
薛振口口声声拿“不后悔”骗了自己六年,不过是嘴硬罢了。
薛振根本没勇气面对昭阳。每年祭天,他从不敢去昭阳墓前看上一眼。
“闭嘴,朕的决断不必对你解释。”薛振冷冷地说,“南疆巫术本就是无稽之谈,秦相不过被人谗言蛊惑、相信了不该相信的事情罢了。”
秦北渊没做出任何过激的反应,他只是凝视了薛振一会儿,重复了自己之前的话,“陛下是不敢。”
薛振握紧了拳头。
“再者,正如同陛下方才所说,这只是臣的私心,”秦北渊又说,“便用不着得到陛下的许可。”
薛振无从反驳。
他确实和秦北渊想得不同。
光是对着顾南衣,他就连头都抬不起来;若是昭阳死而复生,他更没有脸面出现在她的面前。
在十四岁那年准备好一碗毒汤之前,薛振从未想到自己从此以后的人生都会被这个决定永恒地折磨。
“朕和皇姐只能活一人。”薛振沙哑地说,“秦北渊,你的所作所为等同于是在弑君。”
“陛下不是说宣阁、南疆都只是无稽之谈吗?”秦北渊用薛振自己的话点他,“太后随口编造出的一句妄言,陛下时至今日还相信是真的?那不过是肖忠离间陛下和长公主的办法罢了。”
肖忠这个名字,无论是薛振还是秦北渊,这些年来都尽量避免提起。
肖忠曾是朝中权臣之一,同宋太后关系亲密,更是昭阳之死的幕后主使。
昭阳死后一年多,薛振就迫不及待地和秦北渊联手将肖忠铲除。
那以后,肖忠两个字便成了宫中不言明的禁忌之词。
猛地听秦北渊说出这个名字,薛振的面色更难看了。
肖忠的存在始终是薛振心底的一根刺。
又一度漫长的沉默之后,薛振一掀龙袍坐了下去,他冷漠地承诺,“朕不会让你如愿。”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掉落50个红包~
☆、第 46 章
秦北渊离开时薛振倒是没让人拦他。
但把守的御书房的大太监听见了太多秘闻, 整个人都冷汗涔涔。
秦北渊淡淡地看了大太监一眼便离宫去了。
心腹不知内里发生什么事情, 见秦北渊面色如常, 也不多问, 只禀报道,“长安巷这几日静了些,不再日日都有人去敲小公子的门了——今日到这会儿还一个也没有。”
秦北渊颔首, 没作回复, 而是道, “楼苍传信了吗?”
心腹愣了愣,“楼苍离开办事时传信比不传信更稀奇,此去南疆凶险,只怕也没了传信的余裕。”
秦北渊思索片刻, 又点了一下头, “你留意一些。”
“是。”心腹领命,又道, “纪长宁仍在破解国师墓中的机关卦阵, 据他说墓室应当不远, 再半个月功夫便能入内。”
“好。”秦北渊眉眼稍稍松动, 他沉默了一会儿, 低声道,“盯好了宫里宫外的人,派人到宣阁墓旁护着。”
心腹顿时一悚,回头看向巍峨壮阔的皇宫,他惊诧了好半晌, 才压低声音询问,“陛下知道了?他不同意?”
这第一个问题只是脱口而出,其实并不需要回答,但第二个问题就不同了。
秦北渊道,“他害怕。”
心腹忍不住又扭回头去看宫门,心中思索薛振究竟害怕的会是什么。
是曾经摄政的长公主回来会夺他的权、还是以死亡为线将两人完全划开?
心腹设身处地地想了一番,觉得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诛心得很。
离开皇宫一段路后,心腹才又想起一件事,他靠近马车俯身唤道,“相爷?”
马车内传出了秦北渊的应声。
“小公子不收礼,似乎有人打算别出心裁走歪门邪道了。”心腹委婉地道。
秦北渊不置可否地问,“不伤及性命,便不必管他。”
心腹沉声应是,正待扯着缰绳让马儿走远,却听见秦北渊又接着道,“伤及顾南衣了么?”
“这倒没有,顾南衣每日闭门不出,除了苏妩杜云铮,会硬闯的也只有陛下了。”
“她是昭阳能否回来的关键之人,”秦北渊道,“别让她受伤。”
心腹老老实实地又应了是,看马车一路回丞相府,挠了挠头还是把肚子里的话全部咽了下去。
相爷的决断总是没错的。
……至于秦朗可能会遇见的事情,那恐怕只能靠秦朗自己解决了。
*
尽管家里就两个人,日子久了还是得买东西。
秦朗的种花大业有所进展,诸如种菜养鸡之类的却被苏妩严词否决了。
她原话是“让殿下同你住在一个院子里已经够委屈她了,你还想让鸡鸭鹅也同殿下住一起?!”。
于是看着长安巷日渐安静下来,秦朗便带钱上街买粮油米面——临走时不忘叮嘱顾南衣锁好门、莫应门。
他站在门外盯着顾南衣关门,又听见落锁的声音,才不甚放心地站了几息,又伸手敲门,“打开。”
——万一薛振又头脑发热来硬闯,顾南衣怎么可能是对手?
还是带在身边来得放心。
顾南衣开门含笑看秦朗,“忘了什么?”
秦朗面无表情,“忘了带你。”
最后还是两人一道上了街,顾南衣仍旧戴着斗笠。
一捎上顾南衣,这在街上逛的时间就顿时变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