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侯府的林侯爷掌户部尚书一职,户部上下尽听他派遣调拨,若镇南王府跟长平侯府联姻,只怕御座上那位更要寝食不安了。

随手将信件扔给了那小卒,老将吩咐:“烧了罢。年前大公子的信件,不必再传我这。”

“喏!”

此时,御座上的圣上正慈爱的拍拍晋滁的肩。

“伯岐长大了,有喜欢的姑娘,知道请旨赐婚了。”

“臣都及弱冠了,也合该娶妻生子了。”晋滁笑着说道,又带了丝期冀问:“圣上,那臣与长平侯府三姑娘的事……”

圣上抬手摆了摆,又摇了摇头。

“伯岐,若换作他人,朕会偏向你。可符家世代忠君,为国尽忠,符老御史更是曾长年替朕监察各省政务,积劳成疾,累垮了身体。他们忠心为朕,朕又怎忍寒他们的心?”

圣上看他一眼,叹声:“伯岐,听朕一声劝,以后就莫再惦念那林家姑娘了。”

晋滁的心一凉。

“圣上,可臣……”

“改日,朕让皇后在宫内举办花宴,请各世家适龄的小姐们都来参宴。届时你趁机相看着,相中哪家闺秀只管与朕说,这回皇舅定如你愿。”

晋滁垂眸咬牙片刻,压着躁火道了句:“除了她,臣谁都不要!”

圣上板了脸:“伯岐,不得胡闹。”

晋滁双腿一屈,直接跪了下来。

“圣上,皇舅,臣是真的喜欢她。求皇舅就成全臣罢!”

圣上诧异的看他。

晋滁是养在他膝下的,何种脾性,他再清楚不过。如今竟为了一女子,摒弃了他那高慢与骄横,甘愿低声下气的再三央求,这让他如何不吃惊。

大概,他是真心喜欢那林家三女罢。

见那双与他皇姐相似的狭长眸子,满怀希冀与央求的看他,圣上心里触动了一瞬,可仅一瞬,就再次无动无波。

“伯岐,事既已定,你便就消了这念头罢。”说着挥挥手,扶着额头疲惫道:“你先下去罢,朕有些累了。”

谢绝了内监的相送,晋滁孤身一人,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长风起,刮起道行树上的枯叶四散飘零。

落日将人影子拉的很长,拖曳在幽深的宫道中,显得格外孤凄。

晋滁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往宫殿的方向望了望。

未及寒冬,却已让人觉得路径风寒,苍苔露冷。

他斜了唇笑的凉薄。

到底天家亲情微薄,尤其在涉及到权势时,那就更是变得薄弱不堪。

他面上漠然,胸内已是业火焚心。

眯了眯眸后,他就阖眸转身,攥了拳大步离去。

他不会将此事就此尘埃落定,更不会将她自此拱手让人!

且等着看罢。

十一月中旬,符家与林家走完了纳征礼。

符居敬岁数已经不小了,符家自然期望六礼能尽快走完,将人迎娶进门;而林家因着晋世子过来闹了一通,自然也恨不得能将事早些定下。这样一来,两家达成共识,商量好待年前就完成请期礼,定好日子,转过年来,就让他们二人完婚。

林苑在此期间也与那未来夫婿远远见了一面。

中等身量,额阔顶平,髭须灼烁,大概是家风与所处职位使然,他身上透着股凛然浩气,往那一站,就让人觉得此人品格端方,十分正派。

若按相貌来讲,符居敬的确不是让她十分中意,见了真人那一刻,她心中自然难免有些失落。可转而,她又慢慢想通,毕竟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十全十美,关键是要看她最想要的是什么。

与一场前途未卜的爱情相比,她更想要的是简单宁静的婚姻。

她相信,她选择符居敬是正确的。

爱情并非是她人生的全部,人生路那么长,她想要自己过得自在舒心一些。

这般想来,她就慢慢恢复了平常心,在绣盖头的日子中等待着请期日期的来临。

十二月初,镇南王班师回朝,百姓夹道相迎。一时间京城内万人空巷,热闹非常。

与此同时,符家与林家已过完了五礼,迎亲日子定在来年三月。

不得不说,林家这会总算松了口气。

请期礼已经走完,两家的事几乎算是铁板钉钉了,而他们林家不出意外的话,到底不会出个如狼似虎的姑爷了。

再者,镇南王已经回京,且不说这位王爷品性如何,单论从马夫一路直上云霄至一品王爷,其心性就是常人难比。他心头有数的很,这节骨眼上,想必断不会纵容亲子胡来。

毕竟老御史还在那坐镇呢,纵然早些年因病隐退下来,可余威犹在,便是贵为王爷,也得客气着三分。

镇南王府,父子见面,却无半分温情,反见剑拔弩张之势。

“听说父王将儿子的信件一概丢了火堆里?”

“的确,有何问题?边关战事频繁,我可没空去逐字逐句看那些个儿女情长之事。”

晋滁立在他跟前,黑密的眼睫低垂,让人看不清眸里情绪。只是身侧紧握的双拳,暴露了他此刻内心并非那般平静。

镇南王看他一眼,点头:“是出息了,还在我身边插了耳目。等回头我查查,剁碎他去。”

晋滁忍了忍。片刻后,强压心底戾气,掀了眼皮半寸,竭力平静问:“与长平侯府结亲,对父王大有裨益。父王却对此漠不关心,可是对那长平侯府有何不满?”

“我能有何不满?”镇南王诧异:“你想娶谁,是你自己的事,靠老子干什么。你想要,你自己争去,要么抢也成。你能弄来,我没意见。”

“对了,不是说去宫里请旨了吗?可请下来了?”

晋滁的面色肉眼可见的攒起了煞气。

镇南王恍然:“原来甥舅之情,也不过如此。”

晋滁眉眼沉了沉,而后声音笃定道:“人,一定会是我的。就算如父王所说,争也好,抢也罢。”

夭桃秾李的容貌上落上了乖戾,他扯唇一笑,颇有些不驯:“这里也提前跟您打声招呼,大概会招惹些人,只望届时莫惊着您便是。”

镇南王挑眉:“你说那符家?”说着,就咬牙切齿道:“那符老御史昔年竟弹劾我拥兵自重,甚是可恶。你替我教训一下也成,别怕,尽管去招惹,弄死最好。”

说着又慈爱的看他,颇为欣慰:“正好,要是能惹出祸事来,我还能趁机禀了圣上,废了你世子之位。一举两得,妙哉!当真是我的好儿子,深知为父之愿。”

“您当我在乎不成?”

镇南王惊奇的看他:“你现今这身份都摆不平这婚事,若连这层皮都没了,那你还能仰仗什么?前镇南王府世子爷?抑或……圣上跟前失了宠的外甥?”

晋滁的脸色变了一瞬。

镇南王起身,嫌他碍事,一把推开他,然后大摇大摆的朝外走。

“去看看辰儿去,到底还是幼子可亲。”

晋滁在原地缓了片刻后,叫来田喜。

“去给我盯着点长平侯府上的动静。”

他听说江太傅嫡幼女的生辰将至了。

那江小姐与阿苑是十数年的手帕交,交情非比寻常。而且,那江小姐也是刚与人定了亲,年后出嫁。

出阁前最后一个生辰日,想必十分重要罢。

他有预感,那日,她一定会去的。

第19章 断不敢胡来的罢

“去吧。婚后你江妹妹便要随她那夫婿去外地了,日后想要再见,还不知是何年何月。她定是也巴巴盼你过去聚一聚呢,若这会儿你要敢缺了她的生辰宴,小心她与你撕帕子断交。”

陶氏说着就忍不住执帕子掩唇忍笑。

说来这江家小姐倒是个妙人,这撕帕子断交的典故便打她那传的。道是什么君子之间绝交是割袍断义,那么她们女儿家绝交,便是撕帕子了。

听陶氏最后一句说的生动,林苑脑中一瞬间就想起江采薇撕帕子的场景,亦觉忍俊不禁。

她与采薇相识这十多年来,她光是亲眼目睹采薇撕帕子的场景,就目睹了十多回了。

陶氏抬手给林苑抚了抚鬓发,含笑道:“正好娘也过去问问那江家太太,她家的雕工师傅是哪请的,听说那手艺可不一般。若可以的话,还想请那师傅给你精雕细刻两个女儿箱。”

家里后院那两棵香樟树迟迟未砍,就是因为让她满意的手艺师傅难得。陪嫁的女儿箱是精细物,又喻义着新婚夫妇长相厮守,她自是想寻得最好的手艺师傅来做。

林苑之前因怕婚前节外生枝,所以在去与不去之间摇摆不定。如今听得陶氏这般说来,就且将那些顾虑搁在一旁,点头应去。

说来,她也的确是想去。

亦如她娘所说,待采薇婚后去了外地,届时路途遥遥,车马不便,再见时候还不知是何年何月。

这般想来,如何能不伤感,又如何忍心不去。

至于她的那些顾虑……林苑垂眸暗道,想来有他父亲约束管教着,他断不敢胡来的罢。

就算他能豁上脸面,在他们途中拦住马车,那又如何?她府上不还带着护院吗,左右都能脱开身去。

况且这一月来也没见他有何特别动作,想来请圣旨受了挫后,圣上应与他说过什么,他大概也是死了心的。

林苑思来想去,觉得去又何妨。

腊月初十这日,林苑晨妆之后,由着春杏给她绾上双髻,缀上珠翠,再披上那杨妃色羽缎的斗篷,穿戴齐整后,就提步款款往陶氏院里去。

不多时,长平侯府的马车就出了乌头门,车轮轱辘的缓缓驶向江太傅府上的方向。

巷尾藏着的人见了,立刻打了精神,忙马不停蹄的赶回去报信。

江家太太亲自将陶氏她们母女二人迎进了花厅。

“老早就翘首以盼呢,唯恐她小姐妹爽约。”江太太朝花厅里疾奔而来的人那瞄过一眼,而后凑近陶氏耳边小声道:“每隔一炷香就得念叨一回,苑姐姐怎么还没来。我就光听她念叨了,耳朵都让她念出茧子来。”

陶氏忍不住闷笑。

“是她们小姐妹感情好。”

“可不是。”

这时江采薇已经近到林苑跟前,拉着她的手不放,颇有不满的瞪她一眼:“还当你不来了呢。”

林苑轻柔道:“本没打算来。可我娘怕我闷,让我出来散散心。”

江采薇顿时揎拳掳袖,作势要拧她嘴。

林苑忙伸手捂腮,忍笑着连连躲过。

江太太与陶氏瞧着,不免都失笑的摇摇头。

“好啦,带你小姐妹去你院里玩罢。今个你们就只管好好热闹热闹。”

江采薇遂挽着林苑的手,欢喜的拉着她就走。

“我娘说了,今个由得我自个做主,在屋里头摆上一桌。”路上,江采薇悄悄的与林苑说道:“钰姐姐她们早就来了,就差你了。今个没长辈在场,咱们就不必行那雅坐做派,只管行令划拳,好喝好玩痛快热闹一番。”

江采薇的院子离花厅不远不近,坐着暖轿,差不多得小一刻钟的功夫。

暖轿入院后,江采薇就拉着林苑迫不及待的下了轿。下人见了忙连声问好,抬手利索的将门上厚实的软帘高高打起。

屋内烧着地龙,刚一踏进,就觉一股温热扑面而来,暖和的人身心都舒适几分。

早在进院子时,林苑就隐约听得屋里头传来的笑闹声,此刻待踏进了屋子一瞧,果不其然,满厅的玉动珠摇,欢声笑语,热闹非常。

“苑姐姐快来,就等你了。”

不知何时,外头天色渐昏了下来。天空中乌云翻滚,寒风阵阵,似昭示着有一场暴雪要来。

江府的园林坐落在离后宅稍远些的西南角。

正值寒冬腊月,园林草木稀疏,景色萧条,除了早晚来这打扫的下人外,几乎无人踏足这里。

此时,人烟稀少的园林这处,披着乌云豹氅衣的晋滁却倚在那假山石壁上,面无表情的抬眼看了下天际。

“可有大半个时辰了?”

田喜琢磨了会,便小声应道:“差不多,应有半个时辰了。”

压下眸光,晋滁往不远处扫过一眼。

那里,一顶与江府如出一辙的暖轿悄然安放。旁边还候着几个神色略有不安的下人。

“把许诺他们的事,再与他们强调一遍,定他们心。”

抬手拢了下氅衣,他不动声色道:“她心思缜密,莫让她查到任何异样。”

田喜一一记下。

寒风越来越烈,此时半空开始飘着零星的雪花来。

晋滁阖下眸来:“是时候了。接人去罢。”

酒过三巡,林苑就有些体力不支了。

今个大概是她运气背,行令划拳,十次中,她得输五回。

林林总总加起来,她也喝过小半壶酒了。

“哟,这回还是苑姐姐的场儿。”江采薇划拳赢过林苑,当即欢天喜地的吩咐人赶紧再烫酒,给那输家再斟一杯。

林苑扶着酡红的腮晃了晃脑袋,考虑着要不要干脆装醉,直接趴桌上得了。

恰在此时,有下人打外头进来,传话说林家太太有点事要与林三姑娘商量,想让林三姑娘这会过去一趟。

林苑微怔后就恍然,大概是因雕工师傅的事吧。

当即觉得这传话来的恰是时候,宛如救星般,可让她从此厢解脱出来。这再喝下去,她怕就要失态了。

扶着案面,她摇摇晃晃的起了身,笑着告罪一声,迫不及待的就要走。

江采薇殷殷嘱咐:“苑姐姐可记得早些回来啊。”

林苑心道,这回她得估摸着,待她们宴席近散,再回来也不迟。

端过婆子递来的醒酒汤喝过,她接过那杨妃色斗篷穿戴好,而后由春杏扶着出了屋。

刚出了屋,一阵冷风扫来,冷的人一个哆嗦。

赶忙拉过春杏一道上了暖轿。暖轿里生着火盆,厚实的轿帘一放,封闭的一方小空间倒也算暖意融融的。

轿夫们抬了轿子就走。脚步匆匆,似有些急。

“慢着点,急什么呢。”春杏见他们家姑娘东倒西歪的,忍不住朝外轻斥道。

林苑揉着额头,道:“没事,是我头有些昏。你扶着我些。”

春杏依言扶过。

这时,林苑后知后觉的感到指尖有些湿漉,稍微一捻,是些水渍。

“外头下雪了?”

“可不是。”春杏将轿窗的软帘仔细又抻了抻,遮住外头透来的风:“天也阴沉沉的,瞧这架势,一会怕是要下大了。”

林苑浅浅打了个呵欠,往春杏的肩上靠了过去,且闭了眼歇着。

“到地记得提前唤我声。”

“好的姑娘。”

第20章 对峙(一)

仿佛那温暖如春的暖房,冷不丁哪处墙壁被凿出了一道口子,刹那间凛冽寒风就肆无忌惮的灌了进来。

林苑打了个颤,迷糊的强睁了睁眼儿。

周围视线昏暗,倒灌的寒风吹得人有些睁不开眼,恍恍惚惚的视线中,她好似见着,跟前隐约杵着个模糊高大的影子。

一方狭窄的空间内,晋滁失神的将她打量。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乖怜的模样,软软的歪了身子在一旁,含着醉意,带着迷茫,微微歪斜着脑袋,朦朦胧胧的睁着惺忪睡眼儿看他。雾鬓云鬟,瑶环瑜珥,裹着杨妃色的宽大斗篷,那春睡捧心的软糯模样,宛若带露而开的香莲。

鼻间似有若无的沁了些清香的果酒香气。晋滁的心脏猛地一跳,顿觉口干舌燥,明明滴酒未沾,却刹那醉酥了半边身子。

林苑却在此刻骇睁大了眼儿,猛地坐起身来。

“你……你怎么在这?!”

大概起的猛了,一时间有些头晕,身子就摇晃了两下,手下意识的往旁边人那摸去。

下一刻突觉不对,急急转了脸往身侧看去,就见那春杏歪倒靠在轿窗上,两眼紧闭,生死不知。

林苑的手脚瞬间发凉。

此时对方也似被这一声给唤醒,突然动作了起来。

他握着轿帘的手放了下来,而后一脚踏进狭窄的暖轿内,越过火盆,径直朝她的方向侵近一步。厚实的轿帘放下的刹那,遮挡住外头凛冽寒风的同时,也将褊狭的暖轿隔成了一方封闭的空间,昏暗,沉闷,又窒息。

随着那高大身影的逼近,浓重的阴影就寸寸将她笼罩,来自他身上的压迫性排山倒海而至。

林苑骇的脸都白了,酒意都散了大半,手心朝后按着轿壁,身子连连朝后躲。

“晋世子!”昏暗中,眼见他朝她的方向伸出手来,林苑的呼吸都抑制不住的发颤:“伯岐,你别这样。”

大概是惊怕,声音宛若含着水意,听的人耳朵都酥麻起来。

晋滁眸色深暗了几分,动作也随之一顿。

他面上不显的往她惊怕的脸庞上掠过一眼。却是逼自己不去为那可怜乖巧的模样心软,而是迫自己去想,当日,她是如何用这柔软无害的模样先缓住了自己,之后又如何用那柔软娇嫩的唇瓣对他吐出冷硬绝情之言。

这般一想,他遂冷了心肠,毫不迟疑的朝她伸出手去。

时至今日,他不会再上她的当。她也休想再哄骗他。

在他的手碰到她斗篷那刹,她手猛地抓紧颈下细带,同时伸脚朝他踹去。

“晋滁!”

这一声,惊骇而愤怒,警惕而戒备。

晋滁低头看那结结实实踹在他腿上那一脚,眉眼压低了下来。

林苑见状顿觉不好,忙软了嗓音道:“伯岐,有话好好说,行吗?你这样子,着实吓到我了。”

“是吗。”他凉薄的吐了两字,掀了眼皮,朝她面上看去一眼:“可是当日我去长平侯府寻阿苑时,阿苑却不肯与我好好说话。”

“我……”

想起从前,他心肠愈发冷硬,哪里还肯再听她花言巧语哄骗,当即伸手过去,抓过那兔毛镶边的兜帽,不容置疑的给她戴上,而后俯身将她从轿子里抱了出来。

林苑伸手奋力在他面上拍打,指甲在他脸上挠下几道血痕。

“晋滁你疯了!放开我!!”

晋滁充耳不闻,只仰着下巴躲闪,阴沉着面色,脚步愈发快的朝那假山方向阔步而去。

风大雪大,吹散了她的惊怒斥声。

待他抱着人低头步入一洞口时,耳边风雪声顿时一收。

他将人放了下来,抬手摸了下脸边,低眸一看,随即掀眸朝她冷笑:“果真狠心。”

林苑迅速环顾周围。

却原来这处是个单独凿开的山洞,身后左右皆没有出口。只待将前方那半掩的单薄石门一关,这处便形成了一方隐蔽的空间。

她心里惊疑不定,却也不敢十分拿捏准他究竟是何种用意,但心里的惧怕却是如何也摆脱不掉,忍不住连连后退,离他远些。

“阿苑可有何话要与我说?”

听得问声,林苑就下意识的朝他看去,却见杵在洞口的他脸色寒凉,瞧起来比他眉宇间落得雪色还要冰冷。

“你为何掳我过来?”她迅速整理混乱的思绪,尽量平静却温和的出声道:“你我之间,好聚好散不成?非要闹成这般难看的地步?你这般,又将昔日你我之间情谊置于何地?非要将那情分消磨的一丝不剩?”

他眉宇间迅速堆叠起戾气与讽意来。

“情谊?你确定你待我有这玩意?”他掀了眸来,寒意烁烁:“阿苑,来时我便告诉自己,今日断不会再被你花言巧语哄骗半分。”

说着他猛地将身后单薄的石门阖上,而后几步上前,拉过她手臂拽过她来。

“算了,我也不耐再听你那些虚情假意之话。即便真有什么内情冤屈或不得已处,待婚后再仔细与我道来不迟!”

径直将她拉至了洞口的一方石桌前,他抬手指着上面整齐铺好的纸张,以及旁边的砚台和沾了墨汁的笔,戾声吩咐:“我也不难为你,昔日那十封书信,你任选其二默来。别想含糊其辞诓或写些似是而非的话,那些个信件每一封是何内容,我皆能倒背如流。”

抓起蘸了墨的笔强塞她手心,他逼迫道:“写。早点写完,我就早点让人送你回去。想以阿苑的聪慧,届时定能自圆其说,也就能当什么事皆没发生过。”

他半是威逼半是利诱的话,却是让林苑大喘了口气,紧绷到极致的心神陡然一松。

原来不是她想的那般。

此时肩背尽是刚才发的冷汗,心神稍缓后,便是后知后觉的感到些嗖嗖凉意来。

眸光略垂半寸,她望着手中的笔杆,失神了一瞬。

到底是她将人想的不堪了。

不过转瞬她便回过神来,心肠重新变得冷硬。

他这般霸道恣肆行事,就算为她留了半分余地,那又如何。他已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与隐患。

见她垂眸握笔迟迟不肯下笔,晋滁沉下眸来,面庞深邃的轮廓隐约变得危险起来。

“阿苑不肯写?”

林苑攥着笔杆的手指紧了紧。

左右思量,揣度着他的底线在哪。

“我无所谓。”他说,冷漠勾了唇,眸里却没有温度:“相信不多时,林三姑娘失踪的事就会传扬开来。你不妨就在此间与我耗着,直待他们寻着踪迹找来,见你我共处一室……你说,到那时候,林侯爷可会再拒我的提亲?”

林苑骤得抬眸盯他:“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不等他脸色更变,她就将笔摔在地上,俏生生的眉目间,落满了难以言喻的失望。

“我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你会这般逼迫于我。”

第21章 对峙(二)

“伯岐,你明知女子的闺誉意味着什么,却以此对我相逼,当真是心狠。难道你得不到的,可就要心狠手辣的毁掉?”

林苑看着他:“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如今你让我感觉甚是陌生,仿佛从你身上,已见不到昔日那让我心动的少年郎半分痕迹。”

晋滁对上她那失望的眸光,沉默少许,突然扯唇笑了。

“可是觉得我面目可憎?”他呵了声,随即收了面上表情,抬手指着案上的纸张戾声道:“每当我一看到案上空荡荡的匣子,我就要深刻的记起当日你是如何哄骗我的。阿苑,如今还肯给你留有余地,已经念了旧情,万般忍耐的结果。”

林苑听得心惊,可面上也不敢显,只稍微撇过脸去,启唇轻声道:“你道我是薄情寡义,可试问,你待我又有几分真心?”

晋滁那入鬓的长眉一压,面上就显了真怒了。

这话着实令他心寒非常。

想他活了这二十年,还未曾待哪个女子这般上心过,唯一让他付出满腔真心的人,此刻却倒打一耙,反倒质疑他的真心。

“我待你如何不真心?”

她不喜他仗势欺人,他就敛了性子不再胡作非为,她不喜他无所事事,他就去北衙里谋了个职位。就连他后院那些莺莺燕燕,后来也都依了她意,一概遣散了去。

唯一未如她愿的,便只是那两个通房罢了。

他咄咄盯她,眸光都似染了恨怒:“还待让我如何依了你?你说!”

林苑的眸光从石桌上的空白纸张,慢慢上移至他那抑怒含恨的面庞上。

“大概今时今日,你也依旧弄不明白我究竟在意的是什么……”

又轻又缓的落下这句后,她似有若无的叹了声,而后敛了情绪,径直对上他咄咄逼视的眸光。

“伯岐,我在意的,是我一心一意对你,你却回我三心二意。在你看来,你为我妥协让步已是待我真心,可在我眼中,你收纳通房宿睡旁的女子房中,却是待我虚情假意的佐证。”

晋滁哪里肯信她这套说辞,只当她诡辩,当即冷笑:“我说了,她们只是……”

“我知道,你想说她们只是玩意罢了,闲暇时候的消遣。”林苑平静的打断他的话,反唇相问:“伯岐,她们明明是人,你为何非要一味说是玩意?难道,她们是那冰冷冷的物体?是吗,她们是吗?”

她眸光定定的对上他的:“你明明就是对她们起了兴致。在与我交往期间,你对旁的女子亦有了好感,有了兴趣。后来,你能遣散她们,也不过是两相比较,你觉得我在你心中的分量,比她们略重一些罢了。”

“甚至,你亦说过,将来成婚之后你亦不会单守我一人。理由很多,或许是你晋府需要开枝散叶,或许觉得那时候会腻了我,需要找些新鲜的女子来满足你的欲望,再或许……你父王相逼,不得已?还是为了巩固世子位,还是不得已要纳美?”

仿若浑然未见他那突然变了的脸色,林苑继续缓声道:“伯岐,可能这一年你我相识时日还太浅,所以你大概还不真正了解我性子。我是那般,别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回馈他的人。从来都是,旁人待我几分善,我就回人几分好,旁人待我几分真心,我自回馈人几分真意。”

“所以,在发现你无法待我一心一意后,我待你那些真心,那些真意,便要一分不留的一概收回。”

最后一句,轻且淡,晋滁却听得心惊,又生怒。

“你敢!”他单手将她捉到跟前,躁郁道:“若只单凭这个,就断我待你不是真心,那阿苑你又是何其武断!对我,又是何等不公!”

“伯岐你看,我们谁都说服不了对方。”林苑想挣开胳膊上的禁锢,未果后,只能竭尽所能的维持面上平静,对近在咫尺的他缓声道:“即便我真嫁了你,你以为我们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吗?最有可能的便是,你每纳一美,我便憎你一分,府上每有一位庶子庶女出世,我便恶你一分。长此以往,你我之间,便只剩下相看两生厌了。倒还不如在彼此情意未尽时,一别两宽,日后回忆起来,倒不悔昔年曾有过那般美好相遇。”

趁他失神之际,她终于得以脱身,不着痕迹的往洞口的方向移了两步。

“伯岐,放过我,也放过你,行吗?”

晋滁的脸色变幻莫测起来。

他没有应话,只是紧绷着下颌,绷直了唇线,半阖着眸倚在石桌前立着,让人分辨不出他究竟是何种想法。

外头风雪愈盛,刮得单薄的石板有些轻微的响动,些许寒雪由着石门两旁的缝隙吹刮了进来。

林苑抱了抱胳膊,冷的带些哆嗦道:“伯岐,此地实在有些冷极……可否先送我回去?我着实受耐不住了。”

晋滁似回了神。

他抬了抬眼,目光先是在石桌上的空白纸张掠过,继而迅速扫过那被摔在地上的毛笔,最后掀了眼皮,径直看向斜对面那紧挨着石门的人。

“阿苑,此刻开始,你莫再说话了。”

他不明不白的突然道了句后,就抬手解了身上的乌云豹氅衣,几步走到她跟前就直接将氅衣给她披上。

“这般,就不冷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