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姐儿轻轻抬头将明萱散落出来的发丝替她拢了进去,一边又对着空阔的花园惆怅起来,她长叹了口气,幽幽问道,“那你可想过接下来该怎么办?”

明萱清亮的眼眸中露出无奈与酸涩,“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瞥见媛姐儿神色低落,便整了整色,故意绽放出明媚笑容来安慰她,“媛姐儿你说,我顾明萱论出身也算出自樱世家,论容貌也算不得丑陋,论才情虽然琴棋书画都只会得皮毛,可也不至于一事无成,女红上总还拿得出手的,我便不信,周朝满天下无人能识金镶玉。你不用替我担心的!”

这些话不过是拿来安慰人的,媛姐儿清楚得很,可那样艰难的处境,萱姐儿却不仅未曾向她诉苦,还要反过来安慰她让她不要担心,这令她愈加觉得萱姐儿的可贵。

她低声说道,“那话我不跟祖母说了,可你若是有什么难处,一定要立时跟我说·便算我帮不得你,也总可以跟着你一起想想法子。祖母常说,没有过不去的坎,萱姐儿,你会好起来的!”

明萱心中一暖,举着包着厚厚一层纱布的手与媛姐儿的相握,“嗯。”

暖阳轻泻,春景如醉,前院哀哭震天·后花园里这宁谧一角,却涌动着温情。

按制,建安伯夫人应在府邸停灵二十一日才落葬,但因着芜姐儿随即便要过门,二七之后,顾明茹的灵柩便移至了梁家祖坟,这一场浩浩荡荡的丧事,才总算落了幕。建安伯府紧接着开始忙着准备继娶的事,钦天监算出了宜婚嫁的黄道吉日,建安伯梁琨与永宁侯府再结连理的好日子定在了六月二十六。

葬礼过后·朱老夫人到底还是大病了一场,这回的情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看起来竟隐隐有些小中风的迹象,好在用药及时,素常用惯的太医又是好的,因此病情很快控制下来,只是要好好疗养一段日子才又好恢复起来。

明萱不能放着重病的祖母不管,便不再提去白云庵的话。她心里想着,芜姐儿和建安伯结亲,那是大房的事·该怎样把蔷姐儿和自己的问题解决,好将亲事办得体面,那该是大伯父和大伯母的事。

反正统共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了·祖母还病着,她又是个无所依靠的人,既没有本事自个将亲事寻好,也没有本事与韩修硬碰硬的,与其整日揣揣不安,还不如安心伺候着祖母,等着大伯父和大伯母的发落。

反正,依着韩修的脾性·他恐怕是不肯轻易放脱自己的·便是大伯母替她作了亲,恐怕也要被他搅黄·因此越是时间流逝分秒过去,她心里反而倒不怕了。

韩夫人是今上疼宠的表妹·又是御封的郡主,她娘家日益隆昌,两个兄长都已得任高职,韩修除非是脑袋进了水,才敢在这样时刻对妻子动手脚。明萱忽然真心地想要为这位素未谋面的惠安郡主祈福,求满天神佛保佑韩夫人卢氏能够长命百岁,只要她安康健泰,韩修行事总会有避忌的,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逼她。

只要有喘息的时间,便就有转圜的可能,明萱从来就不曾放弃过希望。

四月将末,朱老夫人身子略好些,相熟的那几家夫人小姐时常前来走动

这日,严嬷嬷奉了老夫人的命过来漱玉阁请明萱,“东平老太妃与镇国公世子夫人,还有几位素日常来往的夫人都在安泰院,老夫人请七小姐过去帮着待客呢。”

明萱脸色微愣,追问一句,“镇国公世子夫人?”

从前镇国公府与永宁侯府的关系怎样,她无从知晓,可是自从顾贵妃怀了皇子之后,两家却甚是剑拔弩张。

大伯父这样卖力地要联络好与建安伯的关系,又时常奔走在朝中显臣与世家之间,不过是为了绸缪未来皇长子的前程,这干系着顾家未来能再有几世荣华,可却与裴家的利益背道而驰,两家如今虽还维持着表面的体面,但其实却是相互对峙的关系。

顾贵妃临盆在即,裴家应该不平静吧?

明萱曾暗地里揣测过,顾贵妃这一胎怀得实在有些过于顺利。生了皇长子的贵妃能够极大地威胁到无子的裴皇后的地位,裴家本该万分着急的,以裴相倾天权势,哪怕贵妃有建安伯护着,可有些事百密不及一疏,是防不胜防的,裴相真要出手,贵妃这胎很难保住。可裴家却什么都没有做,一副泰然自若的淡定姿态。

难道尚还有些什么后手?

不论如何,镇国公世子夫人杨氏,可是裴皇后的亲生母亲。这时候她无端端地来永宁侯府,又是因为什么?

第52章 诡异行径

自开春过后,雪化不积,天气又渐渐暖和起来,漱玉阁与安泰院近在咫尺,不过小半炷香的路程,明萱便不再乘用软轿,她换过见客的衣裳,便笑着跟在严嬷嬷的身后问道,“不知祖母可唤了八妹和十妹,若是,我便等她两个一道进去。”

严嬷嬷的脚步微停,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是镇国公世子夫人说许久不曾见过七小姐,想要见一见。”

她脸上露出善意微笑,轻声安抚着明萱,“来时老夫人曾吩咐过,说让七小姐平素人前是如何的,这会还便如何,不必刻意讨好,却也不必刻意疏远着,请过安,说两句闲话便成,不让您久待的。”

明萱微愣,心中淌过些异样的感觉,一时想到些什么,却又觉得不太可能。

她只好压下心中疑惑,点了点头说道,“嗯,我知晓了。”

东厢房里,一片热闹景象。

朱老夫人与东平老太妃携着手一道坐在软塌上,镇国公世子夫人和几位常来常往的世家夫人依着次序坐在下首的圆凳上,各自身后立着贴身伺候的丫头,一时间屋子里珠围翠绕,艳色生香。

明萱掀开珠帘进屋,一眼便看到右下首的凳上坐着位服色鲜亮的妇人,她约莫三十七八年纪,杏脸圆睛,略有些微胖,头上戴着支五翅金凤簪子,脖颈上一条红宝石镶成的珠链垂至腹间,看起来十分富贵张

她心中暗想这位便该是盛名鼎鼎的镇国公世子夫人杨氏了。

朱老夫人见明萱见来,忙笑着说道,“萱姐儿过来,这位是镇国公世子夫人,这位是安显侯世子夫人,这位是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杨大人的夫人,都是难得见着的,快过来行个礼。”

明萱不卑不亢地一一见过礼,想到来时严嬷嬷的提点便不再说话,她安安静静地立在朱老夫人身后,任谁看她时都只是一味微笑。

杨氏见状,笑着冲她招了招手,“这便是萱姐儿吧,好些年不见了,竟长成这样标致的大姑娘,可真讨人喜欢。”

她褪下手上一个羊脂玉的镯子,毫不生疏地拉过明萱,便将那镯子套到了萱姐儿的手上“来得匆忙,不曾带什么好东西,这个镯子,便算是见面礼吧。”

镯子戴完,杨氏的手却迟迟不肯松开,她不着痕迹地将明萱的手掌握住,垂头望去,看到萱姐儿掌心一条红色疤痕尚未褪去,生生将那掌纹截断,脸上露出奇诡的表情似是心中所想的事得到了证实,她脸上的笑容比方才又要得意几分。

明萱诧异极了,恰好这时安显侯夫人和杨郎中夫人也说要给见面礼她便借着机会小心翼翼地将手挣脱,她转头去瞧朱老夫人颜色,见祖母微微颔首默许,这才令丹红收下,又盈盈拜倒道过谢意。

东平老太妃见状,便将明萱唤至身前,笑着问道,“听说你前些日子身上不大舒坦这几日可好些了?你年纪还小时常这样三天两头地不舒服,总不大好下回太医来给你祖母请脉,也让他留两帖方子调理调理吧。”

明萱脸色微红地点头“嗯,我听姨祖母的。”

她虽这样答话,可却忍不住又泛起了嘀咕,她心中暗想,每月葵水如期而至,总有些疼涨难受,这本属正常,可被姨祖母一说,倒好像是她犯了什么难以得好的宿疾一般,听起来总有些怪怪的。

朱老夫人见她不甚自在,怜惜地很,她柔声说道,“萱姐儿,你既不舒服,便先回去歇歇,几位夫人也怜惜你,不会怪你失礼怠慢的。”

杨氏和另两位夫人闻言便忙附和着说道,“那萱姐儿快回去歇着吧。”

明萱谦恭有礼地道了辞,便还由严嬷嬷送了她出去。

她心中满是狐疑,总觉得镇国公世子夫人望着她的表情有些不大正常,她方才有留意到世子夫人的目光停在她掌心的伤痕上许久,原以为会被问上几句的,可杨氏却一句都不曾提起,倒像是原本就知晓的一般。

待要跟严嬷嬷问上几句,可又觉得有些不妥,终究这满腹的疑问还是藏在了心中。

明萱回到漱玉阁时,明蔷也在。

月锦阁一直不曾收拾好,顾明蔷便一直都客居在漱玉阁的东厢,她见了明萱进来,有些自来熟地上前圈住了明萱的手臂,笑嘻嘻地问道,“听说祖母唤七姐姐过去见客,都来了些什么人?”

明萱嘴角微微扯动,低声说道,“是东平老太妃带了几家夫人过来坐坐的。”

她心里暗怪,她与蔷姐儿的关系算不得好,从前清高自傲的蔷姐儿至有些暗暗瞧不起她的,这会儿不过是去了趟南郊,蔷姐儿回来后的态度迥异得令人觉得可怕,先是死活非要赖在漱玉阁不走,后来又对她故作亲近,这几日更是蹬鼻子上眼,学会了动手动脚。

连侯夫人的做法也让人琢磨不透起来。

月锦阁多大点地方,先头借着痢疾恐要传染的名头将那些家具毁了罢了,再重新布置一番,顶天也就两三日光景,可这都过去了十七八天,月锦阁还是不曾收拾好,侯夫人非但没个交代,还任着蔷姐儿在漱玉阁胡闹。

明蔷听了只是眉头微挑,脸上笑容却仍旧十分灿烂,“原是这样啊。”

她将话题岔过,忽然问道,“前日我在七姐姐书房里翻到了一本手札,上头记的皆是些对诗词歌赋的感悟,这几日恰好我想学着做诗,七姐姐能不能将那本手札借我看几日?”

明萱微愣,她不会做诗,也不曾记过什么手札,书房里倒是有好些顾长平留下来的读书笔记,也有顾明蓉的一些手记,她当初也曾翻过,只是嫌弃无趣,便不曾看下去,没想到蔷姐儿竟爱看那些。

她虽有些觉得奇怪,可蔷姐儿既然开口说要借,她总不好拒绝的,便点了点头说道,“你若是用书房,便拿去瞧好了。”

这话说得十分巧妙-,若是按照蔷姐儿以往脾性,怕是要当即发怒骂明萱几声小家子气的,可这会她竟没有,神色间还十分欢喜兴奋,“七姐姐放心,我不会弄坏那些手札的,我用笔墨将那些抄下来。”

明蔷转身钻进了书房,关了许久都不曾出来。

明萱的书房里头藏书典籍,大部分皆是从前就有的,也有些顾明蓉曾经的诗画手札。她初来乍到没有多久时,有一阵子祖母收拾顾长平的遗物,从他书房里里拣出许多他亲笔留下的墨迹,都装了盒子送了过来,放在她书架最底层。

她自谙没有什么不可为人见的东西,书房里头又有洒扫的小丫头陪在一旁,也不怕蔷姐儿会做什么,所以便没有拦着她进去。

可丹红附在明萱耳边低声说道,“小姐,我总觉得八小姐有些不太对劲。”

明萱眉心一跳,“她怎么了?”

丹红歪着脑袋想了许久,才咬了咬唇说道,“八小姐从庄上回来那日,便径直住到了东厢,因为您屋子里还藏着那些银子,我心里担心,怕出了什么疏漏,便成日里注意着她的动静。没想到,这越是盯着八小姐,便越觉得她古怪。”

她四下略略张望,然后低声说道,“八小姐一回来就翻过您的书房,我看她伏案奋笔疾书,便让在书房洒扫的丫头藕丝帮我留意她都看的什么书,藕丝告诉我,八小姐将先头二小姐作的诗词皆都抄了去,来回翻的也都是二小姐做了笔记的那些书。小姐,您说奇怪不奇怪?”

明萱眉头微皱,蔷姐儿虽也有几分诗才,却不似芍姐儿那样钻研,何况如今眼前是个什么样的境况,蔷姐儿经过了那一遭,想必比谁都清楚的,现下不是能够吟诗弄词的时节,蔷姐儿精利,不会无端做些无用

可她思来想去,却也想不透蔷姐儿的用意,只好沉着声吩咐丹红,“让藕丝继续留心着蔷姐儿的一举一动,若是有什么不妥,立刻来报与我知晓。

丹红点了点头,又说道,“从前院子里的事大多都是雪素姐姐管着,这会她嫁了人出去了,便只留我一个,我有时忙不过来,小姐您看,要不要再从下头提拔个一等上来,也好多帮衬着我些?”

这话倒是真的,她又要处置院子里的繁杂事项,又要管着上上下下的婆子丫头,还得尽心尽力地伺候小姐,看护好屋子里的银票,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明萱想了想便说,“素弯做事稳重,将她提上来至一等,再将小素补进去二等的例吧,素日都是雪素管着这屋里头的事,如今她去外头替我做事,我也没提个丫头上来帮你,这些日子辛苦了吧?”

她忽然笑着刮了刮丹红的脸颊,“以后你只要替我看着银子便成,其他的事,都吩咐小丫头们做好了。”

丹红娇嗔地嘀咕两句,主仆两人笑作一团。

这时,绯桃来了,“老夫人那里的贵客们散了,她老人家有话要对七小姐说,请您过去呢。”

第53章 求娶

明萱想到先前镇国公世子夫人打量着她的眼神,心中便有些忐忑。

镇国公世子夫人杨氏看起来是特意来见她的,杨氏的举止表情和所说的话,每一处都像是相看的意思。陪着一道过来的兵部武库清吏司杨郎中夫人,是杨氏娘家的弟媳,安显侯世子夫人则是裴相的幺女,看这阵仗,杨氏今日来,很像是替裴家的某个子弟前来求亲的。

可裴家和顾家,是那样的关系啊……

明萱敛下神色,转身对丹红交待了几句,又笑着拍了拍她肩膀,“你今儿累了一天,先歇着,这趟我让素弯陪我去。”

既然决定了要升素弯到一等,总该给她近身当差的机会。

丹红明白,忙说道,“那我去叫她。”

安泰院里,朱老夫人歪在软塌上闭目养神,她身体尚未大好,今日打起精神来应付杨氏那三人,耗费了不少气力,这会很有些乏累。严嬷嬷见她如此,便至紫金香炉前换上了一柱宁神香燃着,不一会儿,东厢房里弥散着一室清香。

绯桃撩开珠帘,恭身说了句,“七小姐到了。”

明萱踏进了屋,径直走到软塌旁行了礼,然后动作自然地拱到朱老夫人身侧,语气关切地问道,“祖母脸色看起来有些乏倦,是不是应待客人太久累着了?”

朱老夫人睁开眼,在严嬷嬷的搀扶下坐起了身,她斜斜地靠在床头上眼中满含慈爱地望了明萱许久,良久才开口说道,“是有些累着了,等跟你说完话,我便要歇下了。”

她朝严嬷嬷使了个颜色,严嬷嬷会意,便将屋内的小丫头们都赶了出去,一时空阔的东厢房便只剩下这祖孙两人。

朱老夫人握住明萱的手,小心翼翼地轻抚着她手掌心上的疤痕那处伤口早已经愈合,也长出了新肉,只是因为割得太深的缘故,还不曾恢复地好,看起来便有些狰狞。她脸上便显出心疼和怜惜,幽声说道,“前日太医说,师太调的药甚好,你再抹个十来天,这伤痕该是会褪去的。”

尽管如此她还是很担心,这条长长的伤口会留下疤,将萱姐儿的掌纹截断,听说断掌的女人命硬,大多数都过得很坎坷,有些还背负着克夫克家人的传言。萱姐儿已经够委屈的了,她害怕将来有人造谣生事,把三房的噩运都归罪于萱姐儿头上。

明萱见状,便笑着安慰朱老夫人,“承蒙玉真师太挂念知晓孙女儿带回来的药膏用没了,昨儿又派人送来了两罐,这下可好一日用上三次也尽够了的。”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来送药的是师太跟前的圆惠师父,她看过我的手,说是无碍,师太的药很是见效,这种程度绝对不会留下疤痕,祖母您就放心吧。”

圆惠说先帝时有位得宠的吴贵妃有一回不知道因了什么缘故额头上被利器割到,伤可见骨人人都以为这回是必定要留下疤来的,这位吴贵妃以后恐怕也很难再得恩宠但两月过去,先帝御花园偶遇吴贵妃时,她额上的伤不只好了,还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反倒更比之前显得娇艳,先帝复宠爱日盛,直到她后来病逝前,内宫帝宠一直都是她头一份。

那位吴贵妃,其实是偶然间得了玉真师太的青眼,才得了这种生肌活肤的药膏。只是师太因为身份太过尊贵,不愿意介入内宫纷争,所以才不肯传扬,这件事便也成了宫闱秘闻,无甚人知晓的。

因此明萱倒不怕手上会留下可怖的疤痕,其实便是有,她也并不太放心上的。

照她看来,真正的明萱早就香消玉殒了,三房的境况又是如此凄凉,那么她手掌心上的纹路便不大可能会是什么大富大贵之相,如此横生一道,兴许反而能将过去的噩运砍尽,置之死地而后生,说不定以后还会有新的气象和前景。

朱老夫人略略叹了口气,她抬起头望着明萱那张清丽的脸颊,低声说道,“萱姐儿,你向来是个聪明孩子,行事举止也更稳重懂事,祖母便与你开门见山了。今日镇国公府裴家的世子夫人来,其实是想要替她府上的大公子求娶你为妻的。”

她语气微顿,“裴家大爷唤作静宸,他生母是先前襄楚王的独女永嘉郡主。因他是早产生的,身子骨向来不好,常年缠绵病榻,十天中倒有九天是病着的,所以先前镇国公世子夫人要给他说几门亲事,皆都没有成,裴家便也不再管这长幼有序的说法,后头的二爷三爷都先结了亲。”

明萱一张清亮的眼眸直愣愣地望着朱老夫人,她没想到自己真的猜对了,镇国公世子夫人确实是来替裴家的公子求娶她的,更没想到的是,那个人竟是裴静宸……

倘若她没有猜错的话,母亲生祭那日在清凉寺后山的药庐,她见之心慌的那个人,便就是他;在裴相生辰时,驿站街口那场闹剧的主使者,身侧那架黄花梨木制的精致马车上身着紫棠色锦袍的那眉目如画的男子,也是他。

裴静宸,是那样一个深不可测的人,可这会祖母告诉她,他极有可能是她新鲜出炉的未来夫君人选。

朱老夫人见明萱神色微窒,以为她在介意裴顾两家的新仇旧怨,忙拍着她手说道,“祖母知道你听了那孩子姓裴,心里会有些不舒坦,可身在浮波,许多事不只要看得深远,还必须当懂得放下。你父亲的事,蓉姐儿的事,祖母心里也怨的,当年没少在佛前咒骂裴相。”

她眉间顿结,语气愈加低落,“可现下仔细想想,依着裴相斩草除根的性子,若是有心要害你父亲,那顾家怎么会一点事也无?谋逆这罪名,往大了说,是足够抄家灭族的!可裴相容下了永宁侯府,自然也容得下你父亲一个文弱书生。

再说,今上虽为了权势背弃了蓉姐儿,可结发夫妻,又是一同患过难的,怎么会真的那样冷情?端瞧他不曾将蓉姐儿直接打入永巷,便就知道他对蓉姐儿还是有情意的。”

若是明旨将顾明蓉打发至永巷,那便是真心要废弃不顾。可今上封了她做嫔,赐居了永和宫,永和宫虽然偏僻,与今上自幼长大的长掖宫却是紧邻,今上不可能忘记长掖宫,自然也不会忘记结发之妻。

不论是与簪缨世家顾氏决裂为敌,还是在今上的心中埋下不快和刺痛,都不是三朝权臣裴相会做的事。他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非要置顾长平于死地的。

明萱虽然不曾亲身经历过三年前那件事,可按着她的认知,也是觉得如此。

裴相三朝权臣,所思所想该远比旁人深刻长远,否则宦海沉浮,不知道哪一天就会从云端高位跌落,到时牵动的可不只是他一人,倾覆的许是整个家族。月满则亏,盛极而衰,这道理她都懂的,裴相不可能不知晓,伴君如伴虎,帝王心术,最是难测的,倘若没有几分谋算,裴相也不可能历经三朝而不衰。

所以明萱虽觉得顾长平的死因依旧成谜,却从未将裴家当成真正的仇敌。

她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嗯。”

朱老夫人便接着说道,“你大伯父常说,裴家这三五年内便要倒的,可祖母却觉得这话还不好说,朝堂上的事波谲云诡,今日你长我三分势,明日我高过你一丈浪,凡事都不可铁齿断言。”

她顿了顿,“有件事祖母该要与你说的,其实裴家大爷这门亲事,虽则是他继母杨氏前来求的,可却是我与老太妃一力促成。”

当日,颜家受到韩修胁迫,逼于无奈之下与明萱退了亲,朱老夫人便有这样想法了。

韩修有妻室的,侯门的嫡女死也不能做妾,便算是韩夫人没了,韩修正儿八经三媒六聘要来娶萱姐儿当继妻,侯府也是万万不肯的。当年那样冷血无情的人,作践够了萱姐儿,回头又来行这样无赖流氓之事,若是就这样从了,那萱姐儿算什么?永宁侯府算什么?说出去要成笑柄的。

可有韩修这样迫着,若再与门第次些的人家结亲,也不过就是颜家的下场,清官小吏人家,能熬得过几日?可那些能与韩修分庭抗礼,权势上不畏惧他的人家,却又不是那样容易攀上的。萱姐儿处境本就尴尬,年岁也大,这会挨上芜姐儿百日内要出门,做亲匆忙仓促,原本就没有什么高门大户的人家愿意凑上来的。

朱老夫人搜肠刮肚,终于想到了裴静宸。

裴静宸是镇国公府世子裴孝安的长子,纵然向来不受裴相宠爱,继母杨氏为了长子嫡孙的名头一直都想要铲除他的,可他却是永嘉郡主所出,襄楚王遗留下的唯一血脉。哪怕他不受待见,哪怕他病弱将死,只要这层身份在,韩修便不能轻易对他下手,只要婚事做成,那便好绝了韩修的念想,也免得以后闹出什么不好听的传闻来。

至于裴家大爷的病……

朱老夫人目光微深,从前她不知晓也罢了,可东平太妃既然告诉了她,裴家大爷与玉真师太的关系,以玉真师太的手段,裴家大爷便绝不可能是个无所依靠任人宰割的病夫,她又回想起前些日子在清凉寺禅院中所见,心中那种念头便越发坚定起来。

她捏着明萱的手略重了一些,语气也更显得严肃,“萱姐儿,租母问你,裴家这门亲事,你可还愿意?”

第54章 嫁

安神香安谧芬芳,弥散在这空阔宁静的东厢房。明萱缓缓抬起头来,露出白玉一般的脖颈,她轻轻扑闪着长而卷翘的睫毛,语气里透着股难以言喻的无奈坚定,“嫁,祖母,孙女儿嫁他。”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裴家如今虽看着显赫盛极,可天威难测,倘若裴相此时尚还不愿意将手中权利慢慢放开,那说不定哪一天便会如被蛀空了的参天巨树般,毫无预兆地轰然而塌。原本,只冲着“裴”这个姓氏,她便该有多远躲多远的。

裴家大爷又是那样一个深不可测的男人,他比自己更懂得隐忍,更擅于伪装,这般蛰伏,想来也有着更大更多的野心。以常理而言,这样的男人是决计沾染不得的,那也与她素来的愿想背道而驰,她只是想过一些简单平静的生活啊,可若是嫁了裴静宸,哪里还会有安宁的日子好过?

可现下,这些却都不重要了。

嫁去镇国公府,断绝韩修的纠缠,这是明萱赢取喘息的机会。

至于以后的事……倘若裴家大爷堪当良配,那她便竭尽所能与他共同逃出生天,日后也能择一处良居,过些梦寐以求的日子;若他不是,那她也有至少五年的时间可以筹谋,五年后,她不过二十二,韶华犹在,青春正好,一切都还来得及的。

这答案正合心意,可不知道为什么,朱老夫人却觉得满腹辛酸,她紧紧搂住明萱,眼角洒落滚烫泪滴。“好孩子,委屈你了。”

明萱嘴角挤出几缕笑意,她状似不在意地摇了摇头,“祖母为了孙女儿殚精竭虑,孙女儿感激都来不及,哪里会觉得委屈?您曾经说过。路是由人走出来的。焉知孙女儿这回不会走出一条旁人意想不到的路来?”

她从怀中掏出帕子来,小心翼翼地替朱老夫人掖干眼泪,忽而带着些撒娇说道,“六月二十六是芜姐儿大婚。这样算来,与裴家的亲事,这两月间定要仓促地结的。不论如何。裴家也是累世的公侯,与先前的颜家自然不同,祖母得替孙女儿跟大伯母说说。妆奁若是太过寒酸,丢的可不仅仅是孙女儿的脸。”

朱老夫人听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脸上的颓丧也消失无踪,她拿手去捏明萱的脸颊,笑着说道,“祖母还怕你心里难受,谁知道你这小东西却算计起嫁妆来了。你放心,你大伯母这回定不会亏待你的。”

这是要嫁去裴皇后的娘家。便是为了宫里贵妃的面子,侯夫人也不敢只拿五千两银子的妆奁来打发了萱姐儿,到时她便是多给些私物,说起来也都是为了全侯府的面子,侯夫人也不好再拿这事来作伐。

明萱矮身伏在朱老夫人膝上,一双清亮眼眸望着熏炉中香烟袅袅,心中百味陈杂,但愿,这回能顺利地嫁出去……

裴家很快请了媒人过府纳采问名,庚帖是钦天监的监正大人亲自合的,是大吉之象,纳吉之后便是纳征,因为要赶着六月二十六明芜出阁的日子,裴家请钦天监算过最近的吉期,终于将日子定在了六月初十。

这期间,明萱为了防止再受韩修的威胁,除了每日仍去安泰院请安与朱老夫人说话之外,便只待在漱玉阁,一步都不敢外出乱走。她心里想着,哪怕韩府近在咫尺,只要她规规矩矩地锁在家里,她不信他有办法进到这深宅内院中来。至于裴家那头,韩修暂时还无法撼动裴相的权威,她又不知怎得,对裴家大爷有着莫名自信,深信他可以安然躲过韩修的算计。

占着出身地位的优势,倘若裴静宸仍然被韩修玩弄于股掌,那她便也该绝了红尘游戏的念头,干脆跟着玉真师太青灯古佛一辈子去罢。

漱玉阁的书房里,明萱正与丹红点算着要带过去裴家的陪房名册,她在桌案上铺就白纸墨砚,提笔轻落下陪嫁丫头的名字。

她凝着眉说道,“我昨日问过了素弯,她说愿意跟着我去裴家,这样你和素弯两个一等便有了。至于二等的里头,雀好的老子娘早没了,是个无牵无挂的,可新近提上来的小素,家里人却都在这边……”

丹红想了想说道,“不然小姐将小素留下,换上藕丝,藕丝虽是自小就在这府里的,却不是家生子。”

她话音刚落,门帘外忽然响起茶盅跌碎的声音,小素神色慌乱地跑进来跪倒在地,脸上满是急切和焦急地冲着明萱磕了几个响头,“奴婢虽然笨手笨脚,但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做的,求小姐看在奴婢好歹也在漱玉阁做过几年差事的份上,千万不要赶奴婢走,奴婢愿意一辈子做牛做马伺候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