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眶之中不断有眼泪流出,语气中满是恳求,“奴婢的娘从前专事给三夫人梳头,后来三房出了事后,便再没有得过差事,家里还有个常年要吃药的兄弟,一家人全凭着奴婢这份月例过活。若是小姐留下奴婢不要,等您出阁之后,侯夫人定要将奴婢调离漱玉阁,拿不到二等丫头的定例还不算什么,就怕夺了差事,没有银钱,家里再过不下去!”

丹红有些为难,要换下小素,不是因为她做活不勤快,也不是对她家中遭遇不同情。

只是七小姐是在选陪嫁到镇国公府的丫头,这一去虽说不必完全与侯府断绝干系,可至少却不能在侯府留下太大念想,像小素这样家里有老娘弱弟,便是去了裴家也定是时时刻刻想要回来的,一来容易被裴家的人落下口实,二来也难免更顾忌侯夫人想法,将来若是利益相冲,恐怕会做出吃里扒外的事情来的。

她想了想,有些艰难地说道,“小素,你莫要这样,七小姐定会想办法将你安排到老夫人的院子里去,二等定例虽是难了,可总不至于让你丢了差事,家里没有法子糊口。”

小素却不听,她抱紧了明萱的大腿不肯撒手,苦苦哀求着说道,“奴婢的娘原先是三房的人,弟弟一直生病没有分配过差事,可他自娘胎里出来便在三房,也该算得三房的人,小姐若是怕奴婢的家人在侯府有所钳制,奴婢便求您将奴婢的娘和弟弟一并带过去裴家。”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一张脸来,嘴唇有些微微颤抖,“安泰院的缺早就人满为患,便是奴婢过去了,也没有差事做的。奴婢一家皆从三房出来的,身上早已经打上了三房的标签,旁的地方是不肯收的。除了小姐您,奴婢再也没有去处了!”

明萱闻言眉头微皱,她讶异地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她记得何贵也是三房分出去的,后来便在买办处当差,买办处油水又丰厚,与府里的主子丫头打交道最多,还能结交外头的生意人,是个令人称羡的肥缺。可小素这会却说,因为她们一家出自三房,所以再得不到旁的差事。

小素抬起头,声泪俱下说道,“回小姐的话,听奴婢的娘说,侯夫人与三夫人不知道因了什么缘故,素来有些不睦的,奴婢的娘曾给三夫人梳过头,侯夫人自然不会再用她。至于三房出去的人不受待见,这不是奴婢一家之言,您若是得空,问问咱们院子里的季婆子吴婆子她们,尽都知晓的。”

她抽了抽鼻子,接着说道,“从前三夫人从陆家带过来的人皆被打发去了陪嫁的庄子上,可顾家出生的家生子却只能留在侯府,原本刚分出来时,有几个还能得个像样的差事,但不过三两年间,却都陆陆续续都被打发到了别处。这里头的缘由奴婢不清楚,可除了雪素姐姐家的何姐夫,府内便只剩下奴婢一家是从前三房留下来的人,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

明萱微窒,她初醒来时不知晓前事,因此不曾留意,可后来逐渐熟悉起来后,才发现漱玉阁内上上下下的奴婢仆妇皆已经被换过,竟是半个旧人都不曾见到。

初时她虽觉得不太对劲,可却还因此隐隐觉得松了口气过,毕竟若是身边有对她十分了解的人在,她的言行举止神态表情都太容易被人揭穿,再后来她处境堪忧,便没有闲暇去追根究底了,这会小素提起,她被勾动了心事,脸上神色一时变幻莫名,眼中流转着深邃光芒。

良久,她终于开口,“你兄弟今年几岁了,他得的是什么病?”

小素忙答,“回小姐的话,奴婢的兄弟上月刚满了十岁,唤做寿安,是三老爷在时赐的名。他那是自胎里带来的毛病,夏季还好,只一到了冬日便咳喘地厉害,奴婢家里度日艰难,也请不起好的医正给他瞧,便只好说些病状,请街头那家小药房的大夫随意抓些药,倒也勉强能压下去。”

她一时想起什么,又赶忙补充说道,“只要出了冬季,奴婢的兄弟也能做活的,决计不会白吃摆用着小姐的!”

明萱沉着眼眸望向小素,“你娘也是这个意思吗?”

小素一愣,“我娘她……”

明萱打断了小素的话,“你回去跟你娘说,倘若她肯将她知晓的事尽数告诉我,我不仅要将你们母女三人带离侯府,还会尽力寻个好大夫治好你兄弟的病。”

第55章 冲喜

丹红亲自送了小素出去,折返回来时遇到明蔷,她恭身行礼,“八小姐。”

明蔷云鬓微散,妩媚精致的脸上泛着酡红,眼波里流淌着丝丝媚意。她见了丹红,微昂着下巴,朱唇轻启,似有甘醇的酒香从她口中飘散,“是丹红呀,七姐可在她屋子里头?我在外头听到些传言,迫不及待想要来告诉她呢。”

她脚步轻晃,有些踉跄,若不是身旁丫头扶得稳,早已经站不大住。

明萱听到动静从书房里出来,见状眉头微皱,她低声问道,“蔷姐儿,你吃了酒?”

盛京城中的闺阁贵女时常会举办些诗社花会,有时高兴也会舀了甜酒来饮,但女儿家酒力不胜,为了凑兴喝个小盅便罢,是决然不会吃醉以免失态贻笑大方的。但看蔷姐儿这脚步虚浮满面红霞的模样,想来是喝了不少,有些醉得不轻。

明蔷的心情似是很好,一直笑个不停,“今儿承恩侯卢家的大孙女及笄,也请了我去,七姐姐知道的,我前些日子被囚在南郊母亲陪嫁的庄子上,快要憋闷出病来,这回还是大半年来头一回和从前的姐妹们团聚,一时高兴,多喝了两盅,无碍的。”

她扶着丫头的肩膀上前两步,忽得撅起嘴来说道,“那些人真是讨厌,端着贵女的架子,却最喜欢在背地里说人闲话。七姐,你知道吗?那些人说裴姐夫命不久矣,是个将死之身。裴家这会子娶你没安好心,是要舀你去冲喜的。”

明萱眉心一跳,忙将伺候在屋子里的丫头谴走,“去准备些热水和醒酒汤来。”

她是不信裴静宸真是个病夫的,可那人将戏做得那样真,不明就里的人恐怕皆已被他瞒过,这回裴家匆忙来求娶。难免有人会生出这样的揣测来,这些话便是明蔷不说,她心中也有数的。只是明蔷毕竟还住在她的漱玉阁。醉酒而归已经失仪,若这些醉语让人传了出去,恐也要牵累她的。

明蔷见屋子里的人退下去些。说话便愈加肆无忌惮起来,她眼神略有些迷离地说道,“这也罢了,裴姐夫自小就是副病入膏肓的模样,有人这样传言也不足为奇,只是她们越说越离谱,竟还有人说七姐姐你掌纹已断,是克夫之象,裴家指望你过去冲喜可笑,恐怕到时你一过门就要将裴姐夫克死呢!”

她咧开嘴冲着明萱笑了起来。“七姐姐,你放心,那些看不起人,胡乱说话的,等将来我一定蘀你处置她们!男的。拉出去刺配边疆,女的,让她们嫁给守城门的老兵,哼,看她们自谙身份高贵,以后还怎样猖狂去!”

明萱听她的醉话越说越不像话。只好转头对着伺候明蔷的丫头说道,“你家小姐醉了,快扶她进东厢房,等热水和醒酒汤好了,我让人送过去,你们伺候着她早早歇下,莫要再让她胡说八道了。”

那丫头忙恭声道是,将蔷姐儿扶过去东厢。

明萱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样子蔷姐儿是在承恩侯府受了气,这时节嫡庶之别有如天地,蔷姐儿虽然被宠得骄傲如斯,可到底不过是个丫头生的庶女,那些真正的名门嫡女纵然面上客客气气,可骨子里总是不屑的。

只是,依着蔷姐儿素来的性子,受了这样的屈辱回来,该又哭又笑好生闹一场的,这回却只像是在为自己抱打不平了一通,还说了那些狠话……

她眼眸低垂,想了想对着丹红吩咐道,“去打听打听蔷姐儿这几日都去过哪里,见了些什么人,侯夫人对蔷姐儿的亲事到底有个什么说法,这时间一日紧似一日,若是这会还不定下来,到时候芜姐儿出阁时,大房脸面上不好看的。”

丹红屈身行了个礼,便转身出去了。

夜色微暮,明萱望着手掌心上那道伤痕蹙起了眉,玉真师太的药用得甚好,割伤的那道口子已经全然愈合,生出了新肌,疤痕也逐渐变淡,倘若不仔细瞧,几乎已经看不出来掌心处曾经受过伤。

她知晓这年代的人极其看重掌纹,认为这深深浅浅的印烙承载着人一生的起伏高低和得失福祸,可她没想到外头竟然因此传出她克夫的谣言来。她猛然想到那日镇国公世子夫人过来时曾盯着她手掌许久,现下她似乎有些明白杨氏眼中那诡异目光意味着什么。

杨氏蘀裴静宸求娶侯门嫡女来“冲喜”,是为了博取贤惠慈悲的名声,裴家大爷娶了自己这个身上担着“克夫”之名的女子,将来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不论他是真的病入膏肓无药可救而死,还是为人所害,杨氏都可以将罪责推到她顾明萱的身上来。

不论如何,都是杨氏占尽便宜。

明萱嘴角噙着抹冷笑,她很笃定裴家大爷娶妻之后,身子会一日好似一日,她手掌心上被改变了的纹路,便可以解读为“旺夫”,这一回,杨氏怕是要当定“温和宽厚”的好继母了。

第二日晨起,明蔷酒醒,听丫头说她昨夜拉住七小姐的衣衫胡说个不停,她脸色骤然剧变,忙抓住小丫头的手臂焦切问道,“我还说了什么?”

那小丫头吃痛,却又不敢挣扎,只得任她用力地捏着,“只说了承恩侯府里那些小姐们说的闲话,说七小姐克夫,说裴家娶七小姐是用来冲喜,旁的不曾了。”

明蔷这才松了口气,但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不安。

她洗漱过后,便去到漱玉阁的正厅,见明萱正在桌案上与丹红素弯清点着侯夫人令人新添的锦缎布匹,便干笑着几声说道,“这些绸缎好漂亮,是母亲给七姐姐添的妆奁?”

明萱的脸上不见喜怒,眼底却藏着几分对明蔷的疑惑,她平静地点了点头,“是大伯母方才令人送过来的,听说是江南产的玉蚕丝织就的,价格要比寻常的绫罗贵上一些。”

她眼波微动,故意说道,“大伯母应是也给八妹妹留了。”

明蔷面上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只不过转瞬之后,这神情便又消失不见,她嘴角挤出几分笑容来,带着几分试探地说道,“听说我昨夜吃多了酒,冲着姐姐发酒疯了,都是我的不是,还望七姐姐看在我年少无知的份上,饶了我吧,也不要将这事告诉了母亲……”

她眼中带着几分祈求,“母亲若是知晓了,定是要罚我的。”

明萱望了她一眼,笑着说道,“八妹说笑了,你昨夜不曾胡说什么,倒叫我去跟大伯母告什么状好?姐妹的及笄礼上,一时高兴,多饮了些酒,总算没闹出什么笑话来,也算不得什么的。若是真论起来,你昨夜可是说要蘀我狠狠罚那些说我闲话的人,被你这样地护着,七姐心里觉得很感激呢。”

她顿了顿,忽然掩面而笑,“那七姐便等着,等着咱们家蔷姐儿富贵荣华那一日,好蘀我出这口恶气。”

明蔷脸色微变,强掩下心中慌乱,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瞧姐姐说的……”

她急忙将话题岔开,“我过去宜安堂与母亲请安。”

明萱望着她仓促的背影脸色沉了沉,她抿了抿嘴唇,将书房里当值的藕丝唤过,“这几日我不在时,八小姐还去书房里头抄书吗?”

藕丝恭敬地点头,“回小姐的话,八小姐抄的都是从前二小姐的手记,她有时也临摹二小姐的画。还不只如此,奴婢听门上季婆子说,前日八小姐还问起二小姐从前在家时,最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戴什么式样的簪子。”

季婆子从前在明蓉的梨香院当差,虽然不是近身伺候的,但常来常外,总要比旁人对明蓉的穿衣打扮熟悉一些。

明萱心中便有了数,她轻轻颔首,半晌又抬头问道,“听说你是自小被卖进侯府的?对小时候的事可还记得?”

藕丝双眼中显出些迷茫,她摇了摇头说道,“小时候的事,旁的不记得了,只记得是发了大水,和家人冲散了,后来被拐子拐了,几经转辗便到了侯府,才有这个福分伺候了七小姐。”

侯府里外头买进来的小丫头地位没有家生的高,做的都是些最苦最重的活计,倘若不是遇到了七小姐这样宽厚仁和的主子,她这会该是和当时一同进来的那几个丫头一样,在浣衣房做活,哪能得个洒扫书房这样清闲的活。

明萱眼中带着些诧异,“那你竟还认得字?”

雪素做事谨慎,书房的活计虽然轻松,洒扫也自是简单的,可难的却是要将那些书籍归类整理,要做得这项活计,首先的前提便是要识字。

藕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奴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看到那些字好像是认得的一般,那些书名,虽没有认了全,但大抵却是差不离。雪素姐姐说,许奴婢的父亲也曾是个读书人,小时候耳濡目染也认得几个字。”

她目光微敛,似有几分惆怅,“奴婢倒也愿意这样,总好有个念想。”

明萱深深望了藕丝一眼,“我知晓了。”

她张了张口,正要再说些什么,忽听得门外传来匆促脚步声,丹红脸色焦躁地跑了进来,“小姐,不好了!”

第56章 变故

丹红的性子没有雪素那样沉稳,可却也不是一惊一乍的人.

明萱见了心里便有些不好的预感,她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丹红脸上写满了焦切,又有些愤怒,她急急喘了几口粗气说道“我奉了小姐的命,安泰院老夫人处送新作的糕点,恰巧遇着严嬷嬷从清凉寺回来,我瞧她脸色不好看,便就问了一句,谁知道……谁知道……”

她小心翼翼瞧着明萱的脸色,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昨儿夜里清凉寺遭了贼,寺里好几处禅院都有失窃,损失惨重,这倒便罢了。最可气的是,净莲堂咱们供奉了三夫人的长明灯和长生牌位,因那牌位上镶嵌了块羊脂美玉,那些贼子竟连这个也不放过。三夫人的长生位……也丢了!”

明萱一窒,她眯了眯眼,追问道“你说什么?”

丹红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咱们在净莲堂供奉的三夫人的长生牌位丢了!严嬷嬷说,长生牌位丢不得的,这下得叫人赶着重塑一个,到时候还要小姐您亲去一趟清凉寺将牌位给安回去。”

清凉寺香火隆盛,贼子对香油钱起了歹心,倒也还说得过去,可为了块羊脂玉去偷别人的牌位,便有些匪夷所思了。

明萱不知道为何,脑海之中立时便闪现出一个杀气腾腾的人影来,她嘴唇微颤,心中几乎确认无疑,这些又该是平章政事韩大人捣鬼。她早有预料,韩修不会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嫁过去裴家坐视不理,因此她闭门不出。不给他任何威胁和逼迫自己的机会。

可她没想到,为了要逼她出门,他竟然会做这样的缺德事。

这时,绯桃匆忙来请明萱去安泰院,明萱不敢怠慢,急急地便跟着过去。

朱老夫人似乎并未疑心到韩修身上去。近日里盛京城中已有多家府邸发生过行窃事宜。她只是没料到竟然有人胆敢将脏手伸到佛祖头上去,因此神情中难免有些恼怒和愤恨,她见了明萱先是安慰了几句,随即便让严嬷嬷从后头的库房内取出件红布包得严严实实的物事来。

她轻轻解开布结。是一方已经雕刻好的紫檀木牌位,底座上一般镶嵌着翡翠白玉,看上去十分富贵。她低声对着明萱说道“这是原本祖母给自个备下的,这会先给你母亲用。”

明萱心下惊讶。知晓盛京城中上了年纪的贵人大多都早早替自己备下的丧事上要用的棺材牌位,皆是倾尽心力寻了来的好物料,她便急忙推拒着说道“祖母自己存着的宝贝,还是留着。孙女儿这便打发人去外头寻上好的木料给我母亲再做一个!”

她知道古人最重视这些死后哀荣,祖母存着的这牌位定是她心头所好,那是祖母死后要供在祠堂里用的。这般拿走有些不忍,何况清凉寺净莲堂内供着只是她母亲的长生位。用一般的楠木便足够了,这紫檀木贵重,若是让大伯母知晓了,难免又要生出是非。

朱老夫人却摇了摇头“你母亲的事耽搁不得,祖母如今还好端端的,这物料以后却可以慢慢地寻。萱姐儿,这东西是我私物,与公中不相干的,你拿去不必有何负担,也不用怕你大伯母有想法。”

她指了指牌位中间那行空白,微微笑着说道“祖母这里有现成的金漆,你字好,便在这儿替你母亲写上名联,赶早不赶晚,等写完了你亲自送过去清凉寺安好,再祭香告慰你母亲在天之灵,让她莫要受惊。”

明萱咬了咬嘴唇,她心里虽然想到这定然是韩修在诱她出门,可母亲的牌位却是不得不要亲自安上去的,她想要将自己的推测说与祖母听,可思来想去,便是祖母知晓了,也不能阻止些什么,不过是白替她操心一回罢了。

她万般无奈,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严嬷嬷取了金漆和笔墨,又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些样范来。

明萱便照着在紫檀木的牌位上写道“先母顾门陆氏之灵位”等字样,等金漆干了,重又拿红包裹住系好,这便捧在怀中带着严嬷嬷和丹红两个上了马车,径直往清凉寺奔去。

山道崎岖,马车一路颠簸,她的心情便也如此起伏不定,犹如坐着过山车一般,紧张忐忑得不行。

韩修就像是团粘手的面粉,怎么也洗不掉,甩不脱,如同噩梦一般紧紧地萦绕在她身边,可当年是他决绝撕毁婚书的啊!端看他那种不死不休的纠缠劲,想必他与这身体的原主是曾有过深情的吧?若他当初换一种选择,原来的明萱又怎么会死?兴许……兴许他真的能够得偿所愿,成就一段锦绣良缘的。

可她不是从前的明萱,她神迹一般得到明萱的身体,却不曾怀有她的记忆。韩修于她而言,只是个陌生人,他的所作所为令她厌恶的陌生人,她甚至都无法对他产生好感,更别提会有什么感情,因此他的每一次紧逼,对她而言都是一种恐惧的折磨。

她抗拒,所以退得更远。

马蹄的节奏变得缓慢,明萱微微掀开车帘,看见清凉寺后院的门口停着好几辆马车,她眉头一紧,低声问道“除了我母亲,还有旁的人家受害吗?”

严嬷嬷点了点头说道“净莲堂里供的皆是几家公侯伯府中夫人小姐的长生牌位,听说除了咱们家三夫人,还有忠顺侯府的老夫人和安显侯家的三小姐,寺院门前停着的马车,想来便是这两家的。”

她敛眉说道“马车俱堵在门口,看来今日七小姐也需下车走进去了,好在净莲堂便在入门处不远,那两家府里虽不是平素常来常往的,也算不得生人。”

明萱点了点头“嗯。”

媛姐儿也是六月出阁,嫁的便是忠顺侯府的二公子孟光庭。至于安显侯……安显侯世子夫人是裴相的幺女,那回镇国公世子夫人来相看她时,也曾经见过一回的。真论起来,的确算不上是生人。

明萱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中的牌位下了车,严嬷嬷和丹红一左一右地伺候在她身侧,后头还跟着几个婆子丫头,就这样一路目不斜视地往净莲堂里头行去,偶尔碰见个认出她来的,也俱都在严嬷嬷提点下行了礼问了安。

等到她将长生位重新在净莲堂安置好,又燃香祭祀过后,她心里不愿意在清凉寺里久留,便对着严嬷嬷说“礼既已成,咱们便就回府让祖母安心。”

严嬷嬷点了点头“老夫人也是吩咐要早去早回的。”

一行人刚移步至后院中,忽然听到有个陌生的声音唤道“是永宁侯府上的七小姐吗?”

明萱转身,见是位眼生的嬷嬷,心下便警惕起来,一双眼有些恳求似地投向严嬷嬷身上。

严嬷嬷不明就里,但她素来在老夫人身边服侍日久,多少有些揣摩人心意的本事,她觉察到明萱对眼前这位嬷嬷的抗拒,语气便略有些硬地回答“不知这位嬷嬷又是哪家府上的?”

那嬷嬷笑了起来“奴婢姓刘,是安显侯世子夫人身边伺候的,世子夫人听说七小姐也来清凉寺了,便想请七小姐过去叙话呢。”

她语气微顿,脸上露出兴味笑容“马上就要成一家人了,世子夫人有话要对七小姐说,她就在前头凉亭处等着,还望七小姐赏光。”

明萱一时有些为难,她不大清楚眼前这位笑得颇有深意的嬷嬷是否真是安显侯世子夫人的近身嬷嬷,若是,她是万不能就这样贸然推拒的。

不论裴家是个怎样的狼群虎窝,也不论裴静宸是怎样一个心机深沉的男人,与韩修一比,便都不值当什么了。她这会下定决心不肯再错失了这回的亲事,自然不能在未过门之前,就得罪了裴家的姑太太。

她想了想,便轻轻颔首,嘴角露出浅浅笑意来“那就烦请刘嬷嬷带路了。”

明萱和严嬷嬷还有丹红一道,跟在刘嬷嬷的身后朝方才她手指的凉亭走去,可越走却越觉得有些不大对劲,那座凉亭看着离得极近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走了许久都不曾到。

她四下张望,忽然望见前面不远处便是头一回遇见裴静宸的那座药庐,不由心下大骇,她立时便将脚步停下,满面怒容地厉声喝道“刘嬷嬷,这里分明是清凉寺的后山,你说安显侯世子夫人有话要对我说,请问她在哪里?你这是要带我们梅什么地方?”

那刘嬷嬷见被明萱说破,回头冲她诡异一笑,她也不说话,只是忽然间将脚下步伐加紧,快速地往旁边山林子里一闪,顿时消失无踪。

严嬷嬷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到,急忙问道“七小姐,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有人是故意要引我们来此的吗?”

丹红却似乎明白了什么,上一回她和雪素被缚住手脚绑了丢在厢房那件事,还令她心有余悸,这会突然遭遇这样变故,她心里便隐隐觉得恐怕又要发生什么事了。

果然,她还未来得及对严嬷嬷解释些什么,身后忽然传来细碎脚步,不过一个转瞬,她身子绵软地应声落地,便没有了知觉。

明萱看着丹红和严嬷嬷被身穿青衣的人扛走,脸色骤然发青,因为愤怒,也因为对未知命运的害怕,她身子剧烈地摇晃,连嘴唇都在颤抖“韩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第57章 生死抉择

陡峭山石间传来一声低沉的轻叹,山道上的阴影微动,穿着深蓝色锦袍的男人徐徐亮出身姿,他顿步向前,眼中蓄着凌厉锋芒“想要做什么?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他欺身上前,不过转瞬,那具巍峨魁梧的身躯便已紧紧贴近明萱,他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封寒意,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有遭受背叛的委屈,又有强忍住愤怒的无奈,他沉沉开口问道“阿萱,你果真要背负你我誓约,嫁给裴家那位大公子吗?”

时至五月,后山的风虽然很大却带着暖意,可不知道为什么,明萱却觉得浑身冷意,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直视那双霸道的眼眸,嘴角忍不住扬起讥诮冷笑“誓约?韩修,你有资格对我提起这个两个字吗?”

她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迎着风将额发撩开,露出斑驳的疤痕,她清亮眼眸露出嘲讽目光,冷冷地说遗“看到这处伤痕了吗?因为太深,用再好的药膏都恢复不了原状,可我并不介意。你知道为什么吗?”

韩修脸色微动,抬起手来,想要触碰那些已经变成白色的伤口,却被明萱躲开,他只好尴尬地将手臂垂下,苦笑着问道“为什么?”

明萱望着他,脸上忽然绽放起一抹奇异微笑“因为我不记得了。”

她语气微顿,望着韩修的目光里带着冷漠与疏离“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这不是托辞,也不是借口,你那样神通广大,一定能打听出来我说的话都是真的。祖母说过,当日我其实已经断气,后来承蒙太医妙-手挽救,才又活过来的,我恰又因此失去了从前记忆.可见这是老天都要我忘记从前,重新开始呢。

所以,我不记得从前与你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也不记得你我曾有过什么誓约,假若真有......你便都忘掉吧。从前的顾明萱已经死了,不论你逼迫威胁,都不可能回来,你如今有家有室,身旁已经伴着如花美眷,便该好好过日子.珍惜眼前人。”

韩修一时沉默,过了许久才抬头“你说…...让我忘掉?”

明萱嘴角微微扯动,她淡淡地说道“你我曾有过婚誓盟约,可当日是你亲手将婚书撕毁的,亦便是你亲自将誓约葬送,盟誓早毁,谈何背弃?若真要计较起来,韩修,你扪心自问.到底是谁背弃了谁?

你欺我不懂朝政,但其实我心里很明白当日你原不必做得那样决绝的。你押走我父亲是因为皇命不可违,可你当众悔婚又是为的什么?”

她眼眸微垂.幽幽叹道“韩修,做人不能太贪心的。”

悔婚之后不过短短数月,韩修便另娶了承恩侯的女儿惠安郡主,因着这层皇亲国旗的关系,新帝登基之后,他不仅没有被削弱手中实力,还在短短两年之内升至平章政事.如此年轻.便已登上了权力顶峰,成为裴相之下最权柄赫赫的少年权臣。

彼时为了权势.可以轻易放弃的婚约,如今权势在手.却又要拣起,岂不是如同个笑话?莫说他妻子尚在,他不只给不了她元配嫡妻的位置,甚至连尊重都不肯给予,便是他孑然一生,将正室的位置双手奉上,她也必定不屑一顾。

舍得,舍得,舍去是为了得,舍去之物不再得。

倘若韩修干脆了断,她顾明萱便是万般不屑,他也还当得起一句杀伐决断,可他既然已经为权势而舍下自己,如今再纠缠不清,那便是贪心不足,令人鄙夷了。

韩修闻言微窒,脸上闪现难以言喻的痛苦表情,他沉声说道“我有苦衷的,但现在不能告诉你。

阿萱,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伤害你,而是为了你我的将来。”

他微微一顿,语气忽而变得柔和,像是在哄孩子一般低声说道“阿萱,听话,只要再等我两年,两年之后,我必以正妻位迎娶你过门,以后我们要生三个孩子,两个是男孩,最小的是女孩,我们一家人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你说,可好?”

这男人分明是炼狱修罗,可脸上却露出这样温柔表情,与他带着凛冽杀意的冰冷气息格格不入。

明萱心中涌起怪异感觉,只觉得韩修身上充满了令人无法理解的矛盾。是他置她于死地的,又是他威胁逼迫她的,他三番两次阻止她嫁人,甚至还那样信誓旦旦地要求她再等他两年,可却又口口声声说要与她建立家庭,过幸福快乐的生活......

这个男人一定是魔怔了!

可她不会随着他一起变成疯子。

明萱沉沉闭上眼,又缓缓地张开双眸,她眼神坚定,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毫无迟疑地摇了摇头,斩钉截铁说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