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越显得孤寂惆怅,“都是冤孽……”

继夫人梁氏嫁过来时,元夫人已经替裴相生了三子,哪怕她后来接连生了二子一女,可这镇国公世子的爵位却是再与她所出的儿子无缘了,梁氏夫人深谋远虑,想到以后若是世子的夫人与自己不同心,等裴相一去,她这个太夫人必然当得憋屈,便极力想要促成自己娘家的侄女与世子裴孝安凑一对。

梁氏瞒着裴相快马加鞭去了西宁,以裴相的名义拒绝了这门亲事,她令嬷嬷好生羞辱了韩氏女一番,说了许多重话,约莫还有威胁逼迫之意,韩氏女颇有气节,又惹不起镇国公府的权势,不忍让族人担心,便只能答应与世子断绝来往。

没有多久,韩氏女嫁给了西宁本地一位乡绅之子。

裴孝安伤心欲绝之下,这才中断了在西宁的学业,重返盛京的。

裴相虽然对梁氏所为很有些不满,但是事已如此,多说无益,他自身从不将情爱放在心上,对两任妻子都是责任维系,便以为世子也是如此,只要过些时日,便能将那韩氏抛诸脑后,是以他才会那样积极地请媒要替世子求永嘉郡主为妻。

订亲之初,世子倒也是愿意的。

永嘉郡主金尊玉贵的身份,但性子却出了名地温柔和气,她生得又美,再加上当时襄楚王的鼎盛威名,盛京城中要求娶她的贵介公子无数,世子拔得头筹,一时惹人称羡,倒也能够满足一下被打击地七零八落的自信心,因此这亲事合得十分顺利,几乎没有费太大力气。

但忽有一日,世子收到西宁来的书信,快马加鞭地出去,半月后却将韩氏一并带回了镇国公府。

期间到底发生了何事,世子死咬着不说,只是声泪俱下地求裴相能够留下韩氏,他将来定再不惹事,很是说了一些发愤图强的好话。后来,裴相派人前去西宁,查到的消息却是韩氏所嫁的乡绅之子暴病身亡,韩氏女伤心过度,亦已亡故。可韩氏好端端地跪在他面前,裴相又怎么可能猜不到缘由。

但当时与永嘉郡主的亲事已经议得差不多了,只待钦天监算出了良辰吉日,便算是订下了,世子以此要挟,韩氏又只说甘愿为妾,裴相到底还是心软答应了下来,谁知道这一心软,韩氏便怀上了世子的骨肉……

裴相从回忆里抽出神来,沉着脸问道,“西宁的事有新进展了吗?”

石增脸上万般犹豫,想了良久这才咬了咬牙回答,“当年韩氏果然回过西宁,她生下了一名男婴,养到五六岁上,她得了急病过世,之后那男孩便有人送去了卫国将军韩秉城的府上,属下揣夺,那男孩很有可能就是现在的平章政事韩修。”

他顿了顿,“若是所料不差,那么韩修也该是相爷的……孙子……”

裴相目光深沉,脸上却不见惊讶,似乎早就料到了如此,“这些年过去了,韩氏长什么样子,我早就记不清,可大郎却是日思夜想的,五年前,大郎第一次见到韩修,脸上那见着了鬼一样的似狂非狂的表情,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当时我心里就隐约猜到了会是如此。”

他摇了摇头,“但韩修藏得太深,后来我诸事繁杂,就没有将这件事继续追根究底,自你上回提起,我才又想起来的。若韩修果真是大郎和韩氏所生,那果真便是冤孽一场了。”

石增忙道,“世子想必也早就知道了,属下每回沿着线索查去西宁,都会遇到重重阻挠,现在想来,那应该是世子做下的。世子不想相爷您知道韩修的事!”

裴相的目光闪烁,良久才低声说道,“如今大郎心里唯一在乎的,便是韩修了,你便利用他这个弱点,想法子将他擒住。他心中忿怨太深,连我都敢下毒手了,倘若不制止他,不知道他还能作出什么样的事来,这一次,我不能再冒险了。”

他脸上苦涩颓败,目光却是格外地清冷深邃,“将我移到东祠山上的那座别庄,我要引他来,杀我。”

静宜院。

明萱扶着额头问道,“大伯母想要见我?”

严嬷嬷点了点头,“侯夫人自从上回移出了侯府去了别庄,一直都在庄子上养病,年前有一阵子还有过病危不治的传闻,连初七家宴都不曾回府,想来侯夫人的病情不容乐观,这会子想要见大奶奶,许是有什么临终遗言想要交待。”

她脸上亦有些不解,“可论理说,侯夫人与大奶奶算不得亲近,这种时候派了人来请您过去,总觉得有些古怪。不过来送信的是瑞嬷嬷,那是侯夫人身边第一得力的人,想来这事不会有假。”

丹红听了,却嗤笑一声,“侯夫人哪有什么大病?那日侯府家宴我听管嬷嬷说,侯夫人那是心上的毛病,跟侯爷闹了别扭,彼此又都太过骄傲,谁也不肯先拉下脸来认输,所以一个称病不归家,还将病情说得老严重的,另一个却也不去派人接,就这样闹僵了罢了。亏你们说得那样玄乎,哪里有那样严重?”

她顿了顿,“叫我说呀,侯夫人最是势力,从前大奶奶在这府里四面楚歌,怎么就没有见她派人来问一声的,这一听说咱们大奶奶要做王妃了,就干巴巴地请了瑞嬷嬷来说要见您?莫不会是有事想要求着您的吧?”

明萱眼眸低垂,沉吟片刻说道,“不管大伯母要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恰好我也有事情想要问问她呢。小素娘匣子里藏着的那单枚蓝宝石耳坠,如今咱们闹清楚和大嫂子头上的簪子是一个出处,与其这样追着多少年前的玉料铺子查不到线索,倒不如直接问一问大伯母,听说我母亲咽气之前,最后一个见的人,可是大伯母……”

第156章 引火烧身

侯夫人的陪嫁庄子也在南郊。

出了南门往前两里地开始,便是盛京权贵置下的庄园田地。明萱的庄子是在东面,那处土地肥沃,最适宜耕地种田,每年庄子上的产出十分可观。而侯夫人的庄子却是在西面的月环山下,背靠着山脉,傍着清泉,其实是一座避暑休养小憩的别庄。

前年末,明蔷对陇西李家的表哥做下了不规矩的事,侯夫人为了保全她,谎称她得了过人的毛病,连夜派了管事将人送到了南郊半年,便是在这座别庄上。后来,又是因为明蔷与皇上私下暗订鸳盟,还有了骨肉,永宁侯觉得侯夫人管教不力,败坏了顾家的名声,新仇旧恨之下,派人将侯夫人以养病的名义挪到了这处来。

侯夫人这一呆,便是大半年。

明萱刚下马车,便觉得一阵森寒,她下意识地将身体缩在斗篷里,说了一句,“这儿真冷。”

正月里,正是严寒最甚的时候,南郊空旷,原本就要比内城更冷一些的,何况这座别庄背靠山脉,山风阴凉,在这寒冷的冬季毫不留情地肆虐,令这避暑的胜地在冬日里竟如同冰窖一般难捱。

来迎接的是瑞嬷嬷。

她穿着一身简陋的青布碎花棉袄,头上只用竹簪绾住发髻,素颜清淡,并没有涂脂抹粉,面容憔悴,眼角有些浮肿,倒像是刚哭过,说道“让七小姐受罪了,快到里面去,就不冷了。”

明萱和丹红彼此对望一眼,心里都觉得有些奇怪。

瑞嬷嬷是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心腹,替侯夫人担着一半的家事,这些年油水也没有少捞,身上穿的用的都是上等货色,三四品小吏的正房夫人都未必能有她的威仅。她是侯夫人的喉舌,亦是左膀右臂,说的话有时候比主子奶奶还要掷地有声,一向都是盛气凌人的多,何尝有过这样谦恭卑弱的时候?

明萱心下便是一紧,趁着瑞嬷嬷不查,便向四处张望去。

偌大一个别庄,一路行来,已经快要进到正房,竟然连一个看门守院的婆子丫头也没有看到,侯夫人好歹是正二品的诰命,从前出个门身后跟着的婆子媳妇都能坐两大车的,这会虽然是打着养病的名义在山庄静养,可侯府主母,不该如此冷静。

联想到瑞嬷嬷的反常,她隐隐觉得侯夫人似该是出了什么事。

一路跟着瑞嬷嬷进到正屋,从插花屏风绕到了内室,明萱看到侯夫人靠在床头,冲着她勉强一笑,“萱姐儿,你来了。”

明萱望见侯夫人的脸色泛白,看起来十分虚弱,心里不由一惊。

这种行将入土的疬朽气色,不久之前她在韩夫人脸上见到过,几个时辰之后,韩夫人就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可朱老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分明说侯夫人并无大病不过只是心上不舒坦和爷怄气罢了。

她掩下心中的情绪,在床前的小凳上坐下,柔声说道,“大伯母,我来了。”

瑞嬷嬷亲自倒了热茶进来,递了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不是什么好茶,请七小姐将就着喝了暖暖胃。”

明萱抿了一口,眉头轻轻地皱了,又苦又涩,的确不是什么好茶。

她心里想着,这杯次等的热茶应该也不是瑞嬷嬷故意拿出来招待她的,从她进内屋到现在,只有瑞嬷嬷忙进忙出,连个打杂的小丫头都不曾看到过,按说侯夫人病成这样,屋子里伺候的人都该候着才对,倘若不是侯夫人特意差遣开了她们,那便就是真的没有人手。

可这不该啊!

侯夫人生了两子两女,除了长女先建宁伯夫人没了,其余的都在盛京侯府。

世子元昊和世子夫人蔡氏都是懂规矩会办事的人,五哥元显向来对侯夫人极孝顺的,便是侯爷断了侯夫人在别庄的供给,这两个亲生的儿子也绝对不可能不理不问的,再不然,侯夫人可还有一个当贵妃娘娘的女儿在宫里头呢。

明萱长长的睫毛微微闪动,半晌笑着抬头问道,“不知道大伯母叫我来,是有什么吩咐?”

侯夫人似是被方才明萱的皱眉刺痛了伤心处,眼神黯然地说道,“这座庄子原本就不大来的,所以屋子里简陋,也没有置什么摆设,你来了,连杯像样的茶水都招待不周,倒是委屈你了。”

顿了顿,她又说道,“萱姐儿,我请你过来,其实是有事想要求你的。”

倒也没有兜许多圈子,开门见山。

明萱忙道,“大伯母有什么事吩咐就是了,但凡侄女儿能够办到的,一定尽力而为,都是一家人,说什么求不求的。”

她内心里并不太想要管侯夫人的事,因此这话虽然说得亲热,但却大有余地。

侯夫人似是察觉到明萱的疏离,她低声叹了口气说道,“原本这些话也不该我这个做伯母的来跟小辈说,只是如今,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她目光微垂,脸上闪过几分至深的哀痛,“上回蔷姐儿被封了淑妃,你大伯父责怪我教女不力,让他被同僚私底下笑话,若不是为了侯府脸面,我恐怕他连休了我的心都有,他铁口直断,一句让我养病,就将我撵到了这里来,那样狠心绝情,三十年夫妻情义,他半分情面都不给我留。”

瑞嬷嬷忙将手中帕子递了过去,一边愤愤说道,“侯爷真是狠心,侯夫人身子原本只是小恙,可这边简陋,吃用都不得力,延医请药都不容易,夫人生生地将小病拖成了大病。可我数次回禀,侯爷却总斥责夫人不安生,到后来连常请的那位太医也不准来了,这便算了,侯爷他竟然————————————————————一。

她越说越气愤,“侯爷竟然还克扣了夫人的月例。为了不让世子和五爷看了夫人心疼,特特地替他们两个请了差事,远远地遣去了南边办差。先前世子夫人倒是常来,但也不敢将府库里的东西搬过来,只能偷偷留下点银子,可夫人这病需要上品的人参吊着,那点银两又怎么够呢?”

这说的是永宁侯的不是,明萱只是小辈,而且还是嫁出去了的侄女,自然不好随意评点什么,只能垂着头听着,可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永宁侯和侯夫人感情不好,这是阖府皆知的事情,先有明芜的生母,后又有个周姨娘,侯夫人能够在不得丈夫心的情况下,陆续剩下了四个子女,已经是奇迹了,这也说明永宁侯是个看重嫡庶遵守家族规矩的男人。倘若只是因为淑妃与皇上私定终身丢了永宁侯的面子,他也不至于让侯夫人这样下不来台,侯夫人若是出了事,他永宁侯的脸上一样挂不住。

最令人不解的是,若真有这样的事,瑞嬷嬷完全可以去回禀朱老夫人,去想法子进宫见贵娘娘讨个说法,去寻侯夫人的娘家禄国公府罗家的人,而为什么要来找她?她现在还没有当成王妃呢,便是已经当上了,那一个嫁了出去的隔了房头的侄女,能够做什么?

瑞嬷嬷像是看不出明萱脸上的为难,接着说道,“先前淑妃娘娘得意时,三番两日宣夫人进宫,倒还有与贵妃娘娘相见的机会,可后来淑妃娘娘没了,侯爷便对夫人下了禁足令,不只将夫人身边的墨根—迭都打出只我和斗珠不准世夫人自过,一应供给,都由下人送来。”

她抹了把眼泪,“庄子上没有留车,昨儿我交待了斗珠照顾夫人,然后走了几十里路摸到了镇国公府的门房,好不容易才想法子见到了严嬷嬷,今儿七小姐能来,说句实心话,老奴我真是感激涕零。”

明萱脸色微变,吸了口气凉气问道,“这些事祖母可知道吗?”

侯夫人苦笑着摇了摇头,‘母亲大约以为我仍在与侯爷赌气。”

她目光盈盈,眼中颓败低落,“萱姐儿,你知道吗?你大伯父说,淑妃娘娘和她腹中已经成形了的男胎,是我害死的呢!可怜我都病成了这副模样,还要担当这害人的罪名,那可是深宫大内,皇上宠爱的淑娘娘的宫殿,我何德何能,有这个本事能害死人?”

淑妃娘娘因难产而死,但是她生下来的男孩是个死胎,据说全身发黑,显然是中毒之兆,可皇上因为俞惠妃生了长子,便没有追究下去,这胎毒日久,不是一日之功,想来是有人长期在淑妃身边下毒而致,根据谁得利谁就有嫌疑的准则推算,嫌疑最大的该是俞惠妃,其次则是贵妃。

而侯夫人入宫,需要经过几重检查,便是真有了害死淑妃的心,恐怕也未必有这个机会,永宁侯将这个罪名安在了侯夫人头上,

不仅毫无道理,还丧失了理智。这件事若是透露了出去惹人怀疑,谋害宫妃皇嗣,侯夫人固然难逃一死,可顾家却也是要因此遭殃的。

明萱皱着眉头问道,“大伯母,不知道您最近一次见到大伯父是在何事,他可有什么看起来不大对劲的地方?”

第157章 利用

明萱的大伯父永宁侯顾长启是个能力不强,但却颇有些野心的男人,他自继承爵位以来,一直都致力于要将永宁侯府发扬光大,可惜本身才能有限,心计也不深,在许多事情的处理上,都不是很高明。

但再怎么庸碌的男人,身在侯爵这个位置上,总该知道轻重。谋害皇妃皇嗣是个什么罪名?这也是可以胡乱瞎说的话吗?

侯夫人微微有些错愕,良久摇了摇头,“淑妃没了之后,你大伯父气急败坏地来过一次,他虽然没有直言,但是话里话外就是这个意思,他说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他从来都没有想到会娶个像我这样恶毒的女人为妻。”

她苦笑起来,“在他眼里,白姨娘是我害死的,夕娘是我害死的,周姨娘是我害死的,连你母亲陆氏也是我害死的,淑妃一尸两命,自然也与我有关。”

明萱的身子微微一颤,“大伯母,您说什么?”

那枚蓝宝石的耳坠尚在怀中,她是准备借机拿出来问一问的,可她还没有来得及发问,侯夫人便用这样的语气轻而易举地说出了那句话。侯夫人的表情凄婉哀怨,语气里颇含苦涩埋怨,倒有些大伯父欲加之罪的说法,但不论如何,这却表明,陆氏的死,侯夫人的确是知情者,甚至还有所嫌疑。

明萱紧紧追问,“大伯母,我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瑞嬷嬷忙挡在侯夫人身前,像是解释一般说道,“七小姐,这些都是侯爷一厢情愿的说法,可不是事实。

像那位白姨娘,是因为与小厮私通,被侯爷发现了后亲自下令将人活活打死的,论起来。您说跟侯夫人有什么关系?九小姐的生母夕娘一直被侯爷养在外头的,是得了重病才死的,侯夫人都不知道她住什么地方,哪里能够害了她?淑妃娘娘的事,就更不必说了,您是去过宫里头的,那是个什么地方,您再清楚不过了。侯夫人便是有天大的胆子想给淑妃娘娘下毒手,那也没有那机会啊。”

她顿了顿,看着明萱的脸色低声说道,“至于三夫人,侯夫人万万没有害自己家里人的心。”

明萱一记**辣的目光投射到瑞嬷嬷的脸上,看得瑞嬷嬷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侯夫人抬起头来,“瑞嬷嬷,你到外头候着去,我有话要对七小姐说。”

冷清的内室不多久只剩下两人,侯夫人望着明萱。语气低落,透着股森凉。“萱姐儿,你是个能干又聪慧的孩子,想来也从旁人处知晓了,我和你母亲之间相处得其实并不融洽。你的外祖母姓田,原就与你祖母是表姐妹,因着这层关系,她嫁过来后事事占先。压在我头上,侯爷对她远要比我这个妻子来得尊重,我很有些嫉恨她。平素便很少与她来往。”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但尽管如此,我心里却从来没有存过要害她的心思。”

明萱的心咯噔一下,仿若置身冰窖,“大伯母,你告诉我,我母亲过世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真的是你……”

陆氏虽然是生养明萱的母亲,但对她这个外来入侵者而言,却只是一个符号,她对她没有记忆。但不知道为什么,随着她在这个时代所处的时间越长,她似乎越来越溶入到原本明萱的生命中,她对顾元景有天然的好感和依赖,每当想起冤屈而死的顾长平和陆氏夫妇,她心里总有一根弦被绷得紧紧的,那种心酸痛苦思念和追忆,与她前世对亡母的想念一般无二。

她似乎逐渐地融入了明萱的身体,除了对韩修的感情发生了变化之外,她就是明萱,与从前那个没有太大的不同。

而现在,陆氏的死因就摆在面前,就像一个孵化良好的鸡蛋,随时随地就要破壳而出,她心中既忐忑又害怕。她忐忑侯夫人的答案不会令她满意,又害怕若果真眼前这个将死的妇人便是凶手,她又该如何面对?

侯夫人摇了摇头,眼神茫然,“我不知道。”

她双唇发抖,颤着声音说道,“是定国公夫人告诉我的,你父亲在刑部大牢自缢身亡,我原本想要瞒住你母亲不说的,可是你母亲连番追问,我一时没有忍住,口快说了出来……你母亲身子本就不好,你当时还在昏迷不醒之中,她所受的打击实在太大了,而那时我告诉她你父亲死了,她虽然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还说她不信,可第二日她就没了!”

下一瞬,侯夫人脸色骤然颓败,一片铁灰,她紧紧攥住明萱的双手,目光却空洞得令人心寒,“可是我没有想到,这消息竟是假的,你父亲根本就没有死,他后来的确是自缢身亡了,可那也是两天之后的事情了。我跑去定国公府责问定国公夫人,可是她说,她也是听说的,谁让我一时口快不经证实就说了出去……”

她快要哭出来,“我虽然是无心之失,可你母亲的确听了这消息后翌日便没了,你父亲的死也未尝不是与此有关。我虽然一次又一次地说服我自己,这件事与我无关,并不是我的错,可实际上,我却觉得这些都是我的错。最可恶的是,我明明知道是自己错了,可却无法面对这错误,我不敢承认,亦不敢对你有所补偿,怕被人看出来我在心虚。”

明萱怔怔地坐着,如一棵松。

侯夫人声泪俱下地忏悔,并不能让她心里有半分好受,反而她只觉得心寒。

她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就断人清白或者有罪的人,良好的修养缜密的判断能力,以及手中掌握着的部分证据,让她十分警醒地察觉,侯夫人不过只是幕后黑手的一只替罪羊,哪怕她曾经给予陆氏严冬的一场恶劣的大雪,带来最致命的一击,但,侯夫人不过是被利用了罢了,这点是非她尚还能够分辨的。

可令她心寒的是侯夫人的态度,姑且不论陆氏是不是侯夫人所害,可既然当初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为何侯夫人还能够心安理得地隐瞒下来,并且装得像个没事人一般。不止如此,在永宁侯府明萱所受到的委屈和打击,虽然是世态炎凉,下人们迎高踩低,可若非侯夫人故意纵容,也当不至于此的!

侯夫人的声音越发低弱了,“这几日夜晚,我却总梦到你母亲,她拿着绣样在安泰院的暖阁里绣花,还抬头问我要不要也跟她一块绣。我心里想着,这怕是一种昭示吧。”

她抬起头,“萱姐儿,其实我一直都疑心定国公夫人的用意,也曾私底下责问过几回,可没过多久她也死了,这件事就这样成了悬案。我也有心想要说出来,可是这件事不论是皇上还是侯爷,都藏着掖着,恰好我也有自己的私心,便就没有告诉你。

可我命不久长,有些事该说清楚的就该说清楚,总不能带着这些愧疚和疑问去地下。你若是要怨恨我,这也是我咎由自取,我……愿意都受着。”

明萱静默许久,抬头问道,“大伯母原先是想要让我做什么?”

侯夫人脸上很有些诧异,却仍旧说道,“贵妃娘娘在宫里头很好,昊哥儿为人处世我都放心,蔡氏亦是个能干的媳妇,有她帮衬,永宁侯府将来比要比我掌理时好太多。我时日无多,唯牵挂显哥儿和琳姐儿的亲事,先前因为平昌伯太夫人延迟了一回,若是我去了,恐又要被耽搁,显哥儿和琳姐儿的年岁都不小了……”

她目光微热,低声恳求道,“我让瑞嬷嬷去求侯爷过来一趟,我想将身后事安排一下,可侯爷不肯来,我又不想求助于娘家人,若是我和侯爷不和的事闹开来,将来几个孩子在中间难转寰,孤木难以成林,亲戚之间都是需要互相帮衬的,我不想顾罗两家失和。侯府那边,我又不想要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侯夫人目光殷切,“我思来想去,便也唯有萱姐儿你,能替我给侯爷递这封信了。”

她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杏黄色信纸,“三十年夫妻,临到终了,也不必撕破脸闹得这样难看,让孩子们面上不好过,小五还没有成亲,我也怕他受了我的影响。萱姐儿,望你看在我虽然有错,却总归是受了人利用陷害的份上,帮大伯母一回,替我将这封信带给你大伯父。这时候,恐怕也只有你送去的书信,他肯认认真真地一看了。”

明萱目光微垂,将信接了过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然她觉得侯夫人可恶,但却也没有必要跟一个将死之人过不去,更何况,琳姐儿是她的好友,与五哥元显两情相悦,将来总是要在永宁侯府顾家生活的,事情闹开了去,对琳姐儿也并非好事,祖母知道了也难免心伤。

她想了想,从怀里拿出蓝宝石耳坠,声音僵硬地问道,“这样说来,这枚吊坠,是当初定国公夫人遗留下来的了?”

侯夫人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要大,她惊声疾呼,“这东西怎么在你手上?”

第158章设计

侯夫人强自撑着身子起身,将蓝宝石耳坠接了过来,满脸不解地说道,“这的确是定国公夫人的东西,当日她得到这稀世罕见的羊脂美玉,去珍宝阁打造了簪子和耳坠各一副,其中一支簪子还给了你大嫂。这耳坠我见她带过几次,后来却又不见了,我问过她,她说丢了一支,不成对了,便仍在了八宝匣。”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眼中迷惑,“萱姐儿,你是从哪里得来这物件的?”

明萱静静望着她,半晌低声说道,“大伯母还记得我母亲生前有一个梳头娘子吗?这耳坠是她临终前交给我的,她说这耳坠的主人与我母亲的死有关。既然这耳坠是定国公夫人之物······”

她微微一顿,“大伯母,您好好想一想,我母亲过世之前,这位定国公夫人是不是曾经到过永宁侯府,甚至看望过我的母亲?”

侯夫人皱着眉头想了片忄,“我们侯府和定国公府都是跟着太祖爷打江山定下的功臣,数世之间彼此都有往来,咱们顾家和他们俞家上两辈也有过姻亲,再加上你大嫂认了定国公夫人做干娘,平素走动得不少。四年前,今上登基之后,你三姐姐还曾与定国公府的五爷议过亲,算起来恰好便是那段时日,咱们两家来往得勤。”

她沉吟着继续说道,“你母亲病倒,她也曾来看望过的,说起来我误以为你父亲已经没了的消息·还是她特地来咱们府上看我时提起的。”

正说着,猛然间侯夫人忽得急切地大喊了一声,“瑞嬷嬷,快进来!”

瑞嬷嬷急匆匆地赶了进内屋,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忙地问道,“夫人,您怎么了?你要什么?”

侯夫人紧紧抓着她手臂问道,“瑞嬷嬷·你帮我想想,四年前三夫人离世那日,定国公夫人可曾来过永宁侯府?我脑子里现在一团乱麻,一时想不起来,快,你蘀我想想,定国公夫人可有来过?”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以为是自己间接地害死了陆氏,陆氏的死对在刑部衙门里关押着的顾长平定然产生了巨大的冲击,这才有了自缢身亡的事·而宫里头的元妃娘娘亦定是因为父母相继过世,这才下了狠心绝食而终,她纵然以冷清冷心掩盖着心中的秘密,可午夜梦回,多少次都被恐惧和愧疚吓醒?

而现在,眼前这枚蓝宝石耳坠却令她回忆起了那些被忽略的事实。

瑞嬷嬷的手臂被侯夫人紧紧攥住,摇晃地身子都有些踉跄,她一手轻轻拍着侯夫人的后背,安抚着说道,“夫人您先镇静·来,靠着枕头能够舒服一些,当年的事让奴婢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回答您。”

她低头沉吟了片刻,迟疑着说道,“当时定国公府和咱们府上正在议亲,俞夫人和您私交又十分要好,得知三房出了事,俞夫人几乎每日都来。虽然惠妃当时还未册封,但身在内宫,又是皇上的近身人·多少能够揣摩到一些圣意·俞夫人得到了惠妃那边的消息,便会立刻来告诉您。”

瑞嬷嬷顿了顿·十分肯定地说道,“三夫人过世那日·俞夫人也来过。”

她对着侯夫人问道,“夫人您忘记了,那日传来三夫人有些不好的消息,您立即派人去请太医,因为斗珠耽误了一会时候,您还亲自训斥了她。后来她说,是定国公夫人身边的窈儿求着她找东西。窈儿既在咱们院子里,那么定国公夫人那时也定是在的。”

侯夫人似是想起了什么,急忙点头说道,“正是。”

她对着明萱苦笑着说道,“我说错了话,本来心里就着急,后来又见阖府上下都没有传出来你父亲自缢的消息,你大伯父和大哥从衙门里回来也没有提起,心里便觉得可能里头有误会。然后又听说你母亲不好了,太医过来宣布她无力转寰,已经西去,我心里慌得不行,倒没有注意到定国公夫人在。”

其实,哪怕两家交情再好,可国公夫人来访,门上定然是有通报的,侯夫人不可能不知道,再说,定国公夫人身边的贴身大丫头窈儿既是侯夫人的院子里寻东西,那便说明定国公夫人当时也在宜安堂,只不过人在紧张的时刻,往往只会注意到令她在意的东西,而忽略一些她自认为无关紧要的细节。

明萱长长的睫毛垂落,低声说道,“看起来大伯母无须再为我母亲的死自责了。”

她徐徐抬起头来,清冷的目光落到侯夫人单薄而病弱的身上,“定国公夫人的坠子多半便是在我母亲过世那日掉落的,我母亲的梳头娘是三房的人,一直都在我母亲院子里当差,想来也没有理会跑到宜安堂来捡着俞夫人的坠子,这些年还一直都藏在匣子里,直到临死才敢舀出来指认。所以,恐怕是俞夫人对我母亲说了什么,我母亲一时急怒攻心,才……”

按照韩修密信中所说,皇上要立裴氏女为后,不论裴家顾家事先都心知肚明,顾家一直都很清楚,皇上会找一个理由来将元配发妻顾明蓉拉下皇后座,而另立新后。顾长平也好,陆氏也罢,甚至连永宁侯也都十分清楚,所谓与先二皇子的和诗有谋逆之嫌,不过是个莫须有的借口,因为没有真凭实据,所以在皇后尘埃落定之后,很快就能够洗清事实。

然后,皇上实现与裴相的协定,而顾家,得到额外的补偿。

而韩修为了一己私心,选在了与明萱成亲的那日,在云集的宾客之前,强行毁婚,又将顾长平走,事先明萱又并不知晓这里头尚还有这许多的内情,她性子刚烈又骄傲,为人恣意纵情,容不下这等侮辱,才会触柱自戮。

于是,便成了整个精心安排事件下的变数,也正因为如此,让有心人有机可趁,找到狭小缝隙中的那点机会,引导着事情开始往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最重成就了这出凄婉哀伤的悲剧。

所以,尽管现实比陆氏想象中的要激烈许多,但是她心里一直都相信顾长平会安然无恙地回家,这个无比真实又无比惨烈的景况,不过只是一个精密设计好的步骤,只要等到皇上立了裴家的皇后,自己的丈夫便能够无罪释放,自己的女儿虽然丢了皇后的宝座,却能够坐享一世的平安。

她心中如此坚信,又怎会轻易相信侯夫人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