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萱呼了口气,“我想,那才是皇上邀请我们夫妇去赴宗亲筵席的目的。”

她的夫君若是成了王爷,那她便是王妃了,可她脸上却半分欢喜都无,反而越发凝重地说道,“可是,皇上能够看透这一点,也必然会忌讳这一点,没有哪个为君的,不会在意兵权的归属。倘若你是镇北将军,那他还挑剔不出什么毛病来,可你并不是,你身上甚至都没有什么爵位官职,皇上并不是什么小气之人,可他的器量却也绝不会很大,我恐怕临南王之后,他下一个要对付的,便就是你了!”

临南王被逼得紧了,若是谋反,那还算说得过去,毕竟他是太祖的子孙,姓的是周朝国姓,可是裴静宸若是被盯上了,甚至连造反都没有办法,便他被封了王,那也只是周家的外孙,他冠了裴姓那么多年,哪怕被赐姓周,也不是名正言顺的周氏子孙。

便只有乖乖受罚罪的份。

裴静宸叹了口气,“与虎谋皮,并不是长久之道。可是君王之命,我又无法拒绝的,这筵席,咱们两个便是不想去,也必须要去的,也唯有谨言慎行,不授人于柄罢了。”

他轻轻抚了抚明萱的额发,嘴角微微翘起笑容来,“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告诉你这些可不是让你愁眉苦脸的,莫要忧虑过甚,我没有临南王的野心,手里握着北军的兵权,也不过只是为了查清外祖父和我母亲的真正死因,为他们报仇雪恨罢了。只要大仇得报,那兵权便是还给皇上又有什么关系?”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

他原本就对王爵之位并不大在意的,比起权势,他更想要与心爱的人携手江湖,纵览山河,生几个孩子,过简单却又不留遗憾的一生,这样而已。

明萱点头,依偎在裴静宸怀中,目光透过皑皑的白雪,望向远

她咬了咬唇,心里却在想,狡兔死走狗烹,鸟尽弓藏,倘若到时皇上真的要对她夫妻不利,她是决然不会束手就擒的,纵然她不是天生的政治高手,可以她超越千年的眼界和见识,她就不信没有绝处逢生扭转时局的机会。

况且她手中尚还留着先姐的遗物,倘有这个机会,她倒是要问一问皇上,所谓结发夫妻,恩爱两不移,那些曾经的许诺和誓言他已经肆意违背,可那些白纸黑字落下的字句,他堂堂一国之君,可还认帐?

第152章 宫宴

到了元宵节那日,皇上特意派了宫车来接裴静宸和明萱夫妇,惹得镇国公府内众人一阵艳羡揣测。

圣意如此昭著,饶是驽钝如世子夫人杨氏,也终于明白裴静宸恐是要被授予王爵了,她唯一的嫡子裴静宵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继承镇国公的爵位,这本来是一桩幸事,她也为此暗自松了口气,可不知道为什么,在短暂的欣喜之后,另有一股不甘和憋屈之意排山倒海而来,令她胸中烦闷至极。

但杨家早已经今时不同往日,没有了强有力的娘家倚仗,丈夫又是个不顶事的,她再也不敢冒着被鄙弃的危险动太多手脚,否则若是影响了裴静宵的地位,白白让二房捡了便宜,那就得不偿失了。

马车里,明萱反复回味世子夫人那张五色纷杂的面容,忍不住噗哧一笑,“皇上派了宫车来接,是为了不让你有反悔的机会,但没有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效用,杨氏这一回可气得不轻。”

碍于俗世陈规,明萱不好在明面上对杨氏做得太过,否则一顶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就能将好的说成是坏的,可她可不是那等愿意吃亏的主,杨氏多少暗箭算计,她都一一接下,不轻不重地还了回去。其实,自从她嫁到裴家,没有给杨氏少添过堵,但每回看到杨氏吃憋,她心情还是会格外地好。

裴静宸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他沉声说道,“杨氏虽然蠢了些,可心却黑得很,这些年来没有少借着她兄弟杨铎的手做腌泞奘隆5蹦瓿梦夷暧祝昧下了我母亲的嫁妆,最近又将主意打到了我外祖父的头上。”

他睫毛轻颤,嘴角漾出几抹冷笑,“我外祖父生前驰骋疆场。用兵如神,敌人闻风丧胆,被百姓誉为不败战神,他一生平过西夏,胜过南梁,威震东府,后来虽然是在北地阵亡,可却也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他治军极严。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不败神话,倘若如同那些草莽一般,每破一城就敛取百姓财物,那便是不是楚襄王了。

襄楚王府人口稀少,外祖父的俸禄和封赏又多,论起来确实算是家底丰厚,但坊间传闻的那笔富可敌国的宝藏,却是没有的事儿,想不到不只杨氏信了,杨铎这个奸猾狡诈之徒竟也跟着一起折腾起来。”

铁桶一般的襄楚王府。尽管已经隔了二十来年,但也不是杨铎那等人可以肆意觊觎的。如今杨家势败,对那笔财富的执念就更深,几乎是派尽了身边得力之人想要得到这笔宝藏,可惜要让他们失望了呢。

裴静宸顿了顿,忽然问道,“你还记得杨家的那位三小姐吗?”

明萱一怔,“长房的杨三小姐。与探花郎定了亲的那位吗?”

杨乐虹荷塘落水被颜清烨所救,成就了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话,这件事曾轰动一时。而她当时就身处同一座船舫,算是亲身经历过的事,又怎么会忘掉?何况,颜小郎当时那个眼神太过震撼,她心里很清楚他是为了谁而做出这样出格之事的,可是她不敢多想,也不能多想。

她的语声里不知不觉便带上了分苦涩的关切,“杨三小姐怎么了?”

裴静宸目光微动,将明萱搂入怀中,“你这些日子帮着照顾我,外头的消息倒都不灵通了。杨三小姐很好,她也算是错有错着,遇对了良人,颜家虽然是寒门小吏,但家风却甚好,并没有因为杨家落魄而退了这门亲事,反倒为了杨三小姐的名誉,决意将婚期提前,正月十八,便是颜探花和杨三小姐的大婚之期。”

他低声说道,“杨三小姐我是见过的,为人品性颇有风骨,倒不像是杨家的女儿,颜探花得妻如此,也不算是辱没了他。”

比起情感炙烈霸道的韩修,温润如玉又深情入骨的颜清烨才是裴静宸心中的头号劲敌。他有时会想,倘若不是韩修的肆意破坏,此时颜清烨与明萱该也是一对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颜探花的品貌性情都无可挑剔,对明萱又如此认真长情,这样的男子很容易赢得妻子全身心的爱慕,也值得被爱。

但再美好的感情也不过只是个假设,如今明萱真真切切地在他身侧,他能感觉到她双手的温度,闻到她发间梅花的清香,感受到她对他的深切爱意,真实地拥有着她,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或许便是这个道理吧。

安和门前,宫车停下换了宫轿,恰好遇见了清平郡王世子和世子妃。

元宵宴本该设在晚上的,但因近来连下大雪,怕夜深行路不便,是以皇上便特改了时间,宴席设在交泰殿,但开筵之前,男宾女客却是要各自分开的,按制,男宾要前去皇极殿先参见皇帝,女客则先入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然后到了时辰,便由接引女官引至交泰殿饮宴,男女同处一殿,分席次而坐,取皇室宗亲一家和乐之意。

明荷见了明萱有些惊讶,但她在郡王世子妃的位子上呆得久了,多少也有些政治敏感,大抵也猜到了点什么,不过她没有明萱想得深远,只是一味替堂妹高兴罢了。

永宁侯府的姐妹们原本就不多,这几年又没了两个,本来她上次回娘家时看到满堂姐妹不过寥寥五人,便觉得有些唏嘘,甚至连从前最看不起的明芜,也多了几分亲切,更何况,明萱则是她这些姐妹之中最看重的一个,如今在安和门前巧遇,她心里欢喜,便拉着明萱多说了几句话,这般热络,倒与她平时清冷的为人有些不符。

清平郡王世子见状便望了明萱一眼。

明萱见引路的宫人有些不耐烦,心念转动,忙向清平郡王世子行了礼,“六姐夫,烦请您替我多看顾我家爷一些,他腿脚有疾,行动不太方便。”

她心里想着的是,如今情势那样复杂,裴静宸这轮椅还是继续坐着心里比较踏实,可是她又害怕皇帝会派人试探他腿疾的真实,孤掌难鸣,他和那些宗亲其实并不熟络的,若是有个人能帮着一些,凡事总也要好过一些。

清平郡王世子点了点头,“七妹放心,妹夫这里有我,不会有事的。”

他望了一眼腹部微微隆起的明荷,笑着说道,“你六姐怀着身子,天冷雪大,也烦请七妹妹照顾着她一些。”

彼此交待完了,便就上了软轿,明萱与明荷同乘,一路上说些有趣的小事倒也并不寂寞,很快就到了坤宁宫皇后殿。

东平王府的太妃和王妃携着有封号的两个郡主都已经到了,英郡王妃则紧紧跟在婆母和长嫂身后,几个宗亲的老太妃们也端坐上位,内宫有封号品阶的妃嫔也陆陆续续来了,临南王府的世子妃和郡主也请了上座,算起来,明荷和明萱姐妹倒是来得最迟的。

等她们入座,女官便通报,“皇后娘娘驾到!”

裴皇后从珠帘后面徐徐出来,一身明晃晃的皇后朝服显得特别耀眼闪亮,她气色看起来不错,只是眉梢眼角仍带着几分疲倦,轻轻摆了摆手,“今日是家宴,众位不是长辈便就是一家姐妹,不必行此大礼,赶紧平身,都坐下吧。”

她自从上回淑妃一尸两命之后就被皇上禁了足,凤印被夺之后,就是贵妃和惠妃共同掌理内宫。可是年节之上,命妇进宫朝拜,总不能去拜贵妃和惠妃,这样便是乱了宫纪,坏了体统,于是皇上便只能将她的禁足令给解了,前几日又不知道怎么回事,皇上竟亲手将凤印重新还了给她,还一连宿在坤宁宫数日。

不管皇上安的是什么心,但裴皇后前阵子丢了的脸面都回来了,她的气色便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只是她毕竟不是无知少女,知道皇上的恩宠来得蹊跷,心里便存了一段心事,脸上也没有什么得意的表情。

她虽贵为皇后,但对东平老太妃是十分敬重的,请了太妃上座后,便笑着跟几位宗室长老的太妃们闲聊了一会,然后又和每个到场的王妃郡王妃世子妃们各自寒暄了两句,最后她的目光移到明萱脸上。

明萱看到裴皇后向她招了招手,心里不由咯楞一下,比起这满屋子的太妃王妃郡王妃世子妃而言,她身上没有任何诰封,所以座次也排在最末,原是想着能够低着头尽量不惹人注目地用过了宴便成,没有想到皇后竟然直接招了她前去。

不管再不情不愿,她也只能站起身来,硬着头皮走到皇后座前行了大礼。

皇后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听说大嫂今日能来,我高兴了好一会儿,前些日子我在宫里头闭门礼佛,替皇上和百姓祈福,都没有时间召见娘家人,不知道府里最近可好?祖父可好?父亲母亲众位叔叔婶婶可好?”

她紧紧握住明萱的手,一瞬不眨地望着她。

明萱心中一动,低声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府里一切都好,只是祖父前些日子得了风寒,天冷日寒,一直都不见好,最近都在家里歇着养病呢。”

第153章 封王

裴相就算权势再大,可也不过只是个行将入木的老人,最近天寒地冻,盛京流感肆虐,就算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一个不察也容易病倒,裴相得了风寒歇病在家,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可是明萱还是敏感地觉察到,她这话一说出口,裴皇后握着她的手便立时松了一些,她一时想不透裴皇后此举深意,也不甚明白裴皇后是想要对她传达什么信息,便不敢多说一个字,敛了神色安静地伺立一旁。

只是怕什么来什么,尽管她都安静地像一棵树了,可还是抵挡不了各种各样好奇而炙热的目光,在场的这些太妃王妃们哪个是省油的灯?看到明萱出现在这杨的场合,不过三两下心中便有了计较,心思浅一些的只猜到裴静宸或许是要封王,心思深的想到的可就更多了。如今见她被裴皇后单独拎了出来说话,都望着她各有所思。

裴皇后脸上露出笑容来轻轻拍了拍明萱的手掌,“大嫂以后可要常来陪陪我。”

明萱刚待答话,忽听得耳边一个温柔好听的声音说道,“皇后娘娘真是的,裴大奶奶除了是您的长嫂,那也是贵妃娘娘的堂妹,以后裴大奶奶要是入宫来玩,可也不能光陪着您。”

她声音愈发柔了,“裴大奶奶,我一直倾慕敬畏先去的元妃娘娘,你是元妃娘娘的嫡妹,若是改日入宫觐见完了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可也一定要来桂仁宫寻我,我可有好多话想要对你说呢。”

说这话的是俞惠妃。

她当庭打断裴皇后的话,将顾贵妃扯了进来,还提到了在后.宫颇避讳提起的元妃娘娘,这姿态傲然,足以让人感受到俞惠妃虽然位阶排在皇后和贵妃之下,但却在皇上心中,生下了皇长子的她才是内宫之主的气势。

明萱偷偷地望了俞惠妃一眼,只见她相貌并不出色,身材略显羸弱,看起来十分纤瘦,气质也略显清淡,长得要比皇后和惠妃都老相许多,只是眉角眼梢含着几分楚楚动人的味道,仿佛随时都能够泫然落泪的模样,与皇后的端庄,贵妃的矜持大不相同。

她心想,许正是这份柔弱与不同,才让惠妃以这样的年纪容貌,却屹立于内宫不倒,甚至还拔得先筹率先剩下了皇长子,可是一向低调的惠妃,此时在宗亲命妇的面前如此咄咄逼人,总让人觉得有些违和。

内宫争斗,心思如诡,不知不觉便是一场无刃烟硝这是她们普通人不懂的。

裴皇后似是在隐忍,但脸上的不自然却很难完全遮住,她嘴角微微扯动似笑非笑地说道,“惠妃对元妃的思念,众位姐妹们都一向看在眼里,你既如此有情有义,我会跟皇上禀明,等过几月元妃的忌日时,便请惠妃移驾皇陵行宫,好好为元妃娘娘祈福的以告慰元妃娘娘的在天之灵。”

她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咬着牙齿一字一句地说出来的。

惠妃刚待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得殿中珠帘攒动皇极殿的小太监前来传旨,“交泰殿布好了席皇上请皇后娘娘带着贵客们一道入席。

裴皇后脸上笑容更甚,起身甩了甩厚重的衣袖便领着众人先行出了正殿。

明萱与明荷对视一眼,便都自动地跟在了东平老太妃的身后,跟着一道出去。

坤宁宫在内宫的正中,离交泰殿其实并不算远,一路之上都有朱红色的回廊,回廊的两侧各自栽种了一些红梅,硬着皑皑白雪显得特别清丽脱俗,煞是好看,因此皇后便提议步行过去,免得乘了软轿反倒错过了这些景致,画面确实好看,东平老太妃头一个应和着说好,其他的太妃王妃也兴致勃勃,还都相约了稍会便以这白雪红梅为题,来个赛诗会。

俞惠妃的心情却有些不佳。

她刚生完没有太久,身段尚未恢复,但为了窈窕好看一些,今日在厚重的惠妃朝服之下,她并没有穿御寒的衣物,原本她是坐软轿而来,到了坤宁宫又一直都坐在温暖的屋子里,倒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在冰天雪地的回廊上走着,便只觉得身子一阵阵地打着寒颤。

偏她又不能吵嚷着再坐软轿去,随行的队伍中除了东平老太妃外,尚还有几位年长的太妃,都是宗族里颇有威信的人物,因为辈分极高,皇上为了彰显孝义,向来都对她们十分敬重的,如今她们个个都抱着游览的心情满面欢笑地边行路边赏梅,她总不能撇下她们先行去坐软轿吧晡是从最底层爬起来的,最知道恃宠而骄必须要把握的限度

再者听说等宴席过后,在场诸位都必须要交上以梅雪为题的诗词,她的脸都要黑了,她不过只是定国公的一个庶女,用心计手段爬到了如今地位,以体贴温柔见宠于皇上,哪里懂什么诗词歌赋?偏偏身边这些丫头又没有能顶得上用处的,便想着皇后定是故意要以此来让她出丑的,眼神便更见阴霾。

这一路不过小半刻钟,俞惠妃却走得分外艰难。

入席之后不多久,皇上便就宣布了要将襄楚王的王爵赐封给裴静宸的旨意,他字字句句言真意切,“先帝在时便曾有过的遗讯,孤一直都想要尽早落实,好让先帝和襄楚王能够含笑,只是这几年孤初登大宝,周朝百废待兴,又屡遭兵祸,这件事便就耽搁了下来,前些日子,孤与宗亲们商议之后,觉得襄楚王一脉不能就此断送,便决意要将这王爵赐还给他的孙子。”

他顿了顿,“襄楚王只有永嘉郡主独女,郡主又只生了宸弟一个,这王位理当便由宸弟来承袭,宗亲们都已经同意,孤也拟定了圣旨特宸弟国姓,封安平王,承袭襄楚王一脉,等钦天监择定吉时良辰,便请宸弟搬回王府吧。”

皇命不可违,裴静宸到了此时,也只有谢恩的份。

夫贵妻荣,明萱也跟着裴静宸立了起来大礼谢恩。

皇上瞥向明萱,目光复杂地望了一眼,随即摆了摆手说道,“今日家宴,不必行此大礼,安平王与安平王妃入座吧。”

他举起手中杯盏高声说道,“我周氏皇族子嗣不丰,满朝宗亲也不过在座几位,孤只盼周氏血脉同心同德,令我周氏江山延绵万载,永世不息,不负祖宗盛愿。渊哥,临南王叔缠绵病榻不能前来,你便多饮一杯,算是替你父亲共襄盛举了。”

临南王世子周渊立了起来,他长得十分高大,皮肤黝黑,穿着亲王世子的朝服颇显得威武,与满殿的清俊美男子截然不同,倒是颇有几分大将气概,他闻言便自将几上两杯烈酒倒满,举杯高呼,“臣渊祝愿皇上洪福齐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话音说罢,便将酒水一饮而尽,十分豪爽。

殿内气氛一下子便被炒热了,觥筹交错不休。

宴席中半,王爷和世子们尚在饮酒作乐,皇后先领着众位女客入了偏殿,便有女官捧着笔墨纸砚进来,皇后笑着说道,“皇上和王爷们难得相聚,今日高兴,恐怕没有一两个时辰喝不尽兴,咱们便在这里作诗为乐,亦是一桩美事。方才老太妃说宫里头的红梅衬着白雪好看,咱们便就以梅雪为题,不限诗词歌赋。”

她接着说,“既是作诗,若是没有个彩头,也就不有趣了,不若这样,等作完诗我这里先让女官誊录一遍,誊录的诗稿上不具名,一齐送到正殿上让皇上评出个三甲,前三甲都各有赏赐,众位以为如何?”

花会上作诗是最常见的一种活动,老太妃王妃们都喜闻乐见,她们都已经是王妃之尊,并不在乎这些虚名,不过只是将这当做玩乐的一种手段罢了,谁也没有真正放在心上,既然皇后这样提议,便就这样应了,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因此众人都很坦然地说好。

明萱在殿上谢恩时注意到了皇上看她的目光,虽然只是一眼,却足够让她胆战心惊。

她倒不是怕皇上看上了她,其实她和长姐明蓉虽然容貌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加之她今日刻意浓妆遮盖住了本来面目,着实很难令人联想到当初的元妃,皇上见惯了后宫佳丽,是不会对她这样类型的起心意的。只是皇上看她的目光里太过复杂,令她一时间猜不透他心意,是觉得歉疚,还是看到了亡妻嫡妹觉得不自在?

但不管是什么,她都不愿意再让皇帝的目光注意到自己身上了。作诗这种风头,她是决然不会出的,她也不愿意再跟上回在辅国公府那次一样,因为不想剽窃他人的诗作,又偏偏不擅此道,而选择了以画代替却不曾料到反而更加惹人注目。所以,这一回,她会安安静静地想些中庸的句子蒙混过关,坚决不肯拔得头筹,也坚决不能太差而引人注意。

明萱望着抱瓶中的红梅想了想,正待落笔,忽然听到“哎哟”一声,俞惠妃捂着肚子从凳子上滑落,倒在地上。

第154章 此生不变

偏殿内众人皆被吓个不轻,唯独裴皇后却气定神闲地拦住了要去往正殿通知皇上的宫女,“皇上难得与宗亲们一聚,惠妃晕倒虽然事大,但皇上又不是大夫,来了也莫奈何的,有本宫照看着,想来惠妃是无碍的。”

她令身后女官将俞惠妃扶了起来,只见惠妃脸色有些潮红,双眼虽然是闭着的,可是眼皮却在不停跳动,她心下有数,便不紧不慢说道,“来人,去请了太医过来瞧瞧,惠妃养育皇长子,责任重大,若是有个什么闪失,皇长子可怎么办才好?”

宫女应声去了。

东平老太妃等人都是成了精的狐狸,惠妃方才还好端端的,刚说到要吟诗作此,这便昏倒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恐怕没有人心里不清楚的,虽然脸上个个都做出关切表情,但内心里却无一不在鄙夷惠妃的小家子气。

这样的场合,众人都无心留着在偏殿里,可偏偏惠妃此刻仍在装昏迷,惠妃不醒,谁也不敢率先离开,不论如何她总是皇上宠妃,皇长子生母,总不能在这种场合上对她不敬。

太医很快来了,诊过脉后脸上阴晴不定,很是为难。

裴皇后沉声说道,“怎么?惠妃是得了什么疑难疾病吗?竟至于昏倒这样严重。你速速想法子令她醒来,也好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太医连忙跪下,“惠妃娘娘脉搏有力·呼吸均匀,臣才疏学浅,竟然诊断不出娘娘身上有何不妥,不过惠妃娘娘定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晕倒,还请皇后娘娘再给臣一次机会,臣想法子以针灸之法刺激惠妃娘娘的几个大穴试试看,倘若娘娘还不醒来,那微臣甘愿受罚。”

其实,能在宫里头当差的太医·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他只要一搭脉,便就知道了惠妃其实是装的,不过皇后问得这样认真,他又与定国公俞家有些小恩怨,便决定赌上一把,附和着皇后一道给惠妃点小苦头吃。

金针刺穴,虽然有效,但却是有些可怕的,惠妃心里叫苦不迭,可是在决定装晕倒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她不能这时候醒过来,否则倒真的成了笑话一场。因此她屏住呼吸,强力按捺住心中的害怕,强忍着自己的人中等几个大穴被刺入针灸,而那太医似乎就是在与她作对一般,折腾了好久,还专挑最痛的地方下手,她只觉得一阵钻心疼痛直入心扉,让她差点叫出声来。

终于,她悠悠转醒·一脸茫然地扶着脑袋问道,“皇后娘娘,我这是怎么了?方才酒宴之上贪嘴多喝了两杯·方才一时头有些晕,没有吓着各位吧?”

太医方才已经揭穿她装病的伎俩,此时此刻,怕也只有以酒醉为幌,方能够不伤面子地下得了台去。

裴皇后嗤笑一声,语气却越发温柔,“惠妃既有些醉了,就赶紧回桂仁宫歇下去·以后莫要再贪杯好酒·你自个无状便罢了,反正今儿都是自家人·也不怕会有人说出去,只是害得几位老太妃担忧·又吓着了几位侄女,真是有些不该呢。”

俞惠妃一时语窒,竟也想不到有什么话能够反驳,只好吞了这口气,病歪歪地与众人告了辞,回了桂仁宫。

经此一闹,这梅雪诗便也作不成了,太妃们觉得无妨,也趁了明萱的心意。

裴皇后令人煮了热茶拿了点心,与众位女客们随意地聊了会闲话,等到正殿那边酒终宴散,便就各自辞别各回各家。

回镇国公府的路上,马车摇曳,明萱低声将今日所见所闻俱告诉了裴静宸,她余惊仍在地拍了拍胸口,摇头说道,“从前只是听说内宫争斗十分残酷,今日亲历,才知道究竟有多么可怕。寻常人家,妻妾之间尚还有礼法,宠妾灭妻是要受国法的,因此倒还有些体统,可这皇家……帝王宠爱是根本,生了皇子才有底气,惠妃两者俱得,也难怪那样嚣张了。”

她压低声音说道,“但我先前倒是高看了惠妃,原以为她既不具美貌,又没有足够高贵的身份,却能够在后.宫杀出一条血路来,这样的女人定然是深不可测的,谁料到她先是在众人面前故意落皇后娘娘的面子,后来又演了那样一出装病的把戏,倒让人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回是裴皇后及时阻断了惠妃的宫女去请皇上,又请了个愿意配合的太医过来,否则惠妃此计虽然直白愚蠢,但在男人身上却极好的,皇上好不容易才还给裴皇后的凤印,说不定因了此事要有所变故了。

裴静宸却摇了摇头说道,“阿萱,你小看惠妃了。”

他目光一深,冷笑着说道,“惠妃定是猜到了皇上要对临南王府动手,可是不论是定国公府还是她本人,之前都与临南王府牵涉太深,甚至连她能够有今日地位,临南王府想必也脱不开干系的。如今皇后无子,贵妃膝下只有长公主,低等位阶的妃嫔不足畏惧,她生了皇上仅有的长子,地位尊崇,可期未来,是决然不肯因为临南王而令皇上对她有所猜疑的。”

明萱回过神来,惊诧问道,“所以她今日所为都是故意的?”

裴静宸点了点头,“先前淑妃宠冠后.宫时,也曾有过仗着帝宠任性妄为的时候,皇上对此并没有异议,可见他是容忍并享受宠爱的女人撒些小脾气的,惠妃了解这一点,并且用得炉火纯青。”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我猜,皇上之所以还了凤印给皇后,是与祖父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内心对皇后仍旧是不喜的,多年习惯,没有那么容易改变,而元妃对于皇上,始终是心头一点朱砂血,不想记得太清,却怎么也忘不掉,惠妃多年来便是借着元妃这点枢纽黄腾达,她太清楚不过,今日在众位太妃面前抢白了皇后,皇上是绝对不会因此怪罪她的。

明萱目光一动,低声说道,“惠妃和临南王府牵绊太深,倘若她现在仍旧是从前那样冷静低调的模样,恐怕皇上会起疑心,疑心她和临南王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她如今手中有皇长子,临南王若是令皇长子取皇帝而代之,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亦便可行。所以惠妃为了打消皇上的疑虑,以后便都会这样无脑跋扈下去,可是这样?”

装病亦是如此。

就算皇上知道了惠妃装病,恐怕不会有半点不喜,反而会觉得安心才是。在男人眼中,恃宠而骄才是女人的本性,倘若太过宠辱不惊,冷静沉着,那才叫胸有鸿堑另有图谋呢。而这样蠢钝的性子,就算让几家王府看了去,又不值当什么,总没有人敢将这件事说出去的,顶多也不过就是心里腹诽一下罢了,将来她的儿子登基,她就是太后,那些太妃王妃不照样要对她顶礼膜拜?

明萱越想越觉得这宫里头女人的心思可怕,她忽然想到,倘若元妃未曾自寻短见,依她那样单纯倔强又刚烈的性子,恐怕日子过得也绝对不会高兴的。君王宠爱,最是虚渺,从前宠冠后宫的淑妃死了才不过两月,就如同风中柳絮一般飘散了,在皇上心里留不下一丝印痕。倘若元妃未死,那点愧疚爱意磨灭,到如今,恐怕也只剩下互相埋怨了吧?对于至真至性的女子而言,那比死还令人难过。

她一时悲恸,也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该庆幸。

马车里短暂沉默之后,明萱抬起头来,攀住裴静宸的脖颈,认真地说道,“皇上封了你做安平王,按制你能有一名正妃两名侧妃四位夫人,这些都是有封号位阶有录在册的,从前你曾经答应过我,此生只我一人,但是此一时彼一时,我想要再问一遍,你的话可还算数?”

她小脸微仰,目光里带着分明带着些忐忑,却又隐隐闪耀着威胁的锋芒。

裴静宸望着她不说话,忽然将头埋在她脖颈中低低地笑出声来,他像是心情很好,笑声中带着一丝恣意和安慰,良久,他捧着明萱的脸庞认真说道,“通常男人纳妾,不过三个理由,美色,子嗣,与面子

我对美色并不在意,说句自傲的话,恐怕整个周朝容貌比我自己出众的女人并不多;至于子嗣,阿萱,若你愿意为我多生几个,我求之不得,可倘若我的孩子并不是同一个母亲所出,那就大可不必了,这世间多的是生而不养的父亲,子嗣再多,又有什么意义?我不愿意做那样的人;至于面子,那等虚物是什么,倘若我在意过,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模样了。”

裴静宸俯下身去,目光柔得能够滴出水来,“阿萱,我的心不够大,装一个你就已经足够,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他顿了顿,凑在明萱耳边一字一句说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就是我的愿望,此生不变。”

第155章 绝杀

不过几日,皇上封裴静宸为安平王,又赐了他国姓一事便已经传遍了整个盛京。

自太祖开疆辟土起,还从未有过外姓人承袭宗室王爵的事,一时之间酒楼茶肆议论纷纭,然而这等皇家轶事虽然新奇,到底与百姓的生活离得太远,起初尚还有人争辩这事体有违祖制,到后来便无人再多作议论,倒仿佛裴静宸封王是件理所当然之事了一般。

裴相闻得这个消息,有过短暂的沉默与黯然,长子嫡孙姓了他姓,哪怕是成了王爵,对裴家而言虽喜尤哀,而他历经数朝风雨,自然能够看得清这背后的深意是什么,心里便更不是滋味了,但在酸涩忧虑过后,他却又淡然了。

他对着石增苦笑着说道,“宸哥儿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是裴家的人,这一回名正言顺地跟随母姓,他心里怕也是欢喜的,也罢,是我对不住他们母子,如今这些也就当成是我必须要承受的吧!”

石增是裴相身边暗卫的统领,亦是数十年相伴的死忠。

眼看主上的生命如同流水般消逝,很快就要到达尽头,没有人比他更着急,他想了想说道,“您吩咐的事属下一直都在进行,可是世子爷像是发现了咱们的意图,每回都能够恰到好处地将咱们的人甩脱,一月之期很快就要到了,属下无能,不知道能不能将世子爷给……”

他面有羞色,似是很难启齿的模样,“属下惭愧,竟不知道世子身边是从何时起聚集了这些有能力的高手,他们的扰乱能力十分突出,我们的人好几次都让他们给带到了危险境地。”

这些年来的追查,令石增对世子裴孝安不敢小瞧,饶是如此,他也被那些强大的敌手而震撼到了。他有些羞愧,更多的却是恐慌,因为世子的实力竟然那样强,强到他都无法估量,眼看着裴相时日无多,倘若在那之前,世子的事情处理不好,后果不堪设想。

裴相似是早有所料。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大郎天资聪颖,得过众位大儒的指点和夸赞,若不是为韩氏所误,他怎么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他目光一深,像是沉浸在往事之中,眼神里带着沉痛和怀疑,“石增,这些事你都陪我一同经历过的,你说。是不是我当初太过偏执了,才害得大郎到今日这地步?也许。我不只害了大郎,还害了郡主,害了宸哥儿!”

石增脸色骤然一动,他忙朗声说道,“相爷,世子执迷不悟,您给过他多少次机会?连他做出那等……那等杀妻灭子之事。您为了骨肉天伦,也都替他抹去了,就算大爷如此怀疑。就算玉真师太那样地斥责,您都还要替他隐瞒,以一名父亲而言,属下以为,相爷已足够堪当。”

他顿了顿,脸上带了几分愤愤,“说到底,韩氏狡诈,才引得世子如此,与相爷何干?”

裴相叹了口气,“韩家在西宁亦是有名望的人家,这韩氏虽然父母早逝,可却是由族长夫人一手养大的,才学品貌都属上乘,原本大郎对我提及这门亲事时,我也并不曾反对,我们裴家已经显赫至此,需要的当家长媳并不一定非要勋臣之女。可是,谁料到梁氏横插一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