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萱轻轻抚开他紧皱的眉头,柔声说道,“我和韩修之间半分情意也无的,这件事你知道,你也信我,可韩夫人恐怕不知道,不知道就容易产生误会。我这个人最不喜欢什么藕断丝连,拖泥带水,我喜欢干干脆脆的,就算我和韩修曾经是未婚夫妻,可婚约已毁,那就没有干系了。他屡次害我,也曾帮过我大忙,但一码归一码,这些事和感情无关。所以明日我去见她,也能借机将话说开。”

她一字一句说道,“我感激韩大人的道义,将来定是要报答的,但除此之外,我希望和他们韩府桥归桥路归路。”

一夜无语。

第二日清晨起身,明萱寻了身半新不旧的海棠红锦缎夹棉大褂,条檀色百罗裙,颜色还算喜庆,但是花纹却甚是素淡清堆只在裙摆处绣了一指宽的一圈云彩,因为顾及到韩夫人身子不好,脸上便没有上妆,只在唇上淡淡抿了层樱桃红色的胭脂。

披上了出门的斗篷,她安慰地冲着裴静宸笑了笑,“你放心,韩府和永宁侯府就在对门,我到时会令小丫头去侯府上报个信,我哥哥今日沐休在家,若是我在韩府家停留太久,他会令人来寻的,你且安心,我不会有事。”

裴静宸点了点头,“让长庚赶车,让丹红紧跟着你一步都不许离开,对了,请黄衣也一起去,有她在,卢氏奈何不了你。”

明萱听了噗嗤一笑,“阿宸,你太紧张了呢。若是带上了黄衣那才叫不妙,我有多少张嘴都说不清楚。好了,其实我觉得韩夫人不是咱们想象中那样的人,倘若她当真嫉恨我,先前我未曾成婚时就该对我动手,那时韩修对我那样步步紧逼,偏偏我又没有订亲,那时除掉我,才是永绝后悔。如今我都成了裴家的大少奶奶,对她没有半分威胁,她是真傻了才会对我不利。”

她微微一顿,“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是为什么想要见我,但我相信不会有事的。”

裴静宸无法,只好送了她出去,但软轿刚在静宜院门口消失,他便脸色沉重地唤了长海过来,“找几个身手好些的兄弟,一路跟随着大少奶奶,不准跟丢,但是也不准让她发现,更不要惊动韩府的人。”

等到长海领命去了,他才略宽下心来,只是这滋味却甚不好受,原来情之一字,这样磨人,爱到深处,会对所爱之人面临的困境如此紧张不安。

一进入韩府的大门,透过颠簸中偶尔掀开的车帘,明萱就觉得有几分眼熟,汉白玉石的影壁高高竖立,上面雕刻了苍松和白鹤,有地下水引流而上,源源不断地从石壁的顶端垂挂水滴而下,像是小型的瀑布,又如同水做的珠帘,和镇国公府的正门如出一辙。

她心下便觉得有些奇怪,虽然盛京城内的街道府邸大多都是方方正正的,每所公侯府邸的布局也多是类同,大抵不过就是如此,但为了彰显自家的品味和特点,每家每户都爱在玄关处设置些噱头,有小桥流水,有迎客青松,有石刻喷泉,亦有花团锦簇。她这些年来虽然鲜少出门,但也算是去过几家公侯府邸的,各有千秋,无一而同。

到了二门处换过软轿,接引的嬷嬷说,“我家夫人身子不好,这天气寒冷,便就不挪去待客的暖阁了,还请裴家大少奶奶见谅,咱们这会去的是夫人住的鸣玉阁。”

明萱便道,“有劳了。”

约莫过了一刻钟,软轿停了下来,接引嬷嬷引了明萱下来说道,“裴大奶奶请。”然后便自在前引路,明萱则就带着丹红跟在身后,这里已经是韩府内宅,长庚是进不来的,只能在二门处等着。

盛京城的院落没有江南水乡那样的小桥流水九曲十弯,向来都十分直白,这鸣玉阁亦是如此,穿过带了花园的回廊便是正堂,正房一共有四间,左右两侧分别有厢房,飞檐雕栏,看起来颇有意趣,可明萱和丹红越是往里头,脸上的神色却越是难看。

这呜玉阁,俨然就是永宁侯府漱玉阁的翻版,不只屋宇建筑一模一样,在院中差不多的所在也一样载了一棵红梅树,现在细细想来,先人曾有诗云“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这韩修······

明萱心中不由得蓄起一股怒意来,这韩修实在太过可恶,倘若他当真对从前的明萱如此深情,又为何非要做出那等令人触柱自戮的事来?哪怕皇上当时需要一个借口将顾家女拉下皇后的宝座,但是方法又岂止一二,非要行这等不义之事?追根究底,还是因为娶卢氏女能够更快地接近权力中心,更容易让皇上信任,如此而已罢了。

他娶卢氏女从头到尾都只是利用,可是既然已经从权势和爱情之间做了抉择,却为何又要出尔反尔?盖一个与被弃了的前未婚妻闺中所居一样的院子给明媒正娶的妻子住,这到底算什么?卢氏何其无辜,成为他成功路上的踏板,还要住在他过去的爱情里让他缅怀?他确然负了从前的明萱,可他又何尝没有负了卢氏?

她心中正自愤然,忽听得屋子里一阵压抑的低咳,一个温柔软弱的声音轻轻问道,“年嬷嬷,裴家大奶奶可是到了?”

第149章往事

掀开厚重的暖帘,明萱便闻到一股很浓的苦药味道,她刚从积雪未化的室外进来,便觉分外刺鼻,她眼眸微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屋子里的一切,还好,不论摆设装饰皆不是照搬的漱玉阁,甚至都不是她或者从前的明萱偏爱的风格,这令她心中没来由地一松。

那个叫年嬷嬷的便是接引她进来的婆子,闻言冲明萱笑着说道,“裴大奶奶请稍待。”话音刚落,便急忙进到里间回话,“夫人,裴大奶奶到了。”

屋子里一阵悉索,有丫头焦急地劝阻,“夫人您别起身,就这样靠着便好,您是病人,这样待客裴大奶奶不会见怪的,年嬷嬷,快出去请裴大奶奶进来说话,咱们夫人重病在身,不能出来见客,还望她多担待。”

两间屋子之间只以雕刻了花草鱼鸟的紫檀木屏风相隔,木制的月牙门处则垂挂了珠帘玉璧,其实并没有做什么阻拦,里头的对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外头,一句“重病在身”令明萱心中突得一跳,也不知道到底将要面临的是怎样的场景。

年嬷嬷请了明萱进去。

明萱定睛一看,只见一个面色蜡黄的少妇毫无生气地靠在床头,发髻松散,脸上也没有涂抹胭脂水粉以遮盖这沉重的病容,大红色百子千孙的缎面锦被上,露出一双纤瘦到骨节分明的手,苍白的手指紧紧抓着大红被面的一角,看起来格外诡异,又格外脆弱。

她有些不忍心继续看下去,急忙行了一礼,“裴顾氏见过郡主,郡主万福。”

惠安郡主以封号相邀,她便要以面对郡主的礼仪相对。

卢氏虚弱地笑了起来,她摆了摆手说道,“我闺名月如。比你大一岁,你若是不弃,便叫我一声月如姐姐,这处又无旁人在的,不必再尊称什么郡主,也不必对我行此大礼,你累得慌,我看着也不舒服。我以封号相邀。不过是怕你不来,所以不得不用的一个手段,你想必也是知道的。”

她目光无神,笑容更见苦涩,“倘若我不以惠安落款,你怕是不会来的,对吗?”

这声音低弱,可言辞却极尽直白。

但明萱却不好同样直白地回答这个问题,只好报以诚挚微笑,含糊地揭了过去。

卢氏挥退身侧的丫头婆子。身边只留下了年嬷嬷一个,她静静地望了明萱许久。半晌才低声说道,“你不用害怕,我请你来,不是想要对你做什么,只是对你有些好奇。我想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模样,是个什么样的性情,究竟有什么能耐。可以让那个人这些年来一直都将你装在心里,不论我怎么做,他都忘不了你。”

她嘴角微翘。笑容清冷地像是月中嫦娥,虽然美好,可是仿如下一秒就将不见,看起来十分飘渺,“四年了,我一直都想要找机会见见你,可是从前……我不敢。不过,如今他既不在,我又已经油尽灯枯,便再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若是不在临时之前见你一面,我怕是做鬼也不能瞑目呢。”

丹红听了,便不自禁地将身子略挪了挪,将自己挡在了明萱之前。

明萱面如沉水,没有一丝情绪泄露,让人看不清心中所想,她不着痕迹地将丹红挡开,忽而笑着对卢氏说道,“不知道韩夫人可有兴趣听我说一个故事?”

她将话说完,像是笃定卢氏会听般地,对着年嬷嬷笑着说道,“我这侍女有些口渴了,不知道年嬷嬷能不能赐她一杯热水?”

口渴和热水都只是借口,这是想要支开年嬷嬷和丹红的意思。

卢氏眼中带了几分迷茫和不解,却仍旧依她所言,“年嬷嬷,你亲自陪这位姑娘去外头坐会,准备些热茶高点,替我招待好裴大***贴身人。”

等人都走了,她才笑着说道,“你倒不怕和我单独在一起时,我若是出了什么事,都会赖到你身上去。”

明萱眼眸微垂,然后抬头笑着说道,“韩夫人若是当真想害我,有的是时间和机会,不会选在今日今时,我虽然驽钝,只是这点看人之明尚还是有的。更何况,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恨,最多也不过就是有点小误会罢了,只要韩夫人能够安静地听完我说的这个故事,想必连最后的那点误会都能消弭。”

她靠近卢氏,坐在床沿之上,低声说道,“从前有个大家小姐,成亲那日家里出了变故,不只被未婚夫当众悔婚,她的父亲更被未婚夫带走关押入了刑部衙门,她性子刚烈,觉得遭受了欺骗与背叛,更加有侮辱,便想不开一头撞了墙,好在她命大,额头上那么大的伤口,却没有死成。”

卢氏微怔,哪怕她从不出门,可是该知道的事情却没有一件能够瞒过她的,明萱口中所说的,正是四年前韩修悔婚那日的情景,她也曾听说过无数次,只是从前虽然心里觉得不忍,可当事人是她深爱的丈夫,所以每次听来都有些排斥,如今听到明萱亲诉,不知道怎么得,竟然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她没有插话,静静地听着。

明萱也以平实的口吻继续说着,“那几日对那位小姐来说简直是人生的浩劫,父母相继死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嫡姐因此绝食而亡,唯一的兄长也被发配地远远的,从此她便于云端上的明珠跌落在泥世中滚了一圈,成了孤零零的一株蔓草,仰赖他人鼻息才得以在夹缝中生存。”

她目光微动,接着说道,“韩夫人知道的,这世道女人的荣华源自于男人,年少时仰赖父兄,出嫁后系于夫君,年老时倚靠儿孙,那位小姐无父兄仰赖,犹如风中浮萍,于婚事上格外艰难,好在老天怜惜,让她遇到了懂她爱她珍惜她的好夫君,虽然世道艰难,但她唯愿与自己的夫君白手相携,恩爱一生。”

卢氏目光微涩,低声开口问道,“若是那位小姐知晓,当初她的未婚夫做如此狠心绝情之事都是迫不得已,不知道她心中会作何感想?”

明萱笑着摇了摇头,“韩夫人,若是有心,这世上哪里会有什么迫不得已的事?做了便是做了,不需要寻什么借口。便当真是无奈之举,那也是未婚夫的选择,既然已经选了也得了便宜,那就不要再妄称什么迫不得已,没有人拿着刀箭在他脖子上逼他,便是有,他也可以选择宁死不屈。”

她声音微冷,一字一句说道,“世上没有后悔药卖的。”

卢氏瘦弱的手不自禁地抬了一下,她忍不住又问道,“那她还恨他吗?”

明萱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没有爱,哪里会有恨?”

她掀开厚厚的头帘,露出额头狭长的疤痕,经过了四年,那些纹路已经便得很浅,可是离得这么近,却依然可以被清晰地看到那里有些皱起来的皮肤,她轻轻放下来,低声说道,“那位小姐虽然承蒙天幸活了下来,可头部受的撞击实在太大,把从前的事尽都忘记了呢,莫说那个未婚夫了,便是她家里的那些伯父伯母,兄弟姐妹,都是花了好长时间才慢慢记起来的。”

她幽幽地叹息,“只有经历过痛,才会想要去恨。那位小姐不记得过去的往事了,所以旁人若是提起那个名字,对她来说也不过只是个陌生人。”

卢氏似是怔住了,她没有想到明萱对韩修竟是全然忘记了的。

过了良久,她终于低声开口,“裴大奶奶想不想听我也讲一个故事?”

明萱点了点头,“洗耳恭听。”

卢氏的目光透过长长的纱帐望向不知名的远方,她的声音清冷飘渺,却带着一丝眷恋和回味,“从前有个姑娘自出娘胎开始就身子很差,因为家里都是男孩,唯独她一个女儿,她又是将死的身子,所以父母兄长都十分疼爱她,哪怕当时家里的景况并不是顶好,但只要她想要什么,家里的人都会想办法给她,唯独有一桩事,他们答应不了她。”

她转头望了一眼明萱,接着说道,“那年少年将军衣锦还京,盛京百姓夹道欢迎,迎接他的队伍一直从城门口排到了帝宫前,恰好他游街时要经过家里的西墙,姑娘便好奇爬在西墙附近的小楼上看了他一眼,从此不知道怎么了,心里眼里就只有那个少年将军一人了。可当时她的父兄不过是寻常小吏,手中既无权势,又无银钱,她一个寒门小吏之女,哪里配得上当朝的将军?

后来她听说他定了亲,他的未婚妻不只出身高贵,又是风华冠代的绝世佳人,她听说之后,整个人便就消沉了下来,本来就不怎么好的身子,越来越差,原先还能偶尔走动走动,那回之后便一病不起,缠绵病榻。”

明萱心下惊诧,望着她,听她继续说下去。

卢氏顿了顿,仿佛完全沉浸在了故事中,“有一天,家里忽然来了一道圣旨,她的父亲被封为侯爵,她也被破例封了郡主,原来她素来默默无名的皇子表哥成了大周朝的皇帝,她很高兴,心想这一回,总算有了能够与那位少年权臣并肩而立的资格了,当时她身子很差,唯一的愿望便是能在死前成为他的妻子,哪怕一夜也好。”

她眼神迷离,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当然,她成功了。”

第150章 回光返照

卢氏将目光从空空的帐幔上收回,带着几分怜悯歉疚,但是隐隐地却能从她略提高了的声音中听出一丝追悔和得意,她低声叹了口气“皇上恩威并施,当了侯爷的父亲极力拉拢许诺,那少年权臣终于答应娶她为妻。大概是看在她时日无多的份上,他对妻子也算尽心尽力,对她温柔呵护,也舍得以千金为她换药续命。”

她微顿,接着说道“外人看来,少年权臣对那位姑娘可谓情深意重,她这样的身子不能生养,可他不曾带过别的女人回来,整座韩府,独她一人,不置妾室。这样地痴情,放眼整个周朝,何曾有过这样一心一意的男子?”

这倒是真的。

周朝的达官显贵,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左拥右抱?莫说身居高位如韩修,便是身上既无功名将来也不会承袭爵位的纨绔子弟,自恃清高的文人学子风骨清流,哪怕只是坊间稍有几个银钱的商贾,家里也总要娶上两个侍妾”添香以增添门面。

韩修府上没有妾室,也不曾听说他留恋花街柳巷。

卢氏却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能得到心上人的温柔,换了谁都会高兴,可时日久了,那姑娘心里便知道,那些恩爱演得那么真,却都是假的。他演给皇上看,演给侯爷看,演她看,演给府里上下看,亦演给天下人看,为的不过是皇上的信任,侯爷的许诺罢了。”

她蓦然睁开双目,紧紧地盯着明萱,脸上的神情无比悲凉“他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装进过她,他的心里亦从来就没有放下过从前的未婚妻。为了能够遥遥地望见未婚妻的居所,他特地在府里建了一座望星阁,只是为了期盼偶然能够望见她的身影,他只要回府便连吃住都在小楼之上,连他们的新房都是按照他未婚妻的居所来建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甚至连所出的方位朝向都一般无二。

倘若那位姑娘是个傻的,不知道这些该多好?就能够永远沉浸在梦里。可她偏偏不傻,偏偏什么都知道,知道地越多,就越痛苦。”

明萱只觉得心底一突,有一根弦紧紧地弹在了她心上,令她胸前涌起一些陌生而激烈的情绪,她知道卢氏这些话或许撩拨到了她心里某根隐秘的神经,那里仍然保留着过去的明萱所拥有的感情,曾经那么爱过,曾经也那么痛过,此刻当真相揭晓,她很难不被触动。

可她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了,尽管心弦撩动,有些被刺痛,但她深深呼了口气,便竭力将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情绪波动按捺下去,她顿了顿,问道“强扭的瓜不甜,那位姑娘后来可曾后悔过?”

卢氏苦笑着摇了摇头“和他在一起,是那位姑娘的夙愿,不管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她终归成了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不论他心里藏了个什么样的人,可是能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的女子,只有她。对于一个命不久长的女子来说,这已经是她最大的幸福了,哪怕这份幸福与她的想象有一些距离,可那总是她自己的选择,所以她不后悔,也不能后悔。”

她抬起头,认真地望着明萱“你说若是他的未婚妻知道了这些,会不会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倘若她原本恨他,听了这些,会不会也能原谅了他?”

明萱摇头“若我是他的未婚妻,这些理由并不能影响我对他的判断。所谓因果,我只知道结果是什么,至于何因有果,那并不重要。”

卢氏紧逼“那若是我告诉你,他娶了那位姑娘只是当做一份交易,等过几年那位姑娘死了,他便会想法子将从前的未婚妻重新娶回府来,为了不让将来的未婚妻为难,他甚至都...从来没有碰过他的妻子...一丝子嗣的希望都不给她...

她眼神痛楚之极,却又倔强地想要一个答案“这样痴心深情的男子,裴家大少奶奶若是那位未婚妻,难道当真不愿意再给他一个机会吗?”

明萱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韩夫人,您真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可我却不是这样想的呢。”

她目光骤冷,沉声说道“那人最终答应娶了郡主,说是被威逼,不若讲是被利诱,他既因为利益而放弃了与未婚妻的感情,这便是对未婚妻始乱终弃,是为负心薄幸之人。他娶了妻子却还想着别的女人,为了自己的私心做些虚情假意的戏骗取皇上和侯爷的信任,这便是不忠不孝,自己收获了好名声却让妻子背负不能生养善妒的恶名,是为不义。这样负心薄幸又不忠不孝不义的男人,倘若我是那个未婚妻,也绝不可能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你舍弃了什么,便会得到什么。

你为了得到而舍弃,却在得到了之后怀念舍弃,又想要两者皆得,这世间哪里有那么美的事?哪怕你是拥有金手指开了外挂无所不利万事尽在掌握的重生者,亦不可能鱼与熊掌两者兼得,更何况,人心是最难预料的,谁也不能那样贪心。

倘若真正的明萱还在,听到了韩修当时弃她的理由,她恐怕会更加失望吧?

卢氏怔忪良久,脸色露出疲倦而迷茫的神色,她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今日我请你来,不只是因为我想见见你,想要看看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其实也是为了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不过,我大限将至,也不过就是这几日的事儿,原想着我若是死了,便能够成全他这几年来的心愿了,没有想到,你竟是这样的想法...

“韩夫人说笑了。”明萱打断她“裴顾氏是成了亲有夫君的女人,韩夫人这样打算,不只侮辱了我和永宁侯府,又将我的夫君和镇国公府的颜面置于何地?您身体沉重,又思念韩将军,所以有些胡言乱语了。倘若您还想继续说下去,那么请恕我无理,要先告退了,我夫君在府里候着我,我怕他着急。而韩夫人您,今日说了这许多话,想必也累了,还请歇下吧。”

她站立起来,不欲停留,便高声喊道“韩夫人要歇息了,请外面的姐姐们进来伺候。”

这里是韩夫人的寝室,韩夫人重病,那些婆子丫头定然不会离得太远。果然,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推门掀帘的声音,年嬷嬷动作迅速地带着几个丫头进了来。

卢氏脸上现出几分惊讶,转而化为淡淡微笑,她点了点头,轻轻摆了摆手说道“既然如此,年嬷嬷,你便送裴家大奶奶出去吧。”

她望着明萱毫不犹豫果决断然离开的背影,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良久,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又做错了。”

恩怨早已经远去,无辜的受害者都已经放下,自己这个夺人夫君的将死之人,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诚如明萱所说,这一切归根到底,还是韩修的选择,自己又没有派人将刀箭架在他脖颈上,他既然这样选了,便该为这选择负责,如今受这些苦,便是代价,公平得很。

这样想着,卢氏心里那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大石竟一下子消弭无形,她松了口气,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到最后竟然连眼泪都出来了。

年嬷嬷送客回来,见她这样笑着,吓了一大跳,急着问道“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夫人,您可千万别吓奴婢啊,若是您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该怎样和大人交待,又该如何跟侯爷交待啊?

她是从承恩侯府陪嫁来的嬷嬷,一生荣辱皆系于卢氏,此刻见卢氏这般哭不哭笑不笑的模样,急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卢氏总算停了下来,却对着年嬷嬷说道“替我将柜子里的嫁衣取出来。”

正月初八日,天寒地冻,外头积雪未化,密闭的屋子里哪怕生了几盆炭火,都还稍嫌阴凉,卢氏却勉强撑着身子起来,吵嚷着要穿嫁衣。

年嬷嬷知道,这恐怕是回光返照之象,便只好应下了她,一边急忙派人通知承恩侯府,一面去请太医来,一边令人替她将成亲时所穿的那套正红色的鸾凤齐鸣喜袍娶了出来一件一件套上,然后又请卢氏坐在铜镜之前,将那张蜡黄的脸用浓艳的新娘妆容给遮盖起来,描了黛眉,涂了豆蔻色的胭脂和艳红的唇蜜。

卢氏对着影影绰绰的铜镜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很有些不满意地说道“我只比裴家大奶奶长了一岁,可我看起来却像是她的长辈...

年嬷嬷忙含着眼泪道道“胡说,咱们夫人清妍婉丽,连皇上都说您与端庆皇后生得一模一样,端庆皇后母仅天下,是何等样尊贵的人物?又岂是裴家大奶奶这样的凡夫俗子可比得的?”

端庆皇后是当今皇上的生母,亦是卢氏的亲姑母,卢氏与这位姑母生得相像,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袼封了郡主。只是端庆皇后活着时只是个宫女,是死后才因为生的儿子成了皇帝,而被追封为皇后,说她母仪天下,说她尊贵,其实只不过是年嬷嬷的一种恭维,可卢氏此刻听来,却十分受用。

她浅浅笑了起来“替我戴上金冠吧。”

年嬷嬷依言戴了,挤出点笑容说“夫人您真好看。”

卢氏转过身笑着问道“大人见了会喜欢我这样吗?”

年嬷嬷觉得喉咙口有一股酸味,哽得她有些说不出话来,只好使劲地点头“大人一定会喜欢的,一定会的...

她话未说完,只见卢氏身子一软往妆台上伏了下去。

韩夫人卢氏,西去了。

第151章 与虎谋皮

韩夫人的死讯传到镇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了。

世子夫人杨氏先派了身边亲近的嬷嬷到韩府打前站,又立即整肃形容前去吊唁。虽然两家并无什么交情,真论起来还算得上是死敌,但礼不可废,韩夫人是御封的郡主,代表的不只是如今的卫国将军韩修的体面,更是皇家威仪。杨氏因为娘家和皇后的事余惊仍在,不敢在风口浪尖上落人于后,遭人话柄。

其他几房的夫人闻风而动,紧随杨氏左右,唯独静宜院纹丝不动。

也是,裴静宸坏了腿需要照顾,明萱和韩府又是那样的关系,这种场合,她去了反而尴尬,所以杨氏甚至连问都没有来问过她,便撇下了她。

明萱披着厚厚一件灰色的斗篷立在廊下,望着满院子的银妆素裹,轻轻地呼了口气,在空寂而旷阔的隆冬,她口中的热气刚溢出,便化成了一道道白烟,袅袅飘向空中,然后消失无踪。

韩夫人是在她昨日离开之后不久没了的,这让她有些困扰。

哪怕她心里很清楚,韩夫人的身体能够拖那么多年已经是奇迹,太医也铁口直断不过这几日间就是韩夫人油尽灯枯撒手人寰的时候,一个人的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一个本来就已经走到人生终点的病人死了,与她没有半分干系。

可心里,总有些阴郁烦闷,这种感觉别扭得很。

这时·裴静宸温暖宽厚的手轻轻抚在明萱的脸上,他柔声在她耳边说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有些事是强求不来的,你怎么知道韩夫人的死对她而言不是一种解脱呢?死者既已得超脱,生者又何须庸人自扰,为她觉得难过?”

他轻轻蹭着她,“昨晚下了一夜大雪,好不容易铲掉的雪又积起来了·外面天冷,别立在这里受冻了,若是着了凉,我要心疼。”

明萱转过身子,皱了皱眉,“我知道这几日你认真练习走路,已经可以勉强走几步了,可是你不能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连个拐杖也不拿,就这样走到廊下·你也说天冷地滑,若是跌了摔了自己,难道我就不会心疼?”

静宜院铁桶一般严密,没有人会将裴静宸双腿已好的消息传出去,所以他倒也常推开轮椅扶着特制的拐杖练习行走,可这一回他双手空空的,显然是没有将明萱素来的叮咛放在心上。

她觉得他有些逞强,太逞强了,心里不知道怎么地,便有些生气·但更多的是担忧,她终于看清生命是何等样地脆弱,便将所爱之人看得越发重要·她舍不得他受伤,“以后再不许这样,要是你不听我的话,因此磕了痛了,我会生气!”

裴静宸静静望着她,目光灼灼,专注而神情,蓦得·他弯下身子·俯身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炙热的双唇便吻了上去堵住她的话·良久,他才说道·“正月十五元宵节,宫里例行是要举办宗亲宴的,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筵席名单里也有你和我。”

他从怀中取出烫了金的请柬,抬头处赫然写着“襄楚王之孙静宸及夫人顾氏”,落款是宗亲府的徽刻,加盖了当今皇上的私章,以表明这是一次皇室家族宴会,看起来十分醒目。

明萱很是惊讶,“难道皇上要履行先帝的许诺,令你继承你外祖父的王位?”

襄楚王之孙,静宸,这说法实在太过诡异,让人听了不得不做出这样的联想,可是皇上此举却十分耐人寻味,倘若他真心要给这个恩典,在他继位之初大封天下之时,便可以赐了王位给裴静宸,不必等到这

她猛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问道,“元宵宴,临南王可会来?”

裴静宸目光中流露出惊讶和赞许,他点头说道,“按规矩,临南王理应要来。不过,我想他不会来的,多半会称病推拒,然后令世子前来。”

他顿了顿,“我思来想去,皇上最近对临南关切太深,又在这样当口上对我示好,想来是有所图谋的。周朝皇室血脉稀薄,但唯独临安王一脉却子嗣甚丰,他坐拥南疆广阔的疆域,那处虽然荒瘠,但临靠海岸,有无数珍宝,资源广袤,税赋又独收入王府,又有十分强大的府军,想来皇上的忌惮已经到了极点。”

明萱惊道,“难道皇上想要撤藩?”

临南王和皇上同属太祖的子孙,可已经隔了那么几代,若论血缘,其实已经很远,可那是世袭罔替的藩王,不论封地和封号都是太祖所定,先前几代皇上屡有撤藩的想法,碍于临南王的财力和军力,又不敢背负忤逆祖宗的名义,终究不能下

可当今皇上和他的父亲祖父不同,他的生母只是个地位卑微的宫女,在先帝众多皇子之中,他最卑微不显,却能够让裴相一力扶持他位登极顶,一定是有着过人之能的,而从他的行事来看,他以是个有野心,有抱负,又能够狠得下心来的人。

从他坚决主张要和西夏国一战来看,他对开拓疆土亦有着执着,这样一个雄心勃勃的皇帝,急于做出丰功伟绩来证明自己的人,又怎么会看着临南王霸占南疆那么大一块领地和税赋而不咬牙切齿?又怎么会容忍临安王继续拥有府兵私军不顾,这对他而言,可是一种潜在的威胁!

撤藩,势在必行,可皇上既然选在这种时候行这样的打算,那便必然是上次顾元景的临安之行,查到了什么临南王法的证据。

她眉头深皱,“这样的话,我哥哥会不会有危险?”

裴静宸目光阴晴不定,“韩修不在,皇上定然会对舅兄委以重任,我恐怕皇上还会利用舅兄和黄衣的关系,来让临南苗寨的酋长站队反了临南王。”

他叹了一声,“苗寨蛊族,可不是那么好惹的人啊!”

明萱目光微垂,低声说道,“那倒还是后话,咱们可以从长计议,我现在更担心的是你我,今日初九,离元宵节可才不过六日······皇上想要让你继承外祖父的王位,安的可不是什么好心,恐怕他是想要利用你,来控制镇北军。北军离盛京最近,倘若临南王来犯,皇城受到威胁,是最快能够前来勤王的军队。”

她望了他一眼,幽幽说道,“哪怕外祖父驾鹤西游了二十年,可那些旧部都是对他忠心耿耿之人,倘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北军如今掌握在你手中,或者,你也是能够最大程度影响到镇北将军行止之人。”

裴静宸目光里的笑意,代表了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