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这些年来在外盘置的产业颇多,每年腊月就有四处的庄头进盛京来交年成,年底各项进益都上缴,这才刚过了正月,按理说,公帐上的银两是最充足的时候,裴家虽然人口众多,但在朝上为官的子弟也不少,尤其是几位老爷,个个都身居要职,俸禄赏赐都多,再加上历年来的结余,偌大一个公府,账面上没有十万八万两银子,是说不的。

然而,公帐上空无一文,原先管着府内银两出纳的账房早已经毫无下落。

而府库里,登录册子上记录的古董字画和值钱的珠宝珍玩虽然众多,可庞带着婆子们整理了半天,二三流的次品倒是堆了一屋,真正值钱的却一样也无。偏偏除了皇上赏下的那些内务府有册可寻的物件,旁的记载地都笼统,便是有人刻意以次充好,没有证据,也莫能奈何。譬如“鎏金凤钗一对”“碧水葫芦玉佩一件”,从名称上根本就看不出来品质如何,金价虽然等同,但不同的做工价值却天壤地别,玉佩更是如此,寻常玉料与极品美玉之间的区别,犹如鸿毛之于泰山。

庞不服,便去平莎堂质问杨氏。

可是杨氏仗着新寡,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整日里卧榻在床,庞刚一开口,就又哭又闹还吵嚷着要上吊。西宁族中的长老仍在,庞怕这些事闹了出去于不利,倒好像是他们夫妇得了便宜还卖乖,欺负了杨氏去,便也无能为力,只好由着了她去。

裴孝庆与庞不同,他并不在乎公帐上这些蝇头小利,对府库中很明显地被动过了手脚的古董字画珠宝首饰也兴致缺缺,在他看来,一等国公的爵位,是多少银子也换不来的。只要有爵位在,他又前程似锦,这些失去的小利迟早都会重新的。因此,他便嘱咐庞就此算了,莫要将杨氏逼得急了,在长老们面前闹得不堪,让他在族中失了威信。

再说,当今的正宫皇后总是杨氏所出,哪怕裴皇后不得圣上宠爱,可她终究是母仪天下的周朝国母,只要有这层身份上,他对杨氏总也是要恭敬一些的。

许是裴相临终之前对各房都有所遗言,饶是帐上库房出了这等纰漏,但分家一事却还是进行地格外顺利,三房四房和五房并没有对库房里分与他们的物件挑挑拣拣,倒是爽快地在分家文书上签了字画了押,然后选定了良辰吉日陆陆续续地搬了出去。

庞心里虽然有所憋屈,但经过裴孝庆几多开解,也觉得倘若不是这次世子出了变故,这爵位哪里轮得到二房来承袭?她又可能当得上这个一品的国公?这样想着,她倒是将对杨氏的这些愤懑都放下一些,揣测着杨氏马上就要搬离了,到时候偌大一个镇国公府,就她们二房,日子少了摩擦,又不必像从前一样谨慎,该过得何其惬意,便也没有再在账册上纠缠着杨氏不放。

但杨氏迟迟不搬,甚至连一点要搬离开平莎堂的意愿都没有。

平莎堂可是后院的主屋,庞如今乃是皇上亲册的一品国公,这镇国公府明明白白就是他们二房的,可是杨氏不走,她便住不上这主屋,心里自然是很不舒服的。偏偏她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去赶,否则便是刻薄长嫂了,他们夫妇侥幸上位,如今正是最在意旁人评价的时候,当真是一点也不敢行差踏的。

她无法,只好去二奶奶闵氏那试探了一回,可是闵氏一脸为难,委婉地表达了一切以婆母与为重的意思,又十分纠结地暗示了婆母身子不好,恐怕短期内无法搬离。

庞听了不免有些泄气,闵氏虽然说得婉转,可她却几乎能够肯定杨氏这是赖着不走的节奏了。杨氏不仅将公中的钱能够搜刮的搜刮了个遍,还铁了心要让大房留在镇国公府,让二房养活他们全家,而且绝对不会搬出平莎堂。原本她就对账上的银子和库房的缺失够心疼的了,这样一来,就更不甘心了。

可西宁来的长老们都陆续了,也没有个人能够主持公道。

庞思来想去,便去了一趟安平王府,想要请明萱帮忙说和一下。

明萱听闻来意有些惊讶,她沉吟着说道,“二婶是长辈,您说的话,咱们做小辈的原是该都听从。可是王爷被赐了国姓,分家的时候,也没有从裴家带走一瓢一盆,说句诛心的话,咱们王爷身上虽然还流着裴就爱的血脉,可却早就不是裴家的人了,自然也管不得裴家的事。”

她轻轻抚着手炉上的精致花纹,很是为难地说道,“再说,我和杨的关系如何,二婶您又不是不,我便是当真了,杨又会听我的话?反而,她若是拿着话来挤兑我,总是长辈,我也不好反驳。”

这些庞心里也是的,她不过是实在无人可寻,所以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安平王府碰碰运气的。听到明萱这样说,她倒也不恼,又将那等鸡零狗碎的事抱怨了半天,等到天色将夜,这才恋恋不舍地告了辞。

明萱请了丹红亲自送庞出去,却是扶着额头歪在美人榻上按摩着太阳穴。

裴相出殡那日,她吐了个七荤八素,裴静宸便隐隐觉察到了,只是当时人多事杂,便只好按捺住了。

后来等一回了安平王府,裴静宸便立时请了太医给明萱诊脉,结果还真是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子,算算日子,便该是他的余毒解了之后,有一回拥着明萱情难自禁行了那次怀上的,到今日,已经快有三月了。

裴静宸从小就没有亲情温暖,恐怕这世上再也没有别的人比他更期盼得到一个完整的家庭,如今他不只有了彼此深爱的妻子,妻子的腹中更有了血脉传承的后代,他要当爹了,这消息令他兴奋难耐,若不是尚还要装一段时日的残疾人士,恐怕他立时就要跳起来。

明萱亦是欢喜的,这孩子虽然是无意中得,可她对他的到来却也满怀期待。

只是随之而来的早孕反应,却让她叫苦不迭,闻到异味要吐,多吃了要吐,吃得少了也要吐,吐得多了精神自然就差,精力不济,便容易倦怠无力。今日镇国公庞氏,她原本也是想要略应付一下便算了的,可是庞满腹牢骚,一直都没有给她中断话匣子的机会,她想着庞也不容易,便勉力撑着听庞抱怨。好不容易送了庞走,只觉得身上的力气都要被抽光了一般。

严嬷嬷将温热的汤羹摆在桌几上,一边不赞同地说道,“王爷早就说过了,他既然搬离了镇国公府,那裴家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就与他无关了,您有了身孕,这几日精神不好,原该好好歇着的,何必强打着精神应付了镇国公这许久?您新孕不舒服,便该对镇国公直说,她也是当过母亲的人,自然会谅解的,犯不着这样硬撑。您瞧瞧您这脸色,等会王爷看到了,一定得要心疼的。”

她将汤羹盛好,却先不急着送到明萱面前,反倒从桌地下取出一个铜盆来递。

明萱接过,呕吐了一回,又用清水漱过了口,这才捂着胸口说道,“王爷总是流着裴家的血,哪里是说分得开就分得开的?到时候若是出了事, 嬷嬷以为外头的人就不会扯到我们王府身上?我听二婶说了那么多,一来是瞧她实在瞥屈地慌,倘若不让她说出来,怪可怜的。二来也是想要到底发生了事,管不管是一回事,不是另外一回事,俗话说知己知彼,听听又没有损失。”

她话刚说完,又撑着头可怜兮兮地说道,“方才只觉得喉咙口有万马奔腾,不吐不快,可刚吐完,我又觉得肚子饿了。”

严嬷嬷笑着将汤羹送到明萱手里,“这是让素弯她们熬的蜜饯姜丝羹,生津开胃的,听说还止孕吐,来,您试试看用一些,若是吃得好,我再让她们做。”

明萱也不客气,接便喝了,等腹中觉得好受了一些,她忽抬头问道,“皇上请王爷入宫议事,这都好几个时辰了吧,派个人去宫门口候着,天冷路滑,多打一个灯。”

第166章 圣意难测

话音刚落,裴静宸挑开门帘进屋,伴随着满身的清冷寒气。

明萱见他虽然面上带着笑容,但眉头偶尔轻皱,显得有些心事沉重的模样,便今日皇上急催他这“行动不便”的安平王入宫,定是丢给了他棘手的麻烦。人多口杂,她也不立时问起,只如往常一样请严嬷嬷等将晚膳布下。

严嬷嬷伺候了朱老大半辈子,也算得见多识广,察言观色,晓得裴静宸和明萱定然有话要说,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只派了小丫头在廊下立着听候差遣。

裴静宸动作熟捻地替明萱舀了一碗汤,一边关切问道,“今儿吐得还厉害吗?”。

明萱接过,轻轻喝了一口暖了暖胃,然后笑着将庞来过一事悉数告知,“原先我就料定杨氏定然不肯善罢甘休,谁她不只贪墨了公中的银子,还赖在镇国公府不走,占着正房不肯让,二婶气个半死,却也无计可施,杨氏总是皇后娘娘的生母,谁还能当真撵她不成?”

她有些庆幸,“幸亏咱们一早就搬离了那府里,这些烦心事就可以作壁上观,一身清净。”

杨氏仗着新寡称病不搬,这件事可微妙得很。

若是二房撵她,便是对先兄不恭,对长嫂不敬,闹了出去,也不要有多少清高的卫道士要站出来抨击镇国公裴孝庆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二房天上掉馅饼得了这爵位,是万不敢行差踏一步惹了言官非议的。

可倘若过了世子热孝,杨氏仍旧不肯搬,那言论可就调转了风向。她名声本来就不好,从前仗着镇国公世子和裴皇后生母的名号横行霸道,又是杨右丞捧在手心的爱女,盛京城里的名门贵妇敬着她的身份不肯得罪她,是以才对她迎奉阿谀,不敢明里远着她。可如今杨家已倒,镇国公府袭爵的又不是她的,裴皇后纵有国母之尊,在世俗规矩面前,到底也要讲求一个“公”字。

那些贵妇们从前没有少在杨氏身上受气,这会儿趁着“公理正道”,不在暗地里嚼破了嘴皮子哪里肯罢休?

不论杨氏多么强硬,最后也总是要搬出去的,除非她连所有的面子里子都抛弃。

裴静宸眼神中闪过厌恶,“杨氏贼心不死,这是想要二房不舒坦呢,但她果然愚钝浅陋,到现在都不明白,如今大家尚还对她留有余地,不过只是因为她是皇后娘娘的母亲。可她若继续这样折腾下去,牵累的不只是大房的子女,更是皇后娘娘在宫里的地位。若是哪天皇后对杨氏死了心,断尾求生,不再去管她,那她便比死狗还不如了……”

裴皇后无子,不得皇上宠爱,虽勉强执掌凤印,其实在内宫却并没有太多的权利。而惠妃生了长子,难免得陇望蜀,想要觊觎中宫之主的位置,裴皇后毫无处她尚且还要在皇上面前挑拨几句,杨氏如今做出这样的事来,岂不是给了别人打击裴皇后的机会?

皇后若是想要保住地位,势必是要插手平息此事的,若杨氏不肯,皇后必会弃卒保车。

裴静宸想着便又说道,“你怀着身子不舒服,若不想要应酬镇国公,便不要应酬了,下回她若是,你只说不舒服便罢。”

明萱笑着应下,“你放心,我自个的身子晓得。”

用完了晚膳,洗漱过后,裴静宸半靠在床头,对着铜镜前散发的明萱说道,“临南王病危,请世子和世子妃回临南,皇上不肯放,今儿宣了几位他亲近的臣子进宫,是想要商讨对策,韩修在,舅兄也在。皇上的意思,他扣着临南王世子在京,便可以牵制临南王,等撤藩的旨意下来,有世子夫妇做人质,临南王不敢破罐子破摔。”

他目光微垂,“何况,临南王世子素来有骁勇的名声,皇上也怕放虎归山。”

明萱微讶,“倘若临南王铁了心要反,却又送了世子来京,这便说明他们早就有了计较,皇上强扣世子,说不定还会成为临南王的借口……”

再说,这个世界上有裴世子这样杀妻灭子的父亲,倘若在临南王心中大业远胜过亲情,那么牺牲世子,恐怕他也是愿意的。只是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怕触动了裴静宸的心事。

裴静宸吐了口气,“外战刚歇,内战便要起,连绵战祸,非百姓之福。不过舅兄查明临南王早有反意,在周朝境内各地豢养私兵,设立兵工厂,他野心不小,这局恐怕布了几十年,就等着有朝一日……这战是非打不可的,只希望朝廷内斗,莫要殃及无辜。”

他转过脸颇有些抱歉地说道,“你自嫁给我后,就没有过过一天安生的日子,原先在那府里不必说,整日里要与杨氏斗智斗勇,现下好不容易搬了出来,却因为我身上这什劳子的王爵,又要卷入这些是非中去。人在漩涡,身不由己,往后一段时日怕也要连累你都不平静了。”

皇上赐封他安平王,为的无非就是当年襄楚王在军中的影响力,是以哪怕他现在对外还宣称腿疾未好,可是皇上却依然不论大事小事都叫了他同去商议,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他都趟上了这滩浑水,成了皇上一条船上的人,也甩不脱这些事了。

原本这些倒也算不得,可如今明萱身怀有孕,正是要紧的时候,他只怕无端卷入这些是非中,会连累妻儿,他自小受伤中毒都是家常便饭,若是旁人冲着他来,他是毫不畏惧的,可是却不能容许的妻儿受一点半点的惊吓伤害,哪怕是让明萱担惊受怕也不行。

明萱浅笑盈盈,目光里透着温柔,“怀了身子难道我就变成豆腐做的了?不管皇上封你做安平王是安的心思,可如今你已经是了,我身为这府里的主母,倘若一点风浪也经不得,那又算是?何况为母则强,你只管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绝不会让我们的孩子受到半分伤害的。”

话虽然是如此说的,可她的夫君眷恋疼惜她,这份浓情蜜意令她心中流淌着丝丝甜蜜。

裴静宸忽然面色一凝,“对了,今日皇上当着众人的面,向我问起了黄衣姑娘的事。”

明萱十分惊诧,“皇上会黄衣?还当众问起,这却是意思?”

黄衣是随着明萱夫妇一起搬到安平王府来的,自她来后,一直都在王府内,不是陪着明萱闲话,便是在她屋子里鼓捣她那些“小乖乖”,从未踏出过王府门禁半步。便是顾元景想着她了,也都是见她,从来都没有在外头让人瞧见过的,为的便是不让有心人得知她的身份,好在临南的事上做文章。

苗寨虽然身在临南,有着不可小觑的威势,可他们向来都与世隔绝,并不愿意理会俗世腌臜。顾元景和裴静宸原本就料到了若是她身份公开,便会引来皇上的算计,是以互相之间都有约定,便是要公开黄衣的身份,也得等过了这个撤藩的风口浪尖,否则很容易为苗寨带来风波,也为黄衣引来危险。

黄衣原本是跳脱任性的性子,哪里肯过被人拘束的日子?可是为了顾元景她却可以能忍人所不能。她收敛所有的怪脾气,除去苗女的服饰换上周朝女儿的装扮,对明萱极尽呵护体贴,闲暇无事时还拉着严嬷嬷学习周朝贵族的礼仪规矩,甚至还跟着丹红素弯这些丫头们学习如何伺候人,她是下定了决心要与顾元景在一起,并且不断在为之努力着的。

这份深情和坚韧,莫说顾元景了,便是明萱和严嬷嬷等看了都心疼叹服。

明萱原本并不看好顾元景和黄衣这份感情,在礼制森严的周朝,顾元景不仅是贵族之后,还是皇上看重的臣子,他的婚姻很大程度上并不能做主的,而黄衣不仅是外族女子,还擅长使用毒物,人人风闻苗女的名声就退避三舍,如何能够担当周朝贵族的妻子这个角色?

而以黄衣的刚烈,显然也是绝对不愿意屈当妾室的。

顾元景也舍不得她如此。

可是在黄衣这些努力和坚持之后,明萱不禁为她的执着动容,心中想着倘若黄衣愿意,顾元景也得到了苗寨酋长的认可,那么不论想法子,她都愿意尽力帮忙成全这对鸳鸯。也因为这份对黄衣的怜惜和喜爱,她便更加谨慎,不让旁人看出端倪,在皇上面前露了口风,生怕皇上生出利用黄衣的心思来。

没有想到,皇上竟然还是了。

裴静宸摇了摇头,“黄衣的真正身份,只有你我和舅兄还有严嬷嬷和丹红知晓,对旁人我们也只说她是你母亲生前好友的女儿,前来盛京投奔咱们来的。但那日镇国公府花厅家宴,她凭空出现,直指祖父中了毒性命垂危,恐怕会让在场的人看出点端倪来。”

他顿了顿,“皇上从前那么在意祖父,谁他有没有在裴府里安插桩子。黄衣是跟着舅兄一起到南郊别庄的,沿着这点线索查下去,再倘若苗寨酋长正在四处寻找爱女,皇上知晓了黄衣的身份,倒也是可能的。只是他公然问起,一时令我猜不透他用意……”

第167章 觐见

翌日,明萱接到坤宁宫送来的帖子,裴皇后宣她三日后初六日进宫觐见,盖着凤印的烫金请帖闪闪发光,代表着周朝国母的威仪,不容半分质疑,莫说她这胎还未显怀,便是即将临盆,这趟亦是不容推脱

可令她迟疑惊诧的是,皇后竟然也请了黄衣。

传懿旨的宫人将样式相同的帖子恭恭敬敬地呈给明萱,“皇后娘娘听说安平王府上来了位贵客,便想要见一见这位临南来的黄衣姑娘,请王妃三日后入宫觐见时,务必要与黄衣姑娘一道。”

明萱只得收下请柬,请严嬷嬷取了厚厚一个红封塞到宫人手里,这才送了坤宁宫的人出去。

幸亏昨夜与裴静宸谈及过皇上的诡异之处,心里大约明白皇上终于想到要借苗寨之力来制约临南王,此时倒也没有过分惊惶。但即便如此,笼络或者挟持黄衣以令苗寨,这件事都不该皇后出马,裴皇后的旨意来得那样快,而传旨的宫人口风又这样严,她心里便有些七上八下,生怕皇上为了要拉拢苗寨,生出让黄衣入宫为妃的心思。

思来想去,这件事到底涉及黄衣,明萱便让丹红去请了黄衣过来

黄衣倒没有明萱想得那样多,她听完来龙去脉毫不在意地笑道,“皇后想要见我,那我就去让她见呗,我们苗寨虽然远离尘俗,自成一系,可说到底仍然是周朝的子民,莫说是我,这会便是我阿爹和阿哥在这里,也不能不遵宫里头的意思。再说,皇上和皇后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总是要见到了才好明白的。”

她表情轻松,轻轻拍了拍明萱的肩膀,“萱姐儿你凡事都好,就只有一点,事事都想得太多。不过是一道皇后宣我入宫觐见的旨意,你便想到了皇上许会立我为妃真真是…···”

黄衣扬起头,露出明媚的笑脸,“我们苗族擅用毒物,帝王卧榻之旁,怎么会容许弹弹小指头就能毒死他的女人在?因为我们族人都擅用毒,身边又时刻伴着这些可爱的小乖乖,旁的人难免会误会以为我们都是心如蛇蝎之人,可我阿爹说了,这也正是周朝皇室和临南王不肯轻易对我们发难的缘由。”

她想了想,忽然满脸期盼又带着几分娇羞说道,“若是皇上是想要给我和景哥哥赐婚该有多好!”

她和顾元景之间的结合,困难重重,如果没有皇上赐婚,还真的是一桩很难达成的事。先不提苗寨那边自己的阿爹和阿哥的态度总之她撒娇耍泼寻死觅活也是嫁定了顾元景的,可是顾元景那边却很不好办,他总是周朝皇帝的重臣又有宗祠长辈,婚娶一事,并不是自己想要娶谁就娶谁的,除非他与家族决裂,退出朝堂。

可即便顾元景愿意为了黄衣抛弃一切,想要抽身却也不是那样简单的。

明萱眼中不免生出了几分怜惜,她低声叹了句,“这几日咱们合计一下,到时候进了宫该怎么说怎么做,不论裴皇后见咱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桥到船头必有路,到时候走着瞧吧。”

初六日一早,明萱着了沉重的王妃品秩朝服,领着黄衣进了宫。

黄衣没有穿苗族的衣饰,一身素雅大方的锦缎常服,是时下盛京贵族少女流行的款式。一来是因为皇后的宣召中只提到“贵客”却并没有直接挑明黄衣的苗女身份,她便也不必穿太显眼的衣裳惹人瞩目;二来则是她的一点私心,既然决定了非顾元景不嫁,那么她便要学着如何做一个地道的盛京女人,从穿衣打扮开始学,这是她的决心。

安平王府的马车在安和门内停下,明萱拉着黄衣从车里出来,黄衣先进了宫轿,明萱矮身正也要进去,忽然听到身后一阵马蹄声鸣,她下意识地回转过去,看到安和门前一抹墨黑色的身影姿仪矫健地翻身下马,将身上的兵器尽数除去扔给守卫,然后钻进了一乘软轿,往皇极殿的方向而去。

她微微怔忪,随即摇了摇头,掀开轿帘进到内里。

黄衣不明所以,小声问道,“萱姐儿怎么了,在外头磨蹭了那么久才上轿?”

明萱苦笑着回答,“看到了一个熟人。”

命运有时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圆,你以为凭借自己的努力渐渐摆脱了它的影响,可总会在不久之后重新撞进它的圈套,然后你恍然大悟,原来尝试了多少方法,试图想要拉偏那些预设的轨迹,都会有些无能无力。有些事,还真是注定好了的,怎样都无法逃脱。

初时,明萱对韩修又惧又怕,因为鄙夷他对她前身所做的那些事,她天然对他恶感,一个劲地想要避免与他产生交集,后来在经过无数次的纠缠不清的缠斗之后,他终于如她所愿,可命运却又让他成了她丈夫同父异母的兄长。于是,在看到他肃杀冷寂的背影时,她难免心情复杂了。

宫轿在坤宁宫前不远处停了下来,宫人扶着明萱和黄衣下了轿,恭敬地解释说,“皇后娘娘这些日子夜夜噩梦,喝了许多药也没有缓解,便请了钦天监一位监侯看了看,也不知道到底是犯了什么,说是七七四十九日内,坤宁宫的大门不能开启。

便要委屈安平王妃和这位小姐走一走侧门了。”

明萱眉头飞快地一皱,脸上却丝毫没有表露出什么来,她浅淡说道,“既是皇后娘娘的忌讳,咱们走侧门便是了。”

她上回来时走的是坤宁宫的正门,马车直接停在门口,入了门穿过院落便是正殿。这回要走侧门,却是要绕过很长一段的回廊,才能到西面的侧门,这侧门倒是平时就一直开着的,各宫的娘娘们前来给皇后娘娘请安时,有些贪图方便就都直接走的西侧门,倒也无人将这放在心上。可她来者是客,论理却是不该走这道门的。

略往前走了几步便是一座假山,明萱隐隐听到假山背后传来争吵声和隐隐的哭泣声。

引路的宫人脸色一变,颇有些尴尬地冲着明萱笑了笑,“宫女们胆大包天,竟敢在坤宁宫门口吵了起来,倒让王妃看了笑话,您请稍待,奴婢叫人去将她们赶了走,以免扰了王妃大驾。”

她轻轻躬身,便步履匆忙地往前去了。

不一会儿,几个侍卫便从假山后面架出三四个宫女来,个个衣衫不整发髻凌乱,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抓伤,其中一个瘦弱的仍自小声哭泣,另一个略高大一些的却牢牢护在她跟前,想尽办法不令侍卫伤害到她。另两个却如同蔫了的斗气公鸡,垂头不语,气焰很是低落。

侍卫动作有些粗鲁,似乎是弄疼了那瘦弱的宫女,略高大一些那个便怒声喝道,“我和月荷都是永和宫的人,虽然我们主子不在了,可皇上每月十五都要去永和宫坐一会的,若你们弄伤了她,我便是拼了一死也要让你们不好过的。”

接引宫人不由分说,左右开弓扇了那高大宫女两个耳刮子,“在坤宁宫前斗殴已经是重罪了,竟然还敢在安平王妃面前胡说八道,你们是永和宫的人又如何?宫里头最重规矩,便是元妃娘娘在世,她也绝不会容许你们在坤宁宫前大吵大嚷扰了皇后娘娘金安。”

明萱目光微垂,心中觉得有些不大舒服。

永和宫元妃,是她的嫡亲长姐,坤宁宫的接引宫人不可能不知道。不论那高大的宫女和那叫月荷的到底卷入了什么事端,宫人在自己的面前扇永和宫的宫女,还口口声声提到元妃,便令人觉得奇怪地很。

倒像是故意要引起自己的注意一样。

那高大宫女显然一愣,她转头对着明萱颤声问道,“您是安平王妃?是永宁侯府顾家的七小姐?”

明萱轻轻颔首,“不错,我是安平王妃,亦是永宁侯府顾家的七小姐。”

那高大宫女和月荷闻言噗咚一声跪了下来,“七小姐,奴婢们是从前元妃娘娘身边的贴身宫女,您是咱们娘娘的亲姐妹,可一定要为娘娘做主啊,娘娘她……”

话音未落,侍卫便上前将她们两个重新制住,许是弄得生疼,她们嗤痛不已,没有法子再连续地说话。

接引宫人忙对着明萱说道,“王妃请往里面请,皇后娘娘等了多时了!”

明萱心下狐疑,但此时却不能不走,只得若有所思地望了那两个宫女一眼,这才转头过去跟着接引宫女的步子继续前行。

宫人引了明萱和黄衣进到正殿,裴皇后穿着皇后常服歪在金凤榻上双目微闭,似是在闭目养神,听到声响,她睁开眼,蜡黄的脸上带着浅淡而虚弱的笑容,“是大嫂来了,快,给安平王妃赐坐!”

裴皇后到底有否夜夜噩梦不得而知,只是她的脸色不是很好,这倒是真的。

明萱微微挡在黄衣身前,引着她对着裴皇后一起行了礼,便也不客气地坐在了小凳之上,黄衣则乖顺地立在她身后。

她脸上露出恭敬却有几分疏离的笑容,“不知道皇后娘娘今日宣臣妇,是有什么吩咐吗?”

恭敬是因为裴皇后乃是一国之母,疏离则是预设立场。

第168章 换衫(一更)

皇后驾前,礼仪姿态皆有规矩。

哪怕裴皇后并不受宠爱,皇上可以轻忽她,后宫惠妃和贵妃可以怠慢她,但座下的明萱和黄衣却不成,她一日戴着中宫的桂冠,一日便是周朝的国母,代表着皇家的威仪。倘若她有心要为难谁,那么任何不当言辞都可以成为忤逆国母的证据。

因此听到皇后问话,明萱便有些紧张地望向黄衣,心里替她捏了把汗。

不料黄衣却十分泰然自若,她略上前几步行了个正经的宫礼,“回皇后娘娘的话,民女正是黄衣。”

这宫礼是跟着严嬷嬷学的。

自从大年初七永宁侯府家宴上与顾元景互相挑明了衷情,她便一直都朝着成为顾元景的子而努力,不仅将贵族世家的待客礼仪皆都学了一遍,还考虑到以顾元景的身份将来说不定会有机会参加宫廷宴席,为了不阄出笑话来,她缠着严嬷嬷学习了正经的宫礼。

永宁侯朱老夫人年轻时与已故的太皇太后是好友,没有少入过宫,严嬷嬷见得多了,便将那些礼仪都记在了心里,这回黄衣求着要学,她为黄衣的执着和用心感动,亦有几分想要卖弄见识证明自己宝刀未老的心态在,所以便倾囊而授,不只教了黄衣规矩礼仪,还教了应对应变。

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认真,因此黄衣在坤宁宫裴皇后面前的第一次亮相十分出色,她行礼的姿态优美,每个动作都很到位,态度恭敬却又不卑不亢,游刃有余,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裴皇后似也有些惊讶,只是她将惊讶放在眼中,并不表露出来,她笑着说道·“黄衣姑娘行何大礼,你是我大嫂的贵客,便也是我的贵客,都是亲近的家人·何必如此?来,赐坐!”

她将目光转向明萱,“自从祖父和父亲离世之后,我每夜里都睡得不踏实,前些日子身子都一直不大好,最近两天才有了起色,便想着要见一见家人。母亲她……”

提到杨氏·裴皇后脸上显露出无奈和纠结,“父亲骤然离世,母亲悲伤过度,听说病体缠绵,我这个做女儿的本该守在她身侧伺疾的,怎奈我身在宫里,除了记挂着她,竟一件事都做不了。二弟静宵又不成器·整日胡闹,从前有祖父和父亲在,尚还可以给他善后·如今却是不能了。”

她深深叹了口气,“前些日子听说大嫂怀了身子,我心里高兴,这么冷的天原不该让大嫂跑这一趟的,可是我心里实在想念家人,便总想要见一见。大嫂,你且莫怪我胡阄。”

明明是针对黄衣的,可这番话却说得好像是想见娘家的人。

明萱挑了挑眉,这种将裴静宸和明萱绑在了大房战车之上的感觉,令‘有些不太舒服。

她想了想·认真地说道,“皇后想要见臣妇,臣妇莫敢不从,您是母仪天下的中宫之主,臣妇虽蒙皇上恩顾成了安平王妃,但规矩礼仪却是必要遵守的·又岂敢怪您?只是,有一句话,臣妇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裴皇后连忙说道,“大嫂与我是家人,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明萱便福了一身说道,“安平王与皇后娘娘身上流着一半相同的血脉,这件事天下共知,安平王是皇后娘娘的嫡长兄,原本您宽待娘家人,唤臣妇一句大嫂,臣妇虽觉惶恐,却还是受了。可如今皇上已经赐了安平王国姓,安平王承袭襄楚王的衣钵,从的是永嘉郡主的血脉,序起辈分来,皇上是安平王的表舅,安平王则是皇上的表侄儿。”

她顿了顿,“皇后娘娘依旧沿着从前的习惯唤臣妇为大嫂,岂不是乱了辈分?臣妇惶恐。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岂不是要以为皇后娘娘您不认同皇上赐安平王国姓一事,这……这便有些不好了。

周朝皇室曾有过姑侄共侍一君的先例,因此皇室联姻,并不怎么在意女家亲戚间的辈分,也有过表姐妹嫁给了周室叔侄的前例,凡此,皆是以周朝皇室的辈分而序,所以裴静宸与皇上之间的关系,从舅兄和妹夫变成了表侄和表舅,时人并不以此为怪,连裴静宸自己也并不在意

明萱这番话很明显是想要将安平王府从裴家大房的战车上扯下来,不希望与杨氏和裴静宵有一丝一毫的联系,裴皇后虽然被气得不轻,可是却没有法子对明萱说一个“不”字。

是的,明萱说得没有错,裴皇后若是继续以大嫂相称,便是不遵皇上的旨意,有忤逆皇上之嫌,她如今在宫中处境不堪,本就不得皇上宠爱,惠妃又虎禳‘眈眈地寻着她出错漏好借机上位,她其实是一丝错处也不艚犯的,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便有粉身碎骨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