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元景着急了,周渊倒是比方才还要镇定,他瞥了一眼明萱,心里虽然有些怔然,但面上却波澜不惊,倒是冷哼一声,趁人之危威胁道,“我要凤阳,你要安平王妃,这买卖公平得很。安平王妃生产在即,倘若顾将军不立时将凤阳放了来,王妃有个三长两短,可却赖不到我头上去,便是安平王来了,恐怕也要怪顾将军犹豫不决之罪呢。”

凤阳郡主不过只是个年幼的女孩,放走了她,也不会影响大局,与明萱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顾元景心中明镜一般,他不忍看见明萱痛苦,便不愿意和周渊作口舌之争,他急忙令手下将凤阳郡主领到跟前来,“凤阳郡主你带走!”

周渊满怀感慰地接过凤阳的手,却仍旧不肯放开明萱,他虎视着顾元景说道,“你如何保证不会前脚放了我们,后脚却派人跟过来围剿7你也知道,你我兵力悬殊,你若是死角蛮缠,我不是你的敌手。”

顾元景刚待发话,忽然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我将安平王妃留下,我跟你走,做你的人质。”

一身周朝妇人装扮腹部微隆的女子从后头的马车里下来,徐徐走到周渊近前,她怯生生地说道,“我怀了将军的孩子,有我做你的人质,将军必不会贸然前来追击你,等你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将我放下即可。”

周渊知道顾元景娶了苗寨酋长的小女儿,但眼前这女子一身周朝妇人打扮,温柔若水,礼仪端方,举手投足间全然一副周朝世家千金的风范,与他所知晓的苗女完全两番行径,便不由揣测这女子该是顾元景的侍妾。

他想着虽不过只是个侍妾,但怀了孩子身份自然不同一些,所谓虎毒不死子,想来顾元景投鼠忌器,也不会太过紧逼,便点头说道,“这样也好。

那女子转过身来,冲着顾元景眨了眨眼,不顾他脸上的担心和紧张,便转身而去。

明萱望着周渊的人马远去,忍着痛问道,“哥哥,黄衣呢?她怎么没有回来?刚才那个女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黄衣的事情?”

顾元景叹了口气,一边赶紧将明萱抱了起来放入马车之中,一边低声说道,“刚才跟着周渊去了的,便是你嫂嫂黄衣。”

第203章 梦入前世

明萱心中一惊,蓦然想到方才隔得老远并不曾看清黄衣容貌,可那隆起的腹部身形却是看到的,她不由焦虑起来,“周渊原本倒算是个磊落的丈夫,可是穷途末路,狗急跳墙,说不定会对黄衣做些什么,黄衣虽然能耐,可到底是个孕妇!哥哥,得想个法子跟上去保护好她!”

她话刚说完,腹部一阵猛烈抽搐,疼得浑身冒汗,将手搭在了小素身上,“我们昨夜安身的农屋,离这里有些距离,山路颠簸,我怕是没有法子赶过去了,看来,只能在这马车里生产了。小素,我和孩儿的性命,都交给你了!”

小素见明萱脸色惨白,额头上不断滚落大滴汗珠,连呼吸都逐渐弱了,知道再耽搁不起,便紧紧握住明萱的手说道,“王妃放心,您和小主子的性命,安心交给我,我必不会辜负您所托!”

她立起身来,冲着顾元景一福身,“王妃生产在即,还请大将军派人将这马车四周围起来,再借婢子几个人,去一趟前面二里地处的一座农屋取一个包裹来。还有,将军可在这附近见到过有水源?王妃生产,需要大量的热水,她腹中这胎个头大了些,恐怕落地不易,请将军尽快将婢子说的这些东西帮忙寻来!”

顾元景面色凝重地安排了下去,心里却是急躁地不行。

他对女子生产有一种天然的恐惧。他的生母死于产时血崩,他的嫡母在生了明萱之后也经历过一次血崩,倘若不是救得及时,恐怕也早就不在人世了,但即便如此,陆氏的身子却是彻底地坏了,整日卧床不起没个精神头,一有个风吹草动便是一场大病,他自小耳濡目染着嫡母的病容。此时看到明萱惨白可怖的脸色,心中发慌。

他很害怕,在这偏僻荒芜的山岭,他世间仅存唯一在乎的妹子,会因为生产而布他生母的后尘。

正当顾元景坐立不安之时,副将前来回禀,“前方来了两队人马,一队朝着临南王世子的方向去了。看令旗似乎是韩相的人马,另一队领头的则是安平王,属下已经让人前去接应。”

小素听了脸上便生出期盼来,“王爷知道王妃待产,这回过来想来是会带着师父一道来的,师父医道高明,有他坐镇,王妃一定不会有事的!”

顾元景空落落的心立时便觉得有了些底气,急忙握住明萱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萱姐儿。妹夫正赶过来了,你放心吧。有他和哥哥在,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的!”

正说着,便听到一阵急躁的马蹄,裴静宸焦切地呼唤,“阿萱!”

明萱的脸上扬起虚弱的微笑,她阵痛的间隔时间一次比一次短,痛的程度也一次比一次强。此时浑身无力,头脑浑浑噩噩的,几近虚脱。因在这荒郊野外生产顾虑重重,所以一时都强打着精神,不让自己昏睡过去。

但听到裴静宸的声音后,心中一块大石却仿佛落了下来,生出一股令人安心的魔力,昏昏沉沉中,眼前露出一张英俊到不似凡人的脸,只是这张向来风轻云淡的脸上,此时却是遍布了焦虑惧怕的阴霾,他眉头皱着,她忍不住便将手伸出去将他眉心的褶皱烫平,玉手纤纤顺着他憔悴的脸庞一路滑下,在生了胡渣的下巴处微顿,然后双手一软,整个人便就睡了过去。

恍恍惚惚地,明萱似是来到了一座平凡朴实的小院中,她狐疑地望着种满了花草的院落,觉得很有些眼熟,但一时却又想不起身在何处,她茫然地在院子里逛着,顺着台阶来到了屋门口,看到一个布衣裙钗的女子正坐在临窗的小桌上做着小孩儿用的衣衫。

那女子垂着头,并不能看清面容,只露出一个清雅的侧脸和玉一般光洁的脖颈,但简衣素服并不能掩饰她的气质与美好,看她举手投足间的优雅与淡然,必定是出身公侯之家的小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却住在这样简陋的小院之中。

明萱迷惑更甚,又觉得眼前的女子看起来十分眼熟,可是她绞尽脑汁却都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忽然,院子的门开了,一个穿着青布衣衫的男人推门而入,他长身玉立,容貌十分俊朗帅气,带着一股儒雅的书卷气息,看打扮却是一名文士,他将门合上,冲着屋子里笑呵呵地唤道,“阿萱,看我带了什么回来!”

屋子里做衣衫的女子闻声眼神一亮,她扶着腰身出了屋子,略带娇憨地问道,“带了什么?”

那男人将女子搂入怀中,蹭了蹭她的脸颊,然后宠溺地说道,“你猜!”

女子想了一会,忽然惊喜地道,“是云纱?”

那男人笑了起来,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打开之后赫然便是一块月白色的云锦料子,他抚了抚说道,“上回你说要给孩儿做几件贴身穿的内衫,云纱又细又薄最是贴身了,可惜这种纱料产自蜀西,价高而难得,今儿我路过彩衣坊,恰看到有卖的,便剪了一块回来,尽够给孩儿和你做两套内衫的了,就知道你会高兴!”

女子欢喜神色溢于言表,但随即却又担忧问道,“云纱价高,修哥哥,你哪里来的银子?”

她顿了顿,正了神色说道,“修哥哥,你是本朝状元,本该出仕为官,可是得罪了裴相,他权倾天下,从中作梗,你的任令便一直都被压着没有下来,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有差事做。你又不肯接受我爹娘的资助,咱们手头积蓄也不多,坐吃山空,我又怀了孩儿……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咬了咬唇,“这云纱,退回去吧!”

那男子忙道,“钟鼎侯家的小孙子不肯进学,钟鼎侯便请我去授业,这是给的一部分束修,没有动咱们的积蓄。咱们的孩儿下月就要出生,云纱虽然珍贵,可旁的料子硬,做内衫怕是要膈伤孩子的。你一直念着要买块云纱料,我这才见了就裁了一块下来,可不算是乱花钱。收着吧,莫要退了!”

他轻声叹了口气,“裴相是我祖父,与我是血缘至亲,这会儿他是因为长孙过世悲伤过度,所以才让小人蒙蔽了双眼,将心里的怨愤发泄到我身上,压着我的任令,处处与我为难。但等过了这段时候,他想明白了道理,是一定会让我认祖归宗的。到时候我入仕为官有了俸银,区区几块云纱料总能让你们母子穿得起的。”

女子微微犹豫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那也好。”

明萱望着这对恩爱夫妇的背影,心内越发觉得惊奇,她就立在他们面前,可他们却对她视若无睹,或者……是当真看不见她!她心中犹疑困惑,这时画面飞转,仍在这座小院中,可场景却截然不同,春花早已经破败,满院凋零萧瑟,到处都是颓丧和死气。

一队官差冲破了院门,迅速将屋子围了起来,从里头押出莫名所以的男子,赫赫官威傲然喝道,“韩修,你涉嫌杀害京兆尹大人的独子,证据确凿,我等特来此将你逮捕归案,望你能够识相一些莫作不必要的抵抗,也能让自己少吃点苦头!”

屋子里的女人赶着出来,她身后跟着两个男孩,怀中尚还抱着一个女孩,她挡在男子身前,厉声问道,“我夫君是今上钦点的状元郎,天子门生,岂容你们随意玷污名誉?你说你们是刑部的人,要来带走我夫君,那么逮捕的公文呢?没有文书,我岂能相信你们当真是官差?说什么证据确凿,证据在哪里?倘若刑部含血喷人,以莫须有的罪名构陷我的夫君,我顾氏绝不会就此罢休!”

那为首的官差冷笑一声,“韩夫人要见逮捕的公文?自然是有的。至于证据,韩修因为一点小事与京兆尹大人的独子结仇,这是满城皆知的事实,那日京兆尹家的公子是与韩修争吵过后遇害的,死状凄惨,被抛尸城外,当时也有人证证实看到过韩修经过藏尸的所在,京兆尹公子的手中可还握着韩修的玉佩,人证物证俱在,韩夫人还想替韩修抵赖?”

他冷哼,“我们也不过只是奉命办事,请韩夫人不要为难我们办差,来人,将罪犯拖走!”

眼前一晃,明萱宛若又置身在简陋的内室。她抬头看到床榻之上卧着一个病体虚弱的女子,脸色发白,看起来气若游丝,榻前坐着沉痛悲伤的男子,强吞着呜咽问道,“妹妹,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的,哥哥定当无所不从。”

那女子勉强笑着摇了摇头,“我的病药石无医,再救治也是惘然,我只是放心不下父亲母亲和我的三个孩儿。哥哥孝顺,双亲我自不必担忧,哥哥又答应了要照顾我的孩子,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她双目微凛,低声说道,“若说放不下的事,倒也还有一桩。我夫君被构陷害人,冤死而去,全拜裴相所赐,只是如今裴相权势滔天,恐怕这冤屈难以得雪。但月有阴晴圆缺,运亦有盛衰兴亡,月满则亏,再大的权势也总有慢慢失去的时候,总有一天,皇上会忌惮裴相,到时候……”

她目光里闪过坚毅和决绝,“哥哥若是有能力,还请为我夫君平反冤屈,我要我的孩子们,活得堂堂正正,而非现今这样,被当成是杀人犯的孩子,不论走到哪里,都被人指点议论诟病鄙夷!”

在得到郑重的答应之后,女子这才含笑而逝,三个孩子围拢上前,一时间,屋子里哭声动天。

明萱越见疑惑,猛然一个激灵,想起这躺在榻上已逝的女子,恰正有着她自己的面容!

第204章 今生

明萱惊骇不已,一颗心如鼓击鸣,都快要跳出来了,这时她抬眼一看,猛然又发现置身于一座山庙之上,看景色依稀是清凉寺的后山,她转身看到在葱葱郁郁的茂密林间,少女娇憨地呵斥,“你就是左都御史韩修?亏我爹爹赞赏你年少磊落,还与你结为忘年之交,你却躲在暗处窥人,当真厚颜无耻得紧!”

分明是冰锋一样冷冽的少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深沉冰冷的气息,可这一瞬间,他眸光里却洒着如水般的温柔,“我在这里休憩,一时不觉,没有看到顾七小姐过来,不曾避让,倒是我的不是。但我韩修自恃磊落,可不屑做暗处窥人的勾当,我觉得顾七小姐生得好看,便如现在这般与你相对而视。”

他临风而立,笑得越发柔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本是人之天性,又何必躲藏?”

他眼神含情脉脉,像是带着几世的温柔缱绻,言语之中的爱慕那样明显。

少女面色羞红,咬了咬唇喝道,“登徒子!你欺负人!”

她向后退去,却不巧踩上了一颗浮石,身子一倾,便要向下栽去,正当这时,身前的男子姿态迅猛而前,一个纵身边将她揽在怀中,他拥得那样紧,口中却还带着紧张担忧的惊呼,“小心!”

脉脉对视间,山河俱有情。

画面飞转,这回却是在一座精巧别致的园林,亭台水榭上,少女依偎在高大魁伟的男子身旁,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期待,“娘亲说,下月便是咱们两个的婚期,大婚之前,让我们暂时不要见面了。否则要被旁人说三道四的。”

她抬头见男子神情有些郁郁,以为他是不舍得,便忙安慰道,“一月之期,很快就过去了,再说,若是你着实想我了,每日申时便去观星台上。我会在院子里站上一刻钟,咱们遥遥相望,也算是见过面了。你说可好?”

男子沉沉点头,半晌忽又将少女紧紧抱入怀中,他似是十分艰难地开口问道,“阿萱,若有一天,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你会相信我原谅我的,对吗?”

少女惊诧地抬眸。定定望了他良久,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是在外头置了外室?还是得了什么私生子?”

男子目光晶莹,闪着莫测的华光,语气却十分坚定,“没有的事。我心里眼里只有你一个人,哪里会做这样的事……”

少女眸光闪动,脸上笑容明媚已极,“我性子虽然恣意开朗。但却又十分执拗,信奉的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既然答应过我今生只会有我一个。那便要做到的,否则……我可不是那种委曲求全的人。在我心里,最在意的是你对我的忠诚,只要你不欺骗我,不背叛我,不伤害我的家人,旁的小事我才不在意呢。”

男子拥得更紧了,“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你只要记住,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不论前世今生,我所爱的女人一直都唯有你,你一定要记住!”

漱玉阁中,容色明艳的少女正试着明日大婚的礼服,侍女递上一封点了朱漆的信笺,掩着嘴笑呵呵地说道,“回小姐,这是咱们姑爷派人送过来的,姑爷特特地交代了,一定要送到小姐的手中。明日就是小姐和姑爷大婚,有多少话过了明日就能随意说了,姑爷连这一日都等不及了呢。”

少女脸色微红,神情却并不见欢喜,她低声斥责,“胡说什么呢!”

她拿起信笺欲要打开,不知怎么地,脸上却一阵没来由地发慌,她皱了皱眉,终究是将信笺扔在了一边,不敢去看里面写了些什么, 她将信笺递给侍女,“替我收起来吧。”

侍女并未察觉,倒仍旧笑嘻嘻地问道,“是要收到八宝匣中吗?”

少女面色微沉,似是心事重重,她眼神凝重地摇了摇头,“八宝匣里装的都是我素日常用的首饰,明日亦要带过去韩府的,他在盛京城虽然没有什么亲戚,但前来捧场的王公夫人高门贵女却是不少,倘若不小心被人翻到了可不好。就将信笺放在我素日藏东西的地方吧,反正韩府离得侯府近,等回门时我再一并来取便成。”

侍女掩着嘴欢欢喜喜地拿着信笺去了书房,少女面上的神色却有些变幻不定,她怔怔地对着虚无的空气低声呢喃,“韩修,但愿……但愿你不要辜负了我……”

明萱看着美丽精致却黯然神伤像个瓷娃娃般的少女,不由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韩修这封示警信并未被拆开的缘由啊。

惠安郡主苦恋韩修,以权势来诱惑他,他当时显然已经下了决定,难免会进出几趟承恩侯府,他自以为做得缜密,但难保惠安郡主这边会故意让人放出消息去,明萱在盛京城的贵女中颇有人缘,与她交好的贵女不胜枚举,保不齐便有那也与惠安郡主私交不错的,将这消息透露给了她。大婚在即,她本该欢喜期待的,可倘若知晓了自己未来的夫君尚与旁的女子牵扯不清,自然难免患得患失。

她不想看那封信笺,许是敏感地察觉到里面写了什么自己无法承受的东西,所以宁愿自欺欺人地当鸵鸟,也不愿意面对现实。她之前对韩修说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说过“绝不受委屈”,可是情之一字,最是难解,说得容易,可哪里却是容易做到的事?她嗅到了危机,却不愿意面对,所以才选择了埋藏那封点了朱漆的信笺吧!

明萱尤自心伤,却见此时已经转至正厅之上,韩修带着羽林军上前缉拿顾长平,一身大红喜服的少女泪痕满面从里屋冲了出来,她走得急,头上的珠冠扶摇攒动,将搭在上头的喜帕晃落在地,苍白的新娘妆容将她神情掩藏,但却有无限的悲伤和绝望从眼底泄出,令人看了心痛不忍。

少女步步紧逼,行至韩修跟前,豆大的眼泪决堤般滚落,“为什么?”

韩修眉间一闪而过惊讶错愕,他愣了愣说道,“这是皇上的旨意,我也只是奉命行事……”

这并不是她想要得到的答案,她仍然不肯退后,依旧问道,“为什么?”

满堂宾客喧哗不停,身后有无数双手想要将她拉回内屋,可她倔强地在各种情绪的目光中屹立,她只是想问一个“为什么”!

韩修终于沉了脸,“韩某与顾七小姐性情不投,既已经撕毁婚约,你我便已经是陌路人,还请顾七小姐自重!”

少女面色凄然,苍白地没有一丝生气,她低声问道,“性情不投?陌路人?”

她眸中带着绝望和死气,令韩修心中一痛,可是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不敢将情绪泄露半分,只能勉强撇过头去,生硬地回答,“是,请顾七小姐自重!”

少女忽然咯咯笑了起来,她将头上的金冠取下,泄出满头黑墨青丝,回头凄楚地望了韩修一眼,便决绝地望廊柱上撞了过去,鲜红的血绽放在惨白的额头,如同一朵噬人的花。

明萱只觉得心脏好似被生生剐去了一瓣,痛得连呼吸都不能够继续,她本能地想要阻止这悲剧,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声喊道,“不要啊!不要!”

耳边却传来一道熟悉而温暖的声音,他焦虑急促地不断呼唤着,“阿萱,阿萱!”

明萱猛地一惊,徐徐睁开眼,看到了一张胡子拉渣憔悴的脸庞,纵然那样颓靡,但眼前的男人却仍旧眉目如画俊逸地不似凡人,他眼中缟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眼角隐隐蓄着点点的星光,浑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不知怎么地,她伤痛不已的心便像是忽然注入了能量,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倘佯着一股温暖的气流,让她渐渐从低迷而沉痛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她嘴角漾起一个浅淡微笑,虚弱地开口,“阿宸,我在!”

裴静宸双手一颤,眼角便有珍珠滚落,他此时早已顾不得这些,忙将手紧紧地搂住明萱,他将脸贴在她的脸庞,温柔地,小心翼翼地凑在她耳边低语,“阿萱,你终于醒了,太好了,都是我不好,没有一刻不停地守着你,害你吃了那么多苦,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幸亏你醒了,否则,否则你让我该怎么办?”

明萱还是头一次见到裴静宸情绪如此失控,连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但他这样紧张她担心她,她虽然觉得有些心疼,但内里其实却也是欢喜的,她嘴角一翘,“我不过是昏睡过去一会,哪里有你说得那样严重?”

裴静宸嘴唇微微一颤,低声说道,“你昏睡了足足七日,这哪里是一会?你若再不醒过来,孙太医说恐怕……”

明萱惊愕莫名,“七日?”

她本能地将手抚在腹部,却发现小腹一片平坦,她浑身一震,急得都快要哭了出来,“孩子……我的孩子……阿宸,我们的孩子呢?我想起来了,昏睡之前,我破了羊水,是快要生了,既已过了七日之久,那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在哪里?”

第205章 相忘

裴静宸忙将她按在床上,眼神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柔,“你别急,孩子很好,是个八斤重的男孩,这会刚吃过了奶,正在隔壁耳房睡着呢,你想看他,我让小素抱过来给你看,不过你看了可不许难受,湛儿生得像我,连舅兄也说这孩子浑身上下除了那对眼睛依稀有你的神采,可再没有旁的地方像你了。”

听到孩儿安好的消息,明萱紧皱的心舒展开了一些,她抚着胸口撑起身子,紧紧抓住裴静宸的手臂说道,“孩子在哪,我想看看他!”

她心里知道裴静宸是故意要说些轻松的话,好让她心口那根紧绷的弦慢慢放下来,可她当真并不在意湛儿长得更像裴静宸还是自己,此刻她唯一的念头,不过是想要确定她的孩儿平安健康,从醒来那刻起她内心介怀的是,自己在生产的要紧关头昏了过去,并且一睡七天,那么这孩子……

须臾,丹红和小素撩开门进了来,一左一右地扑到了明萱床前。小素倒还罢了,自从她去了孙太医处学习医术,便自觉将来要走的道路与寻常的后宅女子不同,为人更沉稳了几分,略问了明萱几句,便开始一本正经地搭脉问诊起来。丹红却是不同,她那样泼辣好强的性子,可这会见了明萱,却哭得跟朵小白花似的。

明萱心里记挂着孩子,可丹红却也是她身边第一个得意的侍女,瞧她哭成这样,一时又好气又好笑,“这是怎么了?我好端端的,你哭什么?来,擦擦眼泪。”

她气力尚未恢复,语声仍旧有些嘶哑,这句话说得有些虚弱低沉,不知道又是哪里触动了丹红的心事。非但没有止住哭声,丹红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小素无奈,只好略带了几分严厉说道,“湛哥儿刚睡着,小姐醒了,严嬷嬷定会立时抱了他过来,你这样鬼哭狼嚎的,若是惊醒了湛哥儿。那怎么办?再说,小姐大病初愈,最听不得哭声了,你素日那样一个明白人,这点道理都不懂?快给我打住!”

她话音未落,果然严嬷嬷就抱着个婴孩进了来,丹红忙拿袖口擦了眼泪,面含愧色,却手脚麻利地扶着明萱靠在床头,又拿了两个枕头在身后垫着。好让明萱更舒服一些,

明萱心里知道。这回她数日不醒,恐怕是将丹红吓着了,越是张扬的人儿,遇到这样的场面其实抗压性越差,所以丹红哭成这样,她虽然并没有想到,但真的见到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惊诧。反而心里一暖,越发觉得这丫头可爱。再者说,听丹红和小素两个言谈中提到了湛哥儿。她心中急着想看到孩儿,也根本不觉得丹红的抽泣声扰乱了她。

这会见到严嬷嬷将怀中婴孩送到她跟前,便晓得襁褓中这个皱巴巴粉嫩嫩的小人儿,便就是湛哥儿了。她虽有些气力不继,却还是将双手伸了出来,恳求地望着严嬷嬷,“让我抱抱!”

裴静宸笑着从严嬷嬷手中接过孩子,送到明萱手上,自己却又以宽厚的大掌覆住她的,稳稳当当地把住孩子说道,“你瞧,这便是咱们的湛哥儿,多英俊的小伙子啊,精气神真好!”

明萱贪恋地望着怀中的小人儿,觉得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一双眼睛一刻不停地盯住了这孩子,怔怔地隔了老半晌,她忽然说道,“你胡说,我瞧着湛儿更像我,你瞧瞧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哪哪都像我!”

裴静宸微微一怔,蓦得哈哈大笑起来,他将妻儿搂入怀中,语气中带着无限的感慨,“好,好,湛儿都像你,都像你!”

明萱气力虚弱,严嬷嬷便不敢让她一直抱着孩子,早早地将孩子接了过去,送回了屋子。

明萱也不恼,她确认了孩子安危,便不急于一时,为今之计,先将大伤元气的身子养好才是重中之重,等身子好了,想要抱孩子自然有的是时间。她很努力地睡眠,进食,十分配合小素和太医的治疗,所想的便是在尽可能快的时间内能够将这差点便油尽灯枯的身子重新养起来,给它注入新的生命力和元气。

这一晃,便又是数日。

这几日间,她吃吃睡睡,醒来的时候除了逗弄一会小湛儿,便是听小素和丹红说她昏迷之后所发生的事。

原来,当时她痛得昏了过去,却将小素吓得个半死,产妇正在生产,这本该是最耗费力气的时候,需要十分努力才能将腹中胎儿产下的,可明萱却昏迷过去,当时羊水已经破了,可明萱却怎么都唤不醒,再这样拖下去,小素怕明萱有个万一,连孩子也一起遭遇不测。惊慌害怕之下,便决定剑走偏锋。

剖腹产子,这在当时是不可想象之事,往前数百年,也唯独孙太医一个人做过这样凶险又离经叛道之事,好在裴静宸当时正恰赶到,随行的又有医术高超的孙太医,小素与孙太医合力,在明萱昏迷不醒的时候,将腹中八斤大的男婴用非常手段取了出来,也幸亏当机立断,否则若是再延误上一些时间,湛儿恐怕便没有机会来到这人世间了。

只不过孩子虽然保下来了,但明萱却终究因为失血过多而昏睡不醒,甚至连孙太医都一度犯了难,只能期盼上天垂怜,可怜刚出世的孩儿需要母亲,现一个奇迹了。

由于明萱产子时情况紧急,后来又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是以并未赶回盛京,从她生产开始便一直都蜗居在临南王世子绑了她来的那所简陋村屋中,倒是严嬷嬷丹红等人带着先前一早就选定了的乳娘和丫头们并厨房灶上的婆子一道,将这座并不宽敞的小院挤得密密实实,冷清的乡野村间,因为多了这些人,也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这些日子,明萱的脸色一日比一日红润,精神也好了许多,只不过先前失了好些血气,如今又正在月子里,是以严嬷嬷和小素她们都不准她下床,她无法,便只好每日卧在榻上将养。白日里,严嬷嬷抱着湛儿过来与她闲话,丹红也将那在坊间的听闻细细告诉她,裴静宸也整日陪着她,倒也并不觉得怎样无趣。

闲谈中,她终于知晓,那日她腹痛难忍昏迷过去时,恰值裴静宸从盛京赶来,而与他一路而来的,另还有如今的韩相。当时裴静宸收到顾元景派来报讯的消息,心中记挂着她和孩子的安危,便直冲车队而来,而韩相却带了另一路人马直往前方包抄住临南王世子一行,又有黄衣相助,很顺利便将临南王世子和凤阳郡主一道捉拿。

原本朝廷就对捉拿临南王世子志在必得,可周渊没有选择避让锋芒,隐匿民间,反而行这绑架之事用以威胁顾元景交换凤阳郡主,这在朝廷看来,算得上是一种巨大的挑衅,满朝文武都不会答应。更何况,周渊差点害得明萱一尸两命,裴静宸和顾元景都绝不会饶他的。若是周渊一行得以逃脱那便罢了,若是不能……等待他们的将是雷霆震怒。

也许正是临南王世子深知这一点的缘故,所以,这场追捕和逃脱之战,才格外惊心动魄。

可韩修是什么人?他是真正在战场上长大的,踏着死人尸骨一步步走向他的荣华富贵,不论什么人,只要被他锁定盯上,他便能以一发不可抵挡的威势出击,没有任何猎物可以逃脱,周渊自然也不例外。

所以,在这场惊世罕见的战斗之后,周渊身边所剩下的余部消亡殆尽,一个都没有活口,周渊穷途末路,退无可退,他害怕他死后凤阳会遭受更不堪的境遇,选择了和自己的女儿一起死去,在断头崖前,他仰天长啸之后,便抱着早就被吓呆了的幼女一起跳了下去。万丈悬崖,白骨森森,最后韩修的人在崖底找到了这对父女的尸体。

可叹周渊机关算尽,最后功亏一篑,反误了卿卿性命。

明萱得知这消息后,有着片刻的恍惚。

她倒并不是同情和可怜周渊,光冲着他绑架自己,差点害死自己和湛儿这一点,周渊就死不足惜。她只是由凤阳想到了自己,稚子何辜,本来大人的野心就罪不及孩童的,可身在漩涡,谁又能真正避免呢?她不免更觉得政治的可怕,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就有可能堕入万丈深渊,虽然她和裴静宸是绝不可能有谋逆的野心,可谁又敢保证一辈子都能顺应君心?

至于韩修……

明萱心念微动,想到昏迷不醒时几度梦中恍然,心底约莫猜到那些断断续续的片段,许便是这具身体的前世今生了。关于为何会有这样诡异的现象发生,连这具身体的前世都能在梦中得窥一二,这完全超出她的认知,所以她不懂,但那些影像如此真切地在梦里逐一上演,让她感同身受。

她深信,自己的揣测是对的,那便是顾明萱和韩修交缠不休的前世今生。

可眼下,明萱除了为这段曲折悲戚的姻缘嗟叹一声,又能如何?她早就不是从前的她了,这份感情也便如昨日黄花,再不复从前色彩。在韩修受到惠安郡主提议的诱惑,答应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悔婚那一刻,一切就都已经注定,谁都不能回头,也回不了头了。

今日得到的果,必有昨日种下的因,韩修……那便让他们相忘于江湖吧!

第206章 终章

三年后,江南。

南方鱼米之乡的春夏之交,总是格外温美绮丽,波光湖的水,细柳垂杨,景色怡人。所谓暖风熏得游人醉,这五月间,恰正是文人士子最爱出门踏青的时刻,文采激扬的书生更是因这妩色春景留下了多少动人的诗章。浙州城内的栈店客似云来,城郊的别院小庄来客也络绎不绝。

才不过酉时,天色便蒙上一层暮影,江南谢家的别庄此时却已经灯火通明,谢家三公子世睿这回科考取中了进士,点了临南府安平县的正七品知县,择日便要上任,便趁着发小亲朋饯行的机会,在别庄内夜夜笙歌。

谢世睿在院门前亲迎几位素日交好的朋友,正要请了他们入内,却看到四五辆端华的马车从门前驶过,径直停在了斜对面那座题了静园两字的别庄前。

静园的主人他倒是见过几次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妇,虽然看气度风华都绝非常人,但他们只称自己是来自西宁,姓周,旁的便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周,虽然是国姓,但周朝之内却也并不只有帝王家是这个姓氏的专属,周姓散布四海,西宁也有一支没落的世家冠了周姓的。是以,他便一支以为这对小夫妻,恐是西宁周家的子弟,因不容于家族,所以搬来浙州避居。

但方才那一队马车经过,谢世睿打眼看到了车上爵徽,认出那是盛京平南伯府的徽号。平南伯顾元景原是永宁侯府三房的公子,因平藩乱有功,被御封了一等平南伯爵,又因他是幼帝的舅父,深得幼帝信任,这两年在朝堂叱咤风云,与韩相和建宁侯三足鼎立,撑起了新朝朝政·是炙手可热的权臣。

他心中震惊,又疑惑平南伯府和对面静园的关系,便索性立在门前不走,有心想要看一看马车里下来的是谁·出来迎接他们的又是谁。

只见车帘微动,跳下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来,他看起来十分年轻,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虽然只穿了一身墨绿色的直缀常服,但样貌俊挺非凡,气度威严肃穆·身上自有一股威慑,赫然便是平南伯顾元景本

顾元景令身旁小厮去叩响紧闭的门环,自己却从车里接过个两岁不到粉妆玉琢的幼儿,在面对怀中孩儿时,他脸上一贯的严肃竟顿时一扫而光,俨然一个再慈祥不过的父亲。他在玉雪可爱的孩儿额头轻啄一口,又转头对着车内唤道,“夫人·下来吧。”

一个穿着杏色裙衫的美貌少妇便袅袅婷婷从车里下来,她举止端方,举手投足和步履间处处彰显着世家妇的风范·可走到顾元景跟前时,脸上却洋溢着灵动的撒娇,她撅着嘴说道,“萱姐儿真真是……连个应门的小厮也不肯多请,咱们都来了这么一会,这门还没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