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老大和老四,老三要显得老相的多,虽说也是生得身材高大五官端正,脸上却有许多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细纹。

这是在地里久经暴晒下的结果,是皮被晒褪了一层又一层,常年缺失水分的干燥,才生出这种细纹,只要是常年土里刨食的人都是这般。

他整个人黝黑而精瘦,因为刚从地里回来,衣裳都汗湿透了,脸上也是油光四射的。明明现在也才不到三月,常人都是要穿夹衣的。

薛老爷子眼里暗了暗,本就有些微驼的背往下弯了弯。他苦笑了一声:“是爹太天真了,总想着家里不宽裕,自己能干一些是一些,却忘了人也不是铁打的。爹等会就去村里头问问,看哪家有闲人请几个回来。”

一听薛老爷子这么说,薛青柏更是局促难安。他穿着草鞋的脚,在地上踩了踩,又搓了下大掌:“爹,若不行咱们自己就先干着,等干不了再说。”

薛老爷子直起腰来,大声道:“请人。你把牛拉回去,爹这就去村里问问。”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薛青槐挑着挑子从外面回来了。

刚进大门,就撞上几个村里的汉子一面回头和薛老爷子说明天一早就来,一面往外走。互相打了招呼后,他将挑子放进仓房,人回了屋。

孙氏见他回来,就忙去给他打水梳洗。

趁着薛青槐梳洗的当头,她压着嗓子道:“爹下午从地里回来,就去村里请了人,我猜着莫怕是三房那边忍不住了,和爹说了这事。”

薛青槐一面擦身,一面说:“本就该请人,这事三哥不说我也要说,没得把人都给累坏了。”

孙氏啐了一口,道:“这事你可别搀和,只管等着就成,你别看三嫂平时不吭不响的,心里有主意着呢。我就料想她沉不住气要冒这个头,果然没忍下!”

“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你就不心疼你男人,那地里活儿难道我就不用干了?”

孙氏当即不说话了。

薛青槐看了她一眼:“不是我说你,把心思都放在正事上,一家人还要非要论个长短,累不累啊你!”

孙氏就不愿意听了:“你当我想这么累,我那是不想得罪你大哥,还打算等毛蛋再大两岁,求了大哥教教他,说不定毛蛋有那个本事,也能考个童生秀才什么的,自然不想把大房给得罪了。”

薛青槐不以为然:“毛蛋念书这事,不用你求,到了年纪自然能进大哥那私塾。”

孙氏送给他一个白眼:“你是蠢啊还是傻,用心教和不用心教能是一样?你瞅瞅大房的俊小子,再看看狗子,同样都是大哥教出来的,为啥狗子就是学得比俊才少?哪个师傅教徒弟不会留上一手,他难道不怕教会了狗子,把俊小子给衬得不显了。”

“可这次却是狗子赢了俊才。”

孙氏一窒:“谁知道他是走了哪门子狗屎运,不中了这么多年,就那一日中了。再说了,就算是狗子,若不是二哥二嫂没了,你当你大哥会用心教他。你看看三房的栓子,年纪可也不小了吧,你大哥总是说他天资愚钝。照我这么看,要不了几年,栓子也要回来帮家里下地干活了。我可不想我毛蛋早早就回来干活,一辈子给人卖劳力,人家还嫌你汗臭。”

一听这话,薛青槐的脸色当即暗了下来。

孙氏这话算是戳中了他的心思,其实薛家几个兄弟,除了老三薛青柏为人木讷了些,其他三兄弟脑子都不差。

薛青槐比薛青山小了十多岁,当他开始懂事时,大哥就是爹娘的心尖尖,每日只用在屋里看书做学问,什么活儿都不用干。

没人知道薛青槐曾经也很想读书的,小时候帮家里放牛,他不止一次借着机会去邻村的私塾偷听塾师给学童讲课,可他知道他是不可能读书的,家里已经供了一个,再也供不起另一个。

二哥早早就学了木匠的手艺,三哥一心扑在地里,他不想种地,就选择了当个货郎。其实这样也挺好,有一份手艺在,总算是有一份安身立命的本事。

一晃这么多年,他成家有子了,难道以后也让儿子踏上自己的后尘?

“不是我说,大哥大嫂的心眼未免也太多了。那天借着杨家老头闹了那么一场,这两天俊才又在屋里闹小病,照这么看你爹说不定想把俊才也送去,若不然何至于连几个帮工都舍不得请。”

薛青槐恍过神儿来,失笑道:“家里哪有那个余钱。”

虽是薛家的家是老两口当着,可每年地里出多少粮食,交了税子又能落下多少,还有他这货郎买卖的能赚多少,薛青槐都是门清。

其实若只是供两个孩子,以薛家的家底是够的,可还有个薛青山。薛青山去清河学馆学了五年,之后隔三差五总要从家里要些钱说是外出交际,有个金山银山也被他掏空了。

“没有余钱,难道不能卖地?地不就是钱!”孙氏脱口说。

薛青槐斥她:“快别胡说,我爹不可能卖地的。”

地可是庄户人家人老几代人的依仗,不是到了家里快饿死人的时候,是没有人会卖地的。

孙氏嗤笑:“我看难说。我这几年也算看透你大嫂大哥了,他们的心眼多得像那马蜂窝,你当杨家老头那场闹腾是白闹的,等着看吧,后面还有幺蛾子!”

薛青槐心里有些烦躁,不耐道:“就你事多,没影儿的事都能被你说出个事来。”

孙氏拿眼睛瞪他:“不是你家里人个个心思多,你当我愿意这么累?!我这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咱儿子!什么时候能把我们分出去,我清闲,你也清闲了。不过就照现在这情形看,还有的熬,既然都让我熬着了,凭啥不让我说。我说着,你听着,不愿听也得听。”

外面周氏叫吃饭,孙氏斜了男人一眼就出去了,薛青槐却是叹了一口气。

孙氏虽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到底也算是识大体。若是不识大体,估计家里早就闹得不成样子了。

吃饭的时候,饭桌上的气氛十分沉闷,都是只埋着头吃饭不说话。

赵氏吃了几口,突然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你这是去干啥?饭都不吃了?”薛老爷子问道。

“我去看看俊才,这孩子打小身子骨就壮实,这次却病成这样,几日都吃不下饭了,我去给他下碗鸡蛋面。这孙子你不心疼,我心疼!”话说到最后,赵氏语气难掩激愤,她摸着腰间的钥匙,就往里屋去拿白面了。

白面在薛家可是细粮,赵氏一般都是锁在里屋的柜子里。

“你……”

杨氏忙站了起来:“娘,快别麻烦了,给他下什么鸡蛋面啊。这白面可是细粮,大伙儿都还没吃,没得给他开小灶的理儿。”她对里屋的赵氏说,边为难地看了看其他人。

“我说下就下,俊才病成这样了,吃碗鸡蛋面碍着谁了。谁有意见,让他来跟我说!”

不多时,赵氏端着一个碗从里面出来,杨氏尴尬地笑了笑,忙跟了上去。

晚饭很快就吃罢了,周氏带着薛桃儿收拾残局,其他人则各回各的屋。

灶房那边,婆媳俩搭手做了碗鸡蛋面,赵氏亲自端去了东厢。

东厢,薛俊才单独住着西间。

这里本是薛青山的书房,后来薛俊才大了,就专门辟了一块儿用来建炕。四四方方一间屋,临窗是大炕,挨着墙边摆着书橱和书案等物,另还有两把椅子。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却是薛青山为了附庸风雅从外面买回来的。

炕上,薛俊才满脸苍白地躺在那里,嘴唇干涸。见赵氏来了,他忙从炕上撑着坐了起来,叫了声阿奶。

这声‘阿奶’叫得赵氏眼泪当即就出来了,抚着他头道:“快起来吃碗面,再是不想吃也要多少吃点儿,养好了身子才有力气读书。”

薛俊才面露一丝痛苦之色,低声道:“就算养好身子,我也读不了书了。”

赵氏拍了他一巴掌:“尽胡说,什么读得了读不了。还有你爹,怎么会读不了书。快起来吃面,这可是阿奶亲手给你做的,里面打了鸡蛋,可香了。”

“阿奶,孙儿不孝,可我实在吃不下,我只要一想到……我本来想得好好的,好好学上一年,到时候下场考个秀才,替您替爹替阿爷扬眉吐气的,可……”

杨氏站在一旁呜呜的哭了起来,赵氏也是心如刀绞。

薛俊才是她第一个孙子,也是她亲手从襁褓中带大的孙子,打小她就疼薛俊才。整个薛家谁不知道薛俊才是赵氏的心肝宝贝疙瘩肉,谁惹谁倒霉。这次若不是事情闹太大,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插言的,还指不定是什么样。

“你别急,先吃面,总会有办法的。”

……

赵氏回来,薛老爷子正盘膝坐在炕上抽旱烟。炕桌上放着一个水盆,水盆里温着一碗饭。

“快吃点,去干什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赵氏走到炕沿坐下,也不出声。薛老爷子见她不动,又道:“这又是咋了?饭都不吃了?”

“你说咋了,你说我这是咋了?你都不去看看俊才现在成啥样了,不是你孙子,他不是你孙子是不是?”吼了两声,赵氏撩起衣角擦起眼窝来,边哭边道:“你这个狠心的,我说我去找那小崽子你不让,可你瞅瞅俊才,我孙儿多孝顺啊,都病成那样还口口声声要给家里扬眉吐气。你就为了你那张脸活吧,咱自家的钱给谁花不给谁花,还不能自己做主了?

“俊才做学问做得多好,谁不夸他出息,老大也说了去学馆学个一年半载,下场拿个秀才肯定没问题。如今这一切都被那小崽子毁了!让我看那两个秀才公就是故意打压我俊才,那个老秀才可是郑里正请来的,谁知道他们是向着谁的……”

这话让薛老爷子眉心一跳。

他也曾去和族长说过这事,族长却是让他别想多了。可与突然仿佛开了窍的薛庭儴相比,薛老爷子肯定是看中薛俊才的。

这是多年来根深蒂固的思想,也是因为薛俊才是长孙,是以后薛家立门户的人。难道真因为这次输了,就真不供他上学了。

可上学却是要花银子的,钱怎么来?

赵氏一面哭一面嘴里抱怨着,薛老爷子却不说话,只是一口比一口狠地吸着旱烟。

把一袋子烟叶抽完了,他才恍然醒过来,一把将烟袋扔在炕脚,脱了脚上的鞋,侧身歪在炕上:“睡觉!”

赵氏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却也不敢再吭声了。

*

东篱居,陈老板翻着手里那一叠宣纸,有种如获至宝的感觉。

“很不错,字比之前更精进了。”

薛庭儴谦虚地说:“也是写多了的缘故。”

陈老板吩咐阿才去柜台里取了一两银子给他。

“再过几日便是学馆开馆的日子,你是时可别忘了去。拜师六礼别忘了,至于束脩,若是手头上不宽裕,缓缓也并无不可。”

薛庭儴还没说话,招儿已经在旁边说上了:“陈叔,你就放心吧,这清远学馆又不是那死要钱的清河学馆,咱手里的银子够给束脩。”

陈老板点点头,对薛庭儴道:“至于我这里,还有不少抄书的活计,价钱给你优厚。你带回去抄,或者在店中抄都可,当然若有空闲前来,这里的书也任你看。”

“谢谢陈叔了。”

“谢什么,反正雇谁不是雇,你的字写的好,说起来也是我占了你的便宜。”陈老板是个明白人,清楚读书人都有自己的傲气,才会这么说。

不过薛庭儴却是真把这份恩情给记在了心里。

之后他又在陈老板手里接了个抄书的活儿,才带着招儿踏出东篱居。

两人一路向前行去,快走出南市时,他突然拉着招儿改了道。

“咋了?这是去哪儿?”

薛庭儴也不说话,就是拉着招儿走,直至到了上次两人吃面的面摊,招儿才明白过来。

“老板,来两碗揪片,多要浇头。”

他择了一张干净的空桌坐下,见她还站在,拉她坐下来。

“你还吃什么?我带你去吃。”

少年的表情很认真,招儿莫名的眼热了一下,笑嗔道:“你这才挣了多大点钱,就这么胡吃海喝的。”

薛庭儴眼神暗了暗,招儿却还没自觉,嘴里念叨让他有钱了就收着,马上去学馆上学了,免不了有花钱的地方,自己买点啥都方便之类的话。

说了半天,也没见对方有点动静,招儿才抬头去看他,果然见小男人一副生气了的模样。

其实薛庭儴生气并不明显,让外人来看可能就是一种面无表情。只是招儿太熟悉他了,所以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

瞧瞧他,嘴唇微抿着,腮帮子不自觉鼓了一点点,还用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她,不是生气了是甚!

“怎么又生气了?”她口气充满了无奈。

他还是不说话,她只能凑到近前来:“我又说啥话惹你生气了?好好好,我错了还不成。”

他抿着嘴角:“我说了挣了钱带你来吃的。”

就是因为这生气?

招儿还在发愣,他又道:“我是你男人,我带你出来吃饭是应该的。”

这话说的,招儿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半响才结结巴巴道:“狗儿你咋了?怎么说起这了。”

薛庭儴微微眯了下眼,瞅着她:“难道我不是你男人?”

呃……

“难道你没把我当成你男人?”

“难道你其实不想给我当媳妇,心里有别的男人了?”

这一连串追问直接让招儿不知该怎么答了,脑子里乱成一片。

“停停停,你胡叨叨啥啊!”她努力地组织了下语言,才道:“不就是吃碗揪片么,怎么就扯出这么多事来。瞧,揪片来了。”

话音刚落下,老板就端了两碗热腾腾又散发着香气的揪片来了。

“别动别动,小心烫着,两位客官慢用。”老板将揪片放下,又说了句桌上有蒜有醋,需要的话自理,就离开了。

“快吃吧,糊了就不好吃了。”招儿一面说,一面将其中一个碗里放了些醋,推到薛庭儴的面前。

薛庭儴吃面喜欢放些醋,不要太多,他怕酸,但也不能太少,会没醋味儿。当年裘氏还在的时候,都拿捏不住儿子的口味,也就招儿能拿捏得准准的。

这个口味跟着薛庭儴很长时间,可自打招儿死了,他就再也不吃醋了。

因为没了那个能帮他放醋的人,他也曾试着自己放过,可每次都是以酸得呛人作为结局收场。

心里想着这些,薛庭儴的心突然一下子就平静下来。

她没有死,其实这样就挺好,他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让她明白他是她男人,而不是她弟弟。

“你也吃吧。”薛庭儴从竹筒里抽出两双筷子,递给招儿了一双。

招儿偷偷自下面瞄了他一眼,终于松了口气。

他终于不生气了,这怪脾气真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长大了都不改!

她心里一面无奈地想着,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

两人吃罢面,薛庭儴叫来老板会账。

他将那一两银子递给老板,胖胖的面摊老板一脸为难。原来小面摊上很少收到银子,都是用铜钱来付账的,老板根本没零可找。

薛庭儴愣住了,他竟是忘了这茬。

正当招儿想掏铜板出来付时,他突然说了一句等等,从腰带里掏出几个铜板,不多不少正是八个。

正是那日第一次去东篱居,招儿临走时给他的。本想着用自己挣来的钱请她吃面,谁知道最后还是用了她的钱。

离开面摊后,薛庭儴问道:“你还想吃什么,咱们去买。”

招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还吃什么啊,我这会儿都要撑的不行了。”

他也不说话,就拉着招儿一路去了东市。

这家铺子买点果子,那家店里买些油糕,又买了些花生芸豆啥的,一共六七个纸包绑在一起,全是招儿爱吃的。

有着之前的经验,招儿也不敢说他乱花钱的话了。

就这么一路拎着这些纸包,跟在他背后走着,招儿感觉心情怪怪的,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在心里蔓延。

半晌,她才无奈地摇了摇头。

真是小孩的脾气!

*

晚饭吃罢,薛老爷子留薛青山兄弟仨说话。

这一看就是要说什么事,孙氏惯例找借口留下了,于是周氏也没走,杨氏一直坐在薛青山身边没挪地儿。

至于小辈们,都让回屋了。

薛老爷子惯例是抽了一锅烟,才将事情大概说了一下。

“爹,你说啥?要卖地?”

是薛青柏的声音。

二房屋里,招儿听到这个声音忍不住看了薛庭儴一眼。两人也没说话,就在屋里静静地听着。

正房里,薛青柏激动地说:“爹,做啥就到了要卖地的地步,地可是咱们庄稼人一辈子的生计,是人老几代人的依靠。地卖了,咱吃啥喝啥用啥啊。”

薛老爷子抬手打断他:“老三你先别激动,先听爹说完,我是这么想的。”

说是这么说,他却又开始往烟锅里塞烟丝,点燃了深吸一口后,才道:“我想俊才也不容易,学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熬到现在却又不学了,总是有些可惜。就想着送他去那学馆读一年,甭管好歹读了一年,老大说以俊才的学问,读一年就能下场。若是俊才真中了,以后咱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那狗子呢?”

“狗子自然也去。”从始至终,薛老爷子就没有想不让薛庭儴去的想法。全村的人都看着,他可没脸出尔反尔。“所以我才想卖地,咱家的情况你们兄弟是知道的。送一个去都勉强,送两个去可没有那么多银子。”

顿了顿,他继续说:“也不是都卖了,就卖两亩,凑够狗子和俊才进学这一年的花销。咱家这么多地,卖两亩地不算伤筋动骨。”

“可不管是卖一亩还是两亩,他总归是卖地。爹,到时候村里人该怎么看咱家。”薛青柏说。

“什么怎么看不怎么看的,我卖地供孙子读书,还用着跟谁说不成。”别看薛老爷子嘴硬,他能说出这种话就说明他其实很在意。

在乡下,卖地可是十分丢人的事。

“反正这事跟你们说了,这两天我就去找卖主。”

见薛老爷子如此坚决,薛青柏憋着气问道:“那地咱们都耕了,现在拿去买,那咱们之前的力气不都白费了。”

“就是啊,大哥,你看爹为了送俊才读书,都要卖地了,你就不说句话?”孙氏在后面掐了薛青槐几下,他都不说话,自己忍不住出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