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见了那摊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各式衣裳, 黑的、蓝的、绿的、红的, 应有尽有。这衣裳就好比那人的脸,好不好看,一眼过去就能看出来了。

那布料亮闪闪的, 红的那么显眼, 绿的那么清新, 蓝的那么清爽;还有的一看就知道质地结实, 厚沉沉的。再抬头去看那车壁上悬挂的衣裳,有板有样,样式都是时下流行的。

六十文?

六十文也就够扯几尺布,自己还要费功夫做。

顿时,几个中年妇人就涌到近前了。

“小兄弟,你这儿的衣裳都卖六十文一件?”

招儿笑眯眯地点头:“这些外衫都是六十文一件,内衫内裤是六十文一套。至于这一堆冬衣则要贵一点儿,一百五十文一件,可您瞅瞅这样式这质地,你买了回去绝对不会吃亏。”

一听这话,几个眼明手快的妇人当即弯腰捞起自己老远就看中的衣裳。

有的撑开一看,喜悦之色流于言表。有的则是面露遗憾,因为离得远看不显,就是料子耀人眼,哪知却是男人穿的。

可有很多颜色一看就是女人家的,大多都是没有失手的。再说了,这般年纪家里怎么可能没有男人,买回去给当家的穿也是要的。

她们手里拿着一件,就弯腰开始在那衣裳堆儿里刨了起来。

拿起一件看看,不合适,扔开。

再拿起一件,还不错,忙抓紧在手里。

还有的两人看中了一件的,可惜下手没对方快,被对方抓在手里。没抓住的那人就在旁边有意无意的盯着,就等着对方选到更合适的,好把这件让给自己。

挖宝的心情无疑是愉悦的,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下面还有什么等着你。充满了新奇、喜悦、期待,甚至兴奋,一种不由自主的血脉膨胀之感,让几个妇人都红了眼。

而随着这几人的动作,有更多的人已经围了上来,大多都是妇人。她们一走到近前就仿佛入了宝山,再也挪不开眼了。

“这个合适。”

“这件给当家的穿正好!”

“姜武哥,你在旁边看着,我在里面招呼。”招儿道。

姜武点点头,两人便分工起来。

很快就有人选好了,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小兄弟,你这衣裳就不能便宜一些?”

招儿摇摇头,面露一丝肉疼之色:“您一看就是识货的,这个价钱买回去亏不亏,您心里肯定有谱。多的也就不说了,实在不能便宜,本就是亏本卖,再便宜了我该要亏哭了。”

“你这小兄弟说话就是夸张,怎么就让你亏哭了。”

旁边一个妇人插嘴:“就是就是,你便宜一些,我们一家挑几件。”

她边说边往旁边使眼色,顿时旁边几个互相不认识的妇人都点点头,七嘴八舌说道:“是呀是呀,咱们一下子买这么多,不给少几个大钱?”

招儿面露一丝苦色:“不怕各位嫂子们知道,咱们本身不是专门卖成衣的,不过是当铺里收的衣裳太多,实在没地方放了,才会拿出来亏钱卖掉。这拿出来送浆洗房浆洗出一道钱,之前收当又是一道钱,还不用说咱们这人马花销。实在少不得,少不得啊。”

“怪不得我说这种料子的衣裳竟然卖这么便宜。”一个妇人说漏了嘴。

招儿当即道:“嫂子一看就是有眼光的人!应该知晓这但凡能进当铺的衣裳,就没有那些便宜货,瞧瞧这成色这质地,再说多了未免说我王婆卖瓜,识货的不用我多说。”

时下可没有什么别人的旧衣裳穿不得的说法,尤其对这些市井小民甚至是乡下人来说,穿一件不打补丁的衣裳就是体面的。这种料子和式样,很多人都是一辈子都没穿过的,若是能便宜买下,以后逢年过节走亲戚就有一身好衣裳了。

这么想着,就有人上前来给钱了。

“你这小兄弟真会说,罢了罢了,我就要这两件。”

“嫂子不再多挑一件?一件六十文,两件一百二十文,三件却只要一百五十文。三十文买一件好衣裳,不是那个人我可不提醒她。”

“嘿,你这小兄弟!说得倒也是,我再挑挑。”

就这样,你三件我三件的,大多都是挑了三件买去。人的心态就是如此,一点小便宜就仿佛捡到东西也似。

很快摊上的衣裳就被哄抢一空,也就只剩了零星几件,还有人站在旁边问着还有没有。

“有,当然有,等着。”

一大包衣裳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卖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俱都是些看起来不怎么显眼的。

招儿也未再继续卖下去,而是很快把摊子一收,就和姜武上车离开了。

“剩下的咋不继续卖了?”

“那些我本就没打算在这里卖的,不过是放在一处衬托一二,剩下这些衣裳咱们拉到村子里去卖。”

姜武起先不明,很快就反应过来招儿的意思了。

好花都得绿叶配,好角当是众人扶。没有绿叶,怎么显得出花儿的鲜艳和美丽。

“你这脑子也不知怎么长的。”

招儿也没含糊,爽朗一笑:“爹生娘养的。”

话音还未落,她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霾。姜武当即不敢再多说什么,岔开了话题,问她打算去哪个村。

*

两人去了平时收菜的那几个村。

因为和村民还算熟悉,所以骡车驶入村子并未遭人驱赶。

一般像这种小村子,都有麦场,用来秋收时晒粮食,给粮食脱粒,大多都是在村口或是村中央。

姜武的骡车就择了村中央的麦场停下来。

招儿的准备齐全,到了地儿就把摊子给摊开了,然后从车厢里拿出一面破铜锣,开始敲了起来。

不一会儿,就有不少村民聚集过来了。

过来一瞅,面熟,有的还认识。

就有熟悉的村民问道:“这又是咋了?今儿不收菜了?”

“我想收菜,你们也得有东西给我才成啊。”招儿笑着说。

这话一说出口,很多人就笑开了。

还别说,这种时候家家户户菜都接不上顿儿,吃得都是去年秋里藏在地窖里,或者晒好的菜干、腌菜什么的。还得等天在暖和了,才有菜可卖。

“好了好了,咱说正经的,今儿不收菜,我来卖东西。瞧瞧,就是这些,别说我不照顾老乡们,我特意找路子从县里弄回来的。这些三十文一件,这些二十文,至于这些冬衣八十文,赶紧挑了捡了,我等会儿还要去下个村儿。”

“卖衣裳?招财小兄弟,你这名字没起错啊,什么都能卖。”

就有村民和招儿开起玩笑了,她也不含糊,一番有来有往,麦场上一片欢声笑语。

而就在男人们都和招财小兄弟侃大山的同时,妇人们都在衣裳堆里选了起来。

这些衣裳镇上的人看不中,可不代表村里人也看不中。

乡下人寻常穿得都是粗布土布做的衣裳,有身细棉布就是好衣裳了,更不用说这里面还有些绸缎的,就是有些旧了。

可旧它也是绸缎衣裳,还是没有补丁的。

“二十文贵了,便宜些。”

“快别跟我还价,少了真要亏钱,买了绝对不吃亏,我坑谁也不能坑老乡。”

“这春上手头都不宽裕,用东西换成么?”有人问道。

“别人不行,老乡肯定行。不要活物,只要死物,鸡蛋、粮食都行,就按平时你们往外卖的价。”

一听这话,顿时有不少妇人都露出几分喜色,匆匆忙忙就转头回家了。

不多时,或是提着粮食,或是拿着鸡蛋筐子都来了。

粮食看种类折价。至于鸡蛋的话,村民们拿到镇上是卖二文钱一个,不过也没谁为了卖几个鸡蛋专门往镇上跑的,有些收鸡蛋的人来买,也就是一文钱一个,或者三文钱两个,招儿以前也收过,价格都是门清。

半个时辰后,招儿带着两袋子的粮食和鸡蛋之类的物什,踏上奔赴下一个村子的路。

等到日落西山之时,所有衣裳一卖而空,而招儿和姜武却是满载而归。

村间小道停着一辆骡车,招儿就坐在车厢里数起钱来。

她不识字,也没学过算学,一百以内的数她还能算一算,超过了就没办法了。

数了几遍数都数清,她气馁地把面前的一小堆铜钱推散,道:“不数了,数不清!”

姜武在前面笑:“待会儿我帮你数。”

“你也数不清,别以为我不知道!”招儿道。

姜武当即尴尬地轻咳了几声。

旋即她又来了精神,把散了一地的钱堆成一堆,而后用目测分出两成来。

“好了,这些就是分给你的,另外那粮食和鸡蛋也分你一半。”

“说好两成,鸡蛋粮食不算钱?”

“那不算钱,就当是我犒劳大青的。另外,这剩下的粮食和鸡蛋先放在你家,明儿我再拉去镇上卖掉。对了,我还要去一趟县里。”

“那我明早去接你。”

“行。”

正说着,远远就看见了湖阳镇的城墙。

招儿眼睛一亮道:“咱们再去一趟镇里,我给庭儿送些鸡蛋。”

姜武抓着缰绳的手一紧,笑道:“行,这会儿还早,赶回去不晚。”

于是,在经过一下午忙碌后的薛庭儴,刚回号舍,又收到一小筐的鸡蛋。

还是之前那个姑娘家送的。

作者有话要说:早上那张肥点儿,这章就瘦点儿,嗯,我一点都不心虚。→_→

更新时间的话是早十点晚五点,有事会请假。

明天见。

☆、第30章

第三十章

那堆尖儿的两大碗菜, 最终还是没有吃完。

都不是什么富裕出身, 尤其是李大田,节俭惯了,就把饭碗洗干净, 把剩菜装了回去, 说晚上三个人还能吃一顿。毛八斗嫌弃得不得了,转念一想那没滋没味的晚饭, 也没多说什么。

回到号舍时, 陈坚还在看书,薛庭儴想起之前在饭堂没有看见他。因为也不熟,自然不好问什么。

三人一同去水房打水洗手净面, 便回屋午睡。

睡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起来,陈坚还是在看书。

自此, 薛庭儴算是对此人有了些认知, 不管如何,刻苦倒是真的。也许是家境不好?

不知为何,他想到了梦里曾经的自己。

下午, 所有学生都被召集到了讲堂。

讲堂很大, 分一左一右两间,三面开窗,没开窗的那一面是讲台。

堂中没设桌椅, 都是席地而坐, 每人一条矮案。因为三面都有大窗, 光线很好, 给人一种窗明几净之感。

乙班共有二十多名学生,占了整个清远学馆所有学生近七成。另外十多名学生不用想,自然是甲班的,就在隔壁。

讲台处站着名五十多岁的老者,清瘦的身材,灰白的头发,看起来人挺严肃。且言语简练,只说了将书各自领一领,人便离开了。

负责发放书的是两名学生,看样子还是老学生,似乎和很多人都很熟。

薛庭儴问过毛八斗和李大田后才知道,原来清远学馆也是发书的,且发得很全,四书各一,另有四书章句注解一套。只是不能带回去,年末闭馆之时,书都要交回学馆。

都是馆中老生先领的,因为去年都用过,还是各领各的。轮到新学生时,只剩了一些老破残旧,连挑都没得挑,薛庭儴排在队伍的最末端。

毛八斗和李大田都先领了,一见薛庭儴分下的书如此残破,有的连书页都掉了。毛八斗忍不住仗义直言道:“还有没有其他的,能不能给换换?”

负责发书的学生一脸大公无私地摇摇头:“又不是第一天来学馆,没有换的,只有这些。”

毛八斗瞪着对方:“贺明,你该不会是与我有旧怨,才会把这套书分给庭儴,你不能公报私仇,我明明看那箱子里还有一套新点儿的!”

“公报私仇?”那叫贺明的学生顺了顺衣袖,笑着重复道,虽竭力想表现出一副风淡云轻不屑与之计较的模样,但多少还是流露出几分鄙夷。“我至于公报私仇你?你来学中三年,至今未能入甲,我公报私仇你,呵呵!”

旁边的学生虽都秉持着同窗之谊忍着笑,但还是有人没忍住噗了一声,毛八斗的胖脸当即涨红了起来。

“我贺明为人处事,可一向经得起挑拣,箱子里那套书已经有了主人,主人就是他!”

随着贺明的话,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那个一直站在后面默默没出声的陈坚身上。

他穿着一身灰色短褐,上面还打着补丁。肤色是苍白的,身形是瘦弱的,乍一看去真是不起眼。岂止不起眼,甚至有些埋汰,因为他的衣裳看起来灰突突的,好像没洗干净过似的,他又总是不抬头看人,给人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陈坚有些无措地抬起头。

就见他五官极为平凡,属于丢在人群中就找不出来的那种,但倒是一双丹凤眼十分出彩,眼角上挑,瞳子又黑又亮,似乎藏着很多秘密。

“陈坚可是老生了,自然要先紧着他,这是咱们学馆里的规矩,难道你忘了?”

一听这话,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学馆里还确实有这种不成文的规矩。

因为清远学馆渐渐没落,每年只靠收取学生束脩,来供应整个学馆的所有开支。馆主又体恤寒门学子,不愿收取高昂的束脩,以至于学馆很是穷困。

以前清远学馆鼎盛时期,发给学生们的书都是开刻坊印制的,如今可没有这种条件,大多都是誊抄本。即使如此,这么一年一年的用下来,这些书也已经很旧了。

这么多学生,总有分不均的时候,于是便形成了一种约定俗成,新书先紧了入甲的学生,然后是乙班的。而老生可用新,新生要用旧。

陈坚在学馆里一直是受人排挤的对象,具体原因暂且不提,他从不在这老生范围内,一直是用最破最旧的书。这次也不知他是怎么入了贺明的眼,竟然被提等了。

不过想想毛八斗说的话,似乎也有迹可循。也许真是公报私仇?不过这种公报私仇,可让人挑不出什么理。

毛八斗素来仗义,就想与贺明分辨,薛庭儴却拉了他一把:“算了,有书用便好,实在不用争这些。”

他将这套书用书袋装好,便拉着毛八斗走了。李大田随后跟上。

一直到出去后,毛八斗方才道:“庭儴,你拉着我作甚,他明摆着就是公报私仇。因为他跟我有嫌隙,所以报复在你身上了,又把陈坚拉出来,想让我们号舍内斗。”

“你即明白,还用的着去与他争辩。再说了,这本就是规矩,你去与他争辩并不占理。”

“可陈坚从来用的就是最破最旧的书!”

“为何是从来?没有人应该从来!”薛庭儴面上挂着淡笑,可言语的起伏间似乎有一丝激动。

薛庭儴想起自己的那个梦,梦里的他在初入清河学馆时,也从来是那个被人排挤欺负的对象。

那时候招儿为了送他入学,花光了手里所有的银子,自然没有多余的银子为他做衣裳做书袋。没了这些装饰门面的东西,方入学馆便为人侧目。因为没有银子,起初他在学馆里只敢吃馒头和饭,连菜都不敢要一个,于是瞧不起他的人更多。

不光因为他穷,还因为薛俊才比他先入学,有一帮交好的同窗。他有童养媳的事被人知道了,他不忠不孝气晕了祖父祖母的事,也被人知道了。人人都唾弃他,鄙夷他,甚至连穷都成了他的原罪。

虽是最后因为招儿的生意越做越好,他慢慢不再缺银子花,也因为的他的刻苦和努力,他的学业慢慢拔了尖儿,这种被人排挤的境况却从没有改变过,一直到他离开清河学馆。

薛庭儴这是不由自主代入了,打从他见到陈坚起,便忍不住侧目。此时才发现,他为何会关注对方,因为此时的陈坚很像梦里曾经的那个他。

同样的阴郁、沉默,甚至是自卑。

“你是不知道……”毛八斗正想说什么,突然眼角余光看见陈坚抱着一摞书从后方而来,他当即打住了声音。

陈坚依旧是半垂着头,却在经过时忍不住看了薛庭儴一眼。

薛庭儴目光与对方对了个正着,可对方很快就偏过头去,随着他鬓旁的碎发滑落,一道隐藏在对方颌骨下的红色疤痕进入他的眼底。

这疤痕位置很巧妙,从正面根本看不见,从侧门若是有头发遮掩也很难看见,想要看见得机会十分凑巧。

薛庭儴微微一怔,旋即目光震惊了起来。

他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曾经出现在他梦里的人。彼时他身逢大变,从边陲小城入京,适逢最低谷的时候。而对方却是名满天下的状元郎,不光如此,对方还是徐首辅的乘龙快婿,得意风光不用说。

那徐首辅与他座师是死对头,当时他便知两人迟早会对上。

最后果然对上了。

且此人之后还是堪称‘他’前半生最大的敌人之一。

不过那人并不叫陈坚,而是叫陈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