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在夏县乃至整个平阳府,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这拦路的马车上带着沈家的徽记,车队自然不敢轻易前行。

“薛公子,这是我家公子专门给您准备的程仪,还祝您一路顺风,一举扬名。”

一个仆从模样打扮的人,将一只锦盒奉了上来。薛庭儴也未拒绝,将之接了过来:“帮我谢你家公子。”

仆从又行了个礼,这便打算上车离开。他刚上车,突然被薛庭儴叫住了,当即从车上下了来。

“公子还有何吩咐?”

薛庭儴也没说话,从袖中拿出一张卷成一卷的纸条,递给这仆从。

“交给你们三公子。”

这仆从也是个精明人,当即连连点头又是行礼,之后才离开。

薛庭儴摇了摇头,这才看向车马行的人:“怎么还不走?”

车马行的人也不敢马虎,忙打着呼哨让车队动起来。

之前这年轻的书生来挂靠一同去太原,车马行经常坐这种生意,只要对方付钱自然没什么说的,也没当成回事。如今看来是真人不露相啊,竟是让沈家的人毕恭毕敬,一看就不是常人。

抱着这样的念头,薛庭儴一路吃用俱是上佳,这里不必细述。

……

而另一头,沈复拿到薛庭儴给他的纸条。

摊开一看,上面写着两个大字,海禁。

这两字写得龙飞凤舞,非比寻常,可这字的意思却让沈复揣摩了又揣摩。

忽然,他眼睛一亮,旋即又熄灭了。

若是薛庭儴所言没错,这海禁一词并没有什么深层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沈复作为沈家人自然知道一些普通人不知道的事,早在□□时期,在前朝就销声敛迹的海寇再度死灰复燃,朝廷曾出兵剿过许多次,一直未能见太大的成效。也实在是这伙海寇太狡猾,朝廷重视,马上销声匿迹,待风头过后,又出来为恶。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实则但凡能在朝堂上有几分势力的人家便知,这不过是江浙一带的豪商彼此倾轧的手段。

打从建朝以来,大昌施行的便是禁海政策,具体暂不细说。可明面上禁着,私下海商走私却是屡禁不止。

这走私本就是见不得光的行当,能在明面朝廷禁止下,依旧能做得风生水起,说明其背后必然位高权重之人。海上贸易历来暴利,沿海一带的商人俱都知晓。朝廷禁止,若是都不做了,那就都不做了也可,可偏偏禁着你,别人却赚得盆满钵满,自然就会有人眼红。

所以这所谓的海寇,不过是一些商人勾结夷人为了逼朝廷开海,使用的一些手段罢了。当然也是为了给自己打掩护,海寇肆掠的同时,就有大量货物跟着流入了大昌,又从大昌流了出去。

这些事太/祖大抵也是心知肚明,而金人虽是被赶出关外,却一直没放弃攻入关内。边关一带战事连连吃紧,可朝廷却是没什么钱,所以太/祖一直有想开海禁的想法,却一直碍于朝臣阻止屡屡不成。

要知道太/祖当年成事,本就是结合多方势力,这其中有一大部分都是江南那些富商巨贾。而江南一带文风鼎盛,打从前朝起,南方的官员就比北方多,几乎是占据了朝堂的半壁江山。

这种情形沿袭到大昌,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真是开了海上贸易,那是砸了许多人的饭碗。而富商背后还有无数盘根错节的势力,即使地位高如一国之君,也是不敢轻易妄动。

之后太/祖驾崩,嘉成帝登基,这位继承了亲爹刚毅粗犷的外貌,却心思深沉的皇帝,从甫一登基,就展现出不一样的处事方针,连施手段,将一众张扬跋扈的朝臣打压得服服帖帖。

当然这还是表面上的,实际上皇帝还不能当家做主的情形并没有什么改变。

嘉成帝登基方不过六载,到目前为止,对吴阁老一直信赖有加,也从未再提开海禁之事,难道说圣上也有这个心思?

如若真是,他必然和吴阁老是处在对立面的。

要知晓随着吴阁老的崛起,江南一带的形势早已改写,当年式微安分的吴家,如今已在当地执牛耳地位。吴家不可能不搀和走私,那么也就是说吴阁老迟早走在嘉成帝的对立面,而嘉成帝为了打压吴阁老这个权倾朝野的老臣,必然要再立一个起来成事。

而这个对象自然不能是南方官员,该是北方,或者西方,总而言之哪一方都可,绝不能是南方官员,而沈家却是山西的,甚至和吴家有些私怨。

所以舍沈家其谁?

也就是说,如果薛庭儴所言为真,其实沈家不用干什么,只有等着安安稳稳入阁即可。哪怕吴阁老再怎么权倾朝野,堂堂的皇帝安排一个大臣入阁也不是不能成。

一时间,沈复冷汗直流,握着那张纸条的手,竟是抖了起来。心也不停的往下落去,一直没有边际。

他心里想这薛庭儴不过是个乡下小子,怎么可能堪透本质,众观全局,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哪怕是他,之所以能分析出这些,也是因为打从他幼年起,就一直被沈家当做下一代的执掌培养,所以知道许多沈家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事。

他凭什么知道,他不过是个乡下小子罢了,可能这辈子都还没能过山西!

可不管心里再怎么否认,沈复还是打心底冒出一股恐慌,隐隐有个声音不停地在告知他,薛庭儴说得都是真的。

即使真的,也有些晚了,素兰已经处置,而吴沈两家的联姻也已提上了日程。哪怕这时候叫停婚事,若嘉成帝真有那念头,说不定一直密切关注着这些,也就是说打从沈家动了想低头的念头,其实已经在嘉成帝心中名单上被划掉了。

到了此时,沈复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派人去送那份程仪。

这不过是他私人的一份好奇心作祟,好奇薛庭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其实薛庭儴无论说什么,都不能阻挠什么,该进行的早已进行。他就是好奇而已,也是一贯招揽的手段,向对方表明那件事并不能影响沈家对薛庭儴本人的看中,谁知竟会得来这样一个结果。

沈复甚至在想,这件事要不要递往京城,若是大伯知晓,会是个什么反应,又或是沈家其他人知道,该如何……

他又想那薛庭儴是不是故意的,若不当初怎么不说,非要沈家人找上门,才弄得这么一出……

不过想什么也都是他自己的事,与薛庭儴丝毫没有关系。

……

就这么一路看景,一路想着心事,薛庭儴终于到了半山腰。

他累得有些不轻,也是这身子骨还太弱,不过是爬了一会儿山,竟是累得气喘吁吁。

眼前出现了一座建筑,不管是从门楼还是从整体来看,与普通书院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这座书院是建在半山腰,然后比普通书院更大一些。

黑色的桐油大门,其上悬挂着一方牌匾,上面书写了几个大字——北麓书院。

终于到了地方。

他徐徐吐了一口气,又整理了衣衫,迈步向前。

就在这时,一旁的角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几个人。

“哈,庭儴,你终于来了。”正是毛八斗三人。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狗子哥就是在故意恶心人来着,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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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各位大美妞的雷,么么哒。

☆、第103章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毛八斗三人都穿着深青色的儒衫, 宽衣大袖。

从外表看去, 三人与以往并无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毛八斗比以前瘦了些。

“八斗,难道是书院伙食不好, 竟是消瘦至此?”

毛八斗还没答, 倒是李大田和陈坚瞅着毛八斗,颇有些忍俊不住的模样。

“怎么了?”薛庭儴好奇问。

毛八斗一把将两人挤了开, 过来接下薛庭儴背着的行囊:“走走走, 别理这两个人,自打我最近瘦了,风姿更胜以往, 这两人就日日揣着酸气。”

李大田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说的对,我和阿坚都酸你。你风流倜傥英俊无双, 乃是不世的翩翩佳公子, 行了吧?”

毛八斗将他搡了一边,拉着薛庭儴就往前走:“别理这厮。”

三人一同进了书院。

书院中的景致又是不同,一改书院惯有的拘谨, 而是颇有魏晋之风。建筑一律是高大宽阔的, 点缀在重重绿色之间,不像当下时兴的合院形式那么紧凑,极为分散。随处可见古木参天、藤树缠绕, 让人恍然以为这不是进了书院, 而是进了山。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北麓书院建在半山腰上, 建筑自然不能中规中矩。云中山景色宜人,若是开山伐树,就有些糟蹋了,所以这书院都是依山而建,并未改变格局。

上一次来这北麓书院,薛庭儴就见识过其中的景致,此时也不太讶异,跟着毛八斗等人一路往里走去,走了差不多快两刻钟的样子,才到了一座屋舍前。

薛庭儴心想,看来以后在书院里读书,别的就不提,至少强身健体了。

这座屋舍不大,只有一进的样子。

正堂里,林邈正等着几人。

这趟来,林邈并不是单独只带了几名弟子,而是带着妻女一同。见到师母陶氏,薛庭儴有些讶异,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而是恭恭敬敬的叫了师母。陶氏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端着托盘下去了。

林邈问了问薛庭儴近况,又问他家里可是安排妥当。

时值至今,林邈等人都不太相信薛庭儴留在家中迟来一步,是因为家中有事,而都以为小夫妻新婚舍不得彼此。不过这话自然不可能当面说出来,林邈也不是毛八斗,简单问了几句,就让薛庭儴下去安顿了。

毛八斗几个带着薛庭儴去安顿,他们的住处在东厢。

这东厢虽然不大,但一人一间房,总算让薛庭儴松口气,不用再睡大通铺了。

认真来讲,薛庭儴他们如今还算不得是北麓书院的学生,只是以林邈学生的身份借居于此。

北麓书院收生严苛,每三年收一次,每次只收十多人。这些年来,到北麓书院求学的学生不少,但能被收下的寥寥无几。

再过一月就是书院收学生的日子,是时前来求学的人定是不少,按照北麓书院的规矩,要过了书院的入门试,才有资格入院。林邈的意思是打算让自己的学生,也入北麓书院,才会带着几人先行前来,当然也是为了八月的秋闱。

不过让薛庭儴来看,老师这拖家带口的,似乎不打算回夏县了。问过毛八斗几个才知,原来老师家出了事。

正确来说,是有关林嫣然的事。

林嫣然早就订了亲,这婚事是当年林嫣然的爷爷,也就是林邈的爹订下的。对方和林家是世交,也是,姓李。

说起来是,不过年头还短,不过是父传子承。林邈的爹是个秀才,林邈是个秀才,李家父子也是秀才。

唯一区别的就是林家开了家书馆,而李家乃是耕读传家,家中有数百亩良田,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地主。

这门婚事当初定的是娃娃亲,是当年清远学馆声名大噪之时,两家结下的。

这些年来,林家式微,之后林父去世,而李家又举家迁到宛县,两家的来往就渐渐淡了。但林邈乃是信守承诺之人,一直还记着这门婚事,料想以两家的交情,虽是来往淡了,到底有婚约在此。

林邈从林嫣然十五岁的时候,就等着李家人上门提亲。

不至。

过了一年,他忍不住去信询问,对方的解释是家中事务繁忙,待家中琐事过罢,便来提亲。

这一等又是两年,直到林嫣然都十七了,对方还是没给明白话。林邈去信质问,对方答曰儿子忙于功名,正在关键时候,待一切忙罢,李家自会上门提亲并登门道歉。

其实事情根本不是对方所言的这般,不过是和林嫣然定亲那人的爹刚中了举,这从秀才到举人,说是难如登天也不为过,一朝鱼跃龙门,自然觉得儿子的婚事订得有些低了。

这不,去年临近年关,林邈忍不住又去信质问,并坦言若是李家对这门婚事不满意,取消了婚约就是,实在犯不着这么拖着。对方才据实已告,并说自己儿子已经另外定了亲事,并将定亲信物送回。

林邈气怒不提,陶氏成天以泪洗面,林嫣然虽嘴里说着不在乎,让爹娘不要伤心,可也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就整整瘦了一圈。

说白了,哪个姑娘家会不在意这些,早就订下的亲事,她也以为未来的夫君就是那个人,谁曾想被人退亲了。

这个年,林家人过得并不好,不过薛庭儴正赶着婚期,再加上寒冬腊月,去一趟镇上也不太方便,才会没有察觉。

直至二月薛庭儴成了亲,参加完学生婚礼的林邈,就带着妻女连同三个学生,举家来到了北麓书院。至于清远学馆,他则是交给了莫先生,他自己跟自己拗前半辈子,如今连女儿的人生大事都拗没了,再拗下去就是一场笑话了。

听闻这些后,薛庭儴还没说话,毛八斗倒是气道:“狗眼看人低的,总有一日让他们知道,马王爷是长了两只眼。”

薛庭儴当即也生不起气了,而是笑了起来。

李大田也笑着,还一面笑一面对薛庭儴朝毛八斗打眼色。

这套眼色打得,反正以薛庭儴的心智,也有些一头雾水。还是见陈坚也笑着往径自生气大骂的毛八斗看了一眼,他才恍然大悟。

他上前拍了毛八斗一下,道:“瞧瞧,又不是你的事,怎么生气成这样。”

“怎么就不是我的事了?老师的事就是学生的事,有事弟子服其劳!”

“不是因为别的?”

毛八斗有些心虚了起来,道:“什么别的不别的,你说的话我咋听不懂。”他连忙打岔道:“对了,你这屋里东西还不全,我去问问师母,帮你拿个脸盆去。”

说着,他就急急忙忙走了。

留下三个人,薛庭儴看了看李大田和陈坚,两人对他一笑,一切了解自然在心。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没想到这毛八斗也懂这套。还是李大田给薛庭儴解了迷津,说毛八斗这厮偷偷喜欢人家姑娘,却又不敢明言,便遮遮掩掩问人家姑娘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李嫣然也是被他给磨怕了,便据实已告,说是喜欢斯文有礼的,最好是瘦瘦高高的。

赫,这下好了,除了高,一样都没沾上。当天晚上毛八斗回来,屋里的灯整整一夜没熄,次日就开始饿自己了,美闻其名他立志要做一个斯文的美男子。

三个损友一阵说笑,另一头毛八斗忿忿,知道就大田那张破嘴,定是给他宣扬的路人皆知。

他想做一个美男子咋了?他姐说了,趁年轻,不算晚!

*

薛庭儴就这样在北麓书院住了下来。

这里环境清幽,鸟语花香,若是不嫌闷,还真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

薛庭儴在这里住了几日,竟是没有一个人上门,也没有见到过外人。问过之后才知道,这一片并不是书院,不过是有点类似书院里专门让家眷居住的地方。

再加上认真来说,林邈在北麓书院里辈分算不得高,又是多年来一直远在夏县,在书院里并没有几个熟识之人,自然也就没有人上门来拜访他了。

仔细了解之后才知,北麓书院和一般的书院不同,这里并不是几个先生教授一大群学生,而是每个先生各有自己的学生,同样学生也会收学生。

其中又分了六支,分别是仁、义、礼、智、信。

这倒不是说书院里还拉帮结派,不过是北麓书院早就流传下来的老传统。在前朝之时,讲学之风盛行,每个书院里都有学生自发组织的学社,当初北麓书院也是如此。后来朝廷严令禁止民间讲学,这些学社便纷纷改头换面,而北麓书院里的学社则变成了六支分脉。

还是志同道合的聚在一起,共同研讨学问,其实也就是换汤不换药。只是随着前朝覆灭以及当政者有意打压,这种讲学之风渐渐销声匿迹,这六支分脉也就单纯的变成了六支分脉,并无什么特殊的意义。

入了书院的学生,随意择一支拜师即可。

像林邈便是仁字派的,仁字派的领头人是山长鲁桓卿,也就是林邈的老师。

鲁桓卿共计收学生七人,林邈排行最末,而他这七名学生中,各自分别又收了不少学生,这些人都是仁字派的。

所以说薛庭儴以后入了书院,也应该是仁字派的才对。

薛庭儴听了半天,只得出一个结论,未来的师祖是山长。

这事他早就知晓,只是上次不凑巧,没见到师祖本人。既然师祖是山长,作为徒孙肯定有好处,也不知这好处是什么。

薛庭儴很快就知道好处是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短小。

下午碰到个神经病刷了我一个小时的负,耽误时间了。明天要是有时间就多更一点。

☆、第104章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好处就是师门长辈特别多, 反正以薛庭儴脑子, 他也是勉勉强强才记全了。

之前鲁桓卿外出一趟,昨日才归,这不林邈就带着学生来见老师了。毛八斗等人之前就见过, 薛庭儴还是头一次, 自然要把这礼数给走完。

鲁桓卿是个看起来很普通的老人,从样貌上看, 没有任何令人惊奇之处。穿一身宽袖儒衫, 身材较为干瘦,面色带着笑容。但薛庭儴却不敢有丝毫轻忽,需知在那梦里, 他走到首辅之位,鲁桓卿在士林中的地位, 依旧是不可动摇, 而他也未曾有幸与人见面。

如今又成了他的师祖。

他恭恭敬敬行了礼后,便回到下方站定。

接下来就没他什么的事了,这一趟鲁桓卿出门的时间有些久, 知晓山长回来了, 各处的人都来了。薛庭儴就感觉这些人似乎是一下子冒出来的,也是之前清幽太过,猛地一下看见这么多人不习惯。

鲁桓卿是仁字派领头人, 同时也是五脉之首及北麓书院的山长。

他少年成名, 二十四进士及第, 得头甲第一名。后在翰林院任修撰, 又至侍读学士,给□□讲过经,给当今做过老师。

在其四十六那年,因心有所感,辞官归家。之后便游历各地,给各大书院的学子们讲经,所到之处,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又有诗赋及制艺文章广泛流传各地,堪称一代大文豪。

而其他分支的领头人,俱都是他的师侄辈儿,于是薛庭儴多了许多师伯。而师伯又收了不少学生,于是又多了许多师兄。

更不用说他的老师本来还有六位师兄,虽如今有几位在外做官,但四师伯和六师伯在书院中,这两位师伯也有许多学生。

按着辈分和年纪算下来,他算是排到最末了。之后一通礼见下来,薛庭儴的脸都笑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