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拾起,看了宁宁一眼,方道:“薛大人为国为民,即使我法源寺乃是方外之地,也是有所耳闻。本寺方丈从不为他人解签,但之前贫僧而来,方丈曾说可破例一次,还请诸位施主稍候。”

说着,这僧人便离开了,留下招儿母子三人静候。

因这僧人说得格外慎重,招儿母子三人不禁也郑重起来,明明身处在佛殿里心中宁静,却又不免有些焦虑。

过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那僧人才再度而至,先是合掌行礼,再是递出一张巴掌大小的纸条。

只见其上写着:“劝君耐守旧生涯,把定心肠勿起歹,直待有人轻著力,枯枝老树再生花。”

先是宁宁自己看了,而后又递给招儿。

招儿不解,疑惑地看向僧人。

这僧人含笑做高深莫测状,道:“此乃枯木生花之象,凡事自有成就也。”

招儿踌躇,又问:“可此签乃是为小女求姻缘,这为姻缘,又是何解?”

僧人道:“此乃方丈解签,贫僧不可多言,其实签文上已有说明。”

难道说凡事自有成就?也就是好的寓意了?

招儿还在想着这事,那边僧人已经离开了,见此她看了看殿外,想着和顾家约好的时间,就忙带着女儿和儿子离开这处宝殿。

她并没有发现女儿的脸色有些不对,似是怔忪,似是黯然。

……

一处静谧的禅房中,蒲团上盘膝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僧人。

方才那位中年僧人立在他身后,疑惑问道:“方丈,为何方才不让我说出完整签文?此签乃渭水钓鱼,动则多殃,静则无咎。若问姻缘,当是姻缘未动,不可强求,修身养性,静待机缘。”可方丈却只做后解,并未解前意。

“你可知今日除了薛家会来,还有哪家?”

中年僧人思索片刻,道:“还有顾家。”

“京中早有传闻,薛顾两家有结亲之意,两家都有适龄儿女,今日前来,当是为了婚事。薛家人本就不信神佛,在京多年还未曾听过这薛家人去哪处寺庙烧香礼佛。即是不信,不过是求个心里安稳,签文如何根本不会影响其决定,不过是平添烦扰罢了。”

当然还有一意老方丈并未言明,但这僧人却是心知肚明。

他们虽为方外之人,却身在红尘中,京城乃是天子脚下,两家又是位高权重,不易沾染是非。不如给个模棱两可的说法,就算是时出错,也怪不到法源寺的头上。

“签文已给,怎么理解那就是他们的事了,我们不易多插言。”

“方丈所言甚是。”

老方丈叹了一口:“此女命该如此,外力干涉,只会多添是非乱了命数。”

就在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小沙弥,手中持了一签。

“方丈,此乃毗卢殿那位所摇之签。”

老方丈叹了一口气,说是从不为人解签,今天却是破例两次,方外之人也有方外之人的无奈。

他接过竹签,持在手中一看,却是愣住了。

因为此签竟和薛家那姑娘的签如同一辙,乃渭水钓鱼之签,有枯木生花之象,凡事自有成就。

*

毗卢殿中,正中供奉了一座毗卢佛巨像。

共分三层,下层为千朵莲瓣的巨座,每个莲瓣上都镂有一尊小佛像,中层为四方佛,面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最上层则为毗卢佛像。

此殿从不对外开放,只为皇室烧香拜佛之用。

此时殿中立着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他穿一身鸦青色的锦袍,腰束黑玉带。一头乌发尽数拢起,用三指宽中嵌明珠的墨色发带束住。

他一手背在身后,身姿挺拔如松,却是表情淡漠,隐隐透露些许不耐。

“殿下,此乃陛下专门交代,您就等等吧。”

“合则父皇让本王来烧香是假,让我求姻缘是真?”鲁王淡淡道,言语中带着几分讥诮。

他身旁的太监笑了笑,没敢说话。

很快,一名手持着签文的僧人步了进来。

先对鲁王合掌行礼,方道:“此签乃是大吉。”

鲁王接了过来,神情冷淡一瞥,发出一声几不可查的冷笑。

枯枝老树再生花?这是说他枯枝老树,马上就会开花了?

福来好奇,不顾尊卑凑上来看,当即笑成了花儿:“可不是大吉,说明殿下姻缘不远了。”

鲁王自打人前露面以来,颇为受人关注。

封王后,那些大臣们虽是不在他身上动心思了,但京中一些有适龄女儿的人家却是对其十分上心。

无他,皆因鲁王年纪不小,却一直没有婚配。

看其平常独来独往,鲁王府也未曾听过有任何妾侍,加上其身份尊贵,容貌俊美异常,虽是有他国血统,可作为龙子,自然没人敢挑什么,无不视其为最合适的夫婿人选。

可惜鲁王一直表现的不咸不淡,似乎一点儿都不着急这事。眼见他今年已三十又八,这么多年来嘉成帝也不是没对他提过赐婚之事,只是鲁王一直不愿娶妻,嘉成帝自是不好强求。

这不,大抵也是着实有些急了,嘉成帝便使着鲁王来了法源寺,名为替他烧香拜佛,实则来了后,福来在一旁怂恿,寺里这边似乎也安排好了,才会有这一签。

也不怪鲁王会这般态度。

鲁王瞥了福来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福来亦步亦趋,又是赔笑又是赔小心。见鲁王直直往寺外走去,他劝道:“殿下,正逢海棠花期,这法源寺的海棠可是闻名天下,若不去看看?”

“这也是陛下交代的?”

福来又是干笑。

海棠是其次,关键每逢这个时候,前来赏花的妙龄女子最是繁多。反正福来是发现,只要鲁王愿意娶妻,就算找个平民女子,大抵陛下也是愿意的。

鲁王哼了一声,折了道。

*

这法源寺的海棠果然名闻天下。

一株株,一树树,千朵万朵压枝低,铺天盖地,宛如到了一片海棠花的海洋。

单看其花,未开时花蕾红艳,似胭脂斑斑,但盛开的居多,大多为粉红、粉白,清香扑鼻,花姿难以描述。

园中有不少游人,或男或女,但多数为年轻人。

宁宁听了娘的吩咐,便来到那十多株百年的西府海棠之下,一面赏花一面等候。

她此时的心情非常乱,又想到之前那签文。

也许招儿碍于没读过几年书,不太懂这签文之意,可宁宁却懂。

“劝君耐守旧生涯,把定心肠勿起歹,直待有人轻著力,枯枝老树再生花。”

这签是让她勿要动其他心思,动则多殃,静则无咎。

果然!

果然不该有的心思就不要有,连佛都在告诫她。

不知过去了多久,不远处响起一声轻咳。

宁宁抬眼看去,就见那处立着一个如玉少年。

斯文俊秀,身形修长,正双目有些激动地看着她。

“你是薛家姑娘?”

宁宁看着他,道:“正是。”

顾谦作揖为礼,道:“小生姓顾名谦,乃是顾家三子。”

宁宁点了点头,垂下双眸,没有说话。

顾谦只当她是女儿家的娇羞和守礼,并未多想。看着这姿容如海棠花神的女子,顾谦只要一想到这就是自己的未婚妻,便心神荡漾。

他想说什么,却又怕吓着了她,又想母亲只说让两人见一见,吩咐自己莫要唐突,便深吸了一口气道:“小生莽撞,生怕惊了姑娘,就此别过,静待佳音。”

这顾谦也是守礼之人,明明依依不舍一步一回头,却还是离开了。

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宁宁心中有些茫然。

就是他了?

正这么想着,一道鸦青色的身影撞入她的眼底。

在这一片粉红色的海洋里,这个颜色是那么的醒目,最重要的是那个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了上去,等她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经发现了她。

看着对面走来的小丫头,鲁王不自觉轻蹙眉心。

宁宁看到这些,心里微微一疼,却佯装无事扬睫笑道:“大叔,来赏花吗?”

“你怎么在此?”

“我是跟娘来的。”说到这里时,宁宁刻意看了对方一眼。

鲁王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气氛陷入凝滞中,一旁的福来看了看宁宁,又偷眼瞄了瞄鲁王。

宁宁有些站不住了,却又有些不甘心,强笑道:“大叔,我也是赏花来着,要不一同?”

鲁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想出声拒绝,却不知想到什么缄默不语。

两人漫步在这片海棠林中,福来跟在身后十多米的地方。

宁宁看着身侧的人,她不抬头只能看到对方腰部以下的位置,更多的则是对方的袍角和皂靴。

她就看着那双皂靴不疾不徐往前移动,突然就想,能走这么一辈子就好了。

怎么会这样呢?

其实连宁宁也不知道为何会对鲁王上了心,似乎就在那个上元节夜里,看着他遥望着爹娘的孤寂眼神,或者是他是她见过的最俊美的男子,就不知不觉上心了。

早就知道他。

那时宁宁还小,爹娘偶尔说话并不太顾忌她,那个总是让爹吃醋,让娘讥笑爹一大把年纪还吃醋的人,就是他。

他是娘的爱慕者,曾经救过娘,却动过心思想掳走娘。

他曾经是个海盗头子,却也是流落在外的皇子。

宁宁知道鲁王的很多事,都是她一点点打听来的。

少女怀春总是诗。娘总说她突然懂事了,殊不知是堪得情滋味,所以她从天真烂漫,一下子就长大了。

“大叔,我要成亲了,我娘给我说了人家。”

“他人很好,斯文俊秀,人才出众,与我年纪相宜。”

一阵微风吹过,海棠如雨,纷纷落下,却又很快被踩在脚下成了泥。

鲁王没有说话,只有少女的声音轻轻地响着。

“大叔,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第278章 番外之宁宁(三)

(三)

鲁王停下脚步, 看着眼前这个纤细而稚嫩的少女。

如花儿一般美丽, 却是脆弱堪怜。

他心里喟叹一口, 道:“你年纪到了, 也是该成亲了。”

宁宁低着头,踢了踢脚下的花瓣, 有些想哭,却又知道自己不能哭。

“是啊, 年纪到了就该成亲了。”她低低地道。

宁宁踢了一下又一下, 鲁王看着那只小脚。

少女幼时顽皮,长大了却是娴静懂事, 可到底难掩本性。他心中不忍, 正想说什么,突然就见少女仰头对他笑着:“我都要成亲了,大叔你什么时候成亲?”

他?

鲁王一时有些微愣。

为何不成亲,这话甚至连嘉成帝都曾问过。

“难道你还再想着她?”

想吗?也许是有,却是随着时间过去越来越少。

其实连鲁王也不知为何就对那女人锲而不舍,从开始为了搞清楚那个梦, 到终于明白了想带走她, 却被人半路劫走,那股不甘心格外强烈。

可等再见之时, 明明他有很多机会带走她,甚至在去薛府之前他就是这么想的, 却是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

连鲁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至于为何不成亲?可能是一个人久了, 可能是看遍京城繁花似锦, 无一花能入眼,也可能是从没有过那种心思,总而言之谁知道呢?

他如今虽成了皇子,其实骨子里还是那个漂泊不定、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海盗。对于海盗来说,家室等于家累。

可同时他也想起曾经少女不懂事,对他说的那些话。就是因为这些话,他才开始避着少女。

“此事不该是你一个小辈能过问的事。”鲁王紧皱着眉道。

少女脸上的笑一下子碎了,她垂下头,轻喃:“是啊,这事不该是我过问的。”

可很快她又扬起头,笑得灿烂:“好了大叔,我得走了,祝你一生平顺安稳,幸福安康。”

然后不等他说话,少女就跑开了,身影很快就消失视线尽头。

*

宁宁没有哭,跑得很快,一直到快出园子时,她才停下脚步呼吸。

她深深的吸气又呼气,心里钝钝的疼,脸上却又挂起笑容。

“没什么的,不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她就这么一路走,一面心里想着。

大门外不远处的一处凉亭里,招儿带着人正等着她。

“怎么脸这么红?”拉着女儿,招儿疑惑道。

“有吗?”

见此,招儿明白过来,笑着问:“可还满意?”

宁宁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招儿让人给顾家人递了话,就带着儿女回府了。另一头,顾夫人看着脸有些红的儿子,笑得满意。

鲁王的马车就停着门口,上车的时候正好看见顾家的马车。

福来在一旁插了句嘴道:“听说薛家和顾家打算结亲,估计今儿是来相面的。”

鲁王没有理他,却不知为何又想起少女脸上徒然破碎的笑,和那些话。

“大叔,我要成亲了……他人很好,与我年纪相宜……”

*

事情既已过到明路,顾家很快就来薛府过了礼。

自此,宁宁的婚事算是定下了。

婚期定在十月,虽是有些仓促,但招儿早就在给女儿办嫁妆,攒了这几年极为丰盛。其实她是想明年再让女儿出嫁的,但顾家那边很急,觉得顾谦年岁不小了,翻过年虚就二十了。

早嫁晚嫁都是要嫁,既然彼此合意,何必多留一年半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