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叶朝枫说,“去洗澡吧。今天早点睡。”

等展昭洗完出来,叶朝枫已经睡下。昏黄的灯光下,那个人的呼吸深且长。展昭经过他的床的时候放慢脚步,看了他几眼,然后上床关灯,很快睡去。

展昭再次被摇醒时,发觉天还没亮,心想这是山上,应该不会有地震,于是不解地问:“火灾?”

叶朝枫笑:“快起来,穿厚点,带你看好东西。”

有什么好东西要牺牲冬日的睡眠来看的?不过展昭是男生,用不着撒娇赖床,立刻就起身穿衣,告别温暖的被褥。

宾馆大堂里有不少客人也起来的,都穿着羽绒衣,手里拿着电筒。叶朝枫把一条还带着他体温的围巾套在展昭脖子上,嘱咐说:“山上冷,受不了我们就回来。”

展昭把围巾围好,“看个日出,代价可真大呢。”

夜奔,摸黑上山。一人拎一个手电筒,在山路上沿成长长一条光带,从远处看必定像一串宝石链子。天空是深深的蓝色,风就在脚下峭壁上呼啸。

展昭扭头看身后,脚下一时不留神,踩空一级阶梯。叶朝枫突然伸手抓抓他,这才没摔倒。

大部分人到了看台上就停了下来,叶朝枫却一直握着展昭的手,牵着他继续走,一直走了好远,绕过一小片灌木林,然后爬上一块还有着残雪的岩石。

那是一处隐蔽的地方,前方是个对着山渊的斜坡,后面是被积雪覆盖的丛林。很适合做自杀现场,用来凶杀也不错,毁尸灭迹不过伸手推一把,那就人能像冬瓜一样咕咚咕咚滚落悬崖下摔成一滩瓜泥。

就是视野非常好,正对着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

两人默默坐在石头上,叶朝枫抽出两根烟,递给展昭一根,都点上。然后又从怀里掏出小瓶洋酒,一人喝一口,解乏又取暖。

展昭生长江南,很少见雪,气氛又好,酒也暖身,说着平时少说的事。那春来的梨花,夏天的栀子,秋天的银桂,冬天的红梅,在他口中,都仿佛有着儿时的记忆一般。又说到小时候爬树摘桑葚,吃得手和嘴巴乌紫。小学的荷花池里钓虾,掉了进去险些淹死,母亲就此不让他玩水,于是至今没学会游泳。

那人一双仿佛透明的琥珀色眼睛一直注视着他。

前方的天空渐渐亮起来,像是一杯水冲淡了浓浓的蓝色,露出后面掩藏着的橙色亮光。那仿佛带着生命脉动的光芒最初的柔弱似小女孩,渐渐开始变得热情奔放,像大溪地的女郎。金灿灿的光线无视满山冰雪,灼热人的眼睛。鲜明的,炽热的,神圣的,眷恋的。

人类自远古就崇拜太阳,崇拜光芒,那是融进血液里的心性。而每一次日出其实都是一次天文奇观,绚丽华美,是燃烧着的生命和信仰。

阳光把山头的白雪照成奇妙的黄蓝二色,远处看台上的游客在欢呼鼓掌,惊起山林里的寒鸟,扑哧扑哧拍着翅膀冲出林子,在山间盘旋地飞着。风掠过山尖,吹起高低不一的声音,扬起的碎雪成了薄薄一层雾。

展昭这才转过脸来。叶朝枫微笑着看他,少年线条明朗的面颊给镀上了一层金边,原本明朗的线条在这样的光线中变得朦胧柔和。

叶朝枫弯腰抓起一把雪,握成球,轻轻一掷,雪球就沿着斜坡滚下去,弹跳着落进山崖下。“你说你小时候没看过雪,我就想到了这个地方,今天带你来看看。”

“谢谢。”展昭很感动。

叶朝枫出其不意地抓起一团雪向展昭砸过去。展昭没有料到,来不及闪开,雪正中他的脸。雪水滑进领子里,冰得让人直打哆嗦。展昭也不同他客气,反身也抓起一团雪,扬手就招呼过去。

叶朝枫有了准备,身子一闪,从岩石上跳了下来。于是一场混战展开,两个年轻人像半大的孩子一样笑着打闹着,你来我往。叶朝枫的大衣毕竟是高级货,雪打在上面,轻轻一抖就滑下来,不留痕迹。倒是展昭的呢大衣,沾满了雪粒,一头一脸也都是白花花的碎雪。他开怀地笑着,脸泛着红,眼睛分外明亮。

一不留神,雪团砸中叶朝枫,他忽然摸着那部分,皱起眉头。

展昭丢下手里的东西跑过去:“怎么了?”

“雪里有石头……”叶朝枫声音很小,展昭没听清,“哪里?我看看,怎么了?”

忽然被用力一扯,两个人摔倒在地上,沿着斜坡滚了几米才停住。展昭看着不远处的悬崖边缘,抽一口凉气,最终还是笑了。

“差点出人命。”

叶朝枫压在他身上:“人家在山底找到我们的尸体,不会以为我们是殉情的?”

展昭却想,这片山坡到了春天,一定是绿意盎然,开满野花吧。

叶朝枫扳正展昭的脸,深深注视,然后低头吻了上去。

展昭脑子里轰地一声,像是运行的机器忽然短路,火花迸射。而这个吻,温暖柔软的触觉,亲昵的,怜爱的,掠过眉毛眼睛鼻子,然后停在他的唇上,渐渐加深,渐渐缠绵。

这一刻他惊讶察觉自己除了感觉到融化的雪水钻进领子里冰人外,却也并没有反感这个亲密的动作。他忽然想到自己是男生,应该立刻推开这个人然后给他一拳,可是压在身上的那个人忽然加深这个吻,掠夺了他的呼吸,和思考的精力……

多年后一天,丁月华外出回来说:“表姐说某某山看日出很美,我们这个周末去看看怎么样?”

展昭看着报纸:“你现在是两个人,出点差错怎么办?”

丁月华央求他:“等肚子大了,更爬不了山了。再说现在看日出是可以做缆车上山的了。”

展昭说:“那干脆等孩子生下来,我们一家三口去爬山,不是更好?”

丁月华哼道:“没情趣。这个月的物管费下来了,你明天上班时顺便去交一下。”

展昭从妻子手里接过单子:“刚才你妈打电话来,说是新出了个什么脚底按摩器。”

“哦?那我们周末上街给她买一个吧。”

“你大侄子上文渊阁小学的事我去问了,人家说跨区读的赞助费要多交百分之四十。”

丁月华啧啧:“瞧瞧这教育收费那个狠的。”

展昭温和地笑着,走到阳台上点上一根烟。

花园小区里,放了学的孩子们在草地上玩耍。天空晴朗,夕阳还没有开始燃烧。一缕烟雾缭绕中,他还隐约可以回忆起当年那个雪地上的亲热。冰冷的雪和温暖的吻,那人灵活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脊背激起一阵触电般的酥麻。

那时候他不是一个优秀的检查官,更不是一个丈夫。

那时候他还年少。

第八回

凌晨3点到早上11点,是白五爷的睡觉时间。冬雷阵阵夏雨雪,都改变不了这一规律。

他也常做一些古怪离奇的梦。比如拿着一把剑和一把大刀对砍,从里面找到武功秘籍,但是又看不懂上面的蚯蚓文字。或是梦到自己少了一条胳膊站在一处悬崖上等人,忽然一个贞子一样披头散发的女人从脚下的悬崖爬上来,他吓得又一脚把她踢了下去。

但是今天的梦非常温和华丽。热带风情的海边,他躺在椰子树下的椅子上,丁月华穿着比基尼站在他身边像日本女人一样用娇柔的声音问:“先生,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吗?”白玉堂说:“给我捶捶腿。”于是丁月华温顺地膝行过来,伸出小拳头给他细细捶。

突然有人在喊:“冰山来了!冰山来了!”

冰山?这里怎么会有冰山?

可是就那一瞬间,一股冰冷汹涌的海水猛烈扑过来,将自己淹没。

白玉堂打了个哆嗦,醒了过来。落入眼里的是耶律皓兰那双充满好奇的琥珀色眼睛。

能一睁开眼就看到美女固然好,可是如果该美女正盯着你赤裸的上身看,那就要另当别论了。于是白玉堂跳起来扯过被子捂住身子,大叫:“你你你你你!!!!”

耶律皓兰这些日子里天天对着赵子彬笑,成了习惯,性情也放开了许多。再说她偏爱白玉堂,见了他总想去逗一逗,就像在家里时常拿玉米逗那只珍珠熊。

她缩回头,无所谓地笑了笑:“你怎么光屁股睡在展昭床上,他人呢?”

白玉堂虽然觉得自己拉着被子缩在床角,活像被强暴过的女人,但是他还是开口纠正道:“我只脱了上衣。展昭不在的时候我常用他的床。他和你哥出去玩,还没回来。”

耶律皓兰很不高兴:“我哥也是,找人不在,打手机没信号。我妈急找他呢。”

白玉堂咬牙切齿:“你哥安全得很,至少展昭不会趁你哥光身子的时候跑来掀他被子,又不让他穿衣服!”

耶律皓兰啊了一声,说:“你穿啊。”人却纹丝不动。

白玉堂哀号:“姑奶奶,你在这里我怎么穿啊?”

耶律皓兰笑:“我在这里碍你什么事了?看一眼会掉一块肉?”

白玉堂不敢瞪她,只好忍气吞声地钻进被子里,像条蚕一样蠕动着胡乱套了一件运动衫。心里暗骂,他白五爷在女生面前还从没这么窝囊过,即使连丁月华都不敢这样调戏他。

耶律皓兰等他穿好了衣服,笑眯眯地说:“刷牙洗脸吧。完了我们吃饭去。”

白玉堂觉得一边耳朵忽然变大了似的,身体里像灌进了一股清气:“我们什么?”

“请你吃饭啊。别说你已经修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身,不食人间烟火了。”

“小龙女才不食人间烟火。你没事请吃饭,必有奸情。”

耶律皓兰无奈地笑了:“你真麻烦。我想请你去帮我个忙。”

“说来听听。”

“我们学院一个女孩子检查出有白血病,学生会搞了个募捐活动。”

白玉堂一听,“来募捐的,那容易。”说着就从枕头下摸出几张交子递过去。

耶律皓兰却没接,摇头笑道:“不是钱,是吻。”

“啥。”白玉堂大惊。

耶律皓兰伸出修长白细的手指在他挺直的鼻梁上轻刮了一下,“凡捐赠百元以上者,可以得到本学院美女或帅哥的一个吻。”

白玉堂只觉得没她刮过的鼻子处传来触电的感觉。他低头看看手里的票子,把脸凑了过去:“那么,四个吻。”

耶律皓兰大笑起来,“少占我便宜,我是想拉着你去一起卖吻呢。”

白玉堂大失所望,“爷爷我卖艺不卖身。”

耶律皓兰冷笑:“真没爱心,花冲当下就点头了。”

白玉堂赶紧大喊:“我去!好姐姐,我去!”

耶律皓兰妩媚一笑:“这才乖嘛。”

白玉堂还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嘿嘿笑。

耶律皓兰忽然说:“我哥这人,平时听孤僻的。”

“啊?”白玉堂歪着嘴,“看不出来。”

“我看他挺喜欢展昭的。”

“我就知道你哥断袖!糟糕,展昭贞节不保!”

耶律皓兰啼笑皆非,伸出手在白玉堂露出来的胳膊上拧了一把。不重,不痛,却让白玉堂觉得浑身都一颤。

“你脑子里都装着点什么啊?我哥是有未婚妻。”

白玉堂愣住,他从未想到这层:“你哥有未婚妻?”

耶律皓兰点头:“萧家,是世交,也是从小就定的亲。”

“美吗?”

耶律皓兰笑:“都说只有女人才会一开口就问这个问题。”

白玉堂坚持:“到底美不美?”

耶律皓兰说:“色若春晓,你说呢?”

“你哥放着一个大美女不要,大老远跑我们这儿来做什么?”

耶律皓兰脸上的笑收敛了回去,“我家还有个小叔,很能干。我哥若想继承家业,就得超过他。他是来这里历练的。”

白玉堂笑:“有钱人家真麻烦。”

“你家不也有钱?”

“我头上四个哥哥,个个都爱护我,情况自然不同了。”

“娇生惯养。”

“喂!喂!”

耶律皓兰娇嗔他一眼,转身往外走,最后说:“到时候我给你电话。”

她人走了,身后留下的香水还在这间小小寝室里萦绕不散。白玉堂深深呼吸,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芬芳的气息,又觉得自己像十四、五岁的毛头小子,为着这么一点点甜头就激动得像只猴子。

一声嗤笑从对面下铺传出来。白玉堂吓了一跳,大喝:“什么人?”

王朝从帐篷里探出脑袋,脸上挂着古怪的笑,“老五,服了吧!”

白玉堂最受不了这样的语气:“我服你奶奶!”

王朝撇着嘴巴:“沙场落马,你好自为之。”

白玉堂穿着那套三哥从西域给他带回来的白色休闲服赶到食堂门口时,耶律皓兰的募捐摊子前已经排起了长队,男生们个个翘首张望。

他心里打翻了醋瓶子一样,不敢想象耶律皓兰这样天仙一样的女子去亲吻那一张张粗鄙的脸。可是往前走了几步,看到那头站着的是历史学院的两个漂亮女生,耶律皓兰连影子都看不到。他感觉喉咙口堵着的东西又落了回去。

花冲已经在那里,前面也是一排女生。他刚表情僵硬地亲完一个满脸青春痘的胖大姐,看到白玉堂,也不管他是情敌,就像见到阶级弟兄一样感激地大叫:“玉堂兄,快来快来!我专门给你留了一半的姑娘。”

白玉堂脸色一黑,女孩子们却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随着午饭时间到了,队伍越排越长,食堂门口热闹非凡。白玉堂这才知道原来宋大有钱者大有人在,这次募捐来的钱,恐怕救完人后,还可以把学校大礼堂重新装修一遍了。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冰冷如丝绸般的声音:“皓兰,我就想这事你是不会亲自上场的。”

白玉堂回过头,看到赵子彬站在不远处,身边是刚才一直不见的耶律皓兰。

耶律皓兰对赵子彬微笑:“赵大哥,你说笑。我是老师呢,再怎么也不能和学生拉拉扯扯。”

赵子彬点头,“不过这些孩子倒也真有奉贤精神。你从哪里找来的生力军?”

“那两个女孩子是学生会的。花冲和白玉堂上我公选课。”

赵子彬望过来,正对上白玉堂冰冷的眼神。他的笑容里带着讥讽,对耶律皓兰说:“你挺后号召力的嘛。”

“小孩子挺听话的。”

白玉堂听得清清楚楚,当下感觉胸膛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了一下,呆住了。站在他面前正等着他的吻的是一个娃娃脸的紫衣女生,看到他杀人的目光,吓得忐忑不安,轻声提醒说:“那个……同学,我……”

白玉堂气在头上,转头冲她吼道:“你什么你?那么想要男人亲吗?”

女孩错愕当场。白玉堂话音一落,也立刻发觉自己说错话了。

四周众人当即起哄,掌声口哨响起。有男生奸笑道:“妹妹,他不亲你,哥哥我来亲。”

那个女孩子后退一小步,脸色由红变白,眼睛里满是委屈。白玉堂僵在那里,也不知道怎么道歉的好,碍于面子,嘴巴怎么也张不开。

花冲过来拍着白玉堂的肩膀说:“兄弟,这女子虽然不漂亮,但看着也干干净净的。比我刚才亲的那个狐臭加口臭的要好太多了。”

耶律皓兰和赵子彬在一旁看着。耶律皓兰有些惊讶,赵子彬袖手旁观,眼睛里满是鄙夷和嘲讽。

白玉堂心中的酸楚和羞愧让他怒火中烧,猛地把花冲的手甩开,吼道:“少管老子闲事!”

围观的人发出嘘声,花冲也讪讪地缩回手。那个女生眼里盈满泪水,转过身推开众人,仓皇地低着头跑走了。

白玉堂感觉一阵失落。这干人家女孩子什么事,也没该她受他侮辱啊,拿一个女孩子娘撒气也不是他白玉堂该干的事。他要是出口道歉都会好点吧。

白玉堂心想着,听耶律皓兰“哎呀”了一声,追那个女生去了。不知道怎么的,他也觉得眼睛很涩。

他匆匆离场,跑到他平时最不可能去的图书馆,一直坐到黄昏,坐到身上冰凉。脑海里始终回响着耶律皓兰的那句话:“小孩子挺听话的。”心想原来他在她心里究竟也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两人虽然年纪相仿,但耶律皓兰早慧,比他成熟那么多,只把他当个不经事的小弟弟吧。

越想越悲哀。又不是真喜欢上她了,像个女人一样患得患失干吗?他白玉堂还缺女孩子吗?环肥燕瘦,温柔泼辣,想要就可以上手。

白玉堂把头埋进膝盖里,忽然放声大叫,把一旁正在看书的哥们儿吓得跳起来。

回到寝室,叶朝枫与展昭刚回来,正在给大家看旅行的照片。白玉堂在门口站了片刻,看到展昭同叶朝枫相视而笑的神情,情绪更加低落。

沙场落马的不止他一人,这个人的境遇恐怕比他还要惨。

这对耶律兄妹到底是何方妖怪,修炼了什么法术,专门来宋勾魂吃心的吗?

几个小时前白玉堂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几个小时后他就发现他待耶律皓兰与别的女孩不同。认识到爱上一个人对于他来说是一场灾难。

如果上帝突然出现让人们各许一个愿望,那么展昭应该会说:“希望世界和平。”

王朝会说:“希望我这学期高数及格。”

丁月华大概会说:“希望腿上的多出来的肉能长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