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干笑,“我记得萧祁山是去年死的。”

白玉堂笑,“萧祁山一生叱咤风云,死了照样不过二乘六。听说萧祁山中风卧床那阵子,你叶大哥还做了一次孝子,床前端茶倒水,和萧扶玲扮演模范夫妻。老人一感动,就把萧家大权交给了萧扶玲,让大女儿两口子等了个空。”

“他那是在帮萧扶玲,那今天萧氏和辽新对立的场面又怎么解释?”

“这就不好说了。”白玉堂弹了弹烟灰,“不过有件事你还该知道一下。萧氏和辽新开战以来,底下有不少人在收购萧氏和BACOS公司的股票。如今那数目已经有点惊人了。”

展昭眯起眼睛,“你是说这是叶朝枫干的?”这就是那大笔钱的去向?

“说不准。你也知道,每次有大集团开战,都会有人乘机收购股票,那些新贵们就是这么来的。萧氏肯定在查,但目前这动静看来,似乎没发现和辽新有关系。我们是观战的,更不好插手了。”

展昭低着头,“最近辽新有什么动静?”

“公关部和保安部很忙,其他的似乎都已无事可做。还裁了一批人。叶朝枫私下有什么动作,就不知道了。”

夏紫菀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对展昭说:“欧阳先生来了。”

展昭把工作上的事暂时放下,往那间充满欢声笑语的屋子走去,听到后面传来轻轻的责备声。

“又抽烟。忘了你心律不稳了?”

“一根而已。”

“地上三根烟头。就不能让人省心,到头来还不是我在服侍你。”

白玉堂有些不耐烦:“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夏紫菀眼神一暗,无奈地笑了。了解白玉堂的人都知道,他对谁越亲,就越爱冲谁发脾气。但是她爱他,这脾气发在她身上,她比别人感觉更痛许多。丁月华同她说过,白玉堂这人其实不擅长表达内心,爱用暴躁来掩饰感动。她一听,便体谅容忍了这么些年。回想起来,一下都觉得自己苍老了许多。

晚饭后,白玉堂开车先送她回家。

夏紫菀说:“同国美办青年画展的事我想了一下,我们的地方显然是不够大的,市美术馆你一直嫌设计得难看。”

“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就让国美他们自己找。你别老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白玉堂说。

“还有,你上次问的那种珐琅花瓶,我托人找到了。”她笑了一下,“要凑一对可真不容易呢,所以价有点高。”

“多贵都先买下来,包装得漂亮一点,送去寒雪柔的府上。”白玉堂弯了弯嘴。寒雪柔如此清高孤傲,不知道这对花瓶是否能换得佳人一笑。

夏紫菀注视着他的目光里含着深深伤痛,可是白玉堂极少回头看她一眼,不然是不会看不到这哀惋的眼神的。

她轻声说:“玉堂,今天……是我生日。”

“哎呀!”白玉堂叫着拍了一下方向盘,笑眯眯地望向她,“瞧我这记性,居然给忘了!明天放你假,你看到什么喜欢就买什么,算我帐上,就当我送你生日礼物!”

夏紫菀无力地笑了一下,忽然问:“你知道我满多少岁了吗?”

白玉堂从没料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他想夏紫菀与自己同一届,张口就说:“不是二十九?”

夏紫菀虚弱地笑了,别过脸去。

第二天,白玉堂来到画廊。夏紫菀正在同接待员交谈着,见他回来,简单交代了几句,跟着他走进办公室。

“许老师给急事绊住了,要晚点过来。”

“知道了。”白玉堂头也没回。

“丘小姐要我告诉你,送的水晶吊灯收到了,但不是她要的紫色。”

白玉堂不耐烦,“给她送就不错了,麻烦。”

夏紫菀苦笑了一下,“还有,月华要我提醒你,三月六号是校庆,务必聚会。我已经帮你把时间空出来了,你自己别忘了。”

白玉堂盯着电脑显示屏,恩了一声。

夏紫菀忧伤地注视着他,轻轻说:“你……没什么话要说了?”

白玉堂看了她一眼,“没什么事了。对了,你今天不是休假吗,怎么又来了?”

夏紫菀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推了过去,说:“我想给你看看这个。”

白玉堂一听语气不对,停下手里的事看过去。黑色桌面上躺着一个白色信封,上面他熟悉的清秀笔迹写着“辞表”二字。白纸黑字,对比鲜明,居然刺得他眼睛有点痛。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口气带着强制的冷静。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夏紫菀平静地说。

白玉堂抬头盯住她。眼前白皙清秀的女子表情平淡如水,垂着头,看着似乎顺从温柔,但是挺直的腰杆透露出骨子里的倔强和坚强。她的眼睛里有着几分忧伤,几分决绝,几分坦荡。再加上一点朦胧的水气,让她不算明亮的眼睛忽然绚烂夺目起来。

这是他看了八年的夏紫菀,但是又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夏紫菀。那个夏紫菀是柔顺的,是平凡的,是体贴的,是安静的。是永远仰望他的,是不会离开他的……

白玉堂猛地站了起来,一字一顿道:“我不接受,把这东西拿回去!”

夏紫菀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一点也不惊讶,细细说:“我这几个月一直在培训杨宝儿,我走后她可以接手我的工作。也许开始不大熟练,但她会做得很好的。合同本来也已经到期,我没再签。这个月的工资结不结也无所谓。这是配给我的车钥匙和公寓钥匙,水电气我都已经结算了。我上个礼拜搬回了父母家。其他各项工作我也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不用担心我走后会出现混乱。”

白玉堂胸膛里的怒火越烧越旺。她居然几个月前就已经开始计划辞职,她居然背着他悄悄搬家,她居然已经把交接工作做完了!他紧握的拳头关节发白。

“理由。我需要知道一个理由。”

夏紫菀叹息似地说:“玉堂,我今年满二十八。”

白玉堂一愣,继而咆哮:“你就因为我给你加了一岁而要辞职?!”

夏紫菀镇定地摇摇头,说:“玉堂,是我累了。”

白玉堂咬牙切齿道:“累了我就放你带薪长假,你想去哪就去哪。把辞职信拿走,我以后也不要看到这东西!”

夏紫菀无奈而坦然地笑了,“玉堂,我爱你这么多年,已经爱累了。”

白玉堂呆住。

“八年了,朝代都更替了。我当初跟着你走进这画廊,人人叫我夏小姐,如今那些小姑娘们都一口一个夏姐了。一个女人的青春也就十年,我给了你八年,你也实在不该抱怨我什么。我以前年轻,一直有梦,一直有勇气。我开开心心做你生活和工作的双重助理,甚至为你扫烟灰、记住你众多女友的生日爱好,添购内衣裤。可是到头来你甚至不记得我究竟多大岁数,可见你是真的不爱我。我又不能逼着你来爱我,何不退一步,放自己好过呢?月华说得对,我就是把自己弄得太下贱了,你不尊重我,我都要鄙视我自己了。”

“紫菀……”白玉堂憋了半天,也只憋出这两个字。

夏紫菀对他温柔地微笑,“第一次见你,你穿着洁白的衣服趴在篮球场边的栏杆上对着下面的朋友笑。我从来没见过长得那么好看的人。我第一次同你说话,是演讲比赛的时候你坐了我的位子,你一定不记得了吧。募捐那次,你当众羞辱了我,我却并不怎么生气,只是觉得哀伤。我到底离你太远了。你那么俊美,高高在上,你的眼睛是看不到我这样平淡无奇的人的,你只喜欢耶律小姐那种天仙一般的美人,你身边的男男女女都有着优雅高贵的气质。我算什么呢?我图的又不是一份工,我图的只是实现一个梦。现在看透了,知道梦无可梦,一切都是痴心妄想,也就没有继续留下去的意思了。”

白玉堂依旧呆呆看着她,一向伶牙俐齿的他在此刻张口结舌毫无反驳的余地。

夏紫菀低头看了一眼辞职信,眼里波光一闪,说:“辞职信我不会收回的,希望你不要再难为我了。你又不是非我不可,大家好聚好散吧。你……珍重。”

她拢了一下鬓边的碎发,轻盈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门慢慢合上,喀嗒一声。

白玉堂这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身子摇晃,撑住桌子。他觉得两腮酸痛,原来方才把牙咬得太紧。鼻子上出了一层凉汗,可是心头却被怒火烧得滚烫。

他一眼看到那张还静静躺在桌面上的辞职信,“辞表”两个字张牙舞爪气焰嚣张,仿佛正在嘲弄着他。他气急败坏,一把抓起来,揉成一团,猛地打开办公室的门,把纸团恨恨扔在地上。

“把这东西给我拿走!”

聚在门外正在交头接耳的职员都给他吓了一大跳,急忙散开。大家的目光从凶神恶煞的白玉堂转移到地上那个纸团,不用猜也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杨宝儿大着胆子说:“白总……紫菀姐她……已经走了……”

已经走了。

已经走了。

白玉堂左胸一阵激痛,冲着职员吼:“看什么看!还有谁想辞职的?今天一口气全说清楚,辞了就别回来!”

大家纷纷猛摇头。白玉堂凶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转身甩上门。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杨宝儿为难地看着那个纸团,拣起来放在自己办公桌上。

那天一直到职员下班走尽,白玉堂都关在办公室里没出来。画廊里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玻璃窗外的夜晚灯火辉煌。以往这个时候,夏紫菀都会留在最后陪着他,她会轻轻敲门,说:“今天没约会?来我那里吃饭吧,我给你做粉蒸排骨。”

白玉堂在昏暗中侧耳倾听许久,都没有听到那熟悉的敲门声。她是真的走了。

他疲惫地走出办公室。画廊里寂静无声,职员室空无一人。他看到那个熟悉的纸团放在一张桌子的一角。

他苦笑一下,把它拿起,仔细展平,收进了怀里。

***

叶朝枫打来电话的时候展昭正非常难得地在上班的时候偷闲,坐在阳光充足的窗下喝茶。昨天半夜丁月华把他摇醒,说肚子有些不舒服,两人紧张兮兮地跑去医院,结果什么也没检查出来。睡眠不足的他指望手里这杯浓茶能帮他熬过下午的时光,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吓得有点心虚的他差点呛了一口茶。

叶朝枫的声音里洋溢着春风,精力充沛,底气十足:“展先生,下午好啊!”

展昭揉着太阳穴,只觉得话筒那边似乎有阵阵阴风吹来,“叶先生?有什么事吗?”

“这个电话本来应该由我的律师来打,不过我想亲自至电会显得更有诚意。”叶朝枫在笑,“您这阵子为我的案子忙得很辛苦吧?”

展昭干巴巴地说:“其实不辛苦。叶先生,如果你们再不能提出有力证据,我们已经可以起诉了。希望你真的意识到一点,所有证据对你们非常不利。”

“这句话我的律师每次见我都要说上三道。”

“看样子他的反复叮咛似乎仍没有起到提醒的作用。”

“你这么担心我?我不是记得你声明过一个检察官在这时候是完全中立的吗?”

“我的确是。我在履行我的职责。我有权利决定一个合适的上交时间。”

“你这口吻真像一个外交官。”

展昭咬紧牙齿,费了点劲才挤出一句话:“叶朝枫,你到底想怎么样?”

“哎,”叶朝枫声音有点无赖,“我只是关心案子的进度,你不要生气啊。”

“我没有。”咬牙齿。

叶朝枫轻笑:“昭,你反应不要那么激烈。我只是想找你说说话,听听你的声音。”

良久的沉默。

展昭感觉自己渐渐地放松下来,握着话筒的手掌出了一层薄汗。

半晌,才说:“我在上班。”

“下班呢?”

“检察院有规定……”

笑声打断了他的话,“你还是老样子。”

展昭沉默。

“很讨厌我吧?”

“没有。”

“你永远不肯说出真心话。”

“你不也一样吗?”

叶朝枫轻叹一声:“想你了,所以贸然打了电话。打搅到你了吧?”

展昭感觉靠着话筒的那边耳朵麻麻的,一种沉睡了许久的感觉似乎在觉醒。他一惊,立刻挂上了电话。

什么意思呢。他本来有八年的时间都可以打这个电话,却拖到今日才拨了号码。

当他是什么人?

下午剩下的时光就在一场沉闷空洞的会议里消磨而去。秋叶已经开始发黄,知了的鸣叫已经绝迹。上级领导千篇一律的发言重申着纪检的准备工作,展昭只记住了这周末每个办公室要自己动手大扫除。

会议结束时,展昭被领导点名留了下来。

“小展,上次那个案子,听说你还没交上去?”王老仍旧一脸和气地笑容。

展昭说:“就还差最后一点了,就这两天。”

王老拍拍他:“我知道你爱人快生孩子了。不过萧氏好像投诉到上头去了,弄得我也很不好做。关于你同被告是校友的事我给压下去了,你也要抓紧速度啊。不如这样,你今天加个班,明天一早就要交法院。怎么样?”

展昭很奇怪萧氏为何这么急着逼死叶朝枫,而叶朝枫看上去显然胸有成竹满不在乎。

也许到了明天,事情会结告一段落,一切都恢复原状。

然后生活中永远充满意外。半夜的时候,丁月华再次把展昭推醒。展昭努力打起精神,听到她充满不安的声音:“我觉得不对劲,好像……羊水破了……”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泼醒了展昭,他立刻跳下床,迅速穿好衣服,取出准备好的毯子裹住丁月华,将她扶上车。

到了医院的时候,已经有医生和护士等在门口,迅速将正经历着阵痛的丁月华送去检查。

丁夫人很快赶来。展昭不禁佩服她在这种时刻都能够着装优雅头发整齐的出场,并且迅速找到理由对小护士指手画脚来转移自己的紧张情绪。丁家大嫂则过来安慰他道:“别担心,我当初生大宝和小宝的时候也早了一个星期,什么事都没有。”

丁夫人忙碌中抽空凶狠地往这边瞪了一眼,显然是在责备展昭没有将她女儿照顾好。她发号施令道:“大嫂去给陈医生打个电话,如果这个医生不行,我们立刻换一个!”

大嫂有些犹豫,怯怯地说:“妈……不如先等这边结果出来……”

“我说去就去!”

大嫂立刻跳起来掏出手机。展昭纹丝不动地坐着,冷眼看着丁太后像一只牢笼里的母狮一样在前面踱来踱去,高跟鞋清脆的声音响彻午夜的医院走廊。然后他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即将做父亲了。

一个同他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已经被倾注上了他的爱的孩子即将诞生。八个月来这个孩子只是丁月华肚子里的一个隆起,然后十几个小时后,他将会正式展开自己的人生。

一个孩子。他开始激动,微微发抖。

医生走了出来,对丁夫人说:“早产,但是目前看来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丁夫人叫。“早产这本身就是个大问题。”

那个中年医生面对丁夫人的斥责镇定自若:“太太,令嫒最近情绪波动有些大,也许是受了一点小刺激。但是我敢保证她健康的体质可以让她克服难关。”

丁夫人凶狠的目光再度落到展昭身上,仿佛责问他为什么女儿的情绪会不稳。这次他终于回了她一个不耐烦的眼神,问医生:“请问我现在可以进去吗?”

“如果你愿意。”医生笑,“阵痛的时候的确需要丈夫在身边陪伴。”

说话间丁月华被推了出来,转到病房。丁夫人一把推开女婿追过去。

病房里,丁月华一头大汗,如临大敌。但是当她看到母亲冲了进来,发现她要面临的敌人不仅仅是生孩子一项而已。

丁夫人厉声道:“有任何一点不对都要立刻告诉我,我叫陈医生随时准备着。你想喝水?还是其他什么?我可以叫展昭去买,我还可以……”

“妈,你可以闭上嘴巴吗?”

跟进来的展昭礼貌地低下头掩饰住一个笑。

丁夫人不甘心地瞪他一眼,继续说:“无论如何妈妈都在这里,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对我说。”

“妈!”丁月华哀号,“我只是生孩子。你可以先出去吗?护士,麻烦送这位太太出去。不,押她出去。你在这里我生不出来!”

医生和护士都扑哧一声笑出来,丁夫人恼怒地被半推出了病房。

等到旁人都离开了,展昭才有机会坐在床片。

丁月华握着展昭的手,忽然说:“昭哥,我有件事一定要告诉你。”

展昭心中其实一片澄明,他知道她想说什么,“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丁月华摇头:“这时不说,以后就没机会开口了。”

“那好吧。”展昭平静地应了一声。

丁月华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于是把话摊开来了说。

“我后来同李明浩见过几次。我没告诉你……”

“没什么的。”展昭说,“我一早就说过,这事你自己做主。我只是在你无助的时候帮你一把。”

丁月华声音平缓了许多:“昭哥,我们都谢谢你。没有你,我不会这么安宁顺利的把孩子生下来。你人这么好,让我非常内疚自责,总觉得自己这样利用你,非常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