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心被张蜻蜓这一通臭骂,那做了多日美梦,发烧的脑子多少算是清醒了些。

她是想当姨娘没错,可前提是张蜻蜓肯抬举!就算是林夫人答应了又如何?只要张蜻蜓不乐意,出了这个府,她的下场又将如何?别人也不用看了,眼前的彩霞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所以等到快入寝的时候,张蜻蜓便从她那儿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

“老爷今儿在夫人房里安歇了。”

“行了,你们都下去吧!”怒气渐消的张蜻蜓已经卸了妆宽了衣,准备就寝了。

伺候着她如常上床躺下,周奶娘放下床幔,隔着帘子,这才低低劝了一句,“姑娘你也少生些气,保重身子要紧。”

“我知道了。”张蜻蜓口气虽硬,但好歹仍是应了一句,然后便闭上了眼睛。

周奶娘见她脸色稍霁,也不多话,吹灭了床头灯,就在屏风外头的小床上也歇下了。

等四处都黑了下来,张大姑娘却在帐子里猛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小脸仍是气鼓鼓的,她也不想生气,可又有哪一桩事能不惹得她生气?

张大姑娘公平得很,你惹得她生气了,她一样惹你生气!

夜,渐渐的深了。

张蜻蜓坐在温暖的帐子里,反反复复地把自己的计划琢磨了半天。忽然,夜色中遥遥地传来巡夜人的梆子声。

梆、梆、梆。天已三更。

是时候了!

张蜻蜓躺在被子里,笑得犹如狡猾的小狐狸。她深吸了一口气,忽地,放声尖叫起来,把整个荷风轩的人都吓醒了。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在章府上房外回荡个不停,还有隐隐的哭声,在这大半夜里听得分外令人心惊。

“这是谁呀!”就连章致知也给吵醒了,满心的不快,眉头拧得都可以夹死苍蝇了。

林夫人已经披衣起来,质问着下人,“到底出了何事?”

值夜的丫鬟提心吊胆地过来回禀,“禀…禀夫人,是…是三姑娘在外头哭…”

“她大半夜的不睡觉,哭什么哭?”林夫人当即一股无名邪火腾地就升了起来。

今儿章致知在跟儿子畅谈了一回国事朝政之后,也就给儿子“理所当然”地送回了上房,纵想去五姨娘那儿,却在林夫人的殷勤之下,也不好意思再迈步了。

虽然他对这位原配夫人是早就失去了兴趣,但夫妻俩躺在一张床上,单纯睡一觉的表面工夫还是可以做出来的。

而林夫人好不容易有机会将他留宿,自然是要竭尽所能地吹些枕头风,适时展现下自己的贤良淑德。

当然,她不会愚蠢到去说张三李四的坏话,就算是她恨之入骨的张蜻蜓和胡姨娘都一字不提,只跟章致知忆忆往昔温情,夸夸他们共同的子女,只要进一步巩固了她在章致知心目中,不可动摇与不可取代的地位,她还有什么人不能收拾的?那只是迟早的事。

却没想到,张蜻蜓到底是耐不住性子,这深更半夜的居然自动送上门来了。林夫人心中大喜,面上却是微微一皱眉,“这三姑娘是出了什么事?这大半夜的闹得阖府不得安宁,把咱们吵醒倒了罢了,只是老爷明儿还得上朝呢,这也不太懂事了,我且出去看看!”

章致知听得点头,心中的天平立时向林夫人倾斜而去。张蜻蜓纵是真有什么事,难道不能等到白天再说?真是太娇惯了!

见他复又躺下,不欲搭理,林夫人眼角暗藏笑意,正准备出去收拾张蜻蜓,却听那哭声蓦地大了起来。

“爹!爹您在么?爹啊!”

张大姑娘叫得那个凄惨哟,活像给人虐待了似的。章致知躺不住了,一样地披衣起身,“那孩子到底怎么了?我也去看看吧!”

林夫人是真不愿意让他出去,可人都起来了,她也不好拦着,只得随章致知一起出来,却也想着,张蜻蜓到底在搞什么鬼?

门一开,就见一个女鬼,啊不,是张蜻蜓披头散发,一身白衣地站在那里,身上只披着一件绛红色的旧披风,在这大半夜的灯光照射之下,真像是哪个野坟堆子里冒出来的倩女幽魂。

定睛细看,就见张蜻蜓一张小脸哭得是梨花带雨,光着脚丫子只趿着一只拖鞋,另一只脚上还沾了不少泥土,看得煞是可怜。

一见章致知出来,张大姑娘立即扑上前去,“爹啊!爹,您可出来了!呜呜…”

看她哭成这样,章致知满心的不悦暂且全都按下了,“你这是怎么了?”

张大姑娘狠心地用手中暗藏的小针又使劲扎了自己一下,哭得更加惨烈了,“爹,我做恶梦了!”

章致知一听,是哭笑不得,“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做个恶梦有什么好怕的?”

张蜻蜓急得直跺脚,“爹,我是梦见有好多妖怪要吃你,我虽然心里害怕,但还是拣了一个大棍子去打他们,可是那些妖怪都好凶哦,我一个人怎么打都打不赢他们,我就给吓醒了,然后我不放心您,就一口气跑过来了。”

她抬手指着四周,“可她们…她们都不让我见您!我说,我说站在床边看您一眼就好了,就一眼,我保证不吵到您!可她们就是不肯,我心里害怕!哇——我怕我再也见不到您了,爹呀,看到您真是太好了!呜呜…”

在张蜻蜓这一番声情并茂地解说之下,章致知虽然有些啼笑皆非,不过心里还是有些感动的。瞧我这女儿,没白养!连做个恶梦,都惦记着我,还大老远地跑来。如此一想,心中的气就消弥于无形了。

林夫人鼻子好玄没气歪了,这死丫头怎么越学越狡猾了?连这样的招数都可以使出来?

她忍着气,带笑上前劝道:“既然三姑娘见到老爷了,这也该安心了,你快回去睡吧,老爷也要歇着了。”

“不!”张蜻蜓死抓着章致知不撒手,红着眼睛表着孝心,“我在祠堂念了几日的经,学了好些道理。我想守在爹身边也念念经,让那些妖怪不敢再来缠着他!”

这孩子真是孝顺!章致知是老怀欣慰,可林夫人却气得不轻,咬牙堆着笑道:“姑娘要念经,也不急于这一时,你这样闹腾,让老爷怎么休息呢?”

张蜻蜓眨了眨眼,似是被她的话给堵了回去。

可没等林夫人再多得意一会儿,就见三姑娘又嚷了起来,“绿枝,绿枝那咱们赶快回去,给爹多抄些经文,替他供到神前去,让那些小鬼妖怪再不敢来纠缠我爹!”

林夫人怒火攻心,原来这死丫头装神弄鬼闹了半天,还是埋伏在这里了!这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得逞。

第48章 母亲是真心疼我

张蜻蜓刚提起绿枝,林夫人就晓得她是想把这丫头弄走了,立即笑着上前,把话题岔开,“三姑娘孝心可嘉,但也得顾惜着自己的身子。这深更半夜的,你若是熬夜替老爷抄了经文,又让老爷如何安心?若是姑娘因此有个好歹,就更不好了。为人子女,身体发肤皆受之于父母,可不能不好生爱惜着。”

她转头就冲着荷风轩一干下人吩咐了,“你们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快送三姑娘回去!”

“对对对!”章致知拍拍女儿的手,和颜悦色地劝着,“三丫头,爹知道你的孝心了,快回去歇着吧!这天已入秋,风寒露重的,可别伤着身子。”

林夫人冲张蜻蜓得意地挑眉,我看你这回还怎么有脸继续赖下去!

张蜻蜓不争了,老实地点头,“那我这就走了啊!”

还不快滚!林夫人心中暗骂,却见张蜻蜓话虽如此说,她的身子却不动,一双大眼珠子还在留恋地回头张望。

章致知要是连这么明显的神色也看不出来,那就是诚心装傻了,“怎么,还有事?”

张蜻蜓怯怯地看了母亲大人一眼,然后连连摆手,“没事,没事!”

章致知怀疑地瞥了林夫人一眼,难道她又折腾孩子了?正色对张蜻蜓道:“你有话就直说,爹在这儿呢,没什么不能说的。”

林夫人瞧见张蜻蜓这个装娇示弱的样儿,那浑身上下的气都不打一处来,忍着气上前温和笑道:“就是呀,三姑娘,你要是有什么事,怎么不能跟父母说的?”

张蜻蜓一见她过来了,却吓得跟避鼠猫儿似的,一下躲章致知背后去了,“没…我真的没事!母亲,我方才不是故意叫绿枝的,只是一下子突然就忘了…”

“这是怎么回事?”章致知不悦地瞧着林夫人,虽然绿枝只是个小人物,但好歹跟在张蜻蜓身边许多年,他还是有点印像的。

林夫人心里怄得都快吐血了!这死丫头,还真会演!

不过现在,她却不得不做出一个解释,“哦,绿枝那丫头我瞧着甚好,便把她升了一等,留在身边了。不过三姑娘那边,我可是足数拨了人去的。两个二等,四个三等,一个不缺。”

张蜻蜓连忙替嫡母申冤,“母亲说得不错!像我身边现来的彩霞姐姐,原是二姐姐身边的得意人,只是跟着二姐姐生了病,这才给我。因母亲送了个一等丫头给二姐,这才有机会抬举绿枝。我房里原本还有的两个三等丫头,全都升了二等。一个留下了,还有一个给了大哥,换了两个三等回来。还有一个艾叶,懂点子医术的,母亲就给我换了爹您房里的榴喜过来。我今儿刚从祠堂回来,就见一个认识的也没有,全是新人哟!嗳,你们都快过来,给老爷瞧瞧。母亲可是真心疼我,挑的个顶个漂亮呢!”

林夫人气得脸都快白了,有这么夸人的么?分明是在损自己!

章致知怎么听不懂张蜻蜓的话?可他略一思忖,便笑呵呵地道:“你既知道母亲疼你,这就最好了。”

他当然有他的考量,虽说林夫人此举有故意给张蜻蜓穿小鞋之嫌,但他还不至于为了这个就在人前折损林夫人的面子。在他看来,只要女儿有丫头服侍,管他是什么来头?

林夫人一听,就知道他的意思了,心下稍安,还顺杆往下爬,“照顾内宅本就是妾身的本分,三姑娘也不必客气。”

张蜻蜓要是这么好打发,她也不配做扎兰堡杀猪女状元了!

使劲眨着眼睛,努力挤出些水光来,“爹,我知道母亲疼我。只是…只是女儿自小给绿枝服侍惯了,她每天晚上都要给女儿念书讲一段故事,女儿才能安心地睡得着。要不,女儿睡不着,还会做恶梦的!”

你当你还三岁娃娃啊!不待林夫人找话堵她,张蜻蜓自己想了一个折衷的方案,“我也知道自己不配使一等丫鬟,要不这样,我就在母亲您这儿借一张铺,让绿枝跟我说说话,把我哄睡觉了再抬我回来?或者,我拿房里的丫头给您换?我拿两个二等换一个绿枝行不?要不够,再加上那四个小的,我就要她一个使唤,这总该行了吧?”

不行!林夫人是坚决不肯。

但是章致知已经笑呵呵打起了圆场,“我以为是什么大事,既是从小服侍你的丫头,夫人,你就还是把那丫头还给她算了。也不用破例,就把绿枝一等的份儿再降回二等。三丫头,你就把你的大丫头再送一个给你母亲使吧。”

“多谢爹爹!”张蜻蜓快语如刀,“那我就把兰心送给母亲了,她最是年轻伶俐,很得母亲的心。兰心,你快出来!”

林夫人心里那个气哟!她要那个不安分的小丫头干什么?让她天天琢磨着如何爬上章致知的床?

兰心也不愿意啊!老爷虽好,毕竟沾了个老字,她还这么年轻,当然是更喜欢年轻英俊的少爷们。

可绿枝悬了半天的心,终于落地了。强按住心头的激动,上前就给老爷夫人磕头,要重归三姑娘的麾下。

“慢着!”林夫人恨恨地扫了她一眼,附在章致知耳边悄声道:“老爷,这绿枝行事端庄沉稳,我是想把她留给泰安使唤的。您也老说我过于娇惯他了,他那房里多是跟他自小玩到大的,一点都不知道怕。这绿枝可是我看中好久的人,再找一个可真不容易。您可别只顾着心疼姑娘,就忘了儿子了!”

“这样啊!”章致知点了点头,却笑道:“夫人你也是的,我知道你心疼儿子,但手心手背都是肉,三丫头也是你的女儿,你不能光想着儿子,就忘了女儿了。泰安还小呢,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什么人,你若是有心给他收伏几个好的,从现在开始调理也来得及,何必非跟三丫头争呢?”

林夫人一哽,完了,自己这话反过来给章致知一解释,又成自己偏心亲生儿子了。

当下再不敢违拗,眼珠一转,反而扮起了贤良,“既是老爷都如此说了,那妾身还有什么好说的?绿枝的缺也不必改了,统共在府里也没几个月了,就这么领着吧。至于兰心,你也不必留下了,仍是跟着三姑娘去。宁可我这少一个人,也别让姑娘受了委屈。”

“谢谢爹,谢谢母亲!”

三姑娘大获全胜,一兵未折,把绿枝又拐了回来,心下得意非常。

至于林夫人么,就算有最后的亡羊补牢,但也为时已晚。章致知淡淡地道:“既然都折腾起来了,我这一时半会儿的也睡不着了,回书房再看看书,你先歇下吧!”

林夫人目送着相公大步流星地离去,脸都气得扭曲了!那个死丫头,越学越滑头了,真是防不胜防!

解决了一桩心事,张蜻蜓这一夜是睡得格外的香。

一早被周奶娘叫起来,还有些睡眼惺忪的,就见绿枝捧了沓经文进来,“哇!看你这眼睛红的,不会昨晚上全在抄经吧?你那手还伤着呢,快自己找些药抹上。我其实也不过是那么一说…”

绿枝轻嘘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这才悄声道:“小心人听见!姑娘昨晚既说了这话,自然就要做到,否则多不好!”

周奶娘也压低了声音,“可不是这个话?姑娘你往后可别这么闹腾了,又不提前打个招呼,昨晚可把我的魂都吓飞了,还以为你中了邪呢!一会儿人多,可别乱说话。我去开门,绿枝你伺候着姑娘穿衣。”

绿枝趁空在张蜻蜓耳边问了一句,“姑娘,昨晚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榴喜差点就投了荷花池。今儿一早才给后门的老郑妈送了回来,郑妈还求我在姑娘面前美言几句,别怪她,她也挺可怜的。”

张蜻蜓嗤笑,“这天下的可怜人多了去了!我全都管得过来么?既是回来了,就让她好好当差。绿枝,你现在可是我身边的第一大丫头了,可得多用着点心。我的要求很简单,甭管她们私下干什么,第一,该她的活就好好干,别想白拿钱不干事。第二,不能窝里反,尤其是敢算计我的,一律杀无赦!”

绿枝听得最末一句,是又想笑又不敢笑。见周奶娘开门,小丫头们端盆子递水进来了,忙收敛了神色,安排她们干活。

经过昨日,这些丫头们对三姑娘是否真的服气,还未为可知,但起码都生出了些敬畏之心,不再像初见面时的漫不经心。

张蜻蜓斜睨着榴喜,就见她一张白净的面庞变得惨白,乌黑的眼珠子里没有一丝神采,似是一夜之间就苍老了十岁,心下倒生出几分怜意来。本想关切几句,但一想起昨夜自己好心没好报,还是未能释怀。于是仍旧搁置一旁了,只私下嘱咐了绿枝一声,多留意她的行踪,除了白天里的活,晚上再别派她出门。

时辰一到,该四位教习嬷嬷轮番上岗了。

这位三姑娘是她们早就领教过的,最近她在府中又着实打了几场硬仗,连二少爷都给赶出家门了,实在让人不得不怕。甭管林夫人怎么吩咐,她们教起她来,却是异常的尽心尽力,唯恐给自己惹来麻烦。

负责绣猛虎图的赵嬷嬷知道自己肯定完不了工,主动来向张蜻蜓告了个假,说是要拿回家绣,其实已经打算花钱消灾,在外头找了绣娘来帮忙了。

张蜻蜓也不管,就让她自己去折腾了,反正她到时能见到东西就好。

三日光阴匆匆而过,张蜻蜓正在纳闷,那位李大侠怎么还不上门?却不知,李大侠是断然不能来了,但是李大侠的姨娘刚刚给请进了林夫人的上房。

第49章 这是出了啥状况?

林夫人端视着张蜻蜓那枚小金戒指,确认无误了,这才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女子。李思靖的姨娘——陆真。

她虽是三十许人,却仍梳着未婚姑娘的发式,并未盘髻。尽管是个普遍民妇,但生得眉目端庄,没有市井小妇常见的俗气。一身布衣荆钗也是收拾得干净利落,进退应答之间颇为有礼,倒像是在大家子历练过的。

她心中忽地一动,“你姓陆?那与吴郡陆氏可有关联?”

陆真微微一笑,“夫人好见识,妾身正是出自吴郡。”

林夫人诧异了,吴郡陆氏可是当朝有名的世家望族,族中还出过数位皇后贵妃,极是显赫。阖族之中,无论男女,皆自幼饱读诗书,通晓礼义。有人就说了,陆家除了三尺以下的幼童,绝无目不识丁之辈。只是如此的名门之后,怎么会沦落到京城,以卖烧饼为生?

陆真是这么解释的,“十多年前,家姐奉父母之命前来京完婚,只可惜姐姐姐夫皆是薄命,在外甥出世后,相继染病身亡。夫人,您是个明白人,应该知道树大有分叉的道理。我们虽是吴郡陆氏一族,却极偏远,除了多读了几日的书,其余皆与寻常百姓一般无二。我们家中原本就只有我姐妹二人,而姐夫亦是独子,待他二人亡故之后,家中便只剩我们姨甥二人,两袖清风。为了糊口,我便只得接些针线活计回家来做。待得外甥渐大,怜我清苦,便跟人学了手艺,摆了个小烧饼摊,聊以度日。夫人若是不信,尽可以到牛尾巴胡同打听,看我是否所言属实。”

林夫人听得频频点头,若是这些说起来,也就不难理解了。她虽是官家夫人,却不过是出身富商之家,对于这种名门之后倒是很有几分敬意。

“只是这戒指是如何到得你的手中?”

陆真赔笑道:“这也是事出凑巧。前几日贵府三姑娘出来逛街,曾到我家附近的太白楼喝茶。正好我外甥找那儿的戏班子结些烧饼账,到时就跟人说起家中烦难。只因外甥渐大,我一直想跟他说门亲事,奈何家事艰难,一直忧心不已。孰料三姑娘倒是天真烂漫,见我外甥也会几下三脚猫的工夫,便道愿意拜他为师,助他成亲费用,并以戒指为约。我家外甥不懂事,当即就应下了。回来跟我一说,我就急了。且不说男女授受不亲,便都是女子,府上也绝不可能让一个小姐来学什么功夫。我当时便要来府上退还戒指,却又偏生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来,故此拖延了几日。”

她敛祍拜了一拜,“现戒指是原物奉还了,妾身也替我那不懂事的外甥给府上赔个礼,这孩子自小在市井中长大,不大懂得规矩,还请原谅他的无心之失。若是要怪,就请怪妾身教导无方吧!”

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林夫人是非常满意,却也有些生气,明明是让人盯着张蜻蜓的,怎么这的事情都没人知道?定是偷懒看戏去了!

想想张蜻蜓,也真是好笑,居然想心思要去学武艺,难道她日后还想在家里飞檐走壁不成?若是此时早些揭发出来,林夫人还可以闹到章致知的面前,重重治张蜻蜓一个不守妇道,私相授受之罪。

可现在人家亲自上门来赔罪,把事情分辩明白,而且言语之间,对自家名声诸多回护,她要是再治张蜻蜓的罪,反倒真的会对自家名声不利了。那可是章致知最大的忌讳!

于是林夫人淡然一笑,“陆姑娘,不必客气。要说起来,也是我家姑娘太淘气了。大家女孩儿,出门出得少,完全不谙世事。上回又是跟着姨娘出来,难免照管不周些…”

本来接下去,她的话就是要感谢几句,然后随便赏个红包,打发人送客此事就算曲终人散了。

可陆真忽然笑着插了一句,“实不相瞒,我方才见了夫人,心中还有些奇怪的。听您现这么一说,便全明白了。”

她适时停顿一下,用只可意会的眼神看了林夫人一眼,才又体贴地道:“只有夫人这样严明有礼的母亲,才教得出这样单纯无邪的女儿。”

这话奉承得林夫人可是真高兴,不觉又随着这话说下去,“我这做母亲的,能不替儿女们操着心么?可家里上上下下几百口子,要处处兼顾可真是不容易…”

这一聊,不觉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外头伺候的小丫头们就见里头笑声不断,夫人似是极其开心。再过一时,就见里头伺候的大丫头也全都退了出来,不知谈到什么机密了。

等林夫人再唤人进去的时候,是满面春风,脸上笑意未退,“去请三姑娘过来。”

呃…丫头们都在猜,难道才歇了几天,又要掐起来了?

可夫人的命令不敢不听,于是很快,张蜻蜓正在和冯嬷嬷继续探讨着三十六计,就接到了命令。

“让我去干嘛?”

周奶娘皱眉嗔了一眼,“姑娘你问这做甚?夫人让您去,您就快点去吧!这课留着回来再上也不迟!”

“就是就是,姑娘还是赶紧去吧!”冯嬷嬷早就想停课了。

她最近是越讲越怕,这姑娘举一反三的能力实在是非同一般的强!尤其是对人与人之间关系,许多地方比她看得还透彻。完全不像个大家闺秀,就跟在市井之中混了许多年的人一般。要是再这么教下去,搞不好她以后再跟林夫人斗起来,就更厉害了。到时万一穿了帮,那她可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张蜻蜓撇撇嘴,起身要走了,绿枝才想着要不要跟着而犹豫了一下,就听三姑娘道:“兰心,你跟我去!”

绿枝顿时松了口气,最近三姑娘差人办事是越来越有水准了,正在向从前的标准快速恢复之中。不过那个霸气倒是再不肯收敛了,其实这样也好,起码那个丫头们倒是没什么敢特别捣乱的。

兰心最近真是倒霉透了!不是张蜻蜓特别不待见她,是她心中有亏,始终不敢正面三姑娘。晚上连做梦都在想张蜻蜓要怎么整她,弄得整个人精神憔悴,腰带都系紧了一圈。

张大姑娘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杀鸡给猴看,这一屋子,不服的就出来试试?别以为她只有拳头硬,三姑娘也开始玩心机了!兰心,就是首当其冲的试验品。

到了上房,张蜻蜓还是装得很乖巧的样子,上前行礼,“不知母亲唤女儿前来,所为何事?”

看她,现在连这种文绉绉的话,都说得极其顺溜了。

林夫人笑得也是异常和善,“三姑娘,你想做善事怎么也不跟我先禀报一声的?这私下里若是给人瞧见,那多不好?”

张蜻蜓怔了怔,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她做啥好事了?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林夫人把陆真拉到她的面前,“这位呢,便是那位李公子的姨娘了。她人读过书,又特别的知书达理,你既有这个行善的意思,我便索性就过个明路成全你。将她拨到你的房里,给你做个管事嬷嬷,日后随你出嫁,也能替你分些担子!”

这…这是出了啥状况?张蜻蜓有点傻眼了。

第50章 活不好而已

张大姑娘反应过来,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位从天而降的李姨娘,陆真大姐究竟是真是假?

可自己的金戒指正明晃晃地在人家手里闪着光,而且人家还很自信地微笑着,“姑娘若是不信,尽可以传我外甥来一问便知。”

都这么说了,你总不会有疑心了吧?可张大姑娘也非同凡人,点头说了一句,“好!就让他来认认,彼此也能安心。”

就这一句话,让陆真刮目相看了。这位三小姐,要么就是真的很纯很天真,就么扮猪吃老虎的高手。

不过陆真既然敢上章府来,自然是做好了万全之策的,“我那不成器的外甥也随我来了,正在府外等着。如蒙夫人准许,就隔帘认下人吧。”

准!见她办事如此周到细致,林夫人愈发信任这位陆真是个可用之人。甭管她是什么来历,只要能起到她想要的效果,这就是一笔值得投资的买卖。

张蜻蜓不是瞎子,左右一看,敢情这二位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那自己这回岂不是引狼入室了?

万千疑虑,待李思靖上堂作证后便尘埃落定了。

姨娘是真的,张蜻蜓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大侠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要有这样一位贪财的姨娘,可怜的大侠又能有什么办法?

不得不说,张蜻蜓对李大侠的印象还是很好的,不愿意把他丑化了,就不能让他姨娘无辜。

于是乎,当张蜻蜓带着陆真回了房,关了门第一句话问的就是,“她给了你多少钱,收买你来替她办事的?”

这三姑娘还不算太笨,只是说话太直了些,像这样的机密问题,人家怎么会随随便便透露呢?陆真一笑,回了张蜻蜓五个字,“合适的酬劳。”

真不痛快!张大姑娘忿忿地白她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瞧她长得还算人模人样,一身正气,怎么就给人做了走狗呢?

清咳两声,她端起架子训话,想先发制人,“我不管你是怎么跟母亲大人说的,但你既到了我这儿来,就得听我的规矩…”

“错!”陆真微笑而不失礼节地打断了张蜻蜓的话,“你的确不用管我是怎么来的,但我来到这儿之后,你就得听我的规矩。”

靠!张蜻蜓差点就拍案而起了,这人到底长了几个脑袋,敢在她面前这么嚣张?

“你可知道,这间屋里我才是主子?”她挑眉笑得阴森。

可惜落在陆真的眼里,就如小奶猫发怒一般,破坏力着实有限。

“你的确是这间屋子里的主子,但我却不是你的奴才!”一句话,将张蜻蜓结结实实堵了回去。

张大姑娘又沉不住气了,跳起来嚷,“你不是奴才,跑这儿来干什么?”

陆真继续坐在那儿,气定神闲,捧着茶悠悠地品了一口,心内对这位姑娘的了解又多了一分,“我不是你的奴才,也不是你母亲的奴才,我只不过是你的母亲,请来管你的人!基本上,可以算作你的夫子。”

从袖中闲闲地拈出一纸文契,“姑娘若是不信,尽可以看看这个。”

张蜻蜓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杀人于无形。就这位大姐,不动刀不动枪,甚至声音都没有拔高半分,却噎得她快要吐血了。

不过更让人吐血的是,她不识字!看不懂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有心要叫绿枝进来,又怕给这个女人小看了,只得啪地在她面前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恶狠狠地威胁,“我不管你跟她之间有什么协议,但你想要惹本姑娘,那可是打错了主意!”

陆真一直凝神看着她的眼睛,不管是张蜻蜓拍桌子,还是对着她说出那样的话,连眼睫毛都没眨一下,一直就这么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看得张蜻蜓自己都感觉有些毛毛的了,粗气粗气地道:“你老盯着我干什么?”

可这一句话出口,她自己都觉得露了怯,失了气势,后悔不迭。

陆真把她的所有表情尽收眼底,此时才开了口,一开口,就是一针见血地要人命,“三姑娘,你不会不识字吧?”

嘁!张蜻蜓把头一拧,表示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可是心里却着实有些慌了。

这女人,该不是会读心术吧?能做大侠的姨娘,恐怕也是有些本事的。张蜻蜓这么想着,脊背上就有些发凉了。

陆真见她不答,越发肯定地点了点头,“果然是不识字。否则,你就该提笔,起码写下我的名字,砸到我的脸上来才是。”

你…张蜻蜓气结,指着她的鼻子,“你这女人,到底想来干什么?我识不识字关你什么事?”

末了,张大姑娘到底觉得面子上有些下不来,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我病了一场,全都忘了!”

陆真皱眉自语,“我竟还不知道有这一条,你应该是一直瞒着家里人的。唉,早知道我就该跟林夫人多谈些酬劳才是。亏了,亏大发了啊!”

“嗳!”张蜻蜓受不了了,再跟这女人唧歪下去,她首先就要把自己气倒了。

本想谈个条件,打发她走路拉倒,可陆真忽地抢先一步出了声,“三姑娘,我们谈笔买卖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