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他的话音未落,就见两条身影迅速窜进人群之中,将这人给揪了出来。

安西和李思靖一左一右抓着他的胳膊,嘿嘿冷笑,“有什么话咱们出来说,可别躲在人后头放屁,臭得很。”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那男子三十左右,中等身形,尖嘴薄舌,蜡黄面皮,此刻微涨红了脸,拼命挣扎着。

董少泉斜睨了他一眼,问那些屠夫,“他可是你们一伙儿的?”

领头的屠夫道:“他是城南的屠夫,姓刘。”

“不对吧?”人群中有人在小声议论,“我在城南十几年了,怎么没见过他?”

董少泉立即抓住这一点,问那领头的汉子,“是不是此人挑拨你们来的?”

领头的大汉也有些愕然,却是坦白承认了,“是啊,他说生意做不下去了,让我领着大伙儿来讨个说法,这也没说错,我们就来了。”

董少泉多么机灵的人?当即就道:“诸位,不管此人说的话是真是假,他假冒屠夫出来挑拨离间,这里头摆明了就有问题。咱们大伙儿都是出来求财的,纵然有什么矛盾,也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可此人却是唯恐天下不乱,就盼着我们打打杀杀,这是何等居心?若是当真闹得我们两败俱伤了,他是不是就可以从中渔利?”

这话说得那些屠夫们都议论纷纷,他们虽然是对张蜻蜓这猪肉铺子生意好了有意见,但毕竟也是有家有口的小老百姓,谁真的吃饱了撑得没事做,要冒着惹上官非的风险,杀人打架呢?当下怒火都降了大半,头脑一冷静下来,都觉得此人确是居心叵测。

那黄脸男人急了,“嗳嗳,你们可别见着风儿就是雨呀,我可是真心为你们好,他们才是断你们财路的人!”

“你闭嘴!”领头屠夫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而对张蜻蜓等一众人道:“就算他没安好心眼,可你们确实断了大伙儿的财路,再照你们这么做下去,我们大伙儿真的没饭吃了,那时就不好说,真要做些对不住的事情了。”

他瞟了董少泉一眼,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既然你们想谈,那我们且听听,你们要怎么解决这问题!”

见他松了口,董少泉冲张蜻蜓使个眼色,“既然要谈正事,就请进来坐吧。”

张蜻蜓一面命人准备桌椅板凳,茶水招待,一面让李思靖在外头继续招呼着生意,安抚受惊过度的下人们。铺子照开,生意照做,可别让这些事情影响了乡亲们来买东西。至于那个黄脸汉子,就交安西捆绑起来,另囚一屋。

这边请众屠夫进了屋,一张长案往当中一横,分东西宾主落座。

董少泉先请教了领头之人的尊姓大名。

“我姓王,祖上从四五辈子起都是在京城卖猪肉的,承蒙大伙儿看得起,奉我家做个行首,有些公道话我就不能不说。”

王一虎先喝了一口张蜻蜓敬上的茶,以示诚意,“听人挑唆是咱们不是,出手莽撞也是咱们的不是,方才你这老板娘说得也对,大伙儿都是打开门来做生意的,咱们是不能强拦着你们不做,要是真的闹出事来,惹上官非,那也是我们这些穷兄弟们的不是。只有一点,我们也是要养家糊口的,我们又没你们这么大的本钱,租得起这样大的门店,请得起这么多的伙计,做得起你们这样大的生意,可你们不能仗着自己有钱就绝了我们的活路啊?”

他瞅了张蜻蜓一眼,有些忌惮,也有些无奈,“老话是说,树挪死,人挪活。可我们祖祖辈辈老老小小都生活在这儿,你让我们这拖家带口挪儿去?”

他这一番心平气和讲出来的话得到了众多屠夫们的响应,“是哩,你们就是有钱也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就是穷,也得有个吃饭的去处,不能把人往死里逼。”

张蜻蜓此时也冷静下来了,听他们这话,倒也不无道理。她也是过过苦日子的人,自然知道这其中的甘苦。方才那样说话,实在是气急了,现下再替他们想想,若是自己换到他们的位置,自己该怎么办?

董少泉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他站了起来,“列位,且听我说一句。我想问问,你们做这杀猪买卖,辛苦么?”

“当然辛苦。”众屠夫见气氛缓和下来,七嘴八舌地倒苦水,“像我们,真是起三更,忙五更,每日天不亮就得到地方摆摊子,一大家子十几张嘴,老的老,小的小,能帮忙的没几个。就指着我们这把杀猪刀过日子,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除了正月里的那几天,什么时候歇过?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严冬酷暑,哪一日又能逃脱?若是哪天生个病,倒在床上起不来,那全家一日就得吃老本,别提心里多窝火了!”

张蜻蜓感同身受,分外能够理解。她也开始思考,自己生意好是一回事,可这些人怎么办?难不成真的不管他们的活路?那能不能…

她的脑子里似有一道灵光闪过,刚想开口说话,却恰好跟董少泉的目光对上,从他的眼里,分明就看到了同样的意思。

董少泉含笑跟她微一颔首,望着众人,“那既然做得这么辛苦,你们营利几何?”

“也不过是糊口而已,我们摊子没你们的大,每日生意好,不过一两头猪,若是生意不好,半只猪也难卖得动。”

董少泉吩咐绿枝,“去请赖嫂子进来。”

很快,就见一位中年粗手大脚的妇人进来了。有些局促,不知道找她干什么,众人更不解其意。

董少泉笑着问她,“赖嫂子,你别怕,不过请你当众说几句大实话。我且问你,你昨儿杀猪,得了多少钱?”

赖嫂子一愣,实话实说:“差四文到三百。”

张蜻蜓已经明白了董少泉的意思,起身又问:“那你觉得在我手下,吃得好不好?住得好不好?”

赖嫂子越发糊涂了,“很好啊,姑奶奶着实大方,一日三餐,顿顿管饱。早上有肉包子,中午晚上也都有鱼有肉的,不像从前府里头,还分了分例,像我们这最下等,能捞着点肉末就不错了,现在可不一块了,大伙儿一处干活,一处吃饭,鱼肉都这么大块,我吃着都长肉了!”

她一面说,还一面伸手比划着,很是形象。

张蜻蜓告诉众人,“只要在我这儿做事的,除了每日食宿我管,还有他们一身四季的衣裳鞋袜,也全都着落在我身上。若是平常生了病,请大夫抓药的钱,我也付,这条件可比你们自己杀猪如何?”

那些屠夫听得当即热议起来,“这当然好啊,在他们这儿干活,不仅管吃管喝,还管衣裳看病,那我们怎么争得过人家?”

董少泉此时抛出他的提议,“这位赖嫂子,原来不过是府上打杂的一位粗使下人,可她一日光靠在我们这儿卖猪肉都能挣到将近三百文,若是你们,一日能挣到多少?这些钱,我知道现还比不上你们自己杀猪赚得多。但你们也听到了,这钱可是净赚的,衣食住宿我们可全包了,再无一点后顾之忧,你们若是肯进来帮我们做事,也可以享受到同等待遇。而且还每月能安排两天休息,就算生病了,也不怕没钱吃饭。”

他扫视着众人,眼中流露出满满的自信,“只要你们肯来,不出一年,我包管你们在我们这儿每天干活能赚的,将是超出你们想象的多!”

“这点我信。”赖嫂子是尝到甜头了,第一个跳出来支持,“姑奶奶从前就说,要给我一月从前三倍的工钱,我原本还有些不信,可是我这一日就挣了从前一月的工钱,这个年,我估摸着咱们这生意再这么做下去,恐怕能赚够我平常一年的工钱呢!”

张蜻蜓告诉他们,“在我这儿干活,没那么多规矩,你干一天,我就结一天的钱,你问问他们,是不是这样?”

赖嫂子伸出大拇指,“姑奶奶这点真的没话说,说给就给,一文钱也不差咱们的。”

“那你干得累么?”

“这有什么好累的?”赖大嫂子摆了摆手,满不在乎,“虽说比从前府里要辛苦些,但工钱高啊,就早起忙一阵子,中午还能歇个午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下午干完,天黑就可以回去歇着了。啥心也不操,只干好活就完了。这也是替咱自己挣钱,是不是?”

这一下,在座的那些屠夫们全都炸开了锅。这么好的条件,虽说现在来看,是吃点小亏,可是长远看来,还是划算的。尤其是不用他们担惊受怕了,生活有了个保障,那干起活来可就更加安心了。可是仍有些人放不下自己的摊子,比如王一虎这样的,还是有些犹豫。

董少泉瞧出他们的动摇,适时又补了一句,“我也不怕老实告诉你们,我们这张记猪肉铺子,很快就要开遍京城东西南北的每一处,你们觉得我们现在做的价钱就便宜了,可是以后,当我们的客源更多,能够更加大量地进回生猪,那个价钱肯定能做得比现在更加便宜到时,你们怎么跟我们争?”

屠夫们听得一片哗然,只听这俊美青年毫不留情地告诉他们,“在商言商,若是我们有钱来做这个生意,你们总不可能拦着不让我们做吧?正如方才王大哥所说,你们并没有足够的财力跟我们比拼,既是如此,为何一定要跟我们苦苦作对,而不选择加入我们,跟我们一起发财呢?”

“说得对。”张蜻蜓给说得热血沸腾起来,“到时我们总也是要招人的,你们既有经验,当然能做得更好些,咱们一起联手,把整个京城的猪肉铺子全都做下来你们想,那该是多大的生意?”

屠夫们都不敢吭声了,这个目标…也太宏伟了,宏伟到他们根本都不敢想象了。

有那老成持重之人还是有些迟疑,“你们现在说得好听,可若是等我们真的撤了摊子加入了,你们又把咱们甩下可怎么办?”

这个简单都不用董少泉,张蜻蜓已经想到了,“你们要不放心,干脆咱们都来签个文契。可不是卖身契,而是咱们的约定,当然是有奖有罚的,就像我家这些下人要遵守的家规一样,要是我们不遵守约定了,就由着你们告官去我们也是要求财的,总不能连身家性命都不要了吧?”

这话说得在理,不过胡一虎还有个担心,“我们家里上上下下人可不少,若是你们只收我们,不要我们家里人,那一人挣的也难糊口,这可怎么办?”

这个更简单了张蜻蜓告诉他们,“我这儿也不能光要屠夫的是不是?总要些打下手做别的事情的。除了七老八十和还在吃奶的娃娃,你爱找谁来都可以。不信你们过去瞧瞧,我们那边大厅里卖肉的,全是自己找了搭子或是一家摆一个摊子的,只是称重和收钱集中在我们那儿,其余你们自己只管卖就行了。”

董少泉讲解得更加清楚,“其实这跟你们自己摆摊也差不多,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一家子仍是一份抽头,不过因为进猪和其他的事情由我们包办了,所以相应的,你们也得少赚一点,让我们有个想头。”

这么一解释,不少屠夫都动心了,“那你们具体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做法,要签什么样的文契,能给我们讲讲的么?”

行啊,当下就由张蜻蜓和陆真领着他们去参观,董少泉开始拟定新的协议。不过这个事却是临时起意,就连董少泉一下子也不能完全地列述明白。于是跟这些屠夫约定,三日之后再请他们上门来商议。

等送走了他们,张蜻蜓喜不自胜,“没想到这给人找茬,竟给我们找出这么大的生意来,还真是多亏了少泉你点子多,我可真是服了你了!”

董少泉一笑而过,“二嫂可别高兴得太早了,咱们既然要做,那本钱可得不少呢,咱们虽有两千两的本钱,可是若是摊子一铺开来,这周转压货也相当厉害。真要想做,非得趁热打铁把西南北三地的铺子全开起来不可。别的好说,这铺子是最难的。”

张蜻蜓当机立断,下了狠心,“不够就去把我那些嫁妆首饰该卖的卖,该当的当,这是大事,可不能含糊。”

这么大的商机,董少泉也绝不拖泥带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看来我这回去,也得当容容的首饰了,只愿她别生气才好!”

只是有一个人,却不应该被他们遗忘。张大姑娘对敌人从来不会心慈手软,但此事却是针对董少泉,且看他要怎么处置那个来挑拨是非的黄脸汉子。

第136章 砸场子

“说吧,谁让你来的。”董少泉撇着茶,淡淡地吐出几个字,方才那一通闹腾,早渴坏了,却是直到现在才有闲工夫来喝口茶。

张蜻蜓托腮只坐一旁看着,准备合适的时候,再吭两声。

黄脸汉子脸皮抽搐了几下,却是还不想说。

安西耐心不太好,当下一棍子就抽在他背上,“问你话呢,没听到么?”

早想揍这家伙了,可是正主没来,他也不好动手。现在好容易有机会了,不狐假虎威地出口气,那才是傻子。

黄脸汉子给打得嗷的一声怪叫,立即说话了,“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这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

屁!连安西听着都想笑,“你当这是说评书呢看来,不给你点厉害的,你是不会老实说话了!”

他往手心啐一口唾沫,高高挥起了木棒。那黄脸汉子吓得脸一白,刚想招供,却听有人大喝一声。

“停!”张蜻蜓觉得有必要说两句了,“安西你也是的,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咱们这是做买卖,又不是两国交兵,老这么动手动脚的多不像话?你到后头去,寻那上好的猪肉炖两块来给这位爷尝尝,再整点酒啊菜的,赔个不是,咱们好生说话!”

安西纳闷,还赔不是?还上酒菜?

“看你,怎么什么都要我操心呢?”张蜻蜓勾着手指头,把他叫到身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安西一听,那脸色变了几变,不知是不是要抽风了,总之甚是古怪地看了那黄脸汉子一眼,转身出去了。

董少泉斜睨着她,微微一笑,却是什么都不问。

这小美男真是识情知趣,越看越让人欢喜。张蜻蜓暗自咂着嘴,赞叹不已,长得又漂亮,又这么会做生意,怎么偏生给胡浩然那头黑熊给抢了去?那头死豹子也当真蠢得很,当年既然救了人,又占了抢男霸女的恶名,怎么不把这个董少泉抢回家呢?真是没眼光要不,现收在自己家里,那是多好的左膀右臂?张大姑娘也开始想入非非,有点想霸占人家了。

这诡异的安静让黄脸汉子有些着慌,强撑着口气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这…这可是天子脚下,你们可不许乱来。”

“放心!”张蜻蜓想着美事,心事不错,瞅着他嘿嘿直乐,“就你这姿色,我可没乱来的兴趣。少泉,你有么?”

董少泉听这话问得太不像话,翻了老大一个白眼,拒绝回答。

张蜻蜓两手一摊,“你瞧,他也没兴趣,所以你就放心吧。”

黄脸汉子放心不了,反而愈加紧张了。

时间不长,安西回来了。皱着眉头,手上远远地提着一只寻常瓦罐,一手还捂着鼻子。

“少奶奶,东西拿来了。”

张蜻蜓两眼一瞪,“那还客气什么?快请这位爷吃啊!”

安西苦着脸把瓦罐提到那黄脸汉子面前揭开,顿时整间屋子顿时弥漫着一股腥膻之气。

黄脸汉子眼睛往那儿一瞟,顿时整张脸皱成一团了,这分明就是杀出来没用的猪下水,也不知是些什么东西,还有猪的肠液和着血丝混在一起,上面还漂浮着一些黄黑色的不明物体,闻之欲呕。

张蜻蜓却是闻惯的,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笑嘻嘻地对那黄脸汉子说:“别客气,都是今天新鲜杀出来的,大补啊!”

她对安西使个眼色,安西拿长勺舀了一瓢就往他嘴里塞。

黄脸汉子立即别过脸去,跟杀猪似的叫唤起来,“别别,我说,我说还不行么?”

“那就说你叫什么名字,是谁派你来的?可别想蒙我们,否则这一罐子东西一定会灌进你的肚子。”

“小的名字刘成,是董老爷和董少爷叫我来的。”

董少泉追问:“董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说清楚名字。”

“是董乐仁老爷和董少言、少华二位少爷。”这刘成一着急,索性把话交待了个清清楚楚,“他们给了小的二两银子让我来闹事,说若是能闹得你们家铺子关了门,还要收我两个儿子进董家商行做伙计。小的家里没什么生计,就靠走街串巷做点小本买卖,一直都靠董家商行关照,日子着实艰难。这也是畏惧董家之势,一时财迷了心窍,才许了这桩事情。泉少爷,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小的吧。”

听着那几个名字,董少泉的眼睛里像凝着两块冰,紧紧攥着拳,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只这些么?”

刘成想了想,又补充了几句,“小的那日隐约还听得他们说,恐怕这法子治不到你们,至于他们又商量了什么,小的倒是真的不知了。”

董少泉眼神一眯,出一会儿的神,忽地瞅着刘成冷笑,“你方才也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既是如此,就请你吃口东西再走吧。”

他放下脸来,冷若冰霜,“安西,麻烦你喂他吃一口,再拿破布将他的嘴堵起来,跟我一起将他送回董家商行去。”

“不要…唔…”

到底这刘成还是给结结实实喂了一口那腥膻之物,堵了嘴,憋得他脸红脖子粗的,想呕却又呕不出来,但五脏六腑却是翻江倒海地往上涌,整个人难受得不知怎么才好。

董少泉毫不容情地瞥着满脸哀求之意的刘成,“你既知道我是谁,还敢找上门来闹事,就得长点记性,记得我董少泉是个生意人,你既上门来送我这么一份大礼,那我怎么能不还你一份?这有来有往的买卖才算公道。走!”

“我也要去。”张蜻蜓忙忙地跟上,这样热闹,她怎能错过?眼见董少泉眼中露出犹豫之色,忙软硬兼施,“你要不让我去,我也不让你去。”她也是担心他会出事。

董少泉会意,拱一拱手,“那就辛苦二嫂,陪我去那肮脏地方走一遭了!”

猪肉铺子还得有一会子才关门,张蜻蜓不负责任地甩给伪东家和伪东家他姨了。陆真眼见拦不住,忙让绿枝巧云跟着,“万一姑娘发起火来,你们可得拦着些。”

前脚送他们走了,后脚又派了个小厮回去给潘云豹报讯,好歹过去接一接。相识几日,她也看出来了,这董少泉看似斯斯文文一个人,赌起狠来可不比张蜻蜓弱半分,万一事情闹大了,得有人能镇得住场子才行。

若说王一虎家在京城杀了几辈子的猪,那董家在京城,却是年代更为久远的行商之家。虽说也有些小小名气,但因家中人阔口多,这一分再分之下,在富豪云集的京城只算中等偏下的小康之家。

可是到了董少泉他爹,董乐善这一辈儿,出了他爹这个奇才,胆大心细,眼光奇准,又吃苦耐劳,敢打敢拼。刚过弱冠之年便能独当一面,瞅准了一个时机,把家财全部变换成了现银去博了一把,结果让他赚得盆满钵满。随后几十年间,虽也有些起起落落,总体上来说,还是做得顺风顺水,攒下家财万贯。后来还取得了皇商资格,在京城内城的东二坊置办下了商铺,算是董氏一族的佼佼者。

可这人一旦走上这个位置,就容易遭人嫉恨了,董乐善深知这个道理,平时族里的大事小情没少出过力,可纵是这样,人心还是难以满足。董乐善看透了人心,对于家族里的人和事虽心有不满,仍是尽到自己本分,从不授人以柄。

当他出了事,被拿下大狱之时,按着律例,只要在规定时日内,将足够赔付的银帛缴纳上去,他是可以脱罪的。董乐善算过自己的家财,应该不难于此。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些族人不来帮忙也就算了,竟趁着他遭逢大难,趁火打劫起来。将他的家产悉数霸占不说,甚至将他唯一的儿子要卖去青楼,说得好听是让董少泉卖身替父还债,其实就是想绝了他们房的一脉。

董乐善本是独子,又是过了不惑之年才得了董少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那真是捧在手心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偏偏这个儿子又极是聪明伶俐,三四岁就跟着他爹身边走南闯北,见过的人没有不夸的,都说董家有个小玉郎,日后必将是青出于蓝而胜蓝。

所以董家人打的如意算盘就是逼董少泉入了贱籍,又做的是那种行当,就永无翻身之日了。而他们霸占的家产,只待董乐善一死,就可以正式瓜分,完全不必顾忌任何人来争夺。

最缺德的是,他们有了这样的一番计较也就罢了,还特意托人把这恶毒心思传到大牢里的董乐善耳朵里去,把董乐善怄得生生地吐了血,那病根就是这么落下来的。

按说这样的绝门独户之计实在是令人发指,可是宗族势力的强大又让旁人无从插手。要不是遇到潘云豹那帮子愣头青,胡搅蛮缠地从中横插了一杠了,那董少泉和他爹才真是死不瞑目了。

而董少泉死也不忘记,那个领着头冲进他家,要把他押去卖了的,就是这位名叫董乐仁的大伯,他们董家现任的族长。口口声声讲着孝道,却要把他们父子往死路上逼。

董少华,是他的长子,而那位董少言,是他的族侄,因为擅于逢迎,很讨族长父子的欢心。

董少泉是可以隐忍,却并不表示他就不会反击,若是从前,眼不见也就罢了。可是现在,自己刚刚做了一点事情,他们就上门来找茬,这还有什么好隐忍的?

再隐忍下去,那就不是肚量的问题,而是胆量的问题了。不过都是一介平民,他有什么不敢拼的?被人打了,还不还手,可不是他董少泉的脾气。怎么说,他从前也是一呼百诺的大少爷,不可能没有一点小脾气。

与其等着再次给人算计,倒不如先发制人,打得他们无力反击。

所以董少泉到了董家商行门口,让安西把刘成送了进去,拔出他嘴里塞着的布,任他吐得搜肠刮肚,一塌糊涂。

这是董家的人,弄脏了他们的耳朵,自然就该回来弄脏他们的地。这才公平合理。

在里头管事的董少言怒气冲冲地过来质问:“董少泉,你到底什么意思?”

董少泉斜睨着他,俊美的脸上是打心眼里的鄙夷,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我来砸场子,你罩不住的,还是让大伯亲自出来吧。”

好气魄,张蜻蜓都想替他喝彩了,唯恐天下不乱地威胁着,“动作快点,当条狗就要会叫,要不主人还养着你干什么?”

“你…”董少言气得浑身乱颤,却是不敢不听。他也怕惹出事来,怪罪到自己头上,命人看着前头,飞奔回去搬救兵。

一盏茶的工夫,张蜻蜓就见一个矮胖矮胖的老头领着十几个人过来。老中青皆有,皆是面沉似水。尤其是为首这位,更是黑如锅底。瞧他长得两道扫帚眉,目露狰狞,张蜻蜓就没什么好感。

董少泉露齿一笑,“诸位叔伯来得倒齐全啊,这也好,省得我费事一家一家去讨教了。”

“董少泉你个小畜生究竟是想干什么?”老头身边一位三十上下的中年人厉声发话了,瞧他长相与那矮冬瓜有几分相似,正是董少华。

董少泉保持笑容不变,“大哥怎么骂得这么难听?咱们好歹也是一脉相承,我若是小畜生,那你岂不也成了小畜生,族长大伯不就是老畜生?这满屋子姓董的老老小小又有哪一个不是畜生?”

董少华给他拿住语病,气得面红耳赤,却是无法反驳。

董乐仁冷哼一声,发话了,“你这小畜生做出如此丧德败节之事,骂你又有什么使不得?”

董少泉唇边笑意更深,眼中寒意也愈重,“大伯这话就奇怪了,少泉可不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丧德败节之事,还请指明。”

“少装蒜,你自己做了什么丑事,你自己心里明白。”董少华方才受辱,此时得了机会,指着他的脸唾骂,“你自己不要脸,就索性给你点破,你跟那姓胡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董少泉抬头挺胸,昂然道:“我和侯爷,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拜了天地写了婚书,有聘有礼,少泉虽是侍君,身分卑微,却不是无媒苟全,私订终身,不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倒是诸位叔伯哥哥们,当年绑了少泉硬要把我卖进勾栏院中,这难道光彩么?可别说是为了救我爹筹钱。我们家的家产,已经足够赎回爹爹了,只是不知当时各位扣着我们家的家产不放,非要卖了我,到底又是讲得哪门子的规矩?”

这一番话,问得董家人哑口无言。董少泉跟他们吵架,特意选在了大门口,意思就是让董家人当众丢这个脸。

眼见围观人群越来越多,指指点点,董乐仁一张老脸挂不住了,一双浑浊的老眼恶毒地盯着董少泉,“那是你爹老糊涂了,才做出这等丑事,偏你还不知羞耻,在这儿大肆宣扬。要不你左右问问,难道你这样就很荣耀了么?好好一个男儿汉,却屈居人下,你羞也不羞的?你好意思在这儿说,我们董家还没这个脸认你这样的子孙,还不快滚?免得污了我家的地方。”

董少泉也不客气了,“大伯,我现在站的是你们家么?你一双老眼昏花也不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吧?你怕我污了你家的地方,我还怕沾了你家的秽气呢,你不承认我是董家的子孙,怎么连个文书也没有的?据我所知,要逐人出家门,必得要召集全族开公堂,由所有族人来评判的吧?大伯就算是族长,又岂可凭你一面之词妄下定论?又或者说,族长带头不遵守族规的?”

“早就料到你有此一说了!”董乐仁命儿子取出一张文契,扔到董少泉的面前,“你自个儿看看吧,这是逐你出家门的全族公议,有全族各房的手印,你可一一查证,看有造假的没有?”

这可太狠了,张蜻蜓虽不是本地人,但这些大的情理却是相通的。如果被逐出了宗族,这在当时可是极大的侮辱与极重的惩罚。

没有了宗族,就是断绝了自你而上的所有关系。从此之后,你不能以此家子孙自居,也无法进祠堂祭拜祖宗,死后更不能葬于祖茔,只能在外做个孤魂野鬼,任人欺负。连你的子子孙孙,都让人瞧不起,因为你们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董少泉将文契捡起,那上头一个一个密密麻麻鲜红的指印像是一把又一把泛着寒气的冰刀,把他红晕的脸色一寸寸地吸得雪白,一双明波泛彩的眼睛也是越发的深沉黝黑。

一字一字地认真看完,他把这张文契仔细地折好,妥帖地收进了怀里,再抬起眼来,那里是一片严冬的肃杀之气。

“少泉…”张蜻蜓有点担心,他撑不撑得住啊?

董少泉只拿那双乌黑得见不到底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董乐仁,深吸了一口气,腰杆挺得越发笔直,“既然如此,那少泉现在不再是董家人,更没有什么顾忌了。”

他指着一旁吐得连酸水也冒不出来的刘成道:“今日此人挑唆了人来我们的店铺之中闹事,据说是得到了董老爷及二位公子的授意。现下是真是假,也难辨别,在下只求跟你们比上一局。若是我输,要杀要剐任凭处置,若是侥幸赢了,我也别无所求。”

他将命安西带来的瓦罐奉上,“这一罐东西就请诸位分而食之。”

“你好大的胆子。”董少言跳出来说话,“我们凭什么跟你比?”

“那是你们怕了么?”董少泉毫不留情地讥讽着,“若是肯承认一个怕字,我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不过从此之后,你们见我,或是我的铺子却要绕道而行,再不能来捣乱。”

“谁怕你来?”董少华受不得激,“比就比,你要比什么?”

董乐仁生怕落进圈套,有些不悦地嗔了儿子一眼,急急补了一句,“要是歪门邪道,我们可不跟你比。”

董少泉傲然道:“咱们是生意人,要比自然是比生意上的事情。账房有三考,算账、辨银和点钱,这是人人都要学的。就这三样,随你们挑一样出来,当着大伙儿的面就来比一回,一局定胜负!”

“三战两胜,三战时双方可以随意出人。”见他如此有信心,董乐仁却有些拿捏不稳了,忙把事情往自己有利的方向引。

“随你。”董少泉丝毫不惧,“现就开始吧。”

靠着门边摆一张方桌,取出两把算盘各置一方。董乐仁看看身边一众人,正在琢磨谁最合适,董少华毛遂自荐了,“爹,我来。”他大大咧咧的先就坐下了。

董乐仁眼里闪过一抹犹疑之色,却是不好明说,只对旁边掌柜的使了个眼色,“去取账本来。”

那掌柜会意,转身要去取老账本。那是董少华极熟的,没可能出错。

张蜻蜓瞧出端倪,“慢着既然要比,取个什么账本?这样吧,我们双方各出一人,随口出题相接,两边各派人做着记录,然后让他们算账,等着最后结果出来,孰高孰低,不就一目了然?”

也不等人同意,她就吩咐下去,“绿枝,你过来记录,纸笔都带了吧?别占别人家的便宜。”

见她已经开始行事,董家亦不得不从。张蜻蜓冲安西挑一挑眉,示意他站在董少泉身后,别让人来惊扰他,就开始出题了。

“买入,二十七头猪,每只一百二十二斤,每斤进价十一文。”

董少华没想到她会这么出题,那算盘珠子打得是噼里啪啦响。反观董少泉,却是凝神细思,尔后才在算盘上拨出几个数字。进进退退一番,再归整成一个数字。

这样想搞鬼也不容易了,董乐仁眉头微皱,直等儿子那算盘珠子停下,方才报出第二题。

“买入,粳米十五石,每石四贯,粟米十二石,每石三贯。高粱七石,每石二贯。”

他故意设得简单一点,实在怕儿子出错。

可是张蜻蜓不干了,她对这小美男很有信心,非帮他挣回这口气不可。

第137章 姐想嫁你了

见董少泉应付得游刃有余,故此当董乐仁的话音刚落,张蜻蜓就紧接着出下一题了,“卖出,猪肉二十文的一千三百二十三斤,十八文的七百四十九斤。”

又冲董乐仁嘿嘿一笑,“老头儿,你那么简单恐怕不行吧?”

董乐仁眼见儿子手忙脚乱,似已出了错,心一横,也报了个难的,要错大伙儿一起错。

“卖出,粳米三百零六斤,每斤七文。粟米一百二十二斤…”

三轮题后,董少华已经彻底放弃了,完全跟不上速度。反观董少泉,嘴唇喃喃动着,根本对外界之事置若罔闻,仍是聚精会神地计着数,慢慢在算盘里落下子来。

扫一眼算盘,“最后应该是余了一万三千四百二十零一文的货。”

董家人多,算得快,那掌柜的早安排几个得力干将在后头打着算盘了,一看总数,面色不好地冲董乐仁点了点头。

张蜻蜓挑眉一笑,“怎么样,我们赢了吧?”

“不过是第一局,有什么好得意的?”董乐仁扫一眼屋中诸人,“第二轮,辨银。取二十块出来,一人十块。”

这些东西张蜻蜓可没法准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各拿了一匣子银锭到桌子两头,一人给了一杆小秤。

不过张大姑娘眼珠一转,当下把两匣子银锭全都倒了出来,搅成一堆,不分彼此,再让巧云在车里寻块旧布盖了起来,就这么摸着黑在布底下分成了两堆,“这样比才公平合理,老头,别说我们欺负你,既然是我分的,就让你们先挑,看要左,还要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