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乐仁甚为恼火,自家已输了第一局,甚是丢脸,若是第二局再输,就大势已去了。他在两边的银子里,原做了点手脚,给自己家的多为足色银,极好辨认,而放在董少泉面前的,多是杂银锭子,区别计算都要困难许多。可谁曾想,遇上张蜻蜓这个半点亏也不肯吃的,不断搅局,倒让他无法可想了。

故此这第二轮上,商议了一番,派了一个最富经验的老掌柜出马,一定要扳回这一局。

有了张蜻蜓这么一弄,董少泉更加地信心大增,冲她微微颔首以示谢意,拿了他们挑剩的那一堆,开始辨银。

这个是最考较眼力的时候,就是那老掌柜也不敢大意,一一地对着光细查。再根据体积大小,称出重量,一一记录。

很快,双方都得出结果,两家易边验银。董少泉让张蜻蜓过来做个帮手,帮他称重,他只辨色。时间不长,验出老掌柜称重的数全是对的。

可董家人却验出,“你们错了!”

董少华得意洋洋地指着结果,“明明共是三十七两五钱的银,你却是三十七两一钱二分五,这不是错的么?”

“果真是我错了么?”董少泉微微一笑,从荷包里取出一块铸得方方正正,顶上拴着个小红绳,极其精巧的小银锭子。

董乐仁等几位年长之人脸色一变,董少泉笑问董少华,“知道这是什么么?这是银码子,十足的成银,一两一个,专门用来验银验秤的。”

他把银码子放进董乐仁给他的小秤里,却见打到一两的戥子,那秤根本吃不住,直往下坠。

董少泉笑着揭秘,“这样东西,我自三岁起就带在身上,这一两的分量我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抓出来。方才称你们家秤的时候,我就觉得这分量不对,瞧瞧,这一两刚好差了一分的量,所以你算的是三十七两五,却得再扣除这不足之数,大伙儿若是不信,尽可以请街头银匠过来辩论,看到底是这秤有问题,还是我这银码子有问题。”

街坊邻居们听得哗然,这短斤缺两可是太缺德了,不糊弄人么?原本是看董家人内讧,斗得热闹,可是现在事情与自己也有关系了,大伙儿的心态可就不一样了。

张蜻蜓赶紧煽风点火,“这做生意讲的就是一个诚意,讨价还价是天经地义,可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骗大伙儿,那谁还敢上你们家买东西?”

乡邻们纷纷附议,有人就嚷,“我前两日还在你们家买过东西,你们得退钱我。”

“我也买了东西的,就在那个伙计手上,花了一两多银子呢,这就坑了我一分多的银子了,你们可不能这样,快还钱。”

“还有我,还有我…”

董家人面面相觑,都觉颜面扫地。

董乐仁一张虚浮的胖脸涨成猪肝色,却不得不忍气吞声,上前解释,“各位乡亲,这秤实在是前儿才买回来,给徒弟们练手用的,谁成想就出了错,平常给你们卖东西的,可不是这样称银子的小秤,那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张蜻蜓刺了一句,“反正店是你开的,说好说歹都由你,你要怎么说,难道大伙儿还能把东西带来跟你再验货不成?这人良心黑了,还能有甚么法子?”

“呸!”有个汉子见讨要无门,一口浓痰吐在董家商行门槛上,忿忿地道:“连街坊邻居都骗,以后再不上你们家来买东西了!”

“就是心太黑了!”

张蜻蜓成功挑起大家的怒火,转而笑吟吟地对董家一众人道:“三局两胜,我们已经赢了,现在这坛东西,该你们吃了吧?”

安西把那瓦罐提了上去,周遭百姓看了,都帮他们声讨,“就该这起子黑心无良的奸商吃快吃!”

那腌臜味道闻之欲呕,怎么可能吃得下去?董少言见势不妙,就想偷偷往后溜。

董少泉一直没说话,那双眼睛可一直盯着董家每一个人,当下就喊,“董少言,你这是想去哪里?不跟你的族人们共同进退了么?”

他这么一嗓子,董乐仁立即回头瞪了一眼过去,让那些想开溜的人都不好意思再动脚步了。

他转过头来,怨毒的目光盯着眼前这个俊秀的少年,今日被他揭了老底,若再当众吃下这腌臜东西,那他们董家往后也别想在这儿做立足了这个场子,他必须现在就挽回来了。

“小畜生你敢不敢跟我再比一场?咱们一局定胜负!”

他虽把董少泉逐出家门,可董少泉还真不好当众对他发飙,可张蜻蜓是没有半点关系的,当即跳出来抱打不平,“老家伙你嘴里放干净点,我们敬你年纪一大把了,所以凡事以你为先,你自己说的三局两胜,大伙儿可都听着呢,你凭什么出尔反尔?就算是要比,你也得拿些足够的彩头出来,要不,谁有空跟你玩儿?”

“那我们就赌这个铺子。”董乐仁当真是豁出去了,“若是我们再输,这间董家商行就送给你们,可你们要是输了——”

他冷冷地看着董少泉,“你这小畜生今儿就得跪下磕头认错,再自废一手,永世再不得行商!”

“凭什么?”这太不公平了,张蜻蜓当即跳起来反对。

董少泉却定定地看着他的大伯,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好。”

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甚至有人都惊叫了起来。

董少泉划下规矩,“咱们就接着刚才的比试,第三场,点钱。不过这把赌得这么大,口说无凭可不行,得找个信得过的中人。麻烦哪位乡亲带个路,安西,你去把本地的保甲请来,咱们要赌,就要先立下字据。”

“我在呢!”董少泉这话刚一落下,人群后头就冒出个人,正是本地的保甲。

怎么这么巧?张蜻蜓回头一看,哟,四大纨绔都到齐了,聚在后头,也不知站了多久。

胡浩然本就又黑又冷,现在的神色更是说不出什么样儿了。简而言之,整个人上上下下就跟那开了锋的剑似的,是谁也不敢碰的暴戾,要不是被仨兄弟死死拖住,不让他上前,估计他拆了这铺子的心都有了。

潘云豹瞧见媳妇回头了,生怕她瞧不见自己,赶紧跟她招了招手。指指保甲,示意是他们找来的。

这下事情就好办了,董乐仁就是想反悔也不成了。张蜻蜓心里更有了底,中气十足,“快请上来。”

保甲上前,“二位的话我都听见了,若是真的要赌,那咱们现在可就立字据了?”

董乐仁在屋里,没瞧见外头的虎豹豺狼,也不知道这尊瘟神是谁请来的,可现在话已经说出去了,人已经到了,要是自己再临阵退缩,那才是真不要混了。

“爹——”董少华露怯了,似有退让之意。

董乐仁恨得咬牙切齿,关键时候,这孩子怎么这么顶不住事?反观董少泉,却是越发的沉稳镇定,两相对比,更让他恼火。

脑子一热,更是不计后果地喊了出来,“赌!”

既有这话,还有什么可说的?

保甲干这些文书事宜是最熟的,给双方立下字据,又冲人群之中喊了一声,“哪个爷们有空,过来作个见证!”

“我来我来。”许多在商行吃过暗亏的乡亲纷纷往上涌,还给董少泉打气,“小兄弟,你可一定要赢啊!”

保甲从踊跃报名的人群里挑了两个平素口风甚好的街坊,也俱都按下手印作证,这比试就要正式开始了。

伙计们抬出两大箱的铜钱,抽开原先串着的红绳,然后随意抓了几把到对方的箱子里,这就谁都不知道准数了。再倒在桌上,分作两堆,让各自来数。

董乐仁慢慢地挽起衣袖,鼻尖上也沁出薄薄一层汗意,但那眼神却越发的疯狂与阴毒了,“小畜生,今儿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绝技,就是你爹,从前他这一项,也是绝对胜不了我的。”

他显摆地抓起一把零散的铜钱,手一抹,就顺成整齐的一条,码在桌面上,只凭高度,他就控制到了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个,得意地叫嚣,“看见没有?这流水叠钱之技全族之中,可无人胜得过我。”

张蜻蜓见这老头果然有两把刷子,有几分紧张起来,“少泉…”

董少泉望着她微微一笑,“二嫂,麻烦借你的手帕,把我的眼睛蒙起来。”

什么?张蜻蜓傻眼了,这要数钱,不用眼睛怎么行?

董少泉轻声催促,“快些,要不可要输了。”

董乐仁却是如遭雷殛,跳起来厉声质问:“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会盲人听钱?这连你爹都不会!”

董少泉看着他的失态,柔声细语,“会不会,您看了不就知道了?”

张蜻蜓听着有门,迅速拿帕子给他的双眼蒙了起来,董乐仁却是未战已经先输了气势。

董少泉做好准备,悠悠地问:“现在可以开始了么?”

那保甲看看董乐仁,“董老爷,您好了没?要是好了,那就要开始了。”

董乐仁两手止不住地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董少华见势不妙,忙问:“我们退出可以么?”

保甲呵呵一笑,“当然可以呀,你们退出,这铺子就归人家了。要不,你们当这文契是白立的么?”

这下,董乐仁真是骑虎难下了,那额上的冷汗如雨般落下。

保甲不管了,一声号令,“开始!”

董少泉蒙着眼睛,两手推动桌上的铜钱,在连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到的寂静里,只听大把的铜钱叮叮当当往下头的空箱子里落,他手上控制着速度,嘴唇轻动,喃喃自语,心中默记着数,眼见就去了一小半了。

可是董乐仁却手抖得抬都抬不起来了,董少华急得大吼,“不行,重来,我爹还没准备好!”

董少泉惊得手一顿,立即停了下来。

“安西!”张蜻蜓喊了一嗓子,一道人影立即扑上去,照董少华的后颈就是一下,当下把这叽叽歪歪的家伙打晕了。

外头有人帮着嚷了起来,“他们犯规,应该判这董小哥胜!”

保甲还没来得及说话,董少泉朗声道:“多谢大伙儿出言相助,不过咱们既是要赢,就要赢得人心服口服,这余下的钱也不多了,总要点个清楚,才能让人无话可说。请大伙儿安静一会儿好么?”

“好!”外头彻底的平静了下来了。

董少泉接着把钱往下推,那铜钱相撞的叮咚之声听在张蜻蜓等人的耳中是无比的悦耳,可听在董家人耳中却如催命的符咒,现在完全指望不上董乐仁,只能寄望于董少泉的出错。

“九千八百二十二。”

终于,所有的声音停顿了下来,董少泉冷静地报出一个数,解开了眼前的手绢。

保甲亲自监督,张大姑娘带着绿枝巧云和那两个证人过来帮助,花了快一炷香的工夫,点出来了,“九千八百二十二。”

全场掌声雷动,不知是谁带了个头,兴奋的乡邻们开始齐声大喊,“交铺,交铺,交铺,交铺!”

董乐仁脸色灰败,盯着董少泉,“你这…这是跟谁学的?”

“我爹。”董少泉看着他,眼光之中充满了讥讽之意,“我爹不仅会盲人听钱,就连那流水叠钱也比你做得好得多!”

他随手揽过他面前的钱,依照他方才的动作,却是一次性的码出五十枚一墩的。再揽过更多的铜钱过来,再顺出的却是一百枚。

董乐仁不可置信地盯着他行云流水般的双手,颤声问:“那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他若是不让你有一点胜过他的地方,满足下你那可怜的虚荣心,恐怕你会更加地嫉恨他,我爹不过是不想惹麻烦而已。”

董少泉轻声嗤笑,“你以为你是全族之中最优秀的么?可你这些雕虫小技,我爹从来都没有放在眼里过!”

董乐仁呆呆地看着他的手,整个人像是戳破的鱼泡一般,刹间瘪了下去。

保甲走上前来,“董老爷,现在这铺子可就归董公子了,麻烦你把钥匙交出来吧,明儿就把地契送到我那里去,我赶紧把后头的手续给你们办了。”

董乐仁似是突然醒过神来,忽地意识到自己做了多大的一件蠢事,那眼神看向董少泉,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哀求。

旁边,有族人上前说话,“少泉,这铺子可是你大伯一家的命根子,你要了去,让他怎么过日子?”

哈哈,董少泉蓦地大笑起来,笑声凄厉,还带着呜咽,听着令人心碎,“大伯?我哪里还有什么大伯,董少泉已经给逐出了董家宗族,从此以后就是无祖无宗,无亲无戚的一个人,一个人!”

“你不要太过分!”董乐仁恼羞成怒,霍地拍案而起,“可别忘了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说得好!”董少泉收了笑声,用力鼓掌,“那我就等着董老爷你三十年后回来找我,看你化为一抔黄土了,还能如何收回这间铺子。”

董乐仁气得一口鲜血直直喷了出来,直溅了一地。

董少泉看着他,眼中既悲且愤,“董老爷,您不过是失了一个铺子,就气得吐血么?我可还没卖你儿子,卖你女儿吧?当日我爹在狱中,你们不施以援手也就罢了,要干那些伤天害理的勾当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到牢里去气他?生生把他气得吐血,最后不治身亡?董老爷,这滋味可好受么?”

董乐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看着他,像看着讨债的恶鬼,哆嗦着伸手往外指着。

“想要我滚?”董少泉缓步踏进屋来,四下打量,“这里,已经是我的地方了,还是请你们滚吧。”

董家人见大势已去,架着董乐仁,抬着给打晕的董少华往外走。

可惜,走不了了。

门前堵着四凶兽,胡浩然隐忍多时,此时才终于找了一个泄愤的机会,“要走,也得把这罐东西喝了再走!”

“我去拿碗。”潘云豹挽起袖子进来收罗。既然是商行,各式货品众多,自然不缺几个碗。

很快,那桌上就摆了十几碗生猪下水,臭不可闻。门口的百姓纷纷掩鼻,连张蜻蜓也有些受不了,往后退了几步。

董少言表示抗议,“这铺子都给你们了,你们可不要欺人太甚!”

胡浩然那目光似是两柄闪着寒光的利剑,“这个铺子,是第二回合的赌注。你们先跟少泉比试,三局两胜,输的人,就得把这坛东西喝了。两件事,一码归一码。现在到底是我们欺人太甚,还是你们想赖账?”

蒋孝才笑眯眯走上前去,用力地拍了拍董少言的面颊,“喝了它,你可以自己走出去,不喝,我们哥几个会帮你喝下去,不过那时,恐怕就要将你丢出去,你自己选吧。”

“这也太欺负人了!”董家人又不是寒门小户,一个两个都是殷实人家。尤其今儿来的,全是族里有头有脸管事的,平常也是锦衣玉食,哪里吃过这种苦楚?

郎世明匪里匪气地走上前来,“你们也不打听打听,哥几个到底是什么人,就敢随便欺负咱们的人?要是不给你们点颜色瞧瞧,还当我们哥几个是纸糊的不成?”

“哪那么多的废话?上!”潘云豹打架总是冲在最前头的,当下就反剪住了董少言的双臂,郎世明捂着鼻子端起了碗,蒋孝才随手从一袋米上捡了根大竹签子,往董少言嘴里一插,撬开他的嘴,郎世明就开始灌。

旁边人见势不对,就想往门口冲,可胡浩然正堵在这里呢,提起那碗大的拳头,砰地一下就打倒一个,再踹一脚,又一个滚到地上去了。他现在天天被潘茂广特别训练,这些个脑满肠肥的家伙怎么是他的对手?不一会儿,就全打得满地找牙了。

董少言是头一个被灌完的,潘云豹他们还当真说到做到,灌完了他,就与蒋孝才合力抬了起来,“一、二、三、扔!”

叭唧一下,重重地扔到大街上,摔得他半天爬不起来。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管他痛哭也好,求饶也罢,反正不喝就灌,灌完就扔,就连晕过去的董少华,也给拍醒了再灌。总之是一个都别想跑张蜻蜓可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纨绔这就叫纨绔不过今儿这纨绔,做得痛快。

架打完了,伙计们全放走了,关门落锁,派安西带几个小厮在这儿守着,他们就该各回各家了。

“真臭!”郎世明抱怨着,要回去换衣裳。

董少泉却朗声提议,“我请大伙儿喝酒谁去?”

“我去。”张蜻蜓最豪气,头一个报名,“少泉,可真有你的,姐姐算是服了你了,你要是愿意,姐都想嫁你了!”

什么?小豹子不干了。

第138章 大醉

潘云豹很郁闷。

不断地看着董少泉,再看看自己,反复做着比较。

自己有他好看么?随手抓个酒楼伙计来问,人家左右瞄瞄,吭吭哧哧半天不敢答话。

自己有他会算账么?瞪大眼睛瞧着面前的几个菜,扳了半天的手指头才加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媳妇啊媳妇,你不能因为这样就抛弃我吧?咱们可是拜过天地写过婚书的夫妻,是真真正正的夫妻。

小豹子总算给自己找了个理直气壮的理由,走上前去,要跟媳妇摆事实讲道理。作为一个有夫之妇,你还惦记着别的男人,成天想着改嫁,那是不对地。

“走开走开!”张蜻蜓一把将他甩开,红光满面地看着眼前的美男,“少泉,我们接着喝。”

“喝,我敬二嫂!”美男也满面红光地看着眼前的美女,那酒跟不要钱的水似的往肚子里灌。

几个纨绔反倒晾在一旁做了陪客,郎世明两手托腮,瞧瞧左边这位,再瞅瞅右边那位,“得,今儿可好,咱们就看他们谁先把谁放倒吧。嗳,谁有兴趣来赌一把?我押二嫂。”他当真从钱袋里抓出一把金钱拍在了桌面上。

“你废话真多!”蒋孝才捅他一把,那眼光往胡浩然身上瞟瞟,又往潘云豹身上落下。

胡浩然自己端了个酒壶,眼皮子也不抬,自斟自饮,速度虽然没有董少泉的快,可也不慢了。潘云豹半天跟媳妇说不上话,心情烦躁,也抓了个酒壶,酒杯也懒得用了,径直往嘴里灌,灌一大口,瞅一眼媳妇,心中更加气闷,再灌一气,再瞅。恶性循环,不能消停。

郎世明看得心中烦闷,“咱们也喝。”

“这就对了。”蒋孝才干干脆脆跟他碰杯,“一醉解千愁,想那么多干嘛?”

这一屋子豪客,满桌子菜没吃几口,全都拼起了酒。那店小二一坛一坛地往上抬得心惊肉跳,再这么下去,最后有人结账么?

觑个空问外头跟着的丫头,“这也差不多了吧?要不劝几位公子夫人先回去?”

绿枝要是能劝得动,何至于蹲在门口守着?出了个主意,“你把那酒里兑点水送上来。”

跟着蒋孝才的小厮当即跳出来反对,“姐姐,可千万别干这事,几位爷都是酒池里泡大的,那舌头可刁得很,就是醉了也是分得出好坏的,拿假酒哄他,那脾气上来了,事儿就闹大了,别白砸了人家的店。等他们喝吧,估摸着再过一会儿就差不多了。若是着急,就换点烈性的上来,就说别的没了,快点把他们放倒就完了。只回去预备点醒酒汤,给他们灌下,让他们吐出来,再喝碗药养养肠胃,也就好了。”

这还是全方位服务,看来经验很丰富啊,绿枝无话可说了,“那麻烦你去帮忙弄些汤药给我行么?我怕家里没有。”

那小厮现在可得了蒋守正的严令,要好生伺候十一少,奉承好潘家人的。绿枝一开口,连钱也不要,就自掏腰包去办事了。绿枝忠心耿耿守在门外,不让人看见主子们的丑态百出。

又喝了两轮,就听嘁里锵鎯,戏台子开演了。

今儿董少泉赢了间铺子,出手可大方得很,来的是京城最著名的得月楼,眼下正是名闻天下的庆云班要开始表演了。

张蜻蜓听得热闹,过去推开窗子,他们这雅间也是最好的位置,正对着戏台,瞧得真真切切。

头一出戏,就是《大闹天宫》,端的是群魔乱舞,妖孽横行,满场子蹦来跳去,经幡摇动,热闹非凡。

张大姑娘原是最喜这种热闹戏文之人,可是今日看着看着,想着那么厉害的孙大圣最后还是给如来佛祖压在了五行山下,不由得触动心事,悲从中来。本来已有七八分的醉意,当下也不顾旁边还有人在,怔怔地落下泪来。

“二嫂,你这是怎么了?”董少泉也醉得有些迷迷糊糊了,却还能瞧见她在哭。

张蜻蜓转头看他,眼泪掉得更快了,“少泉,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别再笑了。你要是想哭,你就哭吧。”

董少泉怔了怔,脸上的笑容慢慢凝住了,忽地嘴角一扯,复又大笑起来,“二嫂,你说什么呢?我哭什么?我心情好得很,难道你没瞧见么?我今儿可赚了一间铺子呢,刚好把我们城西的铺子给解决了,我高兴还来不及,我为什么哭,为什么要——哭?”

张蜻蜓泪眼朦胧看过去,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笑容也渐渐收了起来,最终,化为虚无。

董少泉猛地又灌了自己一大杯酒,手举空杯往旁边一伸,很是豪气,“酒来。”

“别再喝了。”胡浩然终于出手,抓着他的手腕,一点一点扳开他紧抓着不放的手指头,把酒杯夺了过去。

“你凭什么管我。”董少泉蓦地大吼起来,怒气冲天,“我不过是喝杯酒,你凭什么管我?”

胡浩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他。

“你干嘛这样看我?”董少泉踉跄着脚步扑上前去,猛力把他往外推,“你走,你走,我讨厌你,我不想再看见你!”

胡浩然是习武之人,体格本就健壮,下盘也稳,任董少泉踢打推搪,却是动也不动。

董少泉一急,不管不顾地抓起桌上的菜盘碗碟就往他身上砸去。

“少泉!”

蒋孝才和郎世明喝得少,想过去拦他。可是已经迟了,胡浩然身上很快落下一堆汤汁菜叶,弄得乌七八糟。

“都别过来。”胡浩然低喝一声,站在那里如木头桩子一般,随他拳打脚踢,尽情发泄。

潘云豹在那儿喝得本来有些晕晕乎乎的,此时听胡浩然这么一喝,倒是清醒了些。猛地一抬头,就见自家媳妇泪流满面,心一下就缩紧了,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往她走去,“媳妇,媳妇儿,你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了?你怎么哭了?你别哭,别哭呀!”

“你也别过来。”似是被董少泉传染一般,张蜻蜓突然也对他发起了火,“不许过来。”

小豹子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张大姑娘越想越觉得难过,口不择言地道:“反正你将来也是要休了我的,干嘛现在对我这么好?”

董少泉听着这话,脑子里也有些糊涂了,指着胡浩然骂,“你听见没有?别人都说了,反正你将来也是要休了我的,干嘛现在对我这么好?你将来会娶个门当户对的妻,会生儿育女…你现在对我好,不过是看着我这张脸罢了,你现在哄我,说你的家就是我的家,说你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可是,可是再过几年呢?等你成了家,有了儿女,我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说得好!”张蜻蜓拍了半天,都找不了自己的另一只巴掌,索性拍起了桌子,嘟嘟囔囔开始骂,“我知道我出身低微,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们这些公子哥,可这样事情也不是我愿意的,你放心,我会走,我自己会走!”

董少泉接着她的话,“反正我也是一个人,走到哪里也不怕。这儿也没有我的亲人,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张蜻蜓把眼泪一抹,“你放心,走之前,我会把钱全还给你们家的,你们家花了多少聘礼告诉我,我全还来,一分一文也不差你!”

“还有这些年的衣食住行,我也会还给你,加倍还给你,足够你再去风风光光娶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董少泉的声音也开始嘶哑了,瞪着胡浩然,眼前却开始模糊,“你现在出息了,也知道上进了,以你的家世,日后建功立业肯定不在话下,到时家里也有人照顾,就用不着我了。我虽然下贱,却也不会那么死皮赖脸赖着你的。”

“我这点志气也还是有的,就算你们家也不要我,我自己也还有手有脚的,饿不死!”

两人一唱一和,共同声讨着不同的对象,听着旁人全都僵在那里,劝也不好劝,拦也不好拦。

潘云豹的脑子,却给媳妇的话一点一点地骂醒了。她不是在跟他开玩笑,她是真的想走,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少泉!”张蜻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董少泉的方向走去,“少泉,咱们都是没人要的人,要不,你以后就跟了我吧,好不好?咱俩在一起,好歹做个伴。我不想一个人那么可怜,生病了也没人管,有事了也没人问一声。咱们两个在一起,你就是看不上我,不愿意娶我,我们也可以结拜做姐弟呀,以后…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了,姐为你出气,要是有人欺负我,你也要为姐姐出头!”

“好好好!”董少泉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想伸手接住她,却是身形不稳,二人手拉手一同跌坐在地。他想放声大笑表示他很高兴,但那笑声里却分明已然带着呜咽,“难得这世上还有人不嫌弃我,二嫂,那你以后…以后就是我姐了,是我亲姐,咱俩活着在一起,等我们死了,死了也要葬在一处。这样,这样咱们姐弟在阴曹地府里也可以做个伴,免得成了孤魂野鬼,受人欺负…”

张蜻蜓用力点着头,“谁敢欺负我弟弟,管他是人是鬼,我张蜻蜓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

“姐——”董少泉再也忍不住,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夺眶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董家的人就连仅存的一点名分也不给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生生地将他逐出宗族?

“弟——”张蜻蜓一样伤心。

小豹子不是她的,章府不是她的,就连张家那几口子,现在也不是她的。天地之大,世人之多,她却是孤零零一个人,一个人。

他们二人就这么跪坐在地上,抱头痛哭。哭得那个撕心裂肺,忘乎所以。似是要哭尽心中种种难言的委屈、忿恨与伤心,哭得蒋孝才和郎世明只能站在原地,红着眼圈不忍地看着他们。

胡浩然走了过去,把董少泉从背后托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放手,你放手!”董少泉哭得酒劲儿全上来了,脑子稀里糊涂,拼命挣扎。

张蜻蜓更晕,在下头撕扯着他的衣襟,“你滚开,不许你碰我弟弟,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