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答我。”小豹子伸手把她拉了过来,强迫她面对自己,“媳妇儿,你告诉我,你是愿意跟我过日子的对不对?我们圆房好不好?”

他努力地找着借口,脸上还挂上了几丝笑容,“就算是我说话不算话,提前了点,但是我们可以早点要个孩子呀,就是爹和大哥知道了,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也许潘云豹的想法是天真了点,但张蜻蜓无法否认,他的心是真的。看着他完全不加掩饰,那双闪着无数希冀的明亮眼睛,她实在是不能再装下去了。也许有些事,是到了必须说清楚的时候了。

深吸了一口气,张蜻蜓迎上小豹子的眼睛,反问:“你是真心愿意跟我过日子的么?”

小豹子连连点头,“当然。”

“那你为什么会愿意跟我过日子呢?”张蜻蜓索性把话说得更加明白一些,“不会就因为我是你媳妇吧?你喜欢我吗?”

“当然喜欢呀!”

“那你喜欢我什么呢?”

小豹子怔了怔,“喜欢还需要理由么?”

“当然。”张蜻蜓考虑得比他实际得多,“咱们要过日子,是一辈子的事情,又不是过着好玩,怎么不需要理由?比如说,你是看我顺眼,还是觉得我这个人好,有哪方面投了你的脾气,还是咱俩有什么共同的话说?你认真地想一想,再告诉我,好吗?我希望听到你的真心话。”

潘云豹一时还真给考住了,想了想,他实话实说:“你生得好看,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很喜欢很喜欢你了。”

张蜻蜓的心就像是被戳破的皮球般,瞬间漏了,这张漂亮的小脸蛋不是她的,“若我没有生这样的一张脸,你还会喜欢我吗?”

小豹子懵了,“你怎么这么问?你不是这样的一张脸,还能生成什么样?”

“就比如…绿枝那样。”

小豹子想起那个丫头,虽然清秀,但还不至于让他动心。张蜻蜓见他这神情,心里顿时凉了三分,略带苦笑,“看,你喜欢的不过是我的一张脸,这张脸如果不是长在我的脸上,长在绿枝的脸上,你就会喜欢她,要是长在别人的脸上,你也会喜欢别人,并不是非我不可。”

“不!”潘云豹无法理解,为什么她会有如此怪异的想法,“可你就是你啊,别人也变不成你,你也不会变成别人!”

张蜻蜓深深地叹了口气,虽然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但她还是说了下去,“云豹,你睁大眼睛努力瞧瞧,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我不识字,也没读过书,现在每天晚上全靠你教,才勉强识得几个字,可还是有限得很。我也不懂那些大户人家的礼仪,纵然学了一些,也是赶鸭子架子,作不得数的。我打从心底里,也不喜欢这些东西,见到就觉得头疼,我只想好好做好自己的买卖,心里只想着把我的猪肉铺子如何做得更好…”

“那你就做呀!”潘云豹急了,隐约听出她这话里的不祥之意,忙忙地打断,“我也没说什么,爹也没说什么,连大哥大嫂也都帮着你。你这挣钱也不是好玩,还要养活我们一家人,这是好事!”

张蜻蜓摇了摇头,心中觉得阵阵地抽疼,“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原本就是个俗人,跟绿枝她们,甚至是比她们更俗的大俗人一个。我…我做不了你的媳妇,做不了潘府的二少奶奶,我只能做一个猪肉铺子的老板娘,你明白么?”

“我不明白。”小豹子真的急了,“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你明明就是章府的三小姐,我们家八抬大轿迎进门来的二少奶奶,你就是我媳妇了,你愿意做猪肉铺子的老板娘,你就去做,我不会拦着你。但你同时,也还能做我的媳妇,做潘家的二少奶奶,这不矛盾的。”

“我做不了,对不起,我真的做不了!”张蜻蜓说着这样的话,有种难言的心酸,如强行咽下枚酸涩无比的果实,她的声音也有些发颤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累,每天白天在铺子里干完了活,晚上回到家里,我还得处理一大屋子乱七八糟的事情,有多烦心。吃了饭也不能休息,我算了账,还得跟你学生字,学念书,我知道这是为了我好,可我真的很累很累。”

她的眼眶里,已经有委屈的泪光在闪现了。

小豹子慌了手脚,“好好好,媳妇儿,你要是累的话,我们就不学了好么?生意也不做了,不是有少泉么,让他干去。家里的事情,以后我来帮你处理。你要是觉得我处理得不好,我去求大嫂,她一定能处理好的。”

张大姑娘仰起头,把快要漫出来的眼泪强行咽了回去,落进嘴里,又咸又苦,也许这就是她换来这段富贵人生的代价吧?

再看向潘云豹,她的目光重又恢复了坚强,“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只要有手有脚,凭什么指望别人替你分着担子?少泉有少泉的事,大嫂有大嫂的事,你有你的事,我也该有我的事。若是什么也不做,就坐在家里等着别人来养你,那不成米虫了么?”

她把话题导回了正路,“我现在想要告诉你的是,我一个人应付不来这么多的事情,我只想开开心心做个猪肉铺子的老板娘。如果我只用做这么一件事,我会轻松很多。白天在铺子里忙完了,晚上回来,我不用那么劳神地操心那些烦心的事,更不用绞尽脑汁地跟你学认字,学写字。可我只要是潘家的二少奶奶一天,我就必须管着这些人,管着这些事,我就必须去读书,去识字,还得尽量做得更好。”

张蜻蜓的嘴角扯出抹自嘲的笑,“将来,等着你做了大官,我就是官夫人了,还得替你应酬往来,跟那些贵夫人们一样,说着客套话,就算心里再不喜欢,也得笑得比花儿还甜,我想着头都大了。”

“那我以后就不当官儿了!”小豹子一着急,不觉脱口而出。

“说什么傻话呢!”张蜻蜓瞅了他一眼,“你若是不当官儿,你还能做什么?公公的希望,大哥的希望,不全都落空了?还有你自己,也是这么大个儿的汉子,难道成天窝在家里,给人养一世不成?那不要说别人,我就头一个瞧不起你!”

“可是…”潘云豹明明有满肚子的话要讲,却是找不出一句合适的来。

张蜻蜓轻轻叹了口气,“真要我说,像大嫂那样的女子才适合给你喜欢,做你的媳妇。像她们,又通情达理,又知书识礼,处理起事情来也总是那么…那么…”

她一时卡了壳,形容不出来。

小豹子试探着说了个词,“大方得体?”

张蜻蜓苦笑连连,“你看,我连句好听的话也说不出来,怎么能有法子当好你的媳妇?”

“你可以的。”小豹子不知道,媳妇为什么要这么贬低自己,她明明就是很好,很好的。

“可不可以,不是你来说,我自个儿心里头有数。”张蜻蜓是真的对自己没什么信心,“咱远的也不说,就说一早来闹事的祝姑娘,她是和你从小一块儿长大的…”

“我跟她真的没什么。”小豹子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这样的相信,有意义吗?张蜻蜓突然觉得自己很伟大,竟然这么心平气和地说那狐狸精的好话,“其实那姑娘真的挺不错的,长得又俊,马骑得也好,功夫更好。跟你其实挺登对的,更为难得的是,人家也不嫌弃你讨过老婆了,还愿意来嫁给你。这样好的姑娘,过了这个村可这个店了,你自己好好珍惜。”

“我不要她!”小豹子恨不得把自己的心给挖开了,“你到底要怎么才能相信我?”

“我都说了,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诚心希望你们俩好!”张蜻蜓也有些急了,自己这么大公无私,掏心掏肺地替这傻豹子着想,他怎么就不知道领情呢?

“可我不要跟她好!”小豹子不仅不领情,反被她这通颠倒黑白的言论给憋得郁闷不已,开始倒打一耙,“你就实说吧,你其实就是不想做潘家的二少奶奶,不想做我媳妇,对不对?”

这回轮到张蜻蜓皱眉了,瘪了瘪嘴,似乎自己也就是这么个意思,“不过不是我不愿意,而是…”

“而是你心里压根就看不上我,对吧。”小豹子真的觉得心被伤到了,他长这么大,头一回这么喜欢一个女孩子,还是自己的媳妇,一片真心地想对她好,结果人家根本就不领情。

张蜻蜓急忙解释,“我不是看不上你,是觉得我自个儿配不上你!”

“你说谎。”小豹子愈加气恼了,“你若是觉得配不上我,那我看上你了,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你要是真的看上了我,那今晚咱们就圆房,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相公,这辈子都不会对不起你!”

张大姑娘很恼火,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明明是她想做好人,牺牲小我,成全这头小豹子,让他去找个称心如意,更配得上他的媳妇,从此海阔天空,比翼一起飞,结果这家伙完全不明白,你说他傻不傻的?

“你这人讲讲道理行不行?怎么三句话不离圆房?咱们现在是说正经…”

小豹子的蛮横劲上来了,“我就是这样不讲道理,你要跟我讲道理,咱们先圆了房再说!”

“你个小色狼,成天脑子里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呀!”张蜻蜓也有点急了,不觉骂将起来,“这要是圆了房,还有什么道理好讲?”

她这么一说,小豹子更觉得是她心虚了,“就是啊,所以才要圆房,免得你心里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我…我动了乱七八糟的心思?张蜻蜓瞠目结舌,睁大眼睛瞪着小豹子,半晌才说出话来,“喂,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讲我动什么心思了?你倒说来听听。”

说就说小豹子心里正憋着火呢,拉着她到书桌跟前,把那张画和扇子展开给她看,“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张蜻蜓现在虽然认得了几个字,但上面的东西还是看不懂的,“这不是二姐夫送的东西么?你怎么翻出来了?”

哼,小豹子醋意大发,“二姐夫,叫得这么亲热。”

张蜻蜓听着这语气不对,拉下脸来,“嗳,你说什么呢?他不是二姐夫,难道还是三姐夫不成?”

“你看你看。”小豹子听她顺口说个三姐夫,心中更酸,“你就一门心思盼着他做章府三女婿对么?”

“你胡说什么呢!”张蜻蜓气得不轻,“这二下面不就是三么?难不成还非得跳过去接四接五不成?”

张蜻蜓气过之后,却是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怪不得你今儿这么大的一股邪火,肯是听哪个嚼舌根子,说起我从前和他议过亲事吧?”

“难道不是么?”小豹子下巴一扬,酸溜溜的模样活像醋汁子里拧出来的。

张蜻蜓见他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好哇,你个潘云豹,原来是存着这么个心思,那我还真个就告诉你了,我们确实议过亲,怎么样?他从前就是看上我了,怎么样?本姑娘花容月貌,呐个…多才多艺,喜欢的人多了去了,你待怎样?”

张大姑娘生平最恨被人冤枉,这头可恶的小豹子竟然敢冤枉她,那她可就不客气了。我让你吃醋,她心中怒意横生,两手叉腰,拿出吵架的架式,誓要把他气破肚皮。

“你还敢说?”小豹子火大了,“你还跟多少人家议过亲?还有哪些人喜欢你?那个什么沈大海,是不是也是其中一个?”

“当然啊!”张蜻蜓两手一摊,挑眉冷笑着胡吹海吹,“难道就许你喜欢我,就不许旁人喜欢我的?议过亲的也海了去了,最后要不是母亲大人从中作梗,你以为我会看上你?别做梦了!”

原来如此果真如此,小豹子又急又气,脑子一热,拖着她就往床上去,咬牙切齿,“我让你看不上我,让你心底记着别人!”

“嗳嗳嗳,你要干嘛?”张蜻蜓怒了,拼命挣扎起来,奈何力气太小,还是给小豹子推到了床上。

小豹子义正辞严,理直气壮,“我要圆房!”

张蜻蜓一惊,随即大怒,“好你个潘云豹,居然学会霸王硬上弓了?本姑娘可不是好惹的。”

两人当即,在床上扭打成团。

潘云豹虽是想动粗,可毕竟面对着自己媳妇,舍不得下重手,只是抓着她的两只玉腕,归到一处,就开始撕扯她的衣裳。

哎唷,张蜻蜓一见这臭小子动真格的了,当下狠劲也冒下来了,手被抓着动不了,她还有腿的不是?

当下屈起膝盖,对着小豹子的裤裆处,用力顶撞。

“啊啊!”小豹子惨叫一声,逼奸未遂,欲淫不成,反伤着命根子,痛得吱哇乱叫。

张大姑娘再度抬起纤纤玉足,“你给我下去吧。”

用力一踹,很没有风度地把已经负伤的小色狼咕咚一声踢下了床。然后高声喊叫,“来人呀,奶娘,奶娘快过来。”

最近兵书念得多,张蜻蜓也学了几招破敌之计,知道打蛇要打死,千万别给敌军反扑的机会,所以迅速叫来援兵,“把二少爷送回书房去。”

小豹子还是很讲形象的,见外人来了,就算再痛也不好意思捂住那儿了,咬牙忍疼,从地上爬了起来,指着媳妇,恨得牙根都痒痒,“你…算你有种。”

那当然张大姑娘别的没有,就是带种。

伤兵败将逃回老窝,独自揉着伤处,心中越想越气。下手这么狠,肯定是那女人有外心,这日子不过了。

得胜将军稳守阵营,独自托着香腮,心中越想越气。不识好人心,连她这么心地善良的人都误会,这日子不过了。

周奶娘得觑着空,想进来劝几句,今天的事,连她也看出来肯定有误会了。那个兰心,包括立夏,通通有嫌疑。

可张蜻蜓实在没心情理她,“奶娘,您让我静会儿吧。”

周奶娘无奈叹息,心想让她静一静也好,等明儿早上彼此都消了气,她再来劝和,说不定效果要更好些。

可是第二日天一亮,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不等这对小夫妻和好,又有人上门来踢馆了。

今儿来的比较斯文,比较苦情,不是拿着鞭子闯进来的,而是看门的家丁层层报进来的,“回二少奶奶,大清早门口就有个姑娘跪在那儿哭,咱们问什么,她也不肯说,让她走,她也不肯,只说要见您。”

废话张蜻蜓听着肚子里就窝起了火,既然扮哑巴,还说要见我干嘛?嘿嘿冷笑,“她要愿意跪,就让她在那儿跪着,我还得吃饭呢!”

抓起一只小肉包,用力地咬了一口,再忿忿地瞪了小豹子一眼,那眼神明明白白就在说,她很想咬一口他身上的肉。

潘云豹心里也有气未平,难道就你会吃,我不会吃?

大马金刀在媳妇面前坐下,一样抓了小肉包,用力地咬上比她还大的一口,忿忿地回瞪了一眼过去,阴阳怪气地道:“不就是跪着个人么?有什么稀奇的?说不好某些人太招人喜欢了,男女通杀,在哪儿欠下的风流债吧?”

“是啊,人受欢迎就是没办法,妒忌也没用!”张蜻蜓针锋相对,举筷欲夹一块酸萝卜,喝粥。

潘云豹听得火大,趁其不备,抢先下筷,把张蜻蜓看中的那块酸萝卜抢到自己嘴里,得意洋洋,“咱是没办法妒忌啊,所以就不吭声,多吃点东西就完了。”

张蜻蜓甩过去两把眼刀,斜睨着他,“有些人是该多吃点,反正一肚子醋水了,再加点酸也无所谓。总不是肚子也没多少货色,也不怕丢了东西!”

两边丫头婆子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吱声,这二位,敢情经过一夜也没和好,这又掐上了。

倒是那来传话的小丫头很是为难,纠结了半晌才劝了句,“这…这不太好吧?大清早地堵在咱家门口,让人瞧见该怎么说呢?”

张蜻蜓一听这话倒是冷笑起来,“有谁一大清早的吃饱了没事,上咱们家门口来?”

大户人家的宅邸,多半都占着半条街,这潘府更不知是前朝哪位王府留下的,一条胡同进来百来步只有他们一家,还是个死胡同,哪里有路人经过?这丫头这么说,只怕门口那姑娘多半是有些来历的。

张蜻蜓越发不管,只吩咐丫头,“去把那账本拿来,年也过得差不多了,一会儿吃完了,我还得好好对对账呢!”

来传话的丫头一听这话,脸色极是难看,瞅瞅潘云豹,到底不敢多言,先退下了,却是立即转身去了上房。

小谢夫人闻言气得叭地一拍桌子,“好,你不动是不是?那我就逼着你不得不动,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第155章 写休书吧

正在张蜻蜓与潘云豹各自施展筷子神功,你争我夺,热烈抢夺着桌上的包子点心之际,小谢夫人亲自带着人进来了。

见此情景,不由得心中怒气更炽,“你们慢慢吃,吃完了,咱们再说正经事。”

她故意说着反话,在厅中一旁,自坐下了。

张蜻蜓是挺想再吃下去的,不为别的,输人不能输阵就算肚子已经填满了,也不能让那头小豹子好过。

可是既然有人打断了,她也乐得顺水推舟停下筷子,吩咐左右,“来人呀,没看见夫人来了么?快把这些撤下去,上茶。”

丫鬟婆子们瞧见二少爷一脸的憋屈,想笑不敢笑。

现在二少夫人自己过日子了,院子可见不得一点浪费。也没那习惯说是把自己吃剩下的东西赏人,每天给他二位端上来的饭,都是刚好够二位吃的。今儿给二少奶奶抢去了不少,剩下的又不给二少爷吃了,摆明就是要饿他肚子了。

瞧这日子过得,啧啧,真是让人没法说。

还是周奶娘心地好,私下让丫鬟把撤下来的东西全送到二少爷书房里去,回头热热,要是饿了,也能垫补着些。

这边小豹子没吃饱,心里正没好气,可抬头一瞧继母身后跟着的那位姑娘,吓饱了,“你…娇蕊,你怎么来了?”

娇蕊心里那个气啊,她昨儿打发榴莲过来,向小谢夫人求援,结果小谢夫人就曲里拐弯给她出了这么一条苦肉计,让她一早上来潘府门前跪着闹事。

满以为一来了,就定能顺藤摸瓜地把事情闹将下去,没想到根本就没人搭理,她在外头天寒地冻地跪着,人家在屋子里热火朝天地吃着,害她吹了那么半天的冷风,要不是小谢夫人出手,还不知要跪到什么时候。

因为今儿要演苦情戏,她自然不能穿得太暖,披着大氅,带着手炉地过来,就穿了件家常旧衣,冻得她着实够呛,身子都木了半边。

现在潘云豹问起,自然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也做不出梨花带雨的可怜状,只能僵硬着脸,青紫着唇,由着那北风吹出来的清鼻涕不受控制地一个劲儿地吸溜着,发出难听的声音。

娇蕊恨死了自己现在这个狼狈样儿,却更恨让她落到这步田地的张蜻蜓,可人在屋檐下,却不得不低头,往地下一跪,抖着嗓子扮委屈,“贱妾…贱妾不是有意来冒犯的。”

小谢夫人四平八稳坐在那儿,斜睨了张蜻蜓一眼,却是对潘云豹发话了,“云豹,你从前再怎么胡来,娘也没有怪过你。可是这大过年的,别说是娇蕊了,就是一个陌生人跪在咱们家门口,你也不能坐视不理的不是?起码得把人叫进来问个长短才是,怎么能就为了吃个早饭,把人甩在门口,就算是没有外人经过,让下人们瞧见,得怎么想你这个做主子的?”

她睃了张蜻蜓一眼,自以为训完了儿子,就能理直气壮地教训她了,“云豹媳妇,这也不是我这个做婆婆的一大清早地过来说你。你好歹也是大家子的姑娘,怎么能由着你的相公胡来?人说妻贤才夫祸少,你怎么都不劝着的?”

张蜻蜓刚拿了热帕子擦了手脸,闻言心中冷笑,把帕子一扔,过来给小谢夫人行了个礼,阴阳怪气地道:“婆婆教训得是不过呢,起初丫头来传话的时候,说的是这位姑娘要来找我,可不是来找相公的,所以相公并没有胡来,我也犯不着劝。”

小谢夫人一哽,小豹子听得心下却很是欢喜,到底媳妇还是向着自己,看,这不是帮自己说话了么?

可惜,他高兴得太早了。

小谢夫人当即就问:“既然是来找你的,你为什么不见?”

张蜻蜓理所当然地答,“因为相公吃醋了呗,说我太招人喜欢,男女通吃,一大早都有人找上门来,他不高兴了。”

小豹子一听,脸憋得通红,小谢夫人一张脸却是快青了,啪地把桌子一拍,“胡闹,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我没说假话呀!”张大姑娘很是无辜的两手一摊,“不信你问相公自己,还有旁边的丫头们,你们别怕,跟夫人说实话!”

小豹子头快埋到地下去了,而两边的丫头们有些实在憋不住,已经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小谢夫人火冒三丈,提高嗓门,厉声责问:“真是胡闹,就算如此,那你也不能把人扔在门口不闻不问啊!”

“我为什么要理她?”张蜻蜓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还没撒出来,既然小谢夫人你要闹,她就奉陪到底了。

她盯着娇蕊,嘿嘿冷笑,“这个丫头我又不认得,门上只说有人找我,她又不肯报上姓名,媳妇为什么要见?说起来,我好歹也是潘府的二少奶奶,若是随便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说要见我,我都得见,那我成什么人了?”

小谢夫人倒吸一口凉气,倒忘了这丫头好一张利嘴了,给她抓着这个把柄,恐怕后面的话就不太好说了。

娇蕊恨得几乎咬碎满口银牙,却不得不给张蜻蜓磕了个头,捏细了嗓子,凄凄惨惨地道:“不是贱妾有意隐瞒,实在是没有得到二少奶奶的允许之前,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才没有报上名姓,还请二少奶奶见谅。”

小谢夫人缓过面子,立即帮腔,“那你有什么事,就赶紧对二少奶奶说!”最好一针见血,气死张蜻蜓。

可是娇蕊刚想张口,却给张蜻蜓打断了,不屑地瞟了跪在地上的娇蕊一眼,“婆婆,这么一个女人,不管她是什么来历,可明知大过年的,居然跑到咱家门口来跪着,这是什么意思?是想让旁人看见,误会我们府上么?对她这样的女人,想来所说的也没有好话,媳妇年轻,没经过什么事,既不敢听,也不想听。婆婆要是好心,愿意管这档子闲事,您就带回去慢慢地听吧。”

小谢夫人怄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生生把自己憋死,她这话什么意思?不是说自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么?

那娇蕊更是气得全身都开始发抖了,好厉害的女人,以不变应万变,要是自己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那还来闹个什么事?

当下她也不管不顾了,从地下往前爬了几步,到得潘云豹的面前,简明扼要道出来意,“二少爷,贱妾已经有了您的骨肉,还请您作主。”

什么?潘云豹吓傻了,几乎是本能地弹跳开来,“怎…怎么可能?”

别说他吓着了,就是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也吓得不轻。尤其是周奶娘,脸上一点血色也无,手都开始哆嗦了。若是如此,她的姑娘,她的姑娘该怎么办?

此时的娇蕊,半点也没有潘云豹从前认得的那个爽朗体贴的女孩身影,揉着红鼻子,哭哭啼啼,“这是真的,妾身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就是上回您到我那儿喝醉的那一回有的,若是没有这事,妾身就是在外头没名没份地住一辈子都无话可说。可是现在妾身腹中多了这块肉,好歹也得给他个名分二少爷,若是您不要了,那我…那妾身就唯有一死了!”

小豹子给她一路逼着,退无可退,一屁股跌坐在椅上,面如白纸,元神出窍,喃喃自语,“怎么…怎么会这样?”

小谢夫人松了一大口气,却是故作讶异,“什么?竟然有此事?娇蕊,这种事情你可不能胡说!”

“我真的没有胡说!”娇蕊以帕掩面,边擤鼻涕边作哭腔,“夫人若是不信,尽可以去问我们胡同口的吴大夫,是他把了脉,说我有了身孕的。”

小谢夫人顺水推舟,面作难色,“若是如此,好歹也是我们潘家的庶子,怎么也不能流落在外。可是老爷素来又是最讨厌纳妾讨小的,这可怎么办呢?”

她说着话,眼神却往旁边一瞟,却见张蜻蜓端起一杯热茶,慢悠悠地送到嘴边,微抿了一口,似是觉得味道不错,喝得十分惬意。

这丫头…怎么能如此的气定神闲?小谢夫人不信果断把皮球踢给她,“云豹媳妇,这个丫头是你相公一直养在外头的,也有好几年了,人倒还老实,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也算是你房中的事,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张蜻蜓端着茶杯,纹丝不动,皱眉故作苦恼,“是呀,这是得想个办法。怎么办呢?若是让公公知道了,一定非常生气。嗯…”

她低头沉吟一时,问小谢夫人,“婆婆,这女人是相公买下的么?”

小谢夫人怔了怔,不明白她怎么这么问:“是云豹替她赎的身,她从前虽是风尘中人,却没有接过客,还是个雏。”

张蜻蜓忽地追问:“那她的卖身契在哪儿?”

小谢夫人一噎,这个媳妇当真好生犀利,当年替娇蕊赎身之后,她的卖身契一直扣在小谢夫人手里。她既然花钱养了这条大鱼,当然要有些把柄能拿捏得住她一辈子,所以这些东西,她一直不曾示人。

可是为了把事情推脱出去,对外一直说是潘云豹买的人,连卖身契上立字据的,确实也是潘云豹的名字。

这事一直是潘二少爷主要的“光辉”事迹,小谢夫人也是一直说的,方才也就这么讲了。可现在给张蜻蜓这么一问,她立即想到,既然是潘云豹买的人,张蜻蜓现在作为他的妻子,当然有绝对的处置权。

可是自己现也不好改口,只得道:“那卖身契好像是给人收起来了吧,时隔多年,也不知还找不找得到。”

“没关系!”张蜻蜓见钱眼开,是个财迷,“只要是相公买下的人,当时必有见证,纵是丢了也不怕的。不过还请婆婆回头找找,要是找着的话,就交给媳妇吧。还有她屋子里的人,也是相公一并买下的吧?那些东西,还有人,回头我找个人去点点。正是用钱用人的时候,多一个人也好,也好!”

小谢夫人听她这意思,似乎是要接人进门了,心下不免得意。暗自想着,娇蕊的卖身契绝不能给她,就是给她,也非逼着她拿钱出来赎不可,嘴上却赞,“难得媳妇你这么通情达理,只是老爷那儿,恐怕还得想想办法才是。”

张蜻蜓却是不答,只瞅了瞅跪在地上的娇蕊,又瞧了瞧吓得呆若木鸡的相公,忽地嘿嘿笑了起来,笑得一屋子人毛骨悚然。

小豹子惨白着脸看着媳妇,欲哭无泪,“媳妇…媳妇我…”

现在的他,真真是悔断了肠子,要是上天能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杀了他,那天也不会去找这娇蕊。

他以为,烧了那件褂子就没事了,结果…结果却搞出了人命,呜呜,小豹子真的好想哭。

张蜻蜓却笑得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相公,你怕什么?不就是搞大了人家肚子?又不是什么良家妇女,还是你自个儿买回来的丫头,睡了也就睡了。”

潘云豹使劲摇头,“我不要…我不要她!”

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媳妇笑得很可怕,她的笑里好像藏着什么天大的阴谋。就好像小时候做错了事,如果家长非常生气地写在脸上,暴打一顿,那过去也就过去了。可是这种明知道自己犯了错,还笑得这么轻松,笑得这么诡异的,就肯定有问题,有大问题。

“媳妇儿,我…”小豹子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冲到她的面前,摇着她的胳膊,语无伦次重复,“我只喜欢你,只喜欢你的,你相信我,你能相信我么?”

张蜻蜓伸手拍拍他的手,笑容不变,轻描淡写地道:“既然你不要,那就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把她卖出去也就完了!”

“二少爷。”娇蕊急了,上前去拉他的衣摆,“我没有想要破坏您和二少奶奶的夫妻感情,只求给我和孩子一个名分和容身之所,求二少爷和二少奶奶成全!”

小谢夫人也变了颜色,她就说,这个媳妇连猪都敢杀,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放娇蕊过关?原来打的却是这个主意,她当即拿出当家主母的款儿,“不行,到底也是潘家的血脉,怎么能说打就打?”

张蜻蜓冷哼,到底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她的态度也强硬起来,“婆婆,您这话媳妇可不能同意,这个女人又不是什么高贵人物,不过是个买进来的粉头,相公也不过是偶尔的酒后乱性,让她得了一胎,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有什么好要紧的?难道您认为,媳妇往后就不能生?就算是我不能生,也要给相公纳个出身清白的贵妾才行,跟这个女人,也不知哪儿怀上的野种,要了作甚?”

这话说得可真够恶毒,娇蕊当下白了脸,尖锐咆哮,“二少奶奶,您可不能这么血口喷人,娇蕊因家贫才沦落风尘,可是一直洁身自好,守身如玉,跟着二少爷的时候,也是清清白白的,并不曾做出半点苟且之事!”

张蜻蜓一语戳破她的虚伪,“你要是当真守身如玉,怎么会在相公酒醉之时跟他行下苟且之事?那时我已经进了门,你既然跟他做出这等事来,怎么不先来报我?就算你从前在青楼是逼不得已,可早就是潘府的奴才了,既然是下人,就更该好好学着本分,可我进门这么久,你有来拜见过我么?你的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子?”

娇蕊无语,转头去寻潘云豹,“二少爷,您说啊,说我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您的?要是您也不承认,那我…我只好一头撞死在您面前了!”

她作势要去撞墙,小豹子吓得手一伸,却是给张蜻蜓拉住,冷冷讥诮着,“你去啊,记得用力点,可别撞不死,反把墙给污了!”

娇蕊哪里舍得死?就盼着有个人能给拦着,可是现在给张蜻蜓这么一激,弄得她进退两难,比死还难受。

小谢夫人闻言不悦,出言解了围,“媳妇,你这是怎么回事?就算是她有身孕,你心情不好,也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啊,这心肠未免也太恶毒了吧?”

张蜻蜓嗤笑,“婆婆,今儿这事我是越闹越糊涂了。这个女人来了,我不见,您却带着进来了。进来之后,您说是相公买的人,交我处置。我一没打她,二没杀她,只不过是怕惹公公生气,也让人笑话相公跟个下贱女人有瓜葛,坏了府上名声,所以做出如此处置,可您又不满意。既然媳妇做什么,您都不满意,还要媳妇处置个什么?不如婆婆您自个儿把事情包办到底了,也省得费这许多工夫。”

“你…”小谢夫人给堵得半天说不上话来,“好好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这个做婆婆的,今儿就管上这桩闲事了!”

她怨毒地盯着张蜻蜓,“虽说老爷是同意了让你自己管你院子里的事,可是咱们毕竟还没有分家,就是分了家,也没说我这个做婆婆的,就不能管你们的事,娇蕊现在有了云豹的身孕,就是潘家的人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将她收房,你还得保证,让她平安产下孩子。”

“对不起,我做不到!”张蜻蜓两手交叉抱于胸前,泼辣本性尽显无疑,“我可没有跟这种女人共用一个相公的习惯,婆婆要是一定让她进门,那好,我走!”

什么?所有人都惊呆了,张蜻蜓这个话可相当严重了。为了不让这个妾室进门,难道她宁愿被休弃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