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月荷微笑着把信看过还给她,“军营起得早,诸事哪里比得上家里自在?从前听相公说,那么大一间屋子也就一小盏灯,只照得清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洗脸梳头都是半摸着黑,穿错鞋那是时有发生的事,可不是小叔一人才会犯的错。他自小就没离开过家,这在军营里,估计很得吃些苦头了。”

张蜻蜓这么一听,又觉得小豹子怪可怜的。打小在蜜罐里泡大的,这回可吃到苦头了,不过心疼归心疼,她可绝不手软,“让那小子吃些苦是好事,免得成天这么不懂事,这回挨打,也是活该给他个教训。”

卢月荷深有同感,“你能这么明白事理,我也就放心了。”

张大姑娘本质上就不宜被夸赞,给点颜料她就能开起染坊,顿时自吹自擂起来,逗得卢月荷笑得不行,揪着她去识字读书,才算消停。

等张蜻蜓告辞回房,碧落迎上前来。她现在给提到贴身大丫鬟的位置,晚上也要轮班值宿。她倒是愿意天天来的,只是张蜻蜓不同意。一个有家室的妇人,天天不回家,迟早出问题。不过话说回来,这丫头成亲也有些日子了,怎么肚子一直没动静?

碧落见张蜻蜓心情不错地回来,还把潘云豹的家书慎而重之地锁进箱子里,在服侍她卸妆歇下时,讨好地道:“二爷没事了吧?都是一家子,上房那边听说咱们二爷挨了打,居然还幸灾乐祸,真是太过分了,便是长辈,也没个这样的啊?”

张蜻蜓闻言一动,从镜子里瞅着她的神情,面上只淡淡的,“这么丢脸的事,给人笑话也是没法子的事。”

“话可不能这么说!”碧落一副义愤填膺,要打抱不平的架式,“奴婢虽然不懂事,但总也知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咱们二爷没落着好,难道他们脸上就有光了么?”

张蜻蜓嘿嘿一笑,“你倒挺懂道理的啊!”

碧落一怔,见她不接这话茬,忙改口奉承道:“那也是姑娘从前教得好。”

张蜻蜓故意叹气,“只可惜,我现在也教不了你什么了,从前学的东西全都忘光了。”

碧落试探着道:“说来也有些天没瞧见姑娘练字儿了,是都想起来了么?”

“哪儿呀,学得我脑仁都疼,早不学了。”张蜻蜓信口胡说,也不怕她不信。她自头一日跟潘云豹习字以来,一直都没让外人伺候,写的字儿放个几天也全都烧了。现在跟卢月荷读书,也只在她那儿现学现卖,做完就回来,除了绿枝,连周奶娘都不晓得。

碧落听了,反而好言相劝,“那姑娘还是应该学学的,总是有些好处。”

“算了吧。”张蜻蜓很是意兴阑珊,边打着哈欠边往床边走,“我又不去考状元,只要能看得懂账本,会赚钱就够了。”

碧落干笑了笑,“姑娘从前可不是这么懂经济的,这成了亲,还真是不一样了。”

“那有什么法子?一当家方知油盐贵,我能把这个管好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其他?”张蜻蜓似乎不太想说话了,掀被进去,那床铺里头已经用汤婆子温过了,到处都热乎乎的。惬意地把自己裹进松软的被子里,张蜻蜓闻到了阳光的味道:“被子今儿晒过么?”

“啊…是!”碧落有些出神,反应过来忙应下了,“今儿见着太阳好,就给姑娘晒了晒。”

“做得很好。”张蜻蜓心里知道,这肯定不是碧落的功劳,收拾床铺可不是大丫鬟的活计,碧落如此拿捏身分,绝不会想到去干这个。不过她没有点破,反而赞道:“有你在身边,真是比她们强多了!”

碧落赔笑着将帐帘放下,“服侍姑娘,本就是奴婢的本分。”

张蜻蜓嗯了一声,阖目转身,安睡去了。

碧落给她把被角掖好,收拾妥当,方吹了灯到外间歇下。心下却在狐疑,姑娘是真的不识字了么?那可是个绝佳的可利用的弱点,但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看来,得什么时机试探试探才行。

张蜻蜓躺下了,却没有睡着,她也在琢磨,这个碧落到底想搞什么鬼?不过屋子里还有个彩霞,正好给个机会,让那丫头显露下本事。要是她罩不住,张蜻蜓也不甚担心,不过一个已经成亲的丫头,还能翻得起多大的浪?

说实在的,张大姑娘挺烦内宅这些争斗。有这工夫,怎么就不能琢磨着多挣几个钱,把日子踏踏实实地过得更好呢?成天一个二个老是想着天上掉元宝,恨不得个个都翻身做主子,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可若是有人一定要斗,她坚决奉陪到底。

翻了个身,张大姑娘往热被窝里蹭得更深,暖洋洋,软绵绵的,真舒服啊。忽地想起小豹子,说军营里被薄床硬,吃不好睡不暖,还得半夜起来顶着寒风巡夜之事。啧啧,可怜的家伙。张蜻蜓一面很有爱心的同情着,一面很没有良心地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接下来,几日无话,平平常常如流水般过去。

只这日祝心辰做成了一套新的骑马装,配了一套非常漂亮的鞍鞬等物,打发人给“姐姐”送了来。东西都是好东西,只这丫头心眼忒坏了,明知道张蜻蜓是一匹黑马,她还特特地做了套全黑的骑马装送来。那马鞍马鞭又选的是白色,单看没什么,合在一起就特别扎眼了。

那丫头居然有脸,还美其名曰让人带话过来,“姑娘说,这跟您的马正好就登对上了。还说过几日便是花朝节了,要是天气好,要请您和谢小姐一道骑马郊游去。”

哼,那是登对啊,又是黑马,又是黑人,张蜻蜓已经可以想见,自己要是穿上这个,再骑上那个,整个就跟朵乌云似的就飘过来了。张大姑娘很是不忿,东西收下了就悻悻地磨着牙扔在一旁了。

等到陆真进来瞧见,好奇地上前细看,不觉惊叹,“呀,这么好的料子,是谁送你的?”

张蜻蜓还以为她故意寒碜自己,“您就别拿我寻开心了,啥好料子啊?没瞧见这黑乎乎的一团么?哪有送人这个的?”

陆真瞧她是真的不识货,很是鄙夷,“亏你还是侯府的媳妇,一点子见识都没有,二回出去,可别让人笑掉大牙过来。”

她招手让张蜻蜓来到院中,将那身黑衣在阳光下抖开,异象顿时出现了,就见原本的漆黑如墨的衣裳上,竟然透出艳丽的红,阳光越大,就越显得殷红如血,极是漂亮。

哎哟,这还真稀奇,张蜻蜓翻开衣里细看,就见这布料甚是特殊,表面上是黑色,但反面织出来的却是猩红,还隐隐闪着一层银光,很是华贵。

陆真告诉她,“这料子名叫‘透心锦’,全天下只有苏州织造的御织局才有这个工艺。只分两色,一色叫透心黄,这黄之中又分两种,一种透出来的明黄如金,是皇上专用,余者杏黄,是诸位殿下千岁才能穿着。再一色叫透心红,就是你身上这个了。就是宫中后妃们,皇亲国戚们也是偶然才有这个赏赐的。因为这个布料织就非常不易,产量极少。要织成一套像样的衣料,至少得费上一二年的工夫。祝小姐拿来送你这没眼光的家伙,可真是暴殄天物,对牛弹琴了!”

张蜻蜓有些将信将疑,“那丫头能对我这么好?少泉你瞧瞧,这料子你见过么?”

董少泉听陆真说得稀罕,早走过来瞧稀奇了,啧啧称赞,“这么好的料子,竟连我听也没听说过。”

陆真轻声嗤笑,“你们才几岁,能有多大见识?像这种料子,全是上贡的。根本就不在民间流通,就是一般的官宦人家,也未必以能见着一回。”

张蜻蜓听着不对,当即追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真微一挑眉,学着她平时的无赖样,“我干嘛告诉你?”

张蜻蜓一哽,董少泉呵呵直笑,“既是这么好的东西,姐姐你快收起来吧。你们既然要去踏青,那可得把我带上,否则又不知你要把容容拐哪儿去了。”

这话题就此揭过,只是张蜻蜓犹自惦念着,过后私下问董少泉,“你不觉得陆姨有些见识太厉害了么?怎么不让我问下去?”

董少泉嗔她一眼,“那姐姐你会杀猪,我们问过了么?”

张蜻蜓又是一哽,都这么会说话,让她怎么说?

董少泉明显比她看得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是人生最高境界,姐姐你瞎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得!张蜻蜓收拾了她的透心红,该干嘛干嘛去了。

可是真就不想了吗?还是想的。张蜻蜓估摸着,陆真从前应该是在哪个富贵人家待过,还不是一般人家。只是后来人家败落了,她才流落的民间。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呢?张蜻蜓正在这儿胡思乱想瞎琢磨着,却有个年轻人来访。

“请问您是潘家的二少奶奶么?是虞珠姑娘让我来找您的。”面前的年轻男子,长相并不十分出色,只能说五官端正,面相忠厚。为人也很是老实,刚一开口脸都红了。

虞珠怎么认识这样的人?张蜻蜓有些奇怪,不过还是请他坐下,“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男子局促不安地坐下,做了个自我介绍,“小的姓乐,名叫小乙,是个瓦匠。因二三年前,有一回去杏花春修补房子,认得了虞珠姑娘。蒙她不弃,愿意托付终身于我。现虞珠姑娘的钱财给人拐了,日子过得很是不好。那老鸨说,只要我三日之内拿得出五百两银子,就容我替虞珠姑娘赎身。可怜小人家贫,通身不过三五两纹银。只虞珠姑娘说她曾与二少奶奶有一面之缘,知道您是个热心助人的大善人,让我来借纹银五百两。日后我们做牛做马,也必感激少奶奶的大恩大德。”

张蜻蜓听得一愣,借钱?虞珠自己不是挺有钱么?不过略一思忖,张蜻蜓便能明白虞珠的一番用意了。

虞珠是一个在风尘之中打过不知多少滚的女子,定比常人更加的能看透人心。这个乐小乙现在看起来是很老实本分的一个人,可若是贸贸然把全部的家底都拿出来,只怕这贫贱之交就会变了味。倒莫若慢慢地拿出钱财,一点点地改善家计,不管未来如何,她自己都还可留有一份余地。不至于弄得最后人财两空,晚景凄凉。

张蜻蜓想明白过后,当即就惺惺作态,很是感慨了一番,才勉强答应。

那乐小乙喜不自胜,急忙磕头道谢,约好三日后上门取银,这才放心离去。

回头张蜻蜓把事情跟大嫂一说,卢月荷想了想,“虞珠姑娘的东西还封着,从我这儿先支五百两,你拿去给她使吧,有什么回头再说。”

“不必了。”张蜻蜓现在生意日好,说起话来很是财大气粗,“这钱我先垫上,嫂子你那钱留着吃好喝好,养好侄儿就行了。”

贫嘴卢月荷白她一眼,由她折腾去了。

三日之后,张蜻蜓如约给了乐小乙五百两银子,怕老鸨反悔,还特意嘱咐他带几个亲友去助阵。

这个虞珠也有想到,乐小乙是个孤儿,由远房叔叔养大,家中除了叔侄俩,再无旁人,但幸好还有几个交好的工匠,都是干力气活的穷哥们,人多走在一起,也算小有架式。白花花的真金白银捧到老鸨跟前,可让她吃惊不小。

前些天,老鸨终于找着人打听张蜻蜓给她那张地契的地方了,这才发现,着实是上了个天大的当。

原来张蜻蜓给她的地契确是真的,却是官府给当地富户摊派治河费用时的一纸契约。卢氏是名门望族,这种差使少不了。卢月荷小时候在家见着这东西,觉得好玩,就夹在书里做书签,出嫁的时候,一个没留神就连书一起带到婆家来了,没想到这回却是派上了大用场。

那地契上注明的地方,就是某条河流旁边的滩涂之地,地方是够大的,可是完全没有用。冬天水退了就会露出来,夏天水一涨,淹得乱七八糟的,你就是想围个网,种些莲藕养些鱼都不可能。除非沧海桑田,人间巨变,河流自己改道,否则百八十年内,想来这就是废纸一张。

这可把老鸨给气坏了可得知实情后又没脸出去跟人说,只得变着法儿地折腾虞珠,动辄呵斥,虞珠心知其意,也是每日委委屈屈做小伏低。

这乐小乙人虽穷,但心地真不错,从前虞珠风光的时候,他待人真诚尊重,不拿她当下贱人看,也没想在她手上讨些什么好处。现在虞珠落了难,他更是细心呵护,只恨自己没本事,帮不了什么。

虞珠经此考验,最终决定委身下嫁。在风尘中寻寻觅觅这么多年,可不就是要寻一个能知疼着势的男人过日子么?

于是她就在老鸨面前演了一出戏,故意让乐小乙带了人证去问那老鸨如何赎她。老鸨根本就没把乐小乙放在眼里,当下就说,只要五百两银子,就让他赎人。

现在乐小乙把银子拿来了,老鸨却又想反悔了。虞珠可是她的摇钱树,起码还有两三年的好光景,若是放了她,岂不损失更大?

只是虞珠也邀了行中交好的姐妹们一起来作见证,见她不允,便要死要活地闹。当中就有那能言善道的劝这老鸨,“女孩儿大了,总是留不住的。若是逼得她性子起来,真闹出人命,反倒不美。不若稳稳地拿这一注钱财,再讨几个小的,何愁来日不继?”

老鸨左思右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再看乐小乙带来的人,虽然这些粗汉子都不怎么会说话,但人家的道理并不错,毕竟是自己失言在先,也怨不得人家认这个死理。当下便自认倒霉,写下文契。一手收银,一手交还了卖身契。

只是老鸨狠心,既要出门,房中一草一木都不许动,还逼着虞珠将身上钗环珠钏也除尽拨光,连身上的好衣好鞋也不许她穿走,另捡了一套破烂之极的旧衣旧破鞋给她换上。

乐小乙气不过,拼尽自己手上余钱,当即就去给虞珠买了一身布衣布鞋,虽不豪奢,却是干净整洁的。“咱们离了这火坑,往后就从新做人了。”

虞珠很是感动,她交好的姐妹也适时提出,“这既要从良,总要操办一番才像话。我们姐妹虽不是至亲家眷,也愿帮衬着略置薄酒,送她一回。”

这个乐小乙倒有准备,他早与叔叔议定,本就打算接人进门后,择个良辰吉日拜堂成亲的。像他们这样穷汉子,能娶个老婆就不错了,至于身家清白,倒不甚计较。现在既蒙这些姐妹们仗义,愿意收留虞珠暂住几日,静待出嫁,那是最好不过。

于是他回去安心准备了,虞珠就私下来寻张蜻蜓,谢过她的襄助之恩,并托张蜻蜓一事,“我这些衣裳物品往后肯定是用不上了,情愿折价,烦请少奶奶帮我出脱,换些银钱。”

张蜻蜓明白,带她去那小院清点了东西,让她自己先预估了价,她好发出商谈。虞珠那些箱笼里那些大毛衣裳和锦缎绣褥占了大半,约摸能值千余两。下剩的首饰珍玩约值二千余两,拢作一处,只两只小箱就全部装下了。

“至于这些东西,贱妾还有个不情之请。”虞珠未曾开口,张蜻蜓已然明了,“你放心,剩下的东西依旧放在这儿,你列个清单,咱们各执一份。什么时候要用,你再来寻我或是直接找福伯便是。”

虞珠真是感激不尽,她这么大笔银钱,让她放到哪儿去都担惊受怕,最好就莫过于依旧存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办什么都便利。

她虽是定下心来,要跟乐小乙好好过日子,可总也得防着一手,世间寻常夫妻也未必个个到白头,尤其像她这种出身,万一人老珠黄,再给人扫地出门,又身无傍物,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虞珠原以为还得费一番口舌向张蜻蜓解释,没想到这位少奶奶如此通达豁朗,反而赞她有谋略,做得对,心中非常感谢。

当张蜻蜓卖了那些衣裳布匹,估计很公道,比她预计还多出一二百的银子,她还了那五百两之后,转手又添些钱,买了几件精致首饰。一对最贵重的凤钗奉与她和未曾晤面的潘大少奶奶,还有上回来帮忙的几位小姐,也各有礼物赠送。

“虽是区区薄礼,不成敬意,但好歹全是我未曾经手过的,还算干净,请二少奶奶笑纳。”

张蜻蜓知她钱财来处不易,本待推辞,奈何虞珠心意极坚,只得收下。

而乐小乙那头,她只说是旧日交好的姐妹送了几件首饰添妆,卖得大头还了张蜻蜓,余下一二百两,以作日后生计。

乐小乙极赞应该,反而还主张要给张蜻蜓送份厚礼去,虞珠见他有财不贪,很是欢喜,推说这些薄礼,人家也看不上,不如等日后家计好了,再好好感谢一番。乐小乙想想也是,于是二人安下心来,慢慢地置房修舍,整顿家计,也是成就了一段佳话。

这边事情已了,转眼就入了二月,花朝将近。京中习俗,闺中青年女子无不相约,剪五色彩笺用红绳系于树枝之上,谓之“赏红”。

祝心辰瞧近来天气不错,提前一日打发了人来,约张蜻蜓她们次日外出踏青赏春。

第176章 踏青

祝心辰说要花朝之日出来游玩,张蜻蜓是没问题。

想了一想,打发人回家去请了章清莹,又让人去蒋府问四姨娘,可否愿意放蒋明淑出来。

上回蒋四姨娘在这儿,她因为生气小豹子的气,平白给人家长辈难堪,后来虞珠的东西脱手,蒋四姨娘倒是大人不计小人过,帮她办得妥妥当当,张蜻蜓虽是已经给四姨娘当面道了个歉,到底心里仍有些过不去。想借着这机会,跟她的女儿多多亲近,也是讨好卖乖之意。

蒋四姨娘心知其意,她极会做人,并不拘泥于这些小节。蒋家儿女众多,蒋守正对他们管束也不太严,只要不像上回蒋陌雪出那么大的丑,别的都好说。故此,花朝这一日,蒋家女孩儿也多有走亲方访友的。何况蒋明淑才这么点小,男女大防对她来说,也未免太早了些。出去玩玩,也没事的。

况且,蒋四姨娘深知自己儿子本就跟潘云豹交好,而从儿子带回来的信里,她也看得出儿子有意在军中发展,那就更要和潘家搞好关系,张蜻蜓上回也并不是有意冒犯她,只是话赶话地到了那儿,才有些一说,故此她上也没往心里去,但面上却是淡淡的,她老于世故,深谙要让张蜻蜓记得欠了自己一个情,这样往后才好更好相处。

于是张蜻蜓来一说,她就允了,只是问了下小女儿的意思,看她愿不愿意去跟那些姐姐们玩儿。大人们的事儿,小孩子不懂,但小孩子闹将起来,却是令大人们极其头痛的。所以,别看蒋明淑年纪尚小,倒是挺有发言权。要上哪儿,不上哪儿,都得问过这个小妮子才能作准。

不过这回,赶上小明淑心情不错,虽然对张蜻蜓印像不太深了,但听说有机会可以出来骑马,便很是欢喜,拍着小巴掌表示愿意。蒋四姨娘一笑,便吩咐下人准备着,让人给张蜻蜓回了个话。

见蒋四姨娘愿意把女儿交给自己带出去游玩,张蜻蜓就知道她是真的不生自己气了。林夫人也打发人来说,可以放章清莹出来,还特意给她也准备了一匹小马驹,带着一个马夫出来跟着。

既然大家都这么给面子,那张蜻蜓也得加紧做好准备。要带妹妹们出去玩,吃的喝的,路上乘车骑马,什么都得想得周到一些。卢月荷不能去玩儿,但可以给她做参谋。

这晚跟小谢夫人请安时说起,小谢夫人是无可无不可,只不咸不淡地嘱咐她一句小心从事便罢。

未料一向寡言少语的潘云霏忽地提起,“二嫂真是好兴致,不过这么好的天,出去转转也是不错的。”

卢月荷听出话里有话了,大方代张蜻蜓作答,“若是你们姐妹有兴致,不如一起跟着去走走?”

小谢夫人还未答话,潘云霏却已经应下了,“如此就多谢嫂嫂了。”

这丫头跟我出去干嘛?张蜻蜓不解,小谢夫人更加不解。不过话已经说到这儿了,她也不好反驳,只是推搪,“云霏你又不会骑马,跟去干什么?”

潘云霏淡然道:“就是不会才要学,再说二嫂也不会全程骑马吧?”

张蜻蜓一笑,“那是当然,像我四妹妹也不会,大半还得坐车的。”

“那就是了。”潘云霏道:“我就是骑马摔了,也不会怪二嫂的。娘,您也听到了,这可是我自个儿要去,与二嫂无干的。”

这话把小谢夫人噎得差点翻了个白眼,这死丫头倒好,胳膊肘净会往外拐还没出门,就给人撇清了。

潘云霜听说妹妹要去,也有点动心了,“那我能一起去么?我不骑马,坐车里就行。”

小谢夫人一个没搞定,又来一个,不觉冷笑,索性作个顺水人情,“那不如把云露也请上,免得说咱们这边出去玩,也不把她叫上。菀瑶,你想去么?”

叶菀瑶当即摇头,她才不去当那种老妈子。这事可累人得很,这么一帮子丫头出去,她要是去了,身为嫂嫂,就是负责人,万一要出点岔子,可全着落在她身上的。于是寻了个借口,“相公近来用功辛苦,媳妇倒想到庙里替他求个神许个愿,还望婆婆应允。”

小谢夫人一听,就明白她的意思了。花神不仅掌花掌姻缘,也掌管着人间生育孕嗣诸事。叶菀瑶打着去给潘云祺祈福的旗号,其实是自己想去求子了。这个份属应当,可比张蜻蜓她们这样漫无目的的四下游荡要好得多。

她想了一想,问自己的两个女儿,“你们是愿意跟你们二嫂去骑马,还是跟三嫂去拜神?”

虽是问话,但那意思还是很明白,不希望她们跟张蜻蜓走得太近的。潘云霜犹豫了一下,潘云霏却直言不讳,“我还是跟二嫂去骑马吧,都已经答应她了。”

张蜻蜓心里直翻白眼,你完全可以反悔,我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小谢夫人做出决断了,“那云霏你就跟着你二嫂去吧,云霜陪着你三嫂去进香。”

她又叫来了下人,去大房通知潘云露,让她明儿做好准备跟张蜻蜓去玩。再去跟大房的媳妇计腊梅也带了个话,说叶菀瑶要去庙里求神,问她去不去。

年轻媳妇,哪儿不爱走动的?何况是当家之人相邀,计腊梅当即允诺,欢欢喜喜地开始打点起明日要出门的衣裳首饰。

潘云露得知可以跟一班阔小姐们出去转悠,更是不得了,恨不得把满箱的绫罗绸缎都穿在身上,却又觉得一件都入不了眼。急得无法,只会抱怨爹娘,“早说要你们给我准备几件见得了人的新衣裳,就是抠门瞧瞧,我这明儿该怎么见人?”

潘于氏抬手就戳了她额头一记,气忿忿道:“老娘是让你光着脚还是露着腚了?满屋子的衣裳,怎么还叫没衣裳?你要觉得没衣裳穿,就不要去了,老实在家待着还不知省多少事呢!”

潘云露恨得直咬牙,到底还是挑了一身她自以为最好的衣裳出来。其实也就是过年做的新衣,符合她的一贯风格,俗艳。

在镜子前左照右照也不满意,可到底再也挑不出更好的了,只得胡乱又想心思这儿加个花,那儿系个丝带什么的,弄得越发的不堪入目。

可没曾想,忽地卢月荷的贴身丫头问雪拎着个大包袱来了,笑吟吟地瞧着潘云露这身乱七八糟的装扮,也没有露出鄙夷之意,只是打开包袱,抖出一身九成新的褂裙给她看,“这是我们大少奶奶从前置的,也没怎么穿,现在有了身孕,更是用不上了。想着姑娘明儿出去玩,可能还要骑马,恐怕来不及准备新装,这套衣服虽不是正经的骑装,但穿出去郊游却也是利落的。姑娘要是不嫌弃,就收下先应应急。有大小不合适的,略改一改就得了。”

潘云露一听,那可是喜不自胜。卢月荷的衣裳可都是好东西,不论是面料还是做工,都非她身上这些寻常货色可比拟,当下笑得跟朵花似的,“那就谢谢大嫂了。”

问雪一笑,“姑娘不必客气,我这儿还有一个配这衣裳的发髻,你若是喜欢,我先给您梳上,让你的丫头记着,明儿就这么给您装扮就好。”

那好啊,潘云露爱美心切,急忙换了卢月荷的新衣,让小丫头过来认真学习,问雪手巧,很快就给她挽了个利落发髻出来,就着她现有的首饰,取了一条金项链巧妙地盘在髻上,将那链坠置于额心,犹如花钿一般,很是别致。再取一对金耳环,一对金镯戴上,就足够明艳了。

潘云露很是满意,只是觉得不够华贵,“这会不会少了点?要不要再加根簪子,这边再戴两朵珠花?”

问雪笑着一一拿给她戴上,却道:“太多反而乱了。”

可潘云露自己却觉得挺好的呀,问雪见她犹豫,也不多说,就告辞回去了。计腊梅进来瞧了,很是羡慕,这跟着张蜻蜓去骑马还有衣裳送,她跟着叶菀瑶去拜神,会不会也有惊喜?

确实会有个不小的惊喜等着她,却不是实实在在的礼物,而是一个消息。

上房里,屏退了旁人的小谢夫人对着叶菀瑶交待,“知道明天该怎么说了么?”

“知道。”叶菀瑶心里暗道,这婆婆也真够毒的。

明明已经打听出来,上回张蜻蜓说的是实话,却还是想把潘家的女儿嫁给那个姓禇的痨病鬼,只不过,这回她舍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却想拿潘云露的终生幸福去博那一场富贵。

叶菀瑶心中虽是不屑,但她又有什么理由去戳穿真相?说白了,若是果真能有什么好处,肥了小谢夫人,也不会饿着她。至于责任,叶菀瑶就轻飘飘的全推到婆婆身上了。她为人媳妇,也是迫于无奈不是么?

打发问雪去给潘云露送衣裳了,卢月荷有几句话也要交待张蜻蜓,“不管你心里愿不愿意,可明儿你带她们出去了,她们就都是你的家人。云露俗气,云霏孤僻,她们要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你可得替她们多遮掩着些,可别让人家看了咱家的笑话。”

张蜻蜓知道,“这就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嘛,我会盯着她们俩的。只是云霏干嘛要跟我出去呢?她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讲啊?”

卢月荷抿着嘴儿一笑,“还挺聪明的嘛,你心里知道就完了,瞅着机会听她说说是什么事。不过我估摸着,八九不离她的终身大事。这个小姑跟云霜不一样,她跟婆婆是面和心不和,小时候在家很不受待见,难免性子孤僻一些。她要是当真开口求你,不管怎样,你都先应承下来,回来咱们再慢慢商议,可别让她觉得咱们不管她,以后再不肯开口了。”

张蜻蜓见她细心的面面俱到,不觉赞道:“大嫂,你真是体贴人。大哥娶了你,真是有福气。”

卢月荷没料到她忽然冒了这么一句出来,颇有些赧颜,“说什么呢?这正说正经的。”

“我这也很正经啊!”张蜻蜓一脸正色,故意逗她,“难道说大哥娶你就是不正经?那你舍得这么好夫婿?”

卢月荷耳根子都红了,白她一眼,“越说越没正经的了,你是不是非要引得我也来赞你?要说起来,上回不知是谁嚷着,要是知道了禇家的事情不说,会良心不安的。”

张蜻蜓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实话实说:“大嫂,我跟你不一样。我上回也就是那么一说,嘴皮子一动的工夫,可不会替她们想得这么细。这一点上,你确实做得比我好。不光比我好,比婆婆都好。”

卢月荷微嗔了她一眼,却是低下头去,半是抱怨半也是真心,“我以为我愿意操心么?我何尝不想象你似的,就这么袖手旁观?可是我跟你不一样,相公是咱们这一房的长子,我是他的妻子,往后这个家,不管婆婆愿不愿意,都是该由我们来当的。人常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就算我们做不到这么好,起码也得像个样子。你方才也知道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而我们,就得尽力让你们的路走得更加平坦、舒适。说句大不该的话,往后等你们都好了,且不说让我们与有荣焉,也能让我们少操许多心。说到底,这也是为了我们自己的长远计议。婆婆确实有些私心,有时候就考虑不到这么多,若是我们能出手的时候不出手,将来不仅是对她们个人不好,于我们整个家来说,也是一份拖累。那又何必呢?”

张蜻蜓还当前没有想过这么深远的道理,不觉一下子怔住了,思忖了好一会儿才道:“大嫂,你说得对,就算是我们不图她们的回报,也很该帮忙的,都是一家子的骨肉至亲,就算是一时有些不和,也不能看着她们往岔路上走而不管。否则,那跟个陌生人又有什么区别?”

卢月荷见她是真的明白了,不觉莞尔,却又轻叹,“可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落到我们这样的大家庭里,却很少有人能看得明白的。”

有时候,最基本的人伦亲情在利益诱惑的面前,却越发的经不起考验。这个与人读没读过圣贤书,受没受过教育毫无关系。它考验的,是人的本性,考验的是人在利益欲望前能否坚守得住最后一道道义的底线。

翌日一早,可喜是个大晴天。

初春明净的天空上不曾有半片流云,青白如玉,一任清晨的阳光倾泻下来,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连吹面而来的风里,都分外透着一股子温柔。

卢月荷虽然不去,但也一早起来,送张蜻蜓她们出门。

因她们还要去接人,起得比叶菀瑶她们要早些。到上房去辞别了小谢夫人,张蜻蜓带着潘云霏出来了。

小姑今儿穿了一件莲青对襟锦上添花样的小袄,束一条葱绿的裙子,在淡雅中带一抹俏丽,简简单单只带了几件首饰,便觉得清新可人。

小谢夫人就算再不愿意,可瞧见小女儿偶尔的盛装打扮,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丫头的美貌真的是尽得自己真传,甚至青出于蓝。

只一早上,看到屋里的张蜻蜓穿一身墨黑的骑马装,虽是衬得越发的肤白如雪,唇红似樱,到底有些不喜。本欲说她几句,可又懒得费这个精神,随她自己丢脸去,等她回来再说不迟。

这边马车早已经备好,候在门外。纪诚赶一辆主车,带这些千金小姐,还有两辆副车,一辆带这些丫鬟老妈子,另一辆拉着小厮。

绿枝现在管得事情可真不少,张蜻蜓出来玩了,她就必得到铺子里去,彩霞、碧落留下看家,张蜻蜓只带了周奶娘和房里二等仆妇,寡妇琴姐出来。

这两个都是惯会带孩子的,人又细心本分。不像年轻丫头,一出来玩就管不住了。琴姐的女儿也才两三岁,很是乖巧听话,张蜻蜓特意让她也带上,可以跟蒋明淑做个伴。

小厮中借了一个安东,自带了安西和风云雷电五人,车里还准备了棍棒,以备不时之需。卢月荷瞧她想得周到,心中赞许。

潘云霏原本只带了一个贴身丫鬟琥珀出来,小谢夫人说不放心,非指了自己身边一个心腹丫头珍珠跟了来,卢月荷和张蜻蜓对视一眼,都心知其意,却不多说。

她们这边都收拾停当了,却半天不见潘云露出来。张蜻蜓正要打发人去催,却见潘于氏慌慌张张,拖儿带女地过来了。

潘云露到底还是把她那些乱七八糟的首饰加了几件,弄得一身的金珠玉翠,活像去献宝的,看得人眼花缭乱,连卢月荷原本那一身极其飘逸雅致的鹅黄色衣衫都失去了应有的风采。

潘于氏喘着粗气,先把一脸不甘不愿的小儿子潘云凯推上前来,“云豹媳妇,你们今儿这么多大姑娘出去玩,难免让人不放心。你这个弟弟倒是会几手功夫,什么刀枪棍棒都是会的,让他跟着,倒是强些。”

张蜻蜓心中翻了老大一个白眼,知道我们都是些大小姑娘们出去玩,你塞个男孩过来干嘛?仆不仆,主不主的,这不别扭么?

知她不好开口,卢月荷笑着回绝,“大娘,今儿这车马可都安排满了,若是让云凯兄弟去了,您瞧,这实在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了。”

“没事没事!”潘于氏连连摆手,打着包票,“我已经让人去牵马了,一会儿就来他哪能跟姑娘们一起挤?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你既然懂道理,怎么连男女大防也不知道了?卢月荷赔笑着道:“可今儿是花朝,让云凯兄弟跟着去,只怕不好吧?”

“我都说了我不去。”潘云凯一早给他娘揪来,臊得是面红耳赤。连他这个愣头青都猜得出娘心里打的什么如意算盘,这让旁人瞧见该怎么说?

潘于氏却一定要把他塞去,“让你去你就去,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至亲的哥哥妹妹,还有你嫂子在这儿。再说了,也不是让你去玩的,是让你保护她们的,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别扭呢?”

卢月荷无奈地看了张蜻蜓一眼,这个大娘,自家女儿跟去游荡还不知足,还异想天开地要让小儿子跟去,以期演绎癞蛤蟆吃天鹅肉的故事。

可她都这么坚决地表明态度了,再要拒绝反倒太伤人颜面了。幸好潘云凯是个省事的,卢月荷对张蜻蜓微一颔首,示意她把人收下。

收下可以,却不能就这么便宜他们。张蜻蜓眼珠一转,嘻嘻一笑,“大娘,您有这个心,我都不知怎么感激您才好。只是云凯兄弟跟我们是至亲,跟那些姑娘小姐们却没有多大关系,若是就这么把人带去,只怕人家小姐一瞧见他,就要躲回家去了。”

她比潘于氏更加直白地说出来,倒让潘于氏干瞪眼接不上话了。正灰了大半心寻思着要打道回府,只听张蜻蜓又道:“说起来我们这趟出去,也确实要防着坏人打主意。要是云凯兄弟不介意,能不能就在小厮队伍里去混一混?这样我们对外也好说了。”

潘于氏哽了一哽,这下子倒是骑虎难下了,若是不同意吧,显得之前就像是做假,不是真心来帮忙。若是同意,那儿子去了不也白去?不对,不算白去万一当真遇上坏人,儿子跳出来英雄救美,再通报上姓名,不就行了?

潘于氏满脑子英雄美人的戏文作祟,一脸凛然地答应了,“那还有什么话好说?云凯,跟你二嫂出去,有什么事,记得你可要冲在前面。”

潘云凯窘得无法,到底拗不过老娘,连马也不骑了,上了安东他们那一车,满心里只有两个字——憋屈。

张蜻蜓嘿嘿一笑,带着人出了门,先去胡府接了胡惜容,董少泉原说是要跟去的,可那不过是玩笑之语,铺子里生意忙得很,他也知道自己生得招人侧目。要是再带上这么一大帮子姑娘们出去闲逛,又指不定招出什么流言蜚语。只是跟张蜻蜓约好,中午在哪儿吃饭,他过去接应,就放胡惜容和小竹跟她出门了。

倒是郎府老太太听说张蜻蜓组织了这么大规模的春游,又没有男人跟着,有些不放心,特意指派了两个老成的护院跟着,都自己骑了马,还带了他们王府的令牌,万一有个什么事,也方便照应。

张蜻蜓谢过,再去接章清莹。

林夫人却不在家,也出门陪章清雅去庙里进香了。求子,这可也是邝家少夫人的头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