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人倒也是个明白人,听了之后,立即给潘云豹拜了一拜,“这位大爷,谢谢您的好心了。您若是真心愿意帮我,咱们就按着规矩来,立下契约,我铁华黎这辈子就是您最忠心的仆人。”

潘云豹一哽,自己想做善事,人家还不信任了。

安西当着铁华黎的面,低声道:“二少爷,您若是真想帮他,就买下他吧。阿兰多的人最重信诺,恐怕只有跟您签下了契约,他才能真正地信任我们。”

“那你就去签吧。”张蜻蜓玉手一挥,很豪爽地表示同意了,“签完咱们赶紧去找大夫抓药,既然有病,那一定要早治才行。”

铁华黎大喜过望,给张蜻蜓磕了个头,“多谢夫人成全您这么好心,一定会有福报的。”

张蜻蜓呵呵一笑,“我就等着你来回报哦!”

说笑着把潘云豹一推,让他扛着小桔进去跟人办手续了,又让绿枝跟去帮忙,这边又冲安西使个眼色,“去,问问那位老夫人身价多少。”

“夫人,您买我一个老婆子又有何用?”那老太太并不领情。

张蜻蜓嘻嘻一笑,也不恼她,“我就觉得跟你斗嘴皮子挺有意思的,尤其看你把人气得半死,就更有意思了。”

老妇人冷冷一笑,“是么?”她缓缓地抬起头来,露出自己的脸,“那这样瞎了眼的老婆子,你也要买么?”

哗!围观当中有些人看到这老妇人的脸,都有些骇然变色。说实话,她虽然老了,但长得并不丑,双目犹在,只是乌黑的瞳仁里没有一丝光彩,像两个幽深而不见底的黑潭,看得人触目惊心。

张蜻蜓也有些凛然,收敛了玩笑之色。

“你也不必问人了,我自己就可以说给你听。”老妇人声音平静的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老太婆夫家姓简,原本也是朝中一位官员,因为贪污受贿,被圣上罢了官职,判了死罪。一众家眷卖的卖,死的死,现只剩下我这个老鬼,天天坐在这儿混吃等吃。老则老矣,但因是官犯,身价纹银倒比一般人还贵些,要足足八十两。可是买了老身,不仅半点用处也无,还得花钱请人专门伺候着,你还要么?”

好像是挺亏的,张蜻蜓皱眉想了想,“老夫人,您愿意讲讲您这双招子是怎么瞎的么?”

老妇人嗤笑,“自己熏瞎的,眼不见心不烦。要不是怕给人添麻烦,连耳朵都想刺聋了。”

张蜻蜓也不多说什么了,等潘云豹办妥了手续出来,竟是——转身走了。

安西弄得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起初看少奶奶似乎挺有兴趣的样子,怎么一转身,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可是等着走远了,张蜻蜓又把他打发了出去,“你不要去问那个老人家了,去找官府的人详细打听清楚了,那老太太到底是怎么回事,再来报我。”

安西却也纳闷,那样一个老人家,买回来做什么呢?

张蜻蜓自有她的打算,只是不肯说。幸好就在大街上,先把铁华黎叔侄送到一家药铺,让大夫好生看了看,给抓了药,就在那儿做着针灸治疗,回头再来接他们回府,张蜻蜓他们继续在街上晃荡。

该买的人没买到的,倒买了两个没什么用处的。张蜻蜓在心内琢磨,这可不能随便往人牙市场去了,这世上苦命之人太多,要是自己天天碰到,天天都不忍心地去买回来,那得花多少钱啊?

可是看见了又不能不帮,张大姑娘不去纠结了,只是烦恼,这该从哪儿再弄两个丫头过来使?

潘云豹没她这么操心,很快就带着小桔又玩得欢乐了。还真看不出来,这头豹子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对小孩子,还真是挺有耐心的。

张大姑娘暗自腹诽,要是他往后做了爹爹,应该会是个挺惯着儿女的爹爹吧?这可不行,得管紧。

小孩子都是最有眼力劲儿的,知道三姨父对自己好了,小桔骑在他的肩头,也不客气地开始指挥了,“三姨父,我要去那里!”

潘云豹每每听到小丫头奶声奶气地管他叫三姨父,心里就有股说不出的甜意,再刚强的意志也瞬间化为绕指柔了,当即就乐颠颠地驮着小妮子往一个卖簪环珠花的小摊而去。

摊主热情招呼着,“这位爷,给女儿买朵珠花吧?您瞧这红色的,给小姑娘戴上,多好看。”

潘云豹听得摊主把小桔错认成自己女儿,小丫头也不反驳,不觉心下得意,觉得这个便宜爹当得划算。出手更加大方,“小桔,你喜欢什么自己挑。”

那小桔就不客气啦从三姨父的肩膀上爬下来,舒舒服服地坐在三姨父的怀里,挑选着摊上珠花。

潘云豹回头招呼着媳妇,“你要不要也买一朵?”却浑然忘了,自己现在通身上下可没有半文钱。

张蜻蜓不屑地撇嘴,可当着人,也不好揭男人的底。她人实在,对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不感兴趣,“这些珠花,又不值钱,戴戴颜色掉了就不好看了,还不如买些真金白银的实在。”

这话一说,弄得想上前去看看的绿枝也不好意思了。

那摊主听着更不乐意了,“夫人,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这些珠花虽比不上金银贵重,但您瞧这花色,都是今年新出的,多漂亮?再说,光戴那些金银珠宝有什么意思?偶尔戴戴这些小花小朵,不也一样别致?”

他瞧着张蜻蜓的服色,特意挑了一对白色的玉兰花,拿了面镜子,“您瞧,您把这个别上,是不是别致多了?”

不得不说,这个摊主还是挺有眼光的,张蜻蜓拿了这支珠花放在鬓边比了比,确实好看,颇有些心动,却假装无所谓的样子,“那这枝花多少钱?”

摊主报了个价,“您这朵是染了香料的,这两朵算一对,得一钱银子。要是不染香料的,就便宜了,像您女儿手上拿的,就是四十文一朵。”

张蜻蜓跟那摊主讨价还价,“这一对玉兰花虽然加了香料,但也不值一钱银子吧?我去银铺买对小耳坠子也就是这个价了,那个往后还能当钱用,这个戴戴可就没了,能少点么?”

摊主不乐意地摇头,“我们这小本买卖,可跟银铺没法比。再说了,一钱银子的耳坠子,能有我这东西好看么?想来您也是入不了眼的。一朵花也赚不了几个钱,夫人您何苦杀我的价?”

“要不就买了吧?你刚才戴的挺好的。”潘云豹觉得媳妇戴上这花真挺好看的,也不算太贵,怎么就不能买?

小豹子不好说,其实是摊主把他们当成一家三口让他挺有成就感的,心情大爽,花钱也痛快了。嘿嘿,要是他跟媳妇能有个女儿,带出来买花买朵的,也真挺不错的。

张蜻蜓狠狠剜了他一眼,这个傻豹子,连讨价还价也不会,他这么一说,那老板怎肯让价?

果然,摊主闻言当即赞道:“还是这位大爷豪爽,要不就一起拿上?这一共是…”

“等等。”张蜻蜓把绿枝叫上前来,“你要不要?老板,我们一起多买几枝,你能便宜些么?”

摊主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都说了,咱这是小本生意,可全都是实价,若是少了,我就要赔了。”

张蜻蜓顿时把脸一放,手上的珠花扔下,“真没见过您这么会做生意的,都不要了,走!”

呃…小桔不懂事,捏着那朵珠花噘着小嘴就不肯撒手,只可怜巴巴地瞧着她三姨夫。

潘云豹顿时败下阵来,心一软,扯着媳妇,“要不还是买吧。”

张蜻蜓真是生气,这个傻豹子,什么配合也不会故意放下话来,“小桔我们走,到前头再买给你。就不信,天下只这一家有卖的。”

“嗳,夫人,话可不能这么说。”那摊主赶紧挽留,“这集上卖珠花的虽有几家,可没一家有我这花色的,若是您不信,尽管过去瞧瞧,难得您和小姐都喜欢,何必多走冤枉路呢?”

“那你又不能算便宜一点,干嘛在你家买?”张蜻蜓气鼓鼓的仍要走,但脚步却是在离摊子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潘云豹此时终于做出一个正确的举动了,他左看右看,就是不吭声,让那摊主以为这位是个惧内的,手上没钱,全靠内当家的掌权行事,于是不再死扛,开始降价,“夫人,那您多挑几朵,我给您打个折。”

张蜻蜓这才慢悠悠地踱回来,“那能优惠多少?”

摊主想了想,“这样吧,您挑十朵以上,我就给您每朵少五文钱。”

张蜻蜓低头扒拉扒拉他摊上的珠花,其实款式做工真挺不错的,反正春天到了,买些小花小朵回去当成奖品奖给铺子里的丫头伙计们,也是个小心意。董少泉不是老教她,要学会花小钱办大事么?这事张大姑娘估摸着就能做得。

“那你就这些吗?我要是买得更多,能不能更便宜?”

摊主闻言倒当真认真想了想,捧出个匣子,“我这珠花全在这儿了,您要是给我包圆了,我一朵少您十文钱包您走遍全京城,也没这个价。”

“那可不一定。”张蜻蜓自然不信有人会做赔本的买卖,不过像这些出来摆小摊的,确实也不会说有太大的利息。但是价是一定要还的,这就是女人购物的乐趣。

她把绿枝叫上前来,把这些珠花七七八八地翻拣了一番,把那些精致漂亮的全都挑了出来,一共有四五十朵的样子,“每朵少十文钱,算账吧。”

那摊主不干了,“你们把好的都挑走了,我剩下的还怎么卖?若是这样,每朵只能少五文钱。”

张蜻蜓不管,直接就开始和绿枝一起算钱了,“嗯,一共是三两一钱五的银子。那就再挑两朵,凑个三两二钱吧。老板,你再送我个盒子。”

“哪有这样做买卖的?五分银子哪里值得了两朵珠花?”摊主急了,要上前抢回来。

张蜻蜓不让,把珠花往后一塞,直接把银子递了上来,呵呵一笑,“老板,收好啊!”

那老板的表情别提多憋屈了,狠狠地瞪了张蜻蜓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了银子,嘟囔着,“做您这单生意,可是一文钱都没赚。”

“怎么会?”张蜻蜓信他才有鬼,买的不如卖的精,要是真的亏了钱,这摊主才不会接她的银子。

不过那盒子摊主是坚决不肯送了,“您拿手绢包一下也拿了,我这盒子也是请师傅做的,可是要钱的。”

“您就别这么小气巴拉的了,咱们一回生,二回熟,往后我再多来关照关照您的生意,不就得了?”张蜻蜓自己动手,从他摊子上拿了个盒子起来,“谢啦!”

那老板无可奈何,只得垂头丧气地随她去了。

潘云豹瞧着真不忍心,等走开了才弱弱地问媳妇,“这样…不太好吧?”不成强买强卖了么?

嘁,张蜻蜓鄙夷了他一眼,拖他到拐角处躲着,“你自个儿回头瞧,那老板有个丧气样儿么?”

潘云豹将信将疑地回头一看,神奇的事情出现了,那摊主已经笑逐颜开地招呼下一位顾客了,远远地还听他在说:“我这儿的珠花可是京城独一份的方才一位少奶奶过来,一下子就买走了好几十朵,这可不是吹的您要是想要,还得趁早,那位少奶奶说了,回头府上的人喜欢,她还要来的。”

呃…小豹子无语了,看来还是自己太老实了。

张蜻蜓不屑的白了他一眼,“这下子知道了吧?这天下只有错买的,可从来没有过错卖的,不赚钱他能卖给我?不过是做戏罢了。你二回跟我出来买东西,可不许再这么拆我的台了,刚才差一点就谈不下价来了。”

潘云豹决心牢记这个教训,二回再不犯这种低级错误了。

小桔忽地抬起小脸,伸出小指头指着三姨夫,甜甜一笑,奶声奶气地冒了一句,“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噗!张蜻蜓笑喷了,潘云豹彻底囧掉了。

“小桔,你…你这话从哪儿学来的?”张三姨笑得东倒西歪,还得扒着潘云豹才不至于倒下去。

小桔在三姨父怀里得意的左右摇摆着小身子,“娘说的,说爹爹。”

张蜻蜓可以想象,大姐肯定也是时常这么唠叨大姐夫的,所以才被这鬼丫头记了下来,还很合情合理地运用上了。

“听见没,以后记着。”

笑着揶揄了小豹子几句,瞧瞧天色也差不多了,一面慢慢地逛着街,一面就往酒楼而去了。

他们到酒楼的时候,冯遇春和爹娘兄弟已经到了,他们先开始张罗着。林夫人也派了府里的家丁管事过来帮忙,倒是不需要张蜻蜓他们操心了。

这酒楼订的不错,有个很大的院子,他们单独包下了,前厅招呼男宾,中间有曲院阑杆隔开,后厅可以招呼女客,倒也不会显得失礼。

知道冯遇春家没人,章致知立意要让女婿办得有面子,一应仆役皆是从章府带来,酒楼的伙计只让他们在院外传递,不放一个闲人进去,虽是在酒楼,倒也显得非常慎重和严谨。

张蜻蜓到了这儿,也不便再出面,就带着小桔到后头玩去了。潘云豹自然要尽些连襟的责任,在前头帮姐夫招呼客人。

不一时,章清芷带着孩子也到了,听张蜻蜓说起在市集买人的烦恼,倒是笑了,“你若是要人,就在自己府上开个口,就不知多少人想来钻这个空子了。虽说有些关系复杂,却是知根知底的,容易教不说,也比你从外头买的人干净。若是怕不方便,大可以跟你婆婆说说,花钱把人买过来就成。就是不找她,回咱家找父母商量都可以。纵是这些都没有合适的,你那铺子里人也挺多的。难道就没有哪家的女儿姐妹想出来谋个差使?好歹你使个几年就放出去的,她们也未必不愿意。大把的人选,你还烦恼个什么?”

这真是一席话惊醒梦中人,张蜻蜓一拍脑门,自己真是傻得没边了。怎么连这也忘了?她就算不找小谢夫人,可大嫂的农庄在乡下,一定有些庄户人家的女儿愿意出来做事的,再说自己院子里这些人,也未必没个姐姐妹妹想谋个差使的,何必要舍近求远,一定要去花身价银子买人?真是糊涂猪油蒙了心了。

张蜻蜓自嘲地笑了半天,章清芷顺势说起,“你要是找人,不如也留心给我挑两个吧。我不要长得俏的,只要手脚勤快,踏实肯干就成,男的女的都可以。我们家现虽也有几个人,但忙得都是着三不着两的。相公身边现在跟着的书童,还是旧年赶考时带上京的,年纪已经很不小了。我早想着给他配个丫头,可丫头一放出去,紧跟着就要生子了,那时我身边又没了人,可也不能老这么耽误人家。一直想办这事,总是跟前有事就混忘了,既然你要挑,索性就烦你代劳了。”

张蜻蜓点头应下,却关心起他们的家计来,“我瞧姐夫的几个弟妹,年纪也不算小了,这几年该娶的要娶,该嫁的要嫁,你们现在可得提前做些打算。”

章清芷何尝不知?有句话她搁在心里很久了,就是一直没好意思说出来,现见张蜻蜓关心,便说了出来,“三妹,我瞧你是个极会打算的,能带上大姐的么?”

第197章 学坏了

张蜻蜓明白章清芷的意思了,“瞧你这话说得,咱们亲姐俩,还说啥客气话?不过大姐,你得告诉我,你手上有多少银子,我才好帮你留意。”

章清芷有些不好意思,“拼拼凑凑,三五百两是勉强有的,再多,可实在拿不出来了。”

这还是她刚生了儿子,收了些礼才有的这些余钱,要不然,估计更少。章清芷也不想把钱放在家里,那都是死物,说不好什么时候就贴出去了,倒不如找个生财的路上,她也不贪心,能赚点小钱就满足了。

虽说大姐家穷,张蜻蜓却丝毫没有半分瞧不起的意思,“你也知道,我那铺子并不是我一人的,否则我直接算你入个股就完了。回头我帮你找找路子,看是给你放在哪儿合适,就是赚不大,赚些小钱也是好的。”

章清芷就是这个意思,再三谢过。

“你看这又客气不是?”张蜻蜓又拿出新买的珠花送她几朵,章清芷很给面子地现就戴上了。

正说着话,林夫人带着家中女眷到了,她们都是有钱人,肯定瞧不上这些便宜货,张蜻蜓也不去现这个眼。

收了珠花,母女姐妹见了礼,听说章致知也一起到了,张蜻蜓和章清芷趁着人少,带着孩子到前头去给他请安。

宴席风光,不必多提。等着张蜻蜓和潘云豹尽兴而返的时候,立时有人来请,“二少爷,三少爷请您去书房说话。”

这个潘云祺,又想干什么?

时已仲春,连晚风里都带上了一股暖暖的花香,熏得人陶陶然,旷心怡神。恰逢潘云祺书斋外头的一株牡丹正值新绽,不仅国色,且有天香。那一股子清雅之气随风袭来,又把周遭的庸脂俗艳给压了下去。

书斋里的灯火通明,看得这朵花也分外娇艳。潘云豹忽地记起,这株牡丹有个异处,初开时是浅绿,盛开时是粉红,等着到了后期,又褪至雪白,虽是一株花,却能赏三景,芳名便叫娇容三变。

这还是生母从前在闺中时的爱物,连出嫁之时也不忍割舍,一并带了过来。自她亡故之后,此花一直由大哥在养护。后来大哥要从军,成日里忙得不着家,便将这盆牡丹托付于他。

只可惜那时自己年轻,也不懂珍惜,因潘云祺说喜欢,就随手送了他。后来大哥回来听说,甚是生他的气,接连好几天都不肯理他。

那时的潘云豹还觉得庆幸,大哥不来找自己,省了许多麻烦?现在想想,当真混账。再怎么,他也不能把母亲的遗物随手就送人的不是?可若是要当真理论起来,他随手送出去的,又岂止一盆牡丹?

“二哥,你站在那儿干什么?”潘云祺在书斋窗前早瞧见他了,见他也不进来,只怔怔地站在那儿出神,很是奇怪。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才知道他是在看那盆娇容三变。

心下不觉一紧,难道他想要回去了?可这盆牡丹却是这个潘府内最名贵的一盆花了,养了二十多年,枝繁叶茂,品相极好。当年他好不容易才觑空从潘云豹手上要了来,现在要他还回去,他可没这么大方。

忽地眼角一瞟,瞧见屋内搁着上回从吴德那儿得来的两盆牡丹。开得虽旺,但不过是一株胭脂,一株黄玉,品相平平,只是花开茂盛而已,但也眼见着就要调零了。

想想潘云豹也不是这等识花懂花之人,便笑着迎出来道:“二哥若是喜欢,我这儿倒有两盆好的,一会儿你就带回去吧。”

潘云豹却借他这话,很是直接地指向院外那株娇容三变,“你这好的就自己留着吧,我那盆你还我就成。”

他注意了一个字眼,不是管他要,是找他“还”。

潘云祺一哽,他倒是忘了,这个二哥说话做事最是直接,想到哪儿就是哪儿,很少有跟人客套的时候。眼珠子一转,不接这个话,只是呵呵笑道:“怎么?我这做兄弟的孝敬你,你还看不上眼么?”

潘云豹似是踌躇一下,瞧瞧他那两盆花点了点头,“你既然这么客气,我就都收下了。”他隐去眼中的一抹狡黠,果断转头喊了一嗓子,“追风,去找两个人来,把这三盆花都搬回院子里去。告诉三少奶奶,好生收着。尤其是外头这盆,可是夫人从前留下的,别碰坏了!”

啊呃?潘云祺弄了个措手不及,就见追风果真去找人要进来搬花了,他急忙拦道:“二哥,我请你来,是有事要说的,咱们先办正事吧。”

“没事儿!”潘云豹招呼追风进来,让他先将屋中的两盆花搬了出去,然后把门一关,“你有什么事,现在说吧。”

潘云祺莫名其妙地就丢了三盆牡丹,心里头那个憋屈就甭提了。可现在人都动手拿了,他也不好再开门去拦着,只得不尴不尬道了句,“真看不出来,二哥现在也是惜花护花之人了。”

潘云豹笑着打哈哈,“我一大老粗,哪懂什么花啊?只是今儿跟你二嫂在街上闲逛,见她挺喜欢的,就想着给她弄两盆了。毕竟你这儿她过来也不方便,我现在又不在家,弄点花花朵朵的给她养着,让她也有点事做罢了。”

他似是突然意识到了不妥,一脸的诚恳道:“云祺,你不会是舍不得吧?你要舍不得就说,我这就叫他们把你的还回来。”

他作势还当真要去开门了,不过要还的,也只是他的花了。

潘云祺心里就是再愿意,可哪里能让他真做这种事?“不过两盆花,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我费银子买的,一样是人家送的,拿去就拿去吧。”

潘云祺说着这话,心里真是肉痛,可又不得不打肿脸充大方。

潘云豹不傻,看得出来他脸上那一丝不太自然的郁忿之意。其实他方才要花,一是惦记着亡母,二也是想要试探试探他,可没成想,这个三弟,这么快就让他失望了。

拍拍他肩,潘云豹压下心头一丝不快,面上笑容不变,“就知道你不是那小气人,有事就说吧。”

潘云祺同样收敛了神色,命书童倒了茶退下,这才跟他拉开了话匣子,“二哥,听说,你最近在军营里混得很不错呀!”

潘云豹觉得他问得奇怪,想起小舅舅时常教他,要藏愚守拙,当即连连摇头,“什么不错,不过是上回侥幸拿了个第一而已,这次回去就又要开始考核了,到时,我就等着被人打下来吧。”

“那也不一定,二哥你的功夫可是爹和大哥亲传的,怎么会差呢?”

潘云豹老实承认,“我起步太晚了,小时候不用功,现在表面上看起来架式挺唬人的,其实中看不中用,连我们伙头营的教官都这么说我。”

潘云祺心下一喜,果然还是个草包,却故作神秘地凑近了低声道:“我可听到传闻,说是太子和几个殿下都挺器重你的呢!”

“你可别胡说!”潘云豹一下子正经起来,同样压低了声音,“这种话,可不是随便能说的。要是给有心人听见,那可不得了,你又不知咱家现在什么情况,咱们在外头说话做事都得注意点。再说了,几位殿下在军中可跟我都没什么私交。”

“是么?”潘云祺有些不信,“那你上回受伤,三殿下不还给你送了药的?”

潘云豹心头越发狐疑,这个老三是怎么了?好像要探他的话似的,当即否认,“你别乱猜,这药有大半是看在小郎的面子上。他身子弱,怎么说也是忠顺王府的独苗苗,又跟宫里有亲,谁不高看他一眼?”

哦,潘云祺捧着茶不作声了,慢悠悠地撇去上面的浮沫,却又搁下,似是颇费些踌躇,不知怎么开口的样子。

潘云豹见状,主动问起,“三弟,你有什么话就直说,难道咱哥俩还要藏着掖着么?你可别跟我玩那些猜哑谜的东西,我玩不来,也没你们那些个心思。”

见他还是一如从前的莽撞,潘云祺更加安下些心,“二哥,我这儿有几句话,可又怕说不好,你反过来恼我。”

“没事!”潘云豹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知道你跟我好,有话就直说,我不会怪你的。”

潘云祺皱着眉头,装作很为难的样子,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道:“近来,我听到一个流言,是关于你…也是关于咱们家,似乎不太好。”

“哎呀,云祺,你这是要急死我吗?爹都要给召回来了,哪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你快说!”

潘云祺似是下定了决心,这才开口,“说的就是关于咱爹的事京城里有人说,这回咱爹被召回来,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大哥在前线表现太突出了,二个就是你在军营里太扎眼了,皇上怕咱们家团成父子兵,日后不好控制,所以才急着把爹召回来。”

潘云豹闻言不爽,心想大哥表现突出那也是拿命拼来的,值得你们这些人说闲话么?至于我,到底是哪点突出,值得连你也惦记上了?

他假意倒吸一口气凉气,“果然如此?”

潘云祺听他这话,忙追问道:“你可也听人说过?”

潘云豹点头承认,“小舅舅跟我也提过这话,不过他没提到我。”他疑惑地皱起了眉,“我也没干啥呀?难道也让皇上忌惮上了?”

潘云祺为了让他相信,补充了一句,“我这消息可是从宫中传出来的。”

“那是谁?”潘云豹急忙追问:“究竟是谁说的?”

这个…潘云祺倒有些不太好说了,眼神闪烁了几下,“人家也是听说,我总不好打听得那么细吧?不过说话的人却不会骗我。”

鬼才信呢,军营里可不光教人上阵杀敌,还要教人刑讯逼供的,潘云豹在伙头营,时常看风九如、萧森他们打理一些营中事务,他就算没学了全套,也瞧个大概了。当即就判断出来,潘云祺这话里打了埋伏。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潘云豹故作惊慌,问起他来。兵法里有一招叫诱敌深入,他现就活学活用了。

潘云祺叹息一声,缓缓道出心思,“你刚才有句话说得很对,咱们家人,现在不论干什么都得注意着点。我呢,是打算秋闱之前,就闭门在家好好念书了。可是你在军营里…唉,你这也是身不由己的事。”

潘云豹明白了,“三弟,你的意思是说,让我在军里也低调一点?凡事不要惹人注目?”

潘云祺一脸诚恳,“二哥,我这真是为了你好。树大召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你想啊,你要是在军里再这么冲到人前,别人不拿你当个活靶子?他们要是不能拿爹爹怎么样,可不就得来办你了?军营里可比不得旁的地方,那是刀枪无眼,拳脚无情。像你上回得了第一,这回比试,肯定是众矢之的。你一个人只有两只拳头,怎么应付得过来?二哥,这真不是我不想着你好,不让你上进。可是你想啊,你就是在军营里闯荡出个名堂,又有什么用?皇上看着你这么拔尖,更不敢用你了。咱们就算是猜不着天子之心,总能以平常人的心思去想想这事。咱们爹爹就不用说了,现在还有大哥这么英勇,可以去接他老人家的班了。可是再冒出一个儿子来,这是要干嘛?二哥你要不信,尽可以想想,你从前那么些年,自得其乐过得挺好的,也没人来管你,也没人来说你。爹爹在前线,也没发生过被召回的事情。可是现在呢?你一进军营,事情就出来了。这个真不是我多心,是世人都这么猜,由不得我们不信。”

潘云豹越听越火,面上却很是为难,“我现在都进了军营,能不好好守规矩么?要是不好好守规矩,是会挨板子的。再说,小舅舅那儿都已经答应了,我也不能不去上课啊?”

潘云祺手往桌子上一敲,“对了,还有小舅舅这儿,二哥你这么习文练武的是为了什么?知道的人心里明白,不过是年轻人上进。可是不知道的人就会想,你这是不是要做大哥第二了?或者说,你也觊觎着继承咱家的府第?”

“我不是啊!”潘云豹听得心里咯噔一下,他注意到,潘云祺方才不知不觉用了一个“也”字。

“我知道有什么用?问题是得皇上他们相信。”潘云祺终于支招了,“所以说现在,你在军营里头韬光养晦最重要了。大错不要犯,适当地出点小错,凡事不要争先,也不要摆尾,中不溜地混过去就行了。就是在小舅舅那里,随便敷衍敷衍也就是了,何必那么认真?”

这话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你自己就是个读书人,怎么还叫人读书也不认真?急忙改口,“要不,舅舅那儿,你还是多用点功,他脾气也不好,惹了他也麻烦。若是二哥你在功课上多用些功,到时就算武的不济,也总算有一门子说头了。你说呢?”

潘云豹认真地想了想,“还是云祺你想得周到,要不,我几乎误了大事,谢谢你啊,替我想得这么周全。”

“咱们自家兄弟,客气这些做甚?”潘云祺见说动了他自弃前程,心下暗喜,就是送出去的那几盆牡丹也觉得值了。

可是等潘云豹转过身去,心下却觉得丝丝悲凉。为什么,人会变成这样?

回了院子,张蜻蜓正等着他呢。

“怎么弄几盆花回?这个花太娇贵了,我可不会侍弄,还是婆婆留下的吧?要不我明儿送给大嫂去?”

见了自个儿的媳妇,小豹子不想再掩饰自己的情绪了,忽地伸手,把她揽在怀里。

张蜻蜓一惊,正要叫嚷,小豹子却在她耳边嘟囔着,“你让我抱会子,抱一会儿就好。”

呃…那好吧。张蜻蜓正待答应,却蓦地惊醒,不行还有那么多下人呢,可是把头一抬,却见周奶娘已经抿着嘴含着笑,招呼着人都退出去了。

张大姑娘有些窘,但是感受到小豹子的低落情绪,还是不忍心把他推开,反而关切地问:“这是出什么事么?”

小豹子孩子气地噘着嘴,把媳妇拉自己腿上,一同坐下,看着屋子里的三盆花,跟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待了一遍。

张蜻蜓听完,当即就怒了,“他倒是好心,他既想得这么周全,干嘛不自己出去干点坏事,而要推你出去?别听他的,全是蒙你呢,在军营里好好干,没个说,咱们忠心报国,皇上还要杀了我们的。真要是那样,他也就是个昏…”

“你小声点!”小豹子手疾眼快地给媳妇嘴巴捂上了,往屋外瞅了一眼,“虽是在咱自己家里,有些话,也不是随便能说的。”

张蜻蜓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儿。虽说她把院子里的收服得差不多了,可总有些是潘家里的老人,自己平常胡说八道还无所谓,可真是说些欺君犯上,大逆不道的话,指不定就有人乱嚼舌头根子给捅出去,自己这爆炭性子得改,口没遮拦的毛病也得改。

小豹子见媳妇不说了,才揉搓着她的小手,闷闷地道:“你放心,我知道你是替我着急,这种傻事,我是不会去干的,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皇上再糊涂也糊涂不到这个份上来,难为我这么个没职没权的小虾米。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很郁闷,从前,小时候的云祺还挺可爱的,他比我小两岁,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总会带着他,他也愿意跟着我,一口一个管我叫哥哥,可是现在…”

他把自己媳妇的丫头睡了,在见到他这个二哥的时候,居然只字不提,连句抱歉的话也没有。反而一门心思的撺掇着他去堕落,这到底是安得什么心?

潘云豹自问自己也许没对潘云祺做出大的贡献,可他也从来没有对不起他吧?他要这么把自己当作傻瓜一样来糊弄吧?这真的让人有些寒心了。

张蜻蜓摸摸他的头,她有些能够明白他的心情,她在北安国也有自己的亲弟弟,弟弟们小时候也挺乖挺可爱的,可是长大了,却是一个比一个调皮,一个比一个懒惰,让他们干啥都不愿意,弄得她一人累死,心里当然也别扭。

“你别难过了,人长大了,总会有自己的想法。在咱们看来,是他们不好,可是在他们看来,却觉得是咱们挡了他们的路,所以要想方设法地搬开咱们,好让自己走上去。嫂子的事,不就是这样?”

“可是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吧?再怎么说,我和大哥都是在前头的,他们怎么能这样?”

这就是一颗贪心在作祟了。有些人知足感恩,安于本分,可有些人却斤斤计较,得陇望蜀。他们会觉得功名利禄比亲情家人更加重要,谁挡了他的路,谁就是他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