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倒没什么,只是潘高氏嘴碎,拉着他说了半天潘云祺把张蜻蜓一个丫头收房的事情。还揶揄着,“你自己媳妇的丫头,倒让你弟弟占了去?你不上他那儿也占一个回来?”

这事张蜻蜓已经写信告诉过潘云豹一声了,所以他心里是有底的,也不多话,只嘿嘿憨笑着,任由奶奶取笑一番,就去给小谢夫人见礼。

小谢夫人倒是对潘云豹流露出诸多埋怨,那意思好似就是张蜻蜓没把自己身边的人看牢,反倒让她的儿子犯了错,背了黑锅。

奶奶笑话他,潘云豹不恼,可是继母批评自己媳妇,小豹子有些恼了。

忍半天回了一句,“就算是媳妇有错,可也得怪云祺自己不争气。难不成,还是那丫头强了他?”

只这一句话,就怄得小谢夫人无话可说了。半晌回过味儿,假意抹着眼角,遮掩窘态,“我知道,你现在人大了,也有主见了,娶了媳妇就忘了娘了,你弟弟是什么人你能不知道么?最是纯良不过。若不是那丫头三番五次地勾引他,能作出这样事来?外人这么说倒也罢了,连你也这么不信你弟弟,这竟是把他当作什么人了?”

潘云豹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忽然发现,这个继母变得他越来越看不懂了。从前的她,顺着自己,惯着自己,虽然张蜻蜓说是继母对他没安好心,成心把他往歪路上领,可是小豹子是不愿意相信的。他还是愿意认为,继母是有几分真心疼他的。

可是现在,他看到了什么?明明是云祺不争气,勾搭了自己媳妇的丫头,小谢夫人却要把罪名安在自己媳妇的头上,好像云祺就不会犯错,犯错的就是旁人。这未免也太武断了吧?

记得从前的自己也时常会犯错,可小谢夫人在替他挡下罪责之时,却不会否认他曾经犯过的错,那什么,对于她亲生儿子的错,她就想方设法要逃避呢?

潘云豹不想跟继母争执,只解释道:“我并没有娶了媳妇就忘了娘,我一直记得娘把我养大的辛苦。只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怪罪谁也没什么意思。清者自清,云祺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解他的人都知道。”

小谢夫人万没有想到,一向乖顺的继子居然能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待要再驳,潘云豹却懒得听了,“一会儿还要去大姐夫家赴宴,我先回房更衣了。”

他掉头就走,把个小谢夫人气得怔怔无语,在房中发脾气,指桑骂槐地说自己养了一只白眼狼。

潘云豹自然听不见,回头去看了大嫂。

上回她差点流产的事情,卢月荷不让张蜻蜓跟他说。因为她知道,这个小叔虽然脾气不好,但内心却是极柔软的一个人。小谢夫人带了他这么久,还是有很深的感情的,如果给潘云豹知道了继母如何不堪,恐怕他的心里是极不好受的。

但是张蜻蜓在这件事上,却没有听从大嫂的意见。她觉得,一个人要懂事,就不能太护着他,不让他知道人间这些丑恶。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造成了极严重的后果,你潘云豹不是老说自己继母好么?三弟人也不错么?那就让你看看他们的真面目,也省得你心里老把他们当好人。所以瞒着卢月荷,张蜻蜓把事情一五一十的都在信上写了。是非对错,你自己去想吧。

对于这件事,真让小豹子如鲠在喉,无法去想象小谢夫人作此行径的动机与目的,所以方才在见到小谢夫人时,他之所以会出言顶撞,也有这方面的由头。

此时见到卢月荷,小豹子倒是没有问起这件事,只是关切地询问大嫂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劝她宽心休养,说什么事家里还有他,让她不要太担心云云。

卢月荷瞧着小叔渐渐成熟的脸上,那日趋刚毅起来的轮廓,心中一暖,竟是觉得眼眶都有些潮潮的。相公盼了多少年,才盼得他开始懂事,虽然迟了这么些年,总是令人欣慰的。

知他今日有事,问过几句军营里的事,就让他回去准备了。

潘云祺听说二哥今日回来了,打发人来请他去说话,潘云豹刚见过小谢夫人,实在不想再去面对他,只推说晚上回来再说,就回了房。

进门立即命人打水洗澡,在军营里不方便,做不到多讲究,上回去小舅舅那儿,他们书院里一样艰苦,更没个说让学生们来伺候他的。这都快二十天没洗澡了,可憋死他了。

小豹子还是很爱干净的,泡在干净的热水里,任那热气把心里的烦闷一点点泡出来,倒是让他心情好不少。

把头埋进水里,憋到无法控制的时候才冒出头来,长出一口气,仿佛把所有的烦恼都给抛光了,舒坦还是家里好啊,金窝银窝都比不上自家的狗窝,何况还有个这么体贴的媳妇儿,知道他今儿回来必是要洗澡的,一早就让人给他准备好了热水和干净衣裳,还有他爱吃的点心小菜,就摆在手边,小豹子可以很惬意的边泡澡边吃吃喝喝,又过回他从前无忧无虑的纨绔生活。

小豹子在这一点上,可以说他没心没肺,也可以说他脑子里天生就少了根弦。要是指望他被什么事情纠结死,那恐怕是要失望的。

等着吃得差不多了,浑身的皮肤也泡得发红了,潘云豹这才开始拿着丝瓜瓤左搓搓右揉揉,瞧着浴桶里搓下来的一层泥,啧啧感叹,真脏。

他正在这里认认真真做着清洁工作,那头,张蜻蜓已经割了一大篮子猪肉,回来了。两口子去赴宴,总要同去才像话。

张三姨也要回家梳妆打扮,换身衣裳,这绝对不是为了想早些见到那头小豹子,绝对不是。

洗澡的房间在他们内室的隔间里,谁要用提前说一声就行。因为房间够大,里面还有屏风挡着,换了衣服出来,也没什么尴尬的。所以张大姑娘明知小豹子在里面洗澡,还是推门进来了。而小豹子哗啦哗啦水声拍得正响,完全没有听到外头的动静。

“嗳,我跟你说…”当张蜻蜓兴冲冲地进来,想告诉某只小豹子,她家的小外甥有多可爱的时候,就见到一个人,唔…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正好从浴桶里站起来,瞧这动作,应该是想拎着旁边备用的小水桶,冲洗。

而因为这样的动作,所以拎水的人就不可能看到门边已经目瞪口呆地站了一个家伙,大睁着两只桃花眼也不知道非视勿视。还弯腰撅臀,貌似很豪迈地拎起水桶,哗啦一声,从头淋下,就图一个痛快。

等痛快完了,小豹子大手抹一把脸上的水,想纵情高歌一曲,从浴桶里出来的时候,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

前方明显出现可疑人物,脖子一拧,果断地转头看去,可是——这,这还不如不看。

小豹子嗷的一声惨叫,瞬间沉进浴桶,声音抖得不像话,“你…你怎么进来了?”

其实…小豹子真的是多虑了,浴桶很深,就是他站了起来,水还是会浸到他的腰间,遮住某些重点部位的。

就是刚刚背对着媳妇弯了下腰,也只露出半边屁股,再加上他泡了许久,屋子里水气氤氲,所以张蜻蜓并没有看到太多的重点内容。

至于说张蜻蜓会睁大了眼睛,咳咳,那只是一时失察,真不是她故意的。

此刻,见小豹子窘得满脸通红,跟被人调戏的大姑娘似的躲在水里,正宗的大姑娘张蜻蜓,嘿嘿,忽地在心头生出个极为恶劣的念头,咬着唇偷偷一乐,不说退避出去,反而迎上前来。就着他刚才的话,说了下去。

“我进来是想告诉你,我家小外甥生得可爱极了。软软的,肉肉的一团,就像个小汤团,对了,我大姐给他起了个小名儿叫春来,纪念他是春天生的,也有一层意思,是说春天来了,凡事都是朝气蓬勃的好运道。”

你说归说,干嘛步步进逼?潘云豹困在水桶里,全身紧紧地蜷缩在一起,两腿并得密不透风,以最合适的角度,遮住自己的私密之处。上身也极不自然地半扭着,连个香肩…啊不,是肩膀也不敢露出水面,紧贴着桶壁已经退无可退了。

媳妇真是…太过分了,干嘛这样接近?害得他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个不停,明明浴桶里的水已经渐渐冷却下来了,但他却觉得越来越热。

“是…是吗?”

等张蜻蜓噼里啪啦说过瘾,离浴桶只有一步之遥了,小豹子才勉强回了一句。幸好桶边就搭着块洗澡用的大汗巾,他偷偷地勾勾手指头,想把它一点一点地扯起水里,好歹是块布,总能遮着羞吧?不过,最要紧的还是,让媳妇出去。

“你…你先出去吧,我换…换好衣服就出来。”

张蜻蜓瞅着小豹子低着头,恨不得把脸都埋进水里,整个缩成虾米的窘样,很不厚道的坚决不走。不仅不走,还絮絮叨叨继续扯起了闲话,“我跟大姐还送了好几回猪脚,有我这猪肉铺子,往后嫂子生的时候,也不愁没得吃了。”

这种事你跟我说什么?小豹子想再度提出抗议,你能不能先出去?

“啊!”张蜻蜓突然提高嗓门来了一声,吓得潘云豹一惊一乍的,这又是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来了!”张蜻蜓突然冲到桶边,很是兴奋的两手还搭在桶沿之上,身子微微前倾,眼光灼灼地看着他,“铺子里有些老师傅说,猪身上是吃哪儿补哪儿。你天天在军营里这么辛苦,手脚肯定都是酸的,要不我明儿也给你拿几只猪脚回来炖一炖?”

如果这个时候,小豹子敢抬头,就会看到,自己媳妇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除了戏谑,并没有往水面下多看一眼。

只是小豹子人老实,没想到那么多,只觉得自己被媳妇看光了,看光了,看光了,根本羞得头也不敢抬起来,耳朵烧得都快冒烟了,也就无法正确地察觉到目前的形势,只能用那唯一残余的理智勉强答话,“明天…我就回军营了,不在家…”

所以吃不到猪脚,你也不必跟我再谈这个问题了。

“是哦!”张蜻蜓似是后知后觉的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认真地点了点头,“你明天就走了,那该怎么办呢?”

小豹子欲哭无泪,“二回我回来你再做吧,今天…还是算了吧。你要不要…”先出去?

可是这句话又给媳妇打断了,张蜻蜓皱着眉头,似是碰到一个极其棘手的难题,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断重复,“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呢,你回来一次多不容易啊,怎么能不给你好好补养补养?可是现在再去铺子里已经来不及了,咱们回头还要上大姐夫家吃酒去。等到回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小豹子头一回,发觉自己媳妇也甚有唠叨的潜质。你还有完没完的?忍无可忍,毋须再忍。

就在潘云豹濒临崩溃,即将爆发的边缘,张蜻蜓终于找到解决那个可恶猪脚的良方了,“大姐家里,必是炖了有多的,到时我多讨几块来给你吃,这不就行了?”

小豹子快吐血了,这一回,他再不给媳妇任何打岔的机会,果断而直接地请她,“出去,我要起来。”

你要是再不出去,我就露给你看。

眼见小豹子快抓狂了,张大姑娘才似是才察觉到不妥,故作羞涩地以袖掩面,“呀,差点忘了,你的水都快凉了吧?我走了,你放心,我什么都没看,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张蜻蜓逗弄完了人,心情一派大好,果然转身,一溜小跑地走了,还不忘回手把门给关上。这才躲到床上,拿被子捂着脸一通狂笑。

小豹子等她出了门,这才忿忿地一拳头砸在水面上,他…不能问候,这是自己媳妇,问候她的长辈就是侮辱自己。可是,他真的觉得好憋屈啊。

啊啾,一个响亮的喷嚏适时打响,似是在提醒小豹子,就是在心里动了问候媳妇长辈的念头,老天爷也是知道的。

强压下心头的满腔愤恨,小豹子从浴桶里爬出来,穿衣服。

不过怎么想,心里头怎么别扭。等着里衣外裳一一套好了,小豹子突然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媳妇这不分明是在调戏自己么?

一旦调戏这个念头在心里冒了出来,怒火就无法扼制地在小豹子心头熊熊燃烧。媳妇她怎么能这样?自古只有男的调戏女的,她怎么就能来调戏我呢?

可是,已经被调戏了,那就是现实了,那该怎么办?小豹子下定决心要报仇,调戏回去。

果敢地拉开门,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来,小豹子要重振夫纲。

外头,张蜻蜓已经收敛了笑意,换了件做客的衣裳,正在对镜梳妆,见他出来,使劲绷着脸,只说了一句,就成功压制下小豹子想要反调戏的心思。

“时候也差不多了,你快把衣服换了,头发梳梳吧。”

呃…赴宴在即,确实不能造次。不过要是不做点什么,潘云豹心里实在不舒服,“那你给我梳头!”

好啊,张蜻蜓应得痛快,不就是梳头么?有什么难的?正好,还可以伺机摆弄下这头小豹子一下,嘿嘿,张大姑娘挽着袖子就上来了,自吹自擂,“我的手艺还不错呢!”

她几个弟弟小时候,没少受她的荼毒。

不多会儿,小豹子瞅着镜子里的那个人,阴森森地磨牙,“这就是你不错的手艺?”

唔,张大姑娘认真的左右看看,其实也不是太糟糕,基本形状还是对的,只是歪了一点,乱了一点,绑得没那么紧致而已,太久没有练习过了,技术都生疏了。

张蜻蜓不负责任地耸肩,“这不能怪我,是你自己的头发太多太密又太滑了,我叫人进来给你梳,周奶娘!”

我头发还是湿的,有这么不好绑么?小豹子一口气憋在心里,生生地给咽了下去。等到晚上回来,有她好看的。

真有她好看的么?张蜻蜓不知,只知小豹子气鼓鼓,像只大蛤蟆的模样,实在是太有趣了,看来以后得多逗弄逗弄。

冯遇春给儿子办的满月酒是放在晚上,已经订好了酒楼,请了许多亲朋好友。挑在今天这个日子办酒是为了就潘云豹的时间,但是摆酒的其他事宜却有大半是岳父主理的。

红白喜事,历来都是世人联络感情,人情往来的重要时候。从前冯遇春并不像现在这般受章致知的重视,何况生的还是个闺女,重男轻女之风古已有之,所以小桔的满月不过是草草了事。

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章清芷这回生的是儿子,章致知自从嫁女娶媳之后,家里也没什么喜事,难得有这么一桩,所以就大摆宴席,请了不少知交好友,意思也是让儿子女婿们多和这些人亲近亲近。在官场上混,和做生意是一个道理,甭管买卖成不成,先混个脸熟总是好的。

重头戏在晚上,可冯遇春中午就请了他们小夫妻过来,自然是有话要说的。

第195章 人市

翰林院是掌管什么的地方?

除了经史典籍,这儿还有一项很重要的职能,就是收集拟定朝廷的各项文书,乃至记录皇朝后宫言行的手札,部分日后要写进史书里的,也是存放在他们这里。

冯遇春把潘云豹叫到书房,私下里透露了一个秘密,“皇上此次召潘帅回来,是皇太孙进言的结果,你明白了吗?”

潘云豹怔了怔,要是从前的他,一定会大咧咧地摇头,然后等着人告诉他结果。可是现在,跟着谢尚贽读了一些时的书,这位小舅舅的脾气,是有许多话,许多道理都不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只是点拨点拨,然后让你自己去“悟”。

小豹子悟来悟去悟得多了,脑袋瓜子也多少有些长进,此刻听大姐夫这么一说,就开始动脑筋。

皇太孙在皇上面前这样进言并不奇怪,庞清彦是他的亲娘舅,让他来掌权对于东宫来说,是非常有利的。

只是皇太孙为什么会突然进这样的言?潘云豹心下狐疑,“难道是皇太孙殿下对我们家心生不满?”

冯遇春摇了摇头,“我翻看了一下宫中的记载,说是那日,陛下是因着戏文,才来考较殿下的。”

潘云豹明白了,当即追问:“那宫中怎么会突然唱起戏文?”

冯遇春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压低了声音,“我悄悄打听了下,原来那班戏是吴国舅送进宫中去的。”

原来又是他小豹子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虽说这个事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就一定跟吴德有关系,但背地里说不定也少不了他的推波助澜。吴德此人小气非常,睚眦必报。上回媳妇这么样地得罪了他,若是他由此记恨上他们潘家,甚至于在背后下点绊子,也不是太稀奇的事情。

潘云豹正色给冯遇春拜了一拜,“多谢姐夫出言提醒。”

冯遇春笑着摆手,“咱们至亲骨肉,有什么好客气的?事情也不一定就是这样,我不过是提醒你留个神。原先我也没想到这儿来,是三妹有一回无意间跟她姐提到,好像跟吴德有些不对路子,我才格外留了心。”

他顿了一顿,又道:“吴德这人虽然表面上看,好像不管什么正事,其实朝中不少大臣都与之结交,盘根错节,很难对付。再说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现又在军营这个风口浪尖上,凡事一定要多加小心。”

潘云豹点头谨记于心,却很是忿忿,“这个人,也太可恶了!”

冯遇春一声叹息,摇了摇头,“偏叫这种人就是能讨皇上太子他们的欢心,有什么法子?若不是有什么十拿九稳的证据,谁也轻易奈何不了他。对了,你在军营,见太子和几位殿下如何?”

潘云豹实话实说:“太子倒不怎么出来,不过威信仍是有的。二殿下与我们成日摸爬滚打在一块,现在人缘越来越好了。至于三殿下…”

小豹子忽地犹豫了一下,其实李念做的也不少,不过他不跟寻常士兵们交好,而是有选择性地与部分教官与贵戚子弟们交好。可这些话,却不是应该由他来轻易评说的,于是只含糊说了句,“他也是不错的。”

冯遇春微微颔首,心里有了几分数,也不多问了,只是交待他,“你在那儿诸事小心,平安捱到潘帅回来,就天下太平了。”

潘云豹也是这么想的,正说着话,张蜻蜓过来请他们了,“你们在这说什么呢,这么严肃?饭菜已经备好,有请二位大爷赏脸,过去享用吧。”

她来冯家走动了几次,见冯家老小都很随和,就渐不把自己当外人了,此时笑嘻嘻地牵了小桔过来装丫头,逗得二人一笑,过去用饭了。

张蜻蜓说话算话,小豹子面前还真的端来一盆炖得酥烂的猪脚。这是从章清芷少盐清淡的砂锅里捞出来,又多加了盐酱花椒重新调过味的。

小豹子吃得很欢,也不介意是人家发奶用的。在军营里混了几个月,挑食的毛病是彻底戒了。

饭后就在院中戏耍消停,三姨夫很没出息地不敢去抱小外甥,因为觉得来春实在太小了,又那么软软嫩嫩的,他很怕自己粗手粗脚伤到这个小家伙,于是只陪小桔游戏。

要说起来,这位姨夫可比小桔他爹可有劲多了,把小姑娘抛下接下,疯得一头汗,张三姨在一旁看得眼馋,直恨不得自己也化身小不点,让这头豹子带着玩儿。

后来章清芷要哄儿子睡觉,实在受不了他们在院外这么聒噪,干脆明明白白地送客,“随你们去街上逛逛,要不收拾房间也让你们歇个午觉,否则这么闹,我们晚上是肯定顶不住的。”

张蜻蜓和潘云豹都是活力无限的人物,玩在兴头上,哪里肯歇?当下潘云豹就让小阿桔骑在自己肩上,带着媳妇和小丫头出去逛街了,晚上说好了酒楼再见。

这段时间,娘生了小弟弟,家里忙得不可开交,都好久没人带小桔出来好好玩过了,这下子跟了三姨两口子出来,小丫头就跟鱼入了水,鹰上了天似的,别提有多开心了。

坐着大马车,高高兴兴地跟着他们上了街。因小姑娘看着什么都好奇,老要下来看看,带个马车走走停停的,很是不便。张蜻蜓干脆让人全都下来,打发纪诚到酒楼去等着,只让安西和绿枝跟着一处逛。

原来出门的时候,张蜻蜓带的是彩霞,只是在去铺子里的时候,把她放下了,答应过这丫头要找机会让她学习,张蜻蜓就不会食言。

绿枝一早已经忙完了铺子里最忙那段时候的生意,把剩下这才交给她,彩霞也是读书识字的,上手起来也很快。

现在店里可有不少人能帮着管事了,不说潘茂广从前派来的两个账房,就是老实巴交的白亮也颇懂得经济之道。所以就算他们三个东家全都不在,店里也是能照常运转的。

绿枝从铺子里出来,径直到冯家来接替,免得张蜻蜓身边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不过说起来,她也觉得张蜻蜓身边应该添个小丫头了,否则成日就是她们几个,万一哪天都忙起来,她可不就成光杆司令了?

说起来,院里的丫头是不少,可是铺子一大,把人立即全都铺开了,根本没个闲人。

眼见要路过牙市,绿枝惦记着这事,就伸手拉了张蜻蜓一把,“姑娘,要不咱们过去看看,要是有什么合心意的,您就买一个吧。或者送给陆姨也好,她前几日不也老说,身边没个能伺候的,回家还得她烧茶煮饭?”

这话倒是提醒张蜻蜓了,陆真自从过年那会子要看铺,就搬回去住了。其实她也没家,一直都是租赁而居,因为让李思靖住进了唐晟荣家,所以她也就住了过去。

从前找山家说,要在他们这铺子后头再搭几间房,房是搭起来了,可是很快就因为生意实在太好,又给挤占作了别的用途。就是剩下几间休息室,也给一帮子不知检点的汉子们弄得埋汰得不行,陆真这么个爱干净的人,可下不去脚。

她算来算去算了半天,若是自己一个单身女人租房,租个独院吧,房子大了,她住着也怕。若是与人合租,又实在是很难找到唐秀才这么合适的人。这个秀才虽然啰嗦一点,但心地很好,又爱干净,很懂礼节,比一般的小老百姓可强多了。

于是顾不得嫌隙,住进那个唐秀才家,张蜻蜓也去看过一回,那是唐家祖上传下来的一所小四合院,正门是三间瓦房,一间客厅,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两边各有一间厢房,一间用作唐秀才教书的教室,对面一间就给李思靖借住。厢房再连着的两间小小耳房,就是厨房和杂物间了。房间都不算太大,但小小巧巧的还算实用。

可是陆真搬来,总不好和自己这么大个外甥挤一间房,而李思靖进了军营,也不是时常回来的,于是唐秀才就在自己书房里搭了张铺,把卧室腾给了李思靖。这也是读书人独有的脾气,宁肯抱着书睡,也不肯把书房挪给别人。

上回张蜻蜓去,就是带人帮忙收拾的。因为唐家的老房子已经很旧了,本来就有些需要修修补补的地方,再说,自己一家子挤进来,反把正主挤得去住书房,陆真也怪不好意思的。而唐晟荣又死活不肯收她的租钱,于是就打算花点钱,把唐家的老房子修葺一番,自己住得也安心了。这个唐晟荣倒是接受了,他也知道,不让陆真花点钱,她住着也不能自在。

至于孤男寡女的怕人家笑话,那倒是不必。都是十几年的老街坊了,是个什么人,大家心里都有数。就算是人家做下什么,那也是男未婚女未嫁,没什么好嚼舌头根子的。甚至有些人还乐见其成,虽说陆真年纪比唐晟荣还大上几岁,但到了他们这个岁数,差几岁也不是很要紧的事情了。

只是陆真一直不吭气,只当个熟人租客,花了笔钱,把房子修了修,那些破家具也淘汰了不少。正好那回张蜻蜓收拾娇蕊时,多了不少家具正闲置着,陆真倒是不嫌弃,挑拣一番,择了些有用的拖了来,重新布置了一下。

最大的那间卧室当然还是留给了唐晟荣,只是重新给他换了张床,又布置了新书柜,让他可以把自己的宝贝书收进去了。她花别的钱,唐晟荣还客气一二,可是给自己布置书房,唐晟荣却是真心高兴的,自己还添了钱,以求弄得更好。

那间小些的书房,一半放了大衣柜,存放衣物被褥,一半摆了套小小巧巧的床桌椅凳,给李思靖回来所居。陆真瞅着那些学生用的破桌子烂椅子也不行了,同样淘汰了一批,换了些好的。

最后她才把自己的房间布置得似模似样,虽然只一间,却也拿柜子隔出里外来,很是精巧。

总的来说,钱没花多少,但大伙儿都住得挺舒服的。

只是有一点不便,那就是唐晟荣做饭的手艺实在太差。他做的陆真基本不吃,可陆真既然住在这儿,总不能说自己做了饭,也不管人家。于是每天从铺子里忙完了回去,还得给他做饭,实在是有些辛苦。

所以陆真早就念叨着要买个丫头来帮手,晚上也好跟她作个伴,许多事也便利许多,只是一直不得空。

张蜻蜓此时得绿枝提醒,便想过去瞧瞧。小桔骑在三姨夫的肩头,一手拿个风车,一手拿串糖葫芦,有得玩又有得吃,小嘴塞得鼓鼓的,摇摆着两只扎着小朵的羊角辫,表示什么意见都没有。

说起来,小豹子也没干过买人的勾当,很好奇地一同过来了。这处牙市也没有特别的标识和场地,只是人牙子和要卖儿鬻女的百姓约定俗成地在这儿来交易,就渐渐成了一处约定俗成的集市。

现在虽不是荒年,但因为京城之中来往的人多,长年累月都有生意做,所以张蜻蜓他们挤进来的时候,这儿正有几个等待售卖的人。

刚过来,就见有几个管事模样的人正围成一圈,在相看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这个年纪的女孩是最好卖的,既不像更小的孩子那么不懂事,干不了多少活,还得白费钱养活。又不会因为年龄太大,心眼儿太多。这似懂非懂的年纪,再加以管教,是很容易改造的。只要生得再有二三分姿色,价钱一般是不错的。

张蜻蜓也想挤过去瞅瞅,但看围的人太多,想来价钱也不好谈,于是就往旁边退了一步,且看那些人如何行事。

牵着那女孩的人牙子是个三十许的男人,很是精明,跟人谈价也挺有意思,并没有直接报价,这也是怕人牙子自己找了托来哄抬价钱,每人若是相中了,就在他手心划字。

张蜻蜓注意到,还要按下他的几只不同手指,估计也有讲究。

绿枝小时候就是被进章府的,她倒是懂得一些规矩,悄声告诉她,那按下拇指是按两算银子,食指是钱,中指她就搞不清楚了,估计是铜钱吧。

一时几人轮番出了价,那人牙子不太愿意,捏开那女孩的嘴,让人看她的牙,又解开她的衣服,让人看她的身子。

既然人都落到这一步了,当然谈不上什么尊严之类的。那小姑娘估计是见得多了,一脸的木然,任凭人牙子摆布。

最后有一个人似乎谈拢了,人牙子低声跟他又说了两句,双方都点了点头,算是成交了。这个地方旁边就紧邻着一个茶馆,这里的老板跟保甲最熟,也是做惯这种生意的。

见人招呼,便由买家掏几个小钱,他们大方地送上笔墨,更有已经拟好立好的契约直接出售,填上名姓,他作个保,就算完结了一桩买卖。

当然,事成之后,保甲也会定期到老板这儿来领取留存的契约,得他该得的银子。除去交公的,也有他自己的一部分好处。

就这么快,一个人的终生归属就迅速决定了。那女孩给黑布蒙上眼睛,反绑着双手,给买主牵走。

这也是规矩,怕人牙子和孩子串通,卖了人就让她逃走,所以在带走人的时候,是不给看的。就在这集市旁边,还有不少小马车出租,要是没带车来的,租辆车离开,就更安稳了。

说实话,张蜻蜓看着那小姑娘被牲口一样地给人买走,其实心里挺不舒服的。只是怎么办呢?这就是人生。

有富得流油的有钱人,就有穷得活不下去的伤心人。其实那女孩被卖了,兴许也是件好事,起码肯花钱买人的,就能给她一条活路了。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就是穷人的世道。

张蜻蜓不是观世音,救不了受苦受难的劳苦大众,她只能说,尽可能地对自己身边的人好一点,让她们跟着自己有饭吃,有衣穿,活得像个人样了,也就算是尽到自己的心了。

转头来看剩下的几人,都不太入眼,要么年纪太大,要以年纪太小,唯独有一个老妇人,身上衣裳虽然邋遢,但料子似乎原先的质地还不错,不与其他人一起,脚上戴着镣铐,独自一人端坐一旁,意态娴静,只不抬头。

张蜻蜓看得奇怪,绿枝充满同情地看过去一眼,低声告诉她,“像这样的,都是犯官家属。若是当官的犯了事,被抄了家,家眷被连带责罚,有些充作官婢,有些充入教坊,成为官伎倡优,还有一些就被送出来售卖。不过官宦人家的家眷和奴隶,普遍长相好有学识,每逢要卖,总是许多人来竞价。像这样剩下的,肯定是不太好,实在卖不出去的。她们这样的人,就算是主子发了善心,也不能脱籍,除非遇到皇恩浩荡,从前是蒙冤昭雪,否则生生世世,都是贱籍。”

张蜻蜓听得心下老大不忍,也有些怕怕,这当官夫人是风光,可一朝落败,可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了。

旁边潘云豹也听见了,甚是可怜那老妇人,胳膊肘轻撞下媳妇,“去问问是哪家的,要是没什么干系,要不咱们把她买了吧。这么大年纪,怪可怜的。”

张蜻蜓正说过去问问,却见场中忽地又挤进一个骨骼阔大,但异常瘦削的年轻男子,衣裳与京城有明显不同,像是游牧民族所穿。虽然很有些脏了,但他穿得很整齐,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背上背着一个孩子,进来扑通就跪下了,“各位好心的大爷大娘,谁可怜可怜我们叔侄,把我买下吧。我只求给我这侄子治好病,给我们叔侄一条活路,其余什么都不求了!”

他这么一说,倒是又有几人围了上去。

他背上的孩子看来有三四岁大小,病得不轻,脸色雪白。那男子也不过十六七岁,是小孩的叔叔,从怀里掏出一张药方给众人瞧,“我这侄子能治好的,就是要吃这副药,我是实在吃不起了,才出此下策只要能救了我的侄子,我就是做牛做马也愿意报答。”

安西听他口音不似京城人氏,倒似是家乡边关那边的口声,甚觉疑惑,请示主母一声,想去问问。听这年轻人谈吐颇为有礼,张蜻蜓点头同意了。

那年轻人听安西口音里也略带乡音,顿时勾起满腹心酸,泣然欲泣,“我们是西边落雁关,阿兰多的人。年前西边那些蛮族打到我们家乡,爹娘哥嫂还有两个妹妹全都给那些强盗杀了,只让我带着小侄子,骑着家里唯一的马逃了出来。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是想投奔我们家的一个远房姑姑。可是没想到,姑姑早就迁离了,也不知上了哪儿。我们叔侄流落至此,小侄子受了惊吓,一直就在生病,现在更是病得不行了。大夫开的药方里,一定要有人参这味药才医得活。可是我们本来就没什么盘缠,我卖了马,天天给人打杂做工,也赚不来这些钱。所以无奈之下,才作此之举。这位兄弟,你要是好心,就把我买下吧。我们阿拉多的人最讲义气,你救了我侄子,我一定一辈子替你干活,好好报答你!”

旁边有人听说就问:“那你连这小子一起卖,我就替你医他。”

“不!”那年轻人断然拒绝了,“我们阿拉多的人,最有骨气,不是逼得无法,断不会给任何人做奴婢。要做,只我一人就行了,我这侄子还小,要是为了活命,就让他做了奴婢,我的哥嫂爹娘,都是在天上也不会安宁的。”

旁边有帮闲的说话,原来这年轻人说是倒是真的。这些天他已经带侄子到集市上来过好几回了,他平时就在这附近的店家里打短工,得着空就背着侄子过来找人问询。刚开始来,那孩子还能说几句话,睁一睁眼,现在是一日重似一日,恐怕就快不行了。

第196章 不当家的

虽然落魄至此,可是这年轻人很是傲气,说就是要挖他的眼珠子都行,断不肯把侄子一同卖了。要不然,他又不要一文钱,人家早把他叔侄俩领走了。

张蜻蜓让安西把那药方拿来看看,这药方上写得明白,孩子是因为连惊带吓,又长途奔波劳累,伤了元气,光吃一两剂药还不行,起码得好生调养上一年半载,光是药钱恐怕至少就要四五十两的银子了。

若是拿这么多的钱,只买他一个人,难怪那些人都不太愿意。只看这叔叔一人,再怎么能干,也不过是个乡人,实在是不值这么些钱。

可张蜻蜓听这年轻人说完,就拿定主意要帮他了。原因无他,出来卖身的人不少,可是真正在卖身时还能有志气的着实不多。就凭这一点,张大姑娘欣赏他。

她这边还没开口,旁边却有人嗤笑,“都落到这步田地了,还想着什么气节,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那个戴镣铐的老妇人,此时她一开口,才听出这声音苍凉老迈,原来年纪竟似已不轻。

那老妇人闲闲地坐在那儿,竟是端坐于锦绣丛中一般,只是仍不抬头,只盯着脚尖,在那儿冷嘲热讽着,“老吾老以及人之人,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只是圣人的一厢情愿罢了。这世上的许多人,在自己家里,都做不到老吾老幼吾幼,又岂会管他人死活?你这做叔叔的若果然是个有志气的,倒不如自己把这孩子掐死,让他少知道些人间险恶,去与他的爹娘在天上团聚,还来得更好些。何况白费唇舌与人说这些闲话?你又不是什么千娇百媚的大姑娘,难道还指望有什么盖世英雄来搭救你这个美人么?”

这老太太说话,也太噎死人了。

潘云豹头一个受不住,跳出来跟那年轻男子道:“你别担心了,这就跟我走,我包管医好的你的侄子,还不要你们卖身。”

“嘁!”那老太太又闲闲的嚼开了,“是啊,这在人前做个善事,显得多仁义啊,反正这位爷听口气也不是个出不起钱的,这钱与其拿去追欢买笑,还不如做个善事,落个名声好听。真划算呀嗳,小伙子,你不快带着你侄子跟了他去?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打铁要趁热,若是人家把你哄走了,回头又把你们叔侄抛下,你还记得回来啊,反正在这地方磕两个头,也不收你一文钱。”

这…潘云豹噎得无语了,亏他之前还想把这老太太买回去,听听这话说得,里里外外呛死人了。

可是张蜻蜓却听出老太太的另一层意思了,你红口白牙地说要做好事,谁会相信?若是诚心帮人,不如把人先买下,定个契约,那可就没得抵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