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成材瞧她这泫然欲涕的模样,都快急出一身的热痱子来,“娘子你先别着急,咱们要不去潘家打听打听?”

“那有什么好打听的?”章清亭的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

进城之时早就问到,潘家老二都十多年不在家了。她怎么这么倒霉,大老远的好不容易回趟家,怎么就一个熟人也碰不着呢?

赵秀才一急,出了个主意,“要不,咱们回你爹老家去看看?”

章清亭听着这不靠谱的主意更要哭了,“那一来一返的得多少时间?再过些天,使团就该到了,你还哪里有时间?”

正在赵成材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上前询问了,“请问,你们二位有事么?”

这人赵成材不认识,但章清亭打眼一看,却觉得有几分眼熟。再仔细一瞧,一个名字脱口而出,“你是章泰安?”

从前的小胖子已经长大成人了,他不是读书的料子,却在三姐夫的影响下,酷爱习武。虽然起步晚了些,但家逢巨变后,人也成熟了不少,着实下了十年的苦功,中了个文秀才,又考了个武举人,因是官宦子弟,编入了御林军,在京师任职。今日恰好逢他休息,便回家看看,却恰巧遇到了章清亭。

章泰安觉得十分奇怪,他明明不认识眼前这个女子,怎么却一口道出他的名字?“在下正是,请问您是哪位?”

章清亭不好直说:“我是你家三小姐生母娘家的人,请问周奶娘还在吗?”

听她提起三姐,章泰安倒是有几分敬重,请他们进了家门,奉上茶水才道:“周奶娘随三姐去了边关十多年了,这次三姐回京,她年岁大了,便没有回来。”

这倒让章清亭可以畅所欲言地追问下去了,“我也有十多年没来京城了,能不能请小兄弟你讲讲家里的事情,也免得心里惦念。”

这倒是无妨。章泰安经了这些年的历练,为人处世谦和许多,只要不是家丑,大致情况跟人说说也没什么。

原来当年京城那一乱之后,章泰宁凭借真本事在科举中中了个进士,考虑到当时的局势,先是留京了一年,才外放出去做官,颇有清誉。

章致知却是在自己的案子了结之后,便带着一家子返乡了。章泰富留在了京城,张蜻蜓送了些堂弟股份,他也不贪心,由爷爷作主,算做几个叔伯兄弟公中的,帮着陆真接手了张记猪肉铺的生意。

章清莹十七岁那年,在章致知的老家嫁了个当地富绅之子。那门婚事是林夫人精挑细选的,虽说男方门弟不太高,但也是书香世家,况且男方人物出众,家境殷实,又兄弟和睦,离娘家又近,章清莹嫁去之后,自己也十分满意。

章泰寅原本走的也是科举读书的路子,但家中大哥已经放了外任,二哥又在京城任职,他在中举之后便也主动放弃了进京考试,留在家乡伺奉双亲,照料家务,现在基本成了章府的当家人。

当年将他送到沈家之时,张蜻蜓送他的那些钱财后来也没收回,就当作老爹的养老钱。后来在林夫人的指点下,他拿这些钱财置了些田产商铺,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至于最小的妹妹,章清芬现在也有十来岁了,给林夫人养在膝下,那边府上也没几个人知道她的生母,小姑娘长得很是阳光明媚。

只是唯有一桩,现在章泰安因在京中任职,还没有娶妻,连带着章泰寅也不能迎娶。不过这事张蜻蜓已经拜托给大嫂了,让她无论如何也得尽快给这弟弟保个媒不可。

“你莫怪我啰嗦,你这年龄也不小的,确实也该早日成个家了。”

天已黄昏,章清亭在这儿不觉坐了大半日,虽然章泰安说得很含蓄,但她基本上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章泰安颇有些赧颜地抓抓头,小时候嚣张跋扈的他,谁曾想年纪大了之后反而变得这么腼腆了?

章清亭提出最后一个要求,“我好不容易上京一次,能让我在府里转下么?我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想看看,看看这里。”

章泰安不知怎的,看着这妇人的眼神,有一种莫名的熟悉,瞬间让他想起什么,却又怎么也记不起,不觉就点了点头。

带着他们一家人,章泰安从大门处一一给他们介绍。那中年男人和一双儿女眼中俱是新奇的,只那高挑妇人的眼中却流露出浓浓的怀念之意。

待走到三姐曾经住过的荷风轩,妇人眼中竟是湿润了。

夕阳西下,金红的晚霞洒在轩外一池碧波上,映得那些亭亭而立的荷花开得分外娇艳。清风徐来,摇曳满院莲香。

章泰安看着院外这些荷花,脸上现出柔和之意,“爹爹临走前,交待我一定要照顾好此处。三姐为了保住全家,差点就做了千古罪人,相比起来,我们为她做的,就实在太少了。”

推开门,一草一木都保持着原样。

恍惚时间悄然凝滞,章清亭看到了自己似乎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在镜前梳妆,在桌前写字,在琴边弹奏,在窗下刺绣。

而在她的房间正中,现在供着一名女子的画像,温婉妩媚,谦和恭顺。

“这是哪位?”赵成材小心地问。

低低耳语,“是我娘。”

“那咱们很该上炷香的。”

于是,找了个借口跟潘泰安解释了下,带着孩子们跪下,以子孙大礼参拜了一番。

香烟袅袅,直上画卷,衬出画中女子眉目灵动,似是笑得分外温馨。

从章府出来,章泰安才想起问了一句,“二位,若是日后给我家三姐说起,你们该怎么称呼呢?”

章清亭含笑看着他,“你就跟她说,是张发财的女儿女婿来了,她就知道了。”

章泰安点头记下,章清亭终于可以了无牵挂地离开了。

只是遗憾,不能亲眼看看那个张蜻蜓,还有她的丈夫儿女。

“要是那天,我随你们一起去岸上就好了。”

同样的遗憾,也盘桓在张蜻蜓的心里。

“没关系,只要我们两家有缘分,一定能遇上。”潘云豹很有自信,大不了,过些年再找机会来一趟呗。

张蜻蜓嘿嘿笑了,她心里还真的在打这个主意。

番外4 当清亭遇上蜻蜓(4)

有一句老话,叫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张蜻蜓和章清亭特意想遇遇不上,偏偏在最不想遇的时候遇上了。

此事说来话长,还要从赵家小二说起。

到南康进行一番寻根之旅后,赵小二迷上了南方街头的一道著名小吃——炸臭豆腐。

只要一闻见那股子臭味,小家伙就流着口水走不动路了。也不敢说要,只是可怜巴巴地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爹娘,那小模样你要不买给他吃,自己都觉得残忍。

反正也不值几个钱,赵秀才本着难得来一回的心态,只要遇上,就尽量都满足了儿子的愿望。再说了,每回看见小家伙捧着个小碗,吃得稀里呼噜的样子,实在也挺逗人的。

当然,素性爱洁又注重规矩的章清亭是坚决不吃这玩意儿的,怕熏臭了衣服,甚至连靠都不靠过去。

这一点,赵顺娘倒是随了母亲,小姑娘大了,还是很臭美的。每当弟弟要吃那黑乎乎,臭烘烘的玩意儿时,她也捏着鼻子躲出老远。

于是,就只有不怕脏不怕臭的赵秀才陪着儿子去吃这个了。当儿子的吃着,当爹的也不可能白站着,吃了几回,连为人师表的赵秀才也逐渐喜欢上了这个独特的味道。

等到要离开南康国的时候,赵成材除了去讨要了份这臭豆腐的制作偏方,还特意买了一些人家的卤水,准备在路上馋的时候就买几块豆腐搁进卤水里浸泡,再拿出来一炸,就有得吃的。

章清亭对此行径很是不齿,“咱们这回去可不比来时自在,跟着使团呢,你好意思在船上弄得臭气熏天的么?”

这话说得也很在理,赵大院长总不能为了几口吃的,就败坏了整个扎兰书院的名声。可那些卤水也舍不得扔,还得装在瓦罐里,时不时地躲在房中烧开一两回以防它变质。

可是机会总是属于有准备的人的。

在经历了漫长的海上航行之后,这一日,又到了他们曾经巧遇潘云豹一家子的那个码头。

使团里的官员们颇觉辛苦,经商议过后,决定在此停留一日,好生歇歇,解解乏。他们是前一日的晚上到的,歇一日后,便到第三日早上才出发。而在夏季,做那臭豆腐也不过浸泡半日工夫即可。赵秀才掐指一算,这时间足够他去做一顿臭豆腐的。

于是便在第二日清早,便抱着他的宝贝卤水坛子上岸了。章清亭拖儿带女地跟在后面,数次横眉冷目,奈何赵秀才全部无视。

还特意在本地人那儿打听了一番,找了一家做豆腐干做得最好的,买了足足三十块,现就泡进了坛子里,继续拎着逛。要不是坛子小了装不下,还得多塞几块。

赵小二一闻见那味道,就知道是自己最爱吃的那一口了,笑得两只大眼睛顿时成了两只小月牙儿,欢天喜地地跟在老爹身后,屁颠屁颠守着那坛子。

章清亭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瞪着赵成材河东狮吼,“去,快找个酒楼放下,这样满大街提着招摇,成何体统。”

呃…赵秀才其实很想说他一点都不累,虽说养尊处优了这些年,但平常在学堂里做夫子,眼着孩子们一起摸爬滚打,没事也上上他们的骑射课,身体还是练得很结实,提这么个小坛子实在是不在话下。

奈何夫人不喜,女儿也在一旁翻起白眼,嫌这老爹和弟弟太丢人,“你们要是拎着,我和娘就不跟你们一处逛了。”

赵成材只得又在街上寻了一间门脸还不错的酒楼,将他的宝贝坛子暂且寄存下来了。说好了回头来吃饭,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一定不要打开来看,更别摔了。

酒楼掌柜的乐了,摆在身后供奉财神下的条案上,“您瞧,搁这儿您总该放心了吧?”

赵成材勉强放下肚肠,牵着一步三回头的赵小二走了。

赵顺娘见状打趣着弟弟,“娘,要不让乐儿拜大姑或是大舅母做师傅,好生学学厨艺吧,瞧这小馋猫的模样,见了吃的就没出息。”

章清亭闻言没好气的白了赵成材一眼,“子不教,父之过,都是你爹撺掇的,一把年纪还跟个孩子似的,就馋那一口吃的么?”

“话不能这么说,你们是没吃惯那个滋味,吃惯了才叫好呢。”赵成材振振有词,为自己和儿子开脱,“再说学厨子怎么不好了?话说回来,当年要不是有方老爷子这门手艺,咱们家也没个翻身的日子。饮水思源,让乐儿去学厨也不算委屈了他,天下也不见得就是读书一条正途,乐儿要是有这造化,跟方老爷子似的做成一代名厨,你爹睡着了,只怕也要笑醒了。”

章清亭轻哼一声,“只怕就学个炸臭豆腐。”

噗哧。

赵顺娘掩嘴而笑,冲弟弟挤眉弄眼,“听见没?炸臭豆腐的。”

赵小二还不大听得懂这里头的意思,见姐姐笑了,他也跟着傻呵呵地乐。

章清亭瞧着这小儿子的憨样,自己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却是又想起一桩愁事,嗔怪起赵成材来,“乐儿还没个正经大名呢,你这当爹的也一点都不着急。”

这个赵成材可实在没办法。

当年章清亭为了救小叔子赵成栋,受了重伤,养了大半年才能下地行走。之后的两三年,总是气虚体弱,时常犯晕。直到五年后,方才敢要了赵小二。

坐胎的时候,全家人都紧张得不得了,生怕伤了章清亭的身子。可也不知道是物极必反,还是章清亭本质娇弱,就在这样的娇生惯养之下,赵小二还是早产了一个月。

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才五斤不到,皱巴巴的一小团,跟小猫似的。全家人提心吊胆,生怕这娃娃就养不大了。

赵王氏多年未曾装神弄鬼,那一回却是诚心诚意地求遍了扎兰堡附近所有的道观庙宇。求老天垂怜,保佑她家的孙子平安长大。

后来遇到了位游方的道士,给赵小二算了一卦。说他还是能长得大的,只是在十岁以前不能起大名,不能靠近庙宇道观祖坟祠堂等一切近鬼神之处。

一个是怕孩子眼神干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受了惊吓丢了魂。二个也是怕长辈乱给孩子做功德,反而折了他的福寿。

要等孩子过了十岁,魂魄养齐全了,这才能给他起名入族谱,往后就平平安安,大吉大利了。所以赵小二现在都快五岁了,还是个连自家祠堂都没入过的,“黑户。”

头两年,章清亭还信这些,由着婆婆说怎样就是怎样。可随着这几年赵小二健健康康地长大,章清亭原本坚定的信念开始动摇了。

每逢年节看着别人家的小不点都到宗祠参拜了,就她的儿子还得藏着掖着,那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

原本想着说变通个法子,给赵小二破解破解,但此事在家里略略一提,赵王氏就发火,“乐儿能平安长到这么大,就是全亏了听了那道士的话。别的都能听你们的,此事坚决不行,得听我的。谁要是敢背着我干什么,我就再也不进这个家门了。”

别看赵王氏这些年在家里安分守己,含饴弄孙,但她那个性子一旦拗上来也是十足火爆的。其实大家的出发点都是好的,只是婆媳二人有些理念不合,这就难搞了。

赵成材对于这种辨不出是非的家务争论,处理意见一向是先入为主。既然先提出这个意见的是赵王氏,当时章清亭没有表示反对,过后也就不要再争论了。

“你不总说男孩子就要贱养么?娘也是好心,何必为了这个又去跟她争论?说句不好听的,万一你改了,过后乐儿有个三灾两痛的,你也心疼,娘也得把你骂死,你说是不是?横竖不过再等五年,很快就过去了。”

这些道理,章清亭不是不懂,只是总在某些特定的场合有些不舒坦。尤其是这一回去,眼看就要到中秋了,到时大伙儿又要进祠堂,自家儿子又不能去,想想都觉得没意思。

赵顺娘听得爹娘又在这儿老调重弹,更觉没意思,“娘,您就是偏心眼,不过是看弟弟不能进祠堂上族谱心里就不痛快,可我都十岁了,我还没进过祠堂上过族谱呢,您怎么不替我去争一争?”

章清亭被女儿抢白得挺下不来台,横了她一眼,“等你将来嫁出去了,哪里没个祠堂族谱给你上的?你要是想进赵家的祠堂族谱,别跟你母亲说,我可没这么大本事。你如果真是个有本事的,就把世上这规矩改过来,否则别在你母亲面前抱怨。”

哼!赵顺娘冲娘皱了皱小鼻子,好歹是把章清亭这个话题给打断了。

赵成材赶紧当和事佬,“难得一家出来逛逛,净扯这些没意思的干嘛?咱们好好逛逛,买些土特产带回去,也算是来了两趟的缘分一场了。对了,你说我们还能在这儿遇到潘家人么?”

怎么可能?哪有这么巧的事情?章清亭坚决不信。潘云豹乘坐的可是战船,那么大的动静若是也停泊下来,他们怎么可能看不到?

只是这世上的事情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章清亭只想着她下船的时候没有瞧见南康战船过来,可是她在集市上逛了一圈,已经足以发生很多事情了。

这回到此处,可与上回匆匆忙忙不同,一家人悠闲自在的东游西荡,还买了不少东西,直到金乌西沉才逛回寄存臭豆腐的酒楼,准备大快朵颐。

当然,在此之前还是要先吃顿正经饭菜的。只是赵成材让儿子也特意空了些肚子,略消消食,就找那掌柜的借个小火炉,一只小油锅,便要开炸了。

掌柜的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很是好奇,待赵成材揭开坛盖,一阵臭气袭来,熏得那掌柜的当即就不干了。

“客官,您若是在我这儿弄,这一酒楼的客人都得给您熏跑了。要不您行个方便,我让伙计帮您提着炉子到外头弄去?”

那好吧。赵秀才也不愿难为人,只是找掌柜的又要了几双碗筷,调了些酱料,便带着儿子出门了。还动员妻女,“你们不乐意吃,不如带些瓜子,一起去外头散散步吧,坐这里有什么意思?”

章清亭看看外头天色不错,虽然日头已经下了山,没有夕阳可看。但幽静的黄昏,也别有一番美感。便把东西搁下,找掌柜的买了些花生瓜子,领着女儿一起随这爷俩出了门。

可是一出门,章清亭就后悔了,酒楼后头的空地不少,但总有行人经过,只要一打开坛盖,就闻得到臭气扑鼻,行人无不掩面。那伙计无法,只得提着炉子,把他们引向更远的地方。

这说是在散步,更像是丢脸,还丢了一路。

最后,伙计也无法,只能尽量寻了个相对开阔又人少的地方给他们支起炉灶,“客官,你们就在这儿弄吧,我过会子来收东西。”

去吧去吧,赵成材早想停下了。这小伙计做人忒实在了,有必要这么躲着人么?瞧瞧这都快给他们领到海边来了,待会儿还得回他那儿拿东西,又是一个来回。走这半天,肚子里的那点存货早消化了,早知道就多吃点再出来了。

闲话少说,伙计一走,赵大院长就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了。打小做惯家务的,这点小事可难不倒他。锅热油开,打开坛子就一块块的挟出卤好的臭豆腐往油锅里炸。

章清亭跟女儿在一旁寻了块干净石头坐下,见四下无人,就开始抱怨,“瞧瞧,就为了你们爷俩好吃,便生生遭了多少白眼?连脚都走酸了。”

“夫人辛苦。”赵成材一手拿着长筷子,一手拿着笊篱,笑嘻嘻的作了个揖,“等回去后,就罚为夫我替你揉脚如何?”

章清亭脸上微红,“这还有孩子呢,瞧你这没正形的样儿。”

赵老爹听如此说,立即厚着脸皮指挥儿女,“没听你们娘说脚酸了么?快去捶捶尤其是你,乐儿,这都是为了你好吃,你母亲才这么辛苦夫人,我这样子有正形了吧?”

赵小二傻呵呵地跑去章清亭那儿狗腿地献殷勤,赵顺娘在一旁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爹这正形要让学堂的同学们瞧见,那才叫好呢。”

章清亭嗔了女儿一眼,“喜妞,你回去了,可不能拿家里的事情胡说。你爹这也是在咱们一家子面前才开开玩笑,可不是没有正形的人。要是一家子说什么话还成天端着个架子,那活得多累。”

赵成材仰天感慨,“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娘子也。”

文绉绉的模样逗得一家子笑得更加开怀了。

涛声阵阵,天边已经有几点星月浮现,带着温润咸味的海风舒爽宜人,挟裹着这一家子的笑声和臭豆腐的香气飘散开来。

不远处,有人抽了抽鼻子,“好香,你们闻到没?有臭豆腐的香气。”

“怎么可能?”潘云豹不相信地瞟了夫人一眼,“咱们在北安这么久了,哪里遇到人吃臭豆腐的?你要是馋了,等回到京城,带你去吃个够。”

“不对啊,爹,真的有臭豆腐的香气。”潘以筝也抽了抽鼻子,那动作和她娘那如出一辙。

潘以箫和以筠兄妹俩站在一起偷笑,潘以笙觉得实在不雅,“咱们还是找个正经吃饭的地方吧,就是有炸臭豆腐的,也吃不饱啊。”

“不行。”张蜻蜓正在饥肠辘辘之际,好容易闻到喜欢的食物香气,怎肯轻易放过?

“吃饭之前,也可以先吃几块臭豆腐垫垫肚子的,是不是,娘?”潘以筝说出张蜻蜓的心事,拖着她就跑,“你们要不去,我跟娘去。”

一贯没有什么节操的张蜻蜓立即跟着女儿跑了,不断嗅着空气中的臭气,寻到了一处僻静之处。

星光之下,一个似是小贩模样的人正站在那里臭豆腐,而旁边似乎还围了大小几个客人。

“这臭烘烘的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吃的?”章清亭实在是不愿意张口,但赵成材一定让儿子捧着碗送到她的面前,“你就尝一个嘛,喜妞,你也吃一个,爹不骗你,真的味道挺好的。咱们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再回到家乡,就是想吃一口这东西可也没处寻了。”

章清亭给他这最后一句话打动了,物离乡贵。多少年难得回一趟家,往后想吃一口家乡的饮食,确实也是很难吃得到了。

于是挟起一块,送到嘴边,屏着呼吸,硬着头皮咬下去。豆腐炸得表皮香酥,但内里绵软,浸透了酱料,竟是鲜香满口,似乎味道还当真不错。

正想夸赞两句,就见一个妇人牵着小女孩跑到赵成材跟前,连价也不问,径直道:“老板,先来十块。”

她身边的小女孩急急附和,“娘,我也要十块。”

赵成材怔了怔,刚想说他这儿不是卖的,却猛地听着那小女孩的声音有些耳熟,“你…”

“嗳,你不是教书的赵先生么?”潘以筝也瞪大了眼睛,认出他来了。

赵成材张大嘴巴,直愣愣地盯着她身边那个叫娘的女子,一时连话也说不清楚了,“娘子…娘子。”

张蜻蜓觉得不对劲,看了看他,又转头看了看他身后那个挟着咬了一口臭豆腐的女人,脑子里如忽地似如电光火石闪过一般,脱口而出,“章清亭?”

叭唧,章清亭筷子上挟着的半块臭豆腐掉地下了,脑子里有瞬间的空白,“张蜻蜓?”

潘云豹已经带着孩子们赶了上来,不明所以地看着媳妇和一个女子两两相望,呆若木鸡,“这是怎么了?”

这一次历史性的会晤,就在赵小二酷爱的臭豆腐的指引下,完成了。

回到酒楼的一路上,章清亭都不断地想找个地缝钻下去。太丢脸了,怎么会在吃臭豆腐的时候偏偏给人撞上?要是早知道,她说什么也不受赵成材的诱惑了。

而张蜻蜓也好不到哪儿去,为了出门方便,她选的是最简单利落,西戎女子日常打扮的衣饰,别说钗环了,连条裙子都没穿。朴素的及膝开衩长袍下就是条长裤,在衣饰得体的章清亭面前,简直像个使唤丫头。要是早知道今儿会遇上,她说什么也得把自己拾掇拾掇啊。

灯明烛亮,照着桌子两边的妇人纤毫毕现。潘云豹和赵成材一个瞅左边,一个瞅右边,都在好奇地打量自家媳妇的另一副模样。

而几个孩子,已经分吃完了臭豆腐,正在桌上吃饭。

说到这儿,两个男人都很佩服自己的镇定。赵成材在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后,还是果断而坚决地把臭豆腐全部炸出来了,好不容易泡了一日,要是不做,可就全都浪费了。

本着节约粮食的精神,潘云豹也让几个孩子上前帮着分而食之,这才提议一起寻家酒楼坐坐。

赵成材当然带他们去了寄存物品的那一家,知道他们还没吃饭之后,先作为地头蛇,给他们叫了一桌子吃的,只是张蜻蜓哪里有心情吃?囫囵喝了碗粥,就下来和章清亭大眼瞪小眼了。

当然,她们二位的目光也分别在对方的丈夫上流连了几回,对那本该是自己曾经要嫁的男人,难免有些好奇。

但女人的心思却和男人不同,在两位男人还在仔细地打量着曾经应该是自己妻子的妇人时,她们早已经收回目光,开始了对话。

“我…刚回家去看过了。”先开口的是张蜻蜓。

“我也回章府去看过了,见了泰安一面,知道你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章清亭含笑应了,只不过知她甚深的赵成材却看得出来,娘子紧张了。

张蜻蜓也笑了,笑声里同样透出几分干涩之意,“你在扎兰堡混得也不错嘛,我还去你家的马场买了几匹马。哦,对了,还去你家的绸缎铺子买了不少衣裳。唔…爹还让我去你家馆子里吃了顿饭,没见到金宝,倒是见到他媳妇了,挺能干的。”

“是啊,我也去城里的张记猪肉铺逛了,还买了几只你们特色的烤大猪带回来。听说,你现在还把买卖做到边关了?”

“没啥,不过是闲着没事,打发时间罢了。他在从军,算是在职官员,毕竟有许多限制,不能放开手脚来做。”

“这倒也是。所以他倒还挺支持我的,当年中了状元,放着官也不做,回乡当了个教书先生,就是为了方便我做买卖。”

“那我们家可没办法。毕竟是武将世家,公公还是兵马大元帅,要是他不管,别说家里长辈说话,就是朝廷也不会放人的,可比不得你们清闲自在。”

“那是呀,我们可没个好爹好娘,凡事都得靠自己。别看现在有几个家业,当年受的那份罪…唉,真是不提也罢。”

就听她俩左一个谦虚,右一个客套,但话里的火药味却渐渐起来了。这是干嘛?拼家业,拼相公?

赵成材赶紧打了个岔,“你们家也是两个孩子?”

潘云豹跟上一句,“我们家跟你们一样,都是一儿一女。”

两位夫人不约而同瞪了各自丈夫一眼,转过脸来时,却又是笑容满面的。

这回章清亭先开口了,“我们可比不得你们,生完老大那年,我就生了场大病,所以儿子才小了这么多。你们怎么也才要两个?”

“那还不是我这身子的底子不好?要了两个就觉辛苦得很,所以没要了。瞧你气色还算不错,这些年调养得好些了没?”

“还说呢,头一胎的时候,大夫就说这身子体寒,足足吃了半年的药,还特意跑了趟京城,你从前,可实在是太不爱惜了。”

“那从前不是不懂这些么?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么个聪明人,当年怎么跟家里关系弄成那样?其实爹和母亲也不是完全不讲理的人…”

“我倒也觉得奇怪了,你若是早拿出在那边的能干劲儿,不早把家里收拾好了?瞧瞧爹娘和弟妹们,现在都多明白事理?当年要不是他们,我这份家业也是做不起来的。”

停。

这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赵成材和潘云豹心有灵犀地召唤,“上茶。”

他俩算是明白了,这俩女人都是善良又有几分小心眼的。既担心对方过得不好,又担心对方过得太好,就把自家给比下去了。

章清亭在北安国得到了张家人真心的疼爱与敬重,张蜻蜓在南康国同样得到了章家人真心的疼爱和敬重。

而这些,原本是她们在各自位置上想得到,却求而不得的,现在却被对方占据了。在为对方欢喜的同时,其实各自心里都有一份酸溜溜的醋意。

而今天这个不太美妙的开端,让二人心中都存了一份芥蒂,更是可着劲儿想攀比一回。

为了不让外人打扰,房间里没有让伙计留下,两位当爹的一叫上茶,各自的长子长女就自觉地站出来了充当小厮丫鬟了。

张蜻蜓一瞧见儿子,顿时话题又来了,“我儿子今年十岁了,诗书功夫都学得极好。别看是个男孩子,可懂事得很。家里家外,可帮我操了不少的心。”

潘以笙默默地为爹娘各续上一杯热茶,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

“真是巧了,我家女儿也是十岁,在学堂也是人见人夸。懂事不说,还极孝顺。这出门在外,许多时候还要她照顾我呢,女孩子嘛,毕竟细心。”

赵顺娘默默地为爹娘续上一杯热茶,同样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