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身下榻,立马跪在师父面前。可师父却忽然伸手托住了我的身体,道:“弦儿莫要动不动便跪。”

“师父…”

师父捏了捏鼻梁,道:“罢了罢了,弦儿若想救她,为师便帮你救。”

我心头一暖,作势便又想跪下去,激动道:“徒儿谢过师父!”

只听师父冷不防地道了句:“弦儿再想跪,为师便不救了。”

我僵硬着半跪半蹲的双腿,颤了几颤,不敢再跪下去。

章四十八

(一)

师父的书房内,仙光大振。我站在一旁都觉得晃眼。

只见师父掌心之间的莹光中渐渐升起一样东西,那是一面镜子,昆仑镜。

它的模样果真没有我想的那般浩瀚宏伟,倒跟普通的镜子没两样区别,只是镜廓显青蓝色,边边还钳着一两颗闪晶晶的小石头,亦是幽光阵阵。

师父将它平放于半空中,手指在上边轻轻一划,镜中便显现出了景象来。

这面镜子也忒神奇。我满心好奇,走过去观望了几眼。却不想又见那早已成殇的往事;高高的壮丽的南天门上挂满了大红的珠帘,群仙面含喜色地往凌霄殿内簇拥而去,彼时魑辰与泠染捎上我将将在南天门下落了脚…

我心里一恸,伸手捂住了昆仑镜。顿时昆仑镜的仙光熄灭了去。

我不愿师父见到我那般狼狈不堪的模样。

师父抬眼幽幽看着我,道:“弦儿又不想为师救鬼君的妹妹了?”

我动了动唇,道:“不、不是,当然要救…只是这些师父能不能不看…”

师父愣了愣道:“前尘往事弦儿还放不下么。”

我道:“徒儿正在放下,师父莫要看。”

师父挑了挑眼梢,道:“罢了,弦儿将昆仑镜交与为师,为师不看便是了。反正这些为师早已看了个透了。”

我霎时一口老血淤塞在心头。

师父重新施法定住了昆仑镜,果真没再细看。昆仑镜里边的画面转得极快,不消一刻便转到了泠染死去的那一刻。

我心揪得疼。泠染那般为我奋不顾身,听她与尧司道“弥浅是我鬼界最鬼灵精怪的小妖,你竟然敢把她弄哭!你竟然敢把她弄哭!”,见她飞舞如彼岸红花一点一点消耗了自己的生命。

转眼之间,我抱着泠染站在了断仙台上。自镜里看去,只见我嘴一张一噏,我脑子里一片苍白听不进说了些什么,待一身大红喜服的尧司冲我奔来时,我脚下一滑便带着泠染跳了断仙台去。

断仙台下无数青烟冤魂,那时我以为泠染死了我便也随她一道走了。

忽然我眼前一片花白刺眼。我回过神来,却见师父化作一道莹白的仙光,倏地自镜中飞了进去!

“师父?!”

昆仑镜一下便没了生气,落在了地上清脆一声。里面的光景已然不见。

师父进去了,我将将看见师父飞进去了!我两步上前去捡起昆仑镜使劲晃了两把,昆仑镜却没有任何反应。

莫不是这昆仑镜失灵了?!那、那师父要如何出来!

想到这个问题,我顿时慌乱不堪。赶紧一手捏诀一手施法全往昆仑镜上招呼去。师父进去了出不来怎么办,出不来怎么办?

(二)

我将我会的仙法都试了个遍,能捏的仙诀也都捏了个透,昆仑镜还是没有丝毫反应!

我想是完了,昆仑镜真的失灵了。我愈加慌乱,想也不多想便抱着镜子往书房外跑去。我仙法浅薄弄不动这枚神器,但师兄们仙法深厚强大,定会有办法的!

哪知我才将将走到门口,昆仑镜便似又有了灵性一般自我怀中飞脱而出。它飞回了书房,稳稳的停在半空中,闪着青光。

我忙跑回去,手里捏诀往镜子上施,依旧是没有效果。

看着那阵青光,我急得心里直冒烟,生怕它一个眨眼便又消散了。遂我赶紧捏诀,周身裹住一层仙光,心下一横便一头扎了进去!

师父出不来,那我进去找他也好。

大抵是我用力过猛,我朝镜子里冲忽然头顶像是撞到了什么结实的东西,疼得我眼冒金星牙齿乱颤。

我冷不防被那力道给撞落地了去。

这下不光是牙齿乱颤了,屁股也得颤一番。

然我还未跌落到地上,忽而腰上一紧,随之身体转了几周,脚先落了地。

我头依旧挨着一片结实,料想定是它将将撞的我。我心一不顺畅,头用了些力,给撞了回去。心想也该撞它一撞才解气。

可这晕的疼的还是我。我委实太不划算了些。

然划不划算现在不该计较,我胸中灵光一闪,我眼下该计较的不是那枚破镜子么!遂我慌忙四下看去,若破镜子的青光散了,我如何都想不起法子去寻师父了!

我向四下寻了几遍,哪有什么破镜子!

此时倏地我头顶响起了一番轻轻浅浅的笑声。我心里一怔,微微抬头去,却依稀对上了一双细长的半眯着的眼,那眼里亦是弯着沉着轻轻浅浅的笑意。

这不是师父是谁。

我弯了弯唇角,笑。师父又回来了。

师父却愣了愣,随即唇畔的笑意愈醉人了些,道:“弦儿如此莽撞,为师将将出来时若是不留神怕又要被弦儿给撞进去了。”

我笑不出来了。我盯着师父的胸前一时回不过神来…将将撞我的是师父?!那我又一头撞回去的…是师父的胸膛?!

我两腿颤了颤,这次怕是我不跪都不成了。

师父却忽然出声道:“弦儿不妨先去鬼界一看,再回来谢为师也不迟。”趁我怔愣之际,他又道,“不过看完就回来,不必与鬼君多做寒暄。”

(三)

听闻了师父的话,我一路风风火火往鬼界去。师父定是施法将泠染的肉身给弄回来了!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似又酸又喜都将心窝子涨得满满的。

果不其然,我将将一入鬼界上了奈何桥,霎时一抹红影飘然而至,待我还未缓得过神来便紧紧抱住了我。

我呼吸一窒,有些发抖。

只听她头侧着我耳边,抱怨道:“弥浅,你怎如此慢,我都等你老半天了。”

我动了动唇,伸手摇了摇她的肩,颤声道:“泠、泠染?”

她放开了我,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清了她的面容,唇红齿白目若辰星,是真真实实的泠染。

我眼前一片模糊,忙揉了揉眼,看清了她,又开始模糊,便又揉眼。我不断地揉眼,看她,真真是泠染!

我扯起嗓子大叫道:“泠染!你怎的才醒过来…”我知晓我底气不足,不小心还是唔出了声。

泠染揉了揉红红的鼻子,骂道:“弥浅,你给我打住打住,怎的老喜欢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

我用袖子擦了擦脸,深吸一口气,对着泠染呲着嘴露出一排牙,道:“这般笑够意思了罢。”

泠染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还是红了眼眶,道:“弥浅七万年不见,我都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今日此时奈何桥上一只鬼也没有。泠染就大大方方在桥边上朝外垂着双腿坐了下来。我跟着坐在她的边上。

如今泠染醒过来了,想起七万年前的事情,再想想眼下,我忽然就觉得喜大过了悲。我瞅了瞅泠染那娇艳艳的面皮,真心实意叹道:“泠染想哭就哭罢,这里没别人。”

泠染转过头来嗔了我一眼,道:“弥浅胆子倒是越长越歪了。”她嘴上硬得很,双目却沾湿了去,泪珠子似断了线一般稀稀疏疏只管往下掉。

我抹了一把鼻涕,看着桥下,道:“我这不是怕你憋得慌么。”

我不晓得与泠染一起坐了多久。泠染好强,我亦是强装,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后来,终是一不小心触碰到了过往,心弦在那一刻倏地断成一截一截的,所有的好强与强装都如松松垮垮的城墙一般,轰地倒塌。

我与泠染抱头痛哭了起来。

几千年的知遇,一别却七万年啊。

(四)

奈何桥上泠染的鬼哭狼嚎渐渐消了下去。我私以为相比她,我哭得还算矜持的。

哭得够了,我与泠染相视,便又吃吃吃地傻笑了起来。

泠染指着我的鼻子,上气不接下气笑道:“弥浅你真哭了?我只不过是装装样子想不到你竟真哭了~~~哈哈哈~~~”

我抽了抽嘴角,看着泠染面皮上挂着的那两颗硕大的眼泡子,道:“你装得还真像。你怎知我不是装的。”

泠染瞅了瞅我,撇嘴道:“你看看你,脸皱得跟水泡过似的。”

我拉起泠染湿嗒嗒的两只袖子,道:“泠染你好不讲理。”

泠染哼了一声,随即眼珠一转似又想到了什么,双目闪闪发亮,蹭了蹭我坏笑道:“喂弥浅,那个男人就不错嘛,比天上的狗屁神君好了多少去了。”

我疑惑道:“哪个男人?”泠染这七万年都睡在忘川彼岸不曾出过鬼界一步,她能见到什么男人?还能见到什么不错的男人?我看了看泠染,思忖着又道,“泠染莫不是睡得太多做梦了罢。”

泠染却十分不屑地瞥了我一眼,道:“哪个男人,当然是断仙台下将我肉身弄回来的那个男人。”

我全身一震,惊道:“你…你是说师父?!”

泠染秀眉蹙了蹙,道:“你说他是你师父?”

我问:“你见着他了?”

泠染答道:“他将我肉身送回了鬼界,我魂魄附身后便见着了。能在断仙台下面将我肉身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他本事可真大。”

泠染如是说,我心里竟腾起一股飘然感来,道:“那当然,我师父可是三界司战神君,无人能及。”

泠染却丝毫没有艳羡的意思,反而叹了叹道:“嗳,竟想不到他是你师父,倒是可惜了。长得也十分不赖。”

这话…我听得好不肉紧。我问道:“泠染你、你你想干嘛?”

“嗯?”

我又惊颤颤道:“泠染你、你莫不是看上我师、师父了?!”

泠染一听,两只眼珠贼溜溜地转,邪邪笑道:“你师父他真不错。”

一阵凉风拂过,我当场凌乱不堪。

章四十九

(一)

我牙齿一阵酸颤,道:“泠染使不得,那是我师父,你若看上他那你岂不是、岂不是我的、我的…”我的师母,这师母二字我实在是说不出口。

若泠染真做了我师母,那昆仑山便要大乱了。况且、况且我的师父没有师母,也没差到哪里去…

泠染侧过头来,笑睨着我道:“是你的什么?”

我憋了半天,弱弱地看着她,软了声道:“泠染我们打个商量,我师父他…他…”我脑子一转,道,“他说不定不喜欢女人!”

泠染挑了挑眉,道:“你甭诓我,你师父他正常得很,他喜欢的是女人。”

我摸了摸额头甩了两把冷汗,道:“你如何得知?”

泠染似十分无奈地瞅了我一眼,双手托着下巴,道:“你瞎急个什么劲儿,你是他的徒弟,我是为你觉得可惜。既然是弥浅你的师父我自然不会夺人之师。”

我干笑了两声,道:“我有何可惜的?这七万年来随师父一道修行,我应该是觉得何其幸运才是。”

泠染眉间沾染了些许笑意,道:“也是,为你这个蠢徒弟做到如此份儿上,委实不容易。这世上除了我泠染,竟想不到还有第二人心疼你至如斯地步。”她阴测测地奸笑了两声,又道,“那人还是你师父,着实有戏。”

我嗔道:“你休得乱说!”

泠染继续道:“你别不承认,我说的是实话。若是没个好几分在意的,他定是不会愿意为你开启了昆仑镜。开启昆仑镜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我一愣,问:“泠染你说什么?”

泠染蹙了蹙眉头,道:“怎么,难道你师父不是为了你才这般做的么。”

我心口微紧,道:“开启昆仑镜,要什么代价?”

泠染反问:“他没告诉你?”

我使劲摇了摇头道:“没有!他什么都没说,泠染你快告诉我开启昆仑镜怎么了?”

泠染眸色暗沉了几许,道:“那你如何得知要使用昆仑镜才能替我找回肉身的?”

我老实交代:“是魑辰告诉我的,他说只有我师父能够做得到!”看着泠染一脸肃色的表情,我的心就闷闷下沉慌得厉害,师父开启昆仑镜后果是什么?泠染为何要那般说?

泠染凤目眯了眯,幽幽道:“兄长他别的竟什么都没说?”

我胸口急剧起伏,大声道:“没有!泠染你快告诉我,到底如何了?”

(二)

奈何桥上忽然响起另一道懒懒散散的声音,道:“我道是弥浅和小染躲哪儿去了,不想却在这桥边叙旧。都不去冥宫好好坐坐,倒是让我在宫里候了多时。”

我侧头看过去,见魑辰一身红衣耀眼得很,斜斜依靠在奈何桥的栏杆上。

泠染利索地站起身来,朝魑辰走去。她站在魑辰面前寒幽幽地问:“兄长可是让弥浅去找她师父开启昆仑镜了?”

魑辰一愣,道:“不然小染眼下如何能站在哥哥身前。”

泠染又道:“那兄长为何不告诉弥浅开启昆仑镜的事?”

我一急,忙过去问魑辰:“你是不是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魑辰半低着眼,嘴角一抹似有似无的如鬼魅一般的笑,道:“说与不说还不都一样,弥浅师父果真比本君料想的还要厉害。”

似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猛蹿,倏地蹿进了脑子里,一阵血气翻涌。我抓着魑辰胸前的衣襟,定定地看着他的眼,问:“你是不是诓我什么了,你老实告诉我,我师父开启的昆仑镜结果会怎样?”

泠染冷不防地道了句:“兄长你是想帮弥浅还是想害弥浅?”

魑辰叹了一口气,道:“想不到小染一醒来就要拿为兄质问了,果真还是与弥浅是一伙的。我不过是觉得弥浅应该回到鬼界来,她应是我鬼界的小妖,不该呆在昆仑山。”

泠染声音冷了些,道:“所以兄长就让弥浅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晓就逼她去找她师父,让她师父开启昆仑镜消耗仙力不说还犯了天条?”

犯天条?!什么意思…我不懂…

我脚下有些虚浮,有些不稳踉跄了两步,心头洼凉一片问:“犯天条…魑辰你诓我让师父犯了天条…可是这样?!”

我都说,昆仑镜真如魑辰口中所道的那般威武神奇,若人人都能开启了它人人都能改变了过往,那该是如何一番光景?

魑辰默了一下,道:“泠染的肉身七万年前随弥浅一道跌落断仙台,三界就连老天君也不晓得泠染的肉身在还不在。若司战神君此番是下断仙台去找回了肉身,就算犯了天条亦是无人得知。况且司战神君何等厉害,就算去得那断仙台下何尝不是轻而易举…”

后面的魑辰说了些什么,我再也听不进去。脑子里尽是回荡着:师父犯了天条,司战神君犯了天条!

我抓着魑辰的衣襟狠狠推了一推,心头翻江倒海的难受,道:“魑辰,你竟置我不仁不义!”

(三)

我转身便走,我要回去昆仑山,我要回去看师父。

魑辰却抓住了我的手臂,道:“既然回来了就别在走了。昆仑山那边不适合你,你也迟早要回来。”

我不晓得哪里来的那般大的力气,干脆利落地甩开魑辰的手,道:“不用你管!我是昆仑山的弟子,如今是,以后亦是!”

“兄长时隔几万年你竟还想不透,不管是以往还是眼下,弥浅都不属于你。”泠染忽而出声,又对我道,“弥浅你快回去罢,莫要太担心,你师父处事谨慎定会滴水不漏,不会出什么大事情的。”

魑辰的脸色白了几分。

我看了魑辰一眼,转身便走。泠染那番话说得我甚为心惊,什么属于不属于的太复杂了些,魑辰的心思我有些懂似又有些迷茫。

但眼下万万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出了鬼界我捏诀便爬上祥云一路火急火燎地往昆仑山赶回去。我晓得我的祥云一向孱弱,不想今日竟弱到如此慢的地步。

好不容易赶回了昆仑山,我是直接自祥云上滚下来的。我爬起来连衣裳上面的尘土都顾不上拍便往师父的书房冲去。

中途遇上了十一师兄,一副超脱凡尘白衣飘摇的淡定样子。他见了我先是一愣,随即双眉像拧衣服一般紧紧扭成一团。

沛衣师兄道:“一时半刻不见怎如此一副狼狈模样,莫叫他人见到吓跑了去,着实有损我们昆仑山的门面。”

我哪里有心情与他斗,一阵风似的自他身边擦过,道:“沛衣粪球,就你整日衣着整齐光鲜亮丽,那还不快快下山去给我们昆仑山充充门面!”

转眼间,我便到了师父书房门口。此番站在那里,我竟不晓得我是何种心境。心头煎熬得像被万只手爪挠一般,很想冲进去看师父安好。但我心里却有些颤抖有些害怕,不知在害怕什么。

我知道,师父他人就在里面,若师父真出了什么差池,将将沛衣师兄也不会那般从容淡定。眼下我与他不过隔了一扇门。

我颤颤地伸手去推门,忽而又惊慌要是他没在里面呢?

(四)

当我站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师父纤长的身体立于书桌前,手里执着一只笔,青长的头发铺散开滴落在了书桌上时,我忍不住双眼酸涩。

他抬起头来看向我一愣,随即淡淡笑道:“弦儿竟如此早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