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第一傻除了我还有谁人敢担当。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早已被团团青烟所包围。过不了半刻大抵我就会变得与它们一般无二,成了一缕魂烟。

只是想我乃昆仑山上无敌惊艳美貌难双的司战神君座下第十二位弟子,如今要变成青烟,委实难看了些。

我努力瞠开双目,脑海里不知为何闪现的全是师父的身影。眼泪便噼噼啪啪直往眼角横落了去。

眼泪落入深渊,又是激起一阵呼啸。

过了今日,我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罢。不晓得是怎么了,好想再见他一眼。只一眼便好。

“弦儿!”忽而朦朦胧胧一声急色的呼唤将我唤醒了来。

我亦是朦朦胧胧地看见身体上空一抹敏捷如利鹰的身影直直俯冲而下往我飞来。我顿时泪如雨下。

恍惚间,我看见他黑色衣袍翻飞,墨色长发狂舞。

那一刻我心里圆满了。老天的的确确是垂怜我,竟还能替我实现了我最后一个心愿。

尽管那只是一抹泡影,但见到了亦好。总比没有好。

“弦儿!弦儿!你给我醒醒!不许睡听见了没有!”

感觉有人大力地揽上了我的腰将我紧紧地抱住了,耳边还回荡着声声焦灼得几近狂躁的呼喊。

我吃力地再度睁开双眼来,不想却看见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看着他的脸,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激荡一般一阵阵灼热的悸痛。我凝神着他,眼泪如何都收不住。

他将我抱在怀里,抿着一张唇,道:“为师来迟了,为师来迟了。”

听到他的声音,听他在我耳边呢喃,我再也忍不住,用尽气力往他怀里钻,扯起喉咙哭道:“师父,你总算来寻我了!你总算是来寻我了!我亦总算是能再看见你了!”

(三)

师父顺着我的背轻声道:“弦儿莫哭。再哭下面的魂烟又该沸腾了。”

我听了师父的话,紧紧揪住师父腰间的衣裳,忙吸了吸鼻子道:“我不哭,不哭了。”

师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微微挑起唇沿,道:“弦儿乖,为师不会放着你不管的。就算弦儿跌进了地狱火海,为师亦会跳下去将弦儿捞起来。”

心,好疼痛。比身体还疼痛。

我死死咬住唇不让自己再哭出声。只听耳边呼呼的风声,躺在师父的怀里我竟无比安然。我忽然想,就算天塌了下来我都不怕了。有师父在,我都不怕了。

师父一身仙光闪闪,双手就算是抱着我亦能捏出仙诀来。深渊之下的青色冤魂经师父一施法竟如沉睡一般缓缓安静了下来。

他踩着祥云抱着我一直出了深渊,飞上了断仙台。

师父看了看跌坐在黄沙地上的瑶画,再看了一眼我的身体,骤然绷紧了一张脸,低低问:“弦儿有没有事,疼么。”

我醒了醒神。疼,疼得我直抽冷气。

我看了看自个周身,皆是大大小小遍布全身的伤口。伤口内流出的血竟将我的衣裳湿了个透!

这一身伤吓到我了。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如此凄惨。

我巴望了师父一眼,嘀咕道:“疼死了。”

此时一边的瑶画听到了声响,双手在撑在地上,身体不断瑟缩着,垂着头看不清神情,道:“你竟回来了么。”一滴两滴的血自她的下巴滴落在黄沙里,浸了进去。

她的双眼…没有了罢。

然她的语气听得我不大高兴。那只高傲的毒蝎蝴蝶应该昂着头与我道:弥浅你回来做什么!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如今她竟说得如此低声下气。哪里还有毒蝴蝶该有的样子。

为了不让她如意,我呲了呲嘴,道:“啊,没死成。”

师父走到一块被风沙掩埋一半的石头边,将我放了下来。

(四)

师父执起我那双被磨得不成样子的手,紧紧地蹙起了眉。

不光是师父蹙眉,我自己亦是觉得心惊肉跳的。想原先我的手虽算不上纤细修长,但还是算得上白净的。

如今这么一副血肉模糊的样子,哪里还有一点美感可言!

我缩了缩手,道:“师、师父别瞧了,难看、难看死了。”

师父愣了愣,眉结淡了下来,不松手,道:“弦儿别动。”

他在我手上施了仙法,不光是手上还有身上,皆缓缓流淌着一股强有力的仙气。

师父…师父他在为我渡仙力!

仙力是神仙最基本的法力,是要随着时日修炼才能缓缓增大变多的。如今师父输多少仙力给我,他身上便会随之减少同等的仙力。

堂堂、堂堂三界司战神君,哪能随便将自己的仙力输送给他人!

我倏地反手捏住了师父施法的手指。心头如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一般,很闷很难受。

师父手指一颤,道:“弦儿?”

我深深呼吸了好几回,方能咽下喉头那股酸涩,抬起头冲师父眯眼笑道:“师父莫要为徒儿浪费了仙力。这点伤徒儿养几日便好完了。”

师父默了一会儿,淡淡道:“就依弦儿的。”说着他站起身来,往瑶画走了去。

我大惊,连忙抓住了师父的衣角,道:“师父?!”

师父停了下来。

我动了动唇,又道:“她…她已经受伤了…”

师父手忽然轻轻一拂,拂开了我的手,竟还是冲着瑶画走了过去!

瑶画虽看不见,但还是挣扎了两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师父走到她面前停住了。

下一刻,我惊悚地看见师父竟扬起手就往瑶画那张漂亮的脸上扇了去!我不由得大叫起来:“师父?!”

说时迟那时快,忽而一阵仙风撩过,我只能看见一道强烈的仙光一闪而至。

一时风尘弥漫。

待一切又安静了下来。我揉了揉眼,却见师父那一巴掌没能扇得下去而是被人截住了!

边上,尧司一路风尘仆仆白衣翻飞,他竟与师父对峙了起来!

只消一片刻的光景,师父眯眼看着尧司道:“你竟敢阻挠本君?”

说罢他又扬起另一只手干脆利落地往瑶画的另一边脸上扇去!尧司阻挡未及,只换来一声极为清脆响亮掌掴声。

瑶画倒退几步,一时未站稳竟被扇倒在了地上去!她青丝散乱垂落,遮住了面颊。

我心里揪得紧,忙道:“师父,够了…够了。徒儿、徒儿想回昆仑山,现在便想回。”

师父玉立修长的身形一怔,终于回转身向我走过来。

然几乎同时尧司亦看见了我。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颤颤道:“弥浅…弥浅…弥浅?!你怎么了弥浅,为何会满身是伤?!”

他欲跑过来,不想师父手臂冷冷一横,阻下了他的步子,寒声道:“你再敢往前踏一步,本君就对你不客气。”

章六十二

(一)

师父抱起我,轻声道:“弦儿,为师现下便带你回昆仑。有为师在,没人敢再欺负你。”

尧司看了看瑶画,又神色复杂地望着我,欲言又止。师父自他身边走过之际,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弥浅,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是谁干的?”

我一松下神来便有些乏,只懒懒道:“神君莫要放在心上,倚弦不过是失足跌下了断仙台,这些伤不打紧回去养些时日便能好。比起我神君还是先去看看瑶画仙子罢,她…她双目有恙。”

尧司走到瑶画身边,伸手拂开了她的发丝,却不想瑶画侧开了脸去。尧司见她脸上的血痕,手兀自僵在了半空中。

师父走到瑶画边上顿了顿,半垂着眼帘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幽幽道:“若弦儿有何差池,本君定让你万死不辞。”

我不忍再看她一眼。今日这个了结,算是个彻头彻尾的了结罢。我未亏什么,她亦什么都未赚得。

师父走出了一段距离,身后瑶画忽然沉寂地出声道:“你为何要救我。”

我为何要救她?我不晓得。

那只蛇蝎蝴蝶想杀了我,有什么值得我救的。可蛇蝎蝴蝶,总比一只死蝴蝶好罢。

我扯了扯嘴角,道:“你没见我这一身口子么,掉到下面疼得紧。”顿了顿,我又轻声道,“哦不对,你已经看不见了。”

师父捏了仙诀带我回去了昆仑山。

我听得清晰,后面传来瑶画哽咽的骂声:“果然是个十足的傻子!傻子!”

关于她说的这一点我早有领悟。天下第一傻,没人跟我抢,稳稳当当是我的。

回到昆仑山后,即使我再不愿还是被师兄们见到了我落魄潦倒的模样。他们定会趁此机会好好嘲笑我罢。

我一直将头埋着。我什么都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不想,他们见了我却纷纷凝着眉,冷着一张脸,身上隐隐一股气势将衣摆都给烘了起来,像是要揍我的样子。

若我携着这一身伤还要被黑心黑肺的师兄们揍,不残都难。

只听二师兄出口问:“是谁将小师妹弄成这样的?”

我有些错愕。他应该问:小师妹你与人掐架为何输了,这不是摆明丢咱昆仑山的面子么?!

如今听他这语气,倒不是想揍我,而是想揍伤我的人。这…委实不应该啊。

(二)

在昆仑山休养之际,师父时时与我送药。送的是我们昆仑山上仙草熬的仙药。

想我哪里来的狗胆敢让师父亲自为我送药,这是大逆不道。我多次劝说师父莫要如此,他愣是不听,坚持为我送。

早前天庭的司医神君亦遣过童子特地来昆仑山送过两回药。皆被师父一碗丢下了山,当时师父说得十分有气概,道:“回去罢,本君不需劳烦司医神君,本君徒弟亦不需他操心。”

师父丢仙药丢得亦是分外干脆利落。这疼的痛的,还是我。

因此错过了灵丹妙药,师父端来的药汁纵然是如何喝如何折煞人,我也得一滴不剩地灌进嘴里。

我病痛期间,难得瘟神放泠染下来看望过我多次。不晓得这事如何传进她耳朵里的,她老是嚷着要给瑶画好看。

后来我问起泠染才告诉我,瑶画仙子坠入断仙台的事情整个天界都知晓了。她的双目因被台下冤魂戾气所伤,瞎了。

我还是稍稍有些吃惊。当日瑶画的双目是受了伤,但天庭有司医神君在纵然是有再大的疑难杂症,他都应该治得好才是,如何会瞎。

遂我问:“天庭不是还有一个司医神君么,竟没治好?”

泠染呲了呲嘴,道:“咄,不是司医神君没治好,而是那女人压根不让司医神君治!听说她将自己关在屋里好几日,待再出门时已然错过了医治的最佳时期。如今她双目已经缠上了白绫。”

我不禁又问:“为何她不让医治?”这不是拿自己作践自己么。那只毒蝎蝴蝶奈何如此想不通透。

泠染撇了撇唇又道:“谁晓得。指不定就是那女人故意作怪想整出一副可怜样子来惹人怜爱,她是一肚子坏水。想想司医神君那个负心汉,再配上如今这个天界第一瞎美人,啧啧,当初竟没看出来,还真是绝配。”

我叹了叹,道:“事到如今,泠染你就莫要再说什么了罢。”

泠染嗔了我一眼,继续碎碎念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你为何不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全是拜那个女人所赐。她与那负心汉能有今日,当真是报应。我就搞不清楚,她想杀了你诶,你是脑子欠了哪根筋要舍生忘死地去救她?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死了,差点…差点就没有弥浅了!”她大抵是去问过了师父具体情况罢,竟知晓得如此细致。

我看着她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很窝囊地缩了缩脖子,软声道:“我、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当时她叫得那般凄惨,我如何忍心眼睁睁看她落下去。”

泠染翻起眼皮怨了我一眼,道:“那如何你也得先顾好自己吧。你救下她自己却摔了下去,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啊。”

我偷偷瞟了瞟泠染,低头作沉痛状,道:“泠染,我晓得错了。下次我先顾好自己,你、你莫生气。”我怕我再说,她就要哭了。她让我觉得无比温暖。

泠染抹了两把眼角,闷声道:“谁生气了。弥浅你就是一根筋直到底,人家脑筋皆是弯弯绕绕不晓得打了多少个结,你却连个拐都没有,如何能叫人省心。”

还说我…她自己不也是这样的么。

罢后只听泠染又道:“还好有你师父在。有他在着实让我放心了不少。”

我点头赞同。有师父在,我亦很放心。上回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救下了我,我哪还有机会舒舒心心呆在这昆仑山上。

(三)

泠染三天两头往昆仑山跑,来探望我病情。想不到瘟神亦跟着下来了,常与师父在书房里喝茶。

他还真贴紧了泠染时时刻刻都不松懈。

这段时日我不能为师父煮茶,泠染便主动代劳。

每一次见她往厨房那边走去我心里就十分忐忑,不忘交代她至少三遍,道我师父只喜欢喝清茶莫要煮得太浓。她总会嗔我一眼,莫名其妙道:“如今你都这副模样了还不忘惦念你的师父。浓茶清茶黄茶绿茶,只要能喝什么茶不是茶。”

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便问:“在瘟神府上你可曾煮过茶?”若是没煮过,还不晓得师父与瘟神喝了她的茶会不会身体有恙。

泠染拨了拨老眼皮,道:“何曾没煮过。自我去了混球那里,天天都是我煮。”

我顿了顿,又道:“那你可曾知道瘟神喜欢喝何种茶。”

泠染道:“不知。”她白了我一眼,又道,“喂,这可不是我没问。我问过他,他说我煮什么他便喝什么。所以红黄蓝绿我皆煮过。“

红黄蓝绿…嗳喂,那能喝么。瘟神喝了竟还未被毒死,委实厉害。

一时我对师父喝的茶十分忧心。

有了这等牵挂忧心之事,我便想快些好起来。快些好起来,师父就不用喝那些红黄蓝绿茶了。

后来师父再一次为我送药,我看了看一碗褐色的药汁,顿时酸掉了老牙槽。但当着师父的面,我仍旧是要摆上一副很好喝的样子,一口一口细细地品尝。

罢了师父还会笑着问上一句:“弦儿觉得好喝么。”

我甩着衣袖抹了抹嘴角,道:“十分可口。”

口中的酸苦味,搅得我动不动就想干呕。可口个屁!

师父见我喝光了药,坐了不一会便打算走。

我想了想,还是叫住了他:“师父。”

师父眯了眯眼,道:“弦儿还有事?”

我忙垂下头不敢看他。一看他心口便又开始悸痛。我动了动唇,轻声道:“这些天…泠染煮的茶还、还能喝么。”我生怕他喝泠染煮的茶喝出毛病来。

哪知师父却清清浅浅道:“为师不曾喝。”

“啊?”我惊诧地抬起头去,不想却撞进了师父那双细长深邃的眼里,深不见底。我又有些局促地“哦”了一声。

师父忽而笑出了声,又道:“不过着实难得,鬼君妹妹竟能将茶煮出各种颜色缤纷得很。也亏得文曲仙君还能如饮琼浆玉露一般饮得舒畅安逸。”

我料想,就算泠染煮的是砒霜毒药,怕是他也甘之如饴罢。

“弦儿。”师父蓦地唤了我一声。

我颤了颤,还是硬起头皮抬眼望去。却不想师父凑下身来,隔得很近。我心又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番,心跳如击鼓一般不断地有力回荡。

“嗯。”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支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回应。

师父挑起唇角,与我低低道:“至于为师,只喝弦儿煮的茶。”

有风自外面拂了进来,连带师父身上的桃花香一并飘入我的鼻间。我张了张唇,却一句话都道不出。

师父再凑得近了些,几近呢喃道:“日后弦儿只为为师一人煮茶可好。”

我自师父身上艰难地移开眼,喘了两口气,细声道:“徒儿、徒儿一直都只在为师父一人煮茶。”自大师兄走后,便一直是我在为师父煮茶。

师父有许多徒弟,除了我他可以让师兄为他煮茶;然我只有一个师父,除了师父便没有谁可以让我为他煮茶。

师父这话,不是废话么。

但师父似乎听了很满意。他唇畔一直挂着那抹清浅温和的笑。

(四)

没过多久我身体便差不多好了。

还是我们昆仑山的仙草灵,治伤治痛强健体魄效用好得很。我身上的伤口经它一调理,连疤都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能走能动能跑能跳之后,我决心去好好会会众师兄。

我是去谢谢他们的。这段时日看得出他们为我这个小师妹忧心了不少。以前是我太小人了,以为他们就只晓得看我笑话。可关键时刻,他们却还是帮我一致对外,让我十分感动。

我养伤期间他们都很照顾我很体贴我。只要我稍稍一喊哪里疼,他们连平日里藏得最深的宝贝家藏都舍得拿出来给我。

这怎能不让我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