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了一口气,道:“七万年前是爱的。”

“那如今呢。”

我看着尧司的双眼,认真道:“如今不爱了。”

尧司静默了半晌,忽然抬手指着师父问我:“那么他呢,是因为你已经爱上他了么。”

我惊讶地看着尧司说不出话来。他为何会问这个问题,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我怎么可能对我师父…

尧司又问:“是这样的么。”

我正欲否认说不是,师父却冷不防出声道:“弦儿不想说便不说,弦儿喜欢谁与司医神君有何干系。”

尧司看着师父,蓦地挑了挑唇,眯起一双狐狸眼轻声笃定道:“那便不是了。”

确确实实不是。我纵然胆子再肥也不敢干那欺上犯乱的事。

可尧司却又道:“没有就好,我会让弥浅再一次爱上我。”他是看着师父说的,似在宣示一般。

…他应该看着我说才对。

我摇摇头,不对不对,他压根不该如是说!他凭什么如此信誓旦旦,我是发哪门子的疯要再一次爱上他自找罪受?他站着说话也不嫌腰疼!

我忙道:“神君宽心宽心,这是没有的事。”

尧司看向我,恢复了以往懒懒的神色,道:“弥浅没试过如何知道?只要你一日没有爱上他人,我便一日都还有机会不是么。”

我忍不住抽了抽眼皮,惊道:“你这是什么道理,莫不是还想继续纠缠我不成?”

尧司双目沾染笑意,睨着认真我道:“不是说好了要纠缠生生世世的么。这一次,尧司定不负你。”

他大抵是忘干净了自己与瑶画仙子的三世姻缘罢。竟说得如此大言不惭。泠染说兔子只吃窝边草不吃回头草,回头草是给马吃的,这个道理连我都懂他竟会不知道?

此时师父上前了一步,隐忍道:“若弦儿同意,为师可以打飞他。”

我僵硬地扭头看了看师父,半边下巴都惊掉了。师父一向淡定飘逸,何时说过如此横气冲天的话来。委实不该啊。

我忙拉住师父,与尧司道:“罢了罢了,你我已是过往你且莫要再执迷不悟。如今我已有了心上人你就快快回头罢!”

“谁?”尧司与师父同时侧头看向我,寒幽幽地问。

有心上人?有个屁的心上人!

我松开了师父的手腕,吓得连连倒退了好几步,摆摆手干笑。这…我这不是一时情急么,先说出来哄哄尧司的。这反应也忒激烈了些。

我干笑得面皮抽筋实在是笑不下去了,师父与尧司两人还在直勾勾地望着我。

我结结巴巴道:“有、有了,着实是、是有了。”

话一出口,我恨不得甩自己两个嘴巴子。叫我乱说!叫我乱说!我明明是想说我没有、我是开玩笑的!

尧司眯了眯眼,先出声道:“弥浅说说心上人是谁。”他似看穿了我一般,非得要我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我咽了咽口水,索性咬咬牙心一横,硬生生道:“有、有!当然有!”

尧司那双狐狸眼亮得很,安静地将我打量了一会,倏地竟笑出声来。他依旧懒懒道:“过了这么久,弥浅还是连一个谎都不会说。弥浅是不是编不出心上人的模样和名字?”

那厮…什么都晓得。

我不服气,很不服气,道:“我都说有了,尧司当年是你不好好珍惜我,如今你就死了这条心罢!”我顺手一拉拉住师父的胳膊,将师父扯到我身边,又道,“尧司你看清楚,我、我我的心上人就长这个模样!名字、名字就叫卿华!这回你清楚了我没有撒谎罢。”

章六十五

(一)

尧司不答话而是愣愣地看着我。

我壮着肥胆问:“你莫不是不相信?”

尧司仍旧是不答话。

我便道:“好罢,今日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说罢我一鼓作气双手拽住了师父的衣襟稍稍用力往下一拉,使得师父弯了弯身。

我踮了踮脚抬起头,看见师父那削挺的下巴和微微扬起的唇角,咬咬牙闭上双目凑过头去,唇便在师父的侧脸上轻轻触了一下。

而后我又回过头来,抬眼看着尧司道:“这回你信…”

空空的回廊上,除了我与师父一个人都没有。尧司早已不见踪迹。清风拂过,卷起地上些许的绿藻。好不凌乱。

只听师父清清然道:“司医神君早已经离去了。”

经风一吹这回脑子算是渐渐清醒了。我将将说了啥来着…做了啥来着…我、我对师父如何、如何了来着…

我的心上人名字、名字就叫卿华…我仰起脸,唇在师父的侧脸上碰了一下…我、我…我还能再干点其他惊天动地的蠢事来么…

我头都快垂到了地上,伸手狠心猛力地掐了好几把自个的大腿,双目噙着老泪…我这是哪里来的肥胆吃饱了撑着、活久了歪腻了要对师父以下犯上啊!竟敢往师父身上欺辱占便宜!

师父他老人家若是因此而动怒,赶下昆仑山是小,只怕到时候我是连个体面的死法都没有啊!

我不敢看师父,只双目巴望着他的下巴,两眼汪汪道:“师父,我…”眼下不请罪,我怕我不久便会以死谢罪了。

不想师父却忽然打断了我,道:“走罢弦儿,龙王的寿会该是要开始了。”说着他便走在了我前面。

我怔愣了下,随即回过神来,抹了抹两把老泪跟了上去。

还是师父有远见。这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师父如何都不好在这里对我发作叫外人见了看笑话。有何事应该待龙王寿日过后回到昆仑山再一笔一笔计较。

那便待今日为龙王祝完寿回到昆仑山后再请罪罢,反正迟早是逃不过。我摸了摸小心肝,有一下没一下跳得很是恹恹没有生气。

(二)

到了龙宫大殿后,老龙王亲自下座来迎师父,将师父带去上席,我自然亦跟着沾了光坐了上席。

今日十分热闹,整个大殿皆坐满了各路仙家宾客。看来龙王的人缘做得甚好。只是那些宾客仍旧有意无意地往我与师父身上瞟,瞟了过后有些还要不着痕迹地交头接耳私语一番。

瞟罢瞟罢,纵然我生得美艳动人只要过了今日,他们怕是再想瞟也瞟不到了。遂我无力去计较那些目光,且随他们去罢。

而师父被这样上瞧下瞧的,不晓得会不会不舒服。

入座后我偷偷望了师父一眼,见他正嘴角含笑和龙王寒暄,看起来心情很是舒畅很是平易近人。

…不光如此,整个寿会下来他都一直挑着嘴角,浅浅的笑挂在唇边让他整个人光芒阵阵十分晃眼。

师父的笑看得我连提筷子的气力都没有。他定是已经思索好了该如何罚我。

一顿珍馐佳肴,在我的提心吊胆恍恍惚惚中便过去了。其间我只草草扒了两口米饭,看见桌上的珍奇海鲜,愣是提不上胃口。

我幽怨地瞅了瞅师父,谈笑间、仰头饮酒间,那个气度那个兴致,看似尤佳。见他这般放得开,倒是极为少见。难道一想起要惩罚我这个徒弟就让他精神抖擞心情美丽么。

后来抑郁之际,我索性不吃了,欲起身出大殿去透透气。我与师父说起时,他只侧了侧眼珠,道了声“去罢,弦儿莫要迷路了就是”,然后便继续与龙王喝酒。

龙王怪异得很,睨着我笑了两声,与师父道:“神君果然好福气。”

师父嘴角弧度大了些,道:“龙王过奖了。”

从侧门出去时,我不禁回头再看了师父一眼,这一眼却是看得我很不放心。师父他一杯一杯地喝着酒,竟不见消停。

还记得上回与师父一道去蓬莱仙岛时,师父亦是这般与其他仙家喝酒,后来喝得大醉还在蓬莱岛睡了好一阵。

醉酒伤身醉酒伤身,师父他竟不知晓么。

遂我又自侧门走了回来,厚着脸皮走到师父身边。

师父神色略显惊讶,道:“弦儿何故回来,不去外面透气了?”

我嗫喏了半天,才半清不楚地道了声:“徒儿还未向师父请罪师父倒先喝醉了,委实没、没这个道理。况且、况且…”

“况且什么。”师父挑了挑眉,抬眼静静地看着我,问。

我嘴巴又开始犯钝,哆了一会哆不出来,干脆道:“况且没什么。”况且醉酒伤身醉酒伤身,我硬是说不出口。

这回不等师父答话我便匆匆自侧门出去了。我难免对自己生出些恨铁不成钢的愤慨来,如今自己都快要顾不上了还要去管师父醉酒不醉酒;他醉酒不是更好吗,说不定能忘了回廊上的那件破事…

出了侧门眼睛没看路,迎头就撞上了一根水晶柱,疼得我呲牙咧嘴。我又愤懑地踢了它两脚,还是我疼。

唔,我这天下第一傻当得很称职。

(三)

这水晶宫的后园子大得很,回廊千转百绕的,地面铺的海藻很是生机勃勃。

我独自寂寞地绕了数十条回廊,显然没绕回原地。不过这倒让我心里舒了一口气,我迷路了迷路了,就不用早些回去。

走着走着不晓得走了多久,我看见了一个大池塘。先不说龙宫里养着个大池塘如何扎眼,眼下那个大池塘边上却是坐了一个小娃。

见小团子两只小腿在池塘上方一晃一荡的,我的心亦跟着一晃一荡的。他要是一不小心给晃荡下去了该如何办?

我想了想,觉得不怎么放心,遂慢步踱了过去。

才走两步小团子耳朵机灵得便很听见了我,耸着脑袋回头望了我一眼,先是一愣随后又一叹,道:“你是今日的客人罢。”

他语气说不出的老成。

我“嗯”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我细细端详了下小团子,他着一身小小的湖绿袍子,头顶冒出两只小角还未长得开,像是龙角;头发也毛茸茸的十分可爱。

小团子歪着脑袋瞅我。他那只脑袋亦是团团圆的甚为讨喜。随即他又伸出小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池塘边上甩摆。

我抽了抽眼皮,这才明白过来。这分明是只幼·齿小龙。

我问道:“前厅那么热闹,你为何独自一人坐在这里?”

小团子又是一叹:“你懂什么,我好寂寞啊。”

我抽了抽额角,问:“小孩子家家的哪来的寂寞。”

小团子幽怨地看了看我,道:“就是大人才不懂小孩的寂寞,就好似天上的昴日星君不懂卯夜星君的黑。”

我沉吟着点点头,这娃说得有那么几分道理。遂我再问:“那你为何要寂寞?”

小团子哆了一口,道:“你说,大人过个寿奈何如此麻烦!又是请亲又是宴客的!”

我道:“这是自然,过寿是见欢喜的事情,当然要庆贺了。”

小团子幽幽道:“你也道过寿是件欢喜的事情,那我前不久才过了个周岁,我的周岁就不如今日这般热闹,爷爷连东海南海北海的小太子都未曾宴请过来。”

原来这家伙才满周岁。

我道:“那是因为你还小。”

小团子便又开始一波一波地叹气,道:“嗳,都说我小都说我小,你们大人就是不懂情趣,所以才寂寞得很啊。”

我看了看团子一动一动的小龙角,还有小脸上嫩嫩的肉肉,有些哭笑不得。他一个刚过周岁的小屁孩这就晓得什么是寂寞了?

(四)

我吁了一口气,道:“说白了你不就少个伴玩耍么,如何都及不得我寂寞。”

小团子侧头望我,粉嘟嘟的脸蛋着实可爱,他问:“那你如何寂寞了?”

我霎时想起了师父,心里头蓦然堵得慌,忧伤地看着小团子道:“你不晓得,我犯了大错即将会被师父赶下山去,也就是逐出师门。到时没吃没喝没去处,不仅寂寞还很凄惨。”

小团子吃惊地“啊”了一声,紧张问:“你师父为何要赶你下山?”

我摸摸鼻子,迷糊道:“总之是犯了惊天动地的大错,惹怒了师父。”我好意思说我欺辱了师父占了师父的便宜么。

小团子似抱稳了沙锅要问到个低,道:“那你到底犯了什么错?以往不论我犯了天大的错顶多是被揍一番,还从未被赶出龙宫过。如此一说来,你确实比我凄惨了许多。”

我忽然觉得这只小团子难应付得紧。他脑袋瓜子转得机灵说话亦有板有眼的,还专勒住我刻意避开的问题不放。

正待我思量着如何回答,这时忽然后面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我:“唉哟我的小龙孙太子嗳,您竟跑到这里来了,害得老奴好找!小太子快快随老奴回去用午膳罢,饭食已经配好了。”

小团子一听,身子倏地抖了抖,随即聋拉下小脸来。

想不到啊,这小家伙居然是龙太子!他口中的爷爷莫不就是今日过寿的龙王!这太子的日子理应是舒适滋润的才是,他还不乐意还叹着寂寞!

我沉郁着一张老脸循着话语声转过头去想看看来人,不想待看清楚时却霎时僵愣住了。

有那么一刻我是顿悟了过来,小团子念叨着寂寞也不是没两分道理的。

只见冲小团子走过来的——哦不,是爬过来——是一只鱿鱼,一只老巴巴皱兮兮的中老年母鱿鱼!

我私以为,能照顾太子的如何都应该是一只貌美如花的小宫婢才对,奈何是一只老鱿鱼!

小团子寂寞地自池沿爬起来,又寂寞地拍了拍屁股,与我眼巴巴道:“不说了,我先去食饭了。”

我干笑着摆了摆手,道:“去罢去罢,多食一些便不怎么寂寞了。”

小团子深沉地点了点头,道:“那我就多食些试试。”说着他便拉起老鱿鱼的一根触须离去了,那背影颇有些雄纠纠气昂昂的意味。

大抵他是听进了我的话,誓要与饭食做几番激烈的抗争。我缩了缩脖子,小团子莫要吃坏了肚子才好。

章六十六

(一)

小团子一走,这偌大的池塘边上就剩下我一人。我望着平静的水面,一时倒真有些寂寞了起来。

我在深刻地思索,离了昆仑山后我该干些什么好。平日里没花心思修行,如今一门像样的本领都没有。嗳。

不晓得对着池子叹了多少声气,池子都被我叹得皱了,一圈一圈晕开了涟漪。

这时忽然有人在身后唤我:“弥浅?”突如其来的声音将我吓了一跳,险些没坐稳给掉下了水池里去。

我缓缓回过头去,却看见泠染正一身红衣飘飘烨烨地站在不远处,遂惊喜道:“泠染?!你如何也来这里了?我还以为今日你在瘟神那里不会来西海了呢!”

泠染眯起一双凤目风情依依地冲我走过来,笑道:“没想到弥浅你竟也来了西海。”她走近了将我周身打量了个遍,又道,“怎样,伤好完了么?”

我心里十分温暖,道:“好完了好完了,能吃能睡能跑能跳。”我瞅瞅四周没见他人,便忍不住问,“怎么瘟神没与你一起来,不会你又是偷溜出来的罢。”

泠染脸色蓦然幻了幻,道:“自然是一起来的。”

见她面色有恙,我胸中一把八卦火熊熊燃烧,又咧嘴问道:“你与他如何了?”

泠染忽而摸摸下巴,狐疑地看着我,道:“老实说,弥浅你是不是很想我与那混蛋有个什么。”

我忙摇头坚决否认:“胡说!这怎么可能!”我深知,若我敢承认定会被泠染休整,我哪敢冒这个险。

都是一条红线上的人了,他俩迟早要有个什么的。

泠染似触及了什么烦心事,也开始叹气,道:“弥浅你说我是不是老大不小了。”今儿龙王大寿,大家都凑到一处叹气来了。

我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泠染她哪里说得上是老大不小…她分明就是老不死。她与我同样是多余七万岁的人了,不是老不死是什么。

但我面上自然不能那般说,遂我道:“哪里,也不是十分老。”

泠染蹙了蹙眉,道:“那弥浅你看我这个年纪是不是该娶个夫君了?”

顿时我心惊肉跳。

(二)

娶夫君?!莫不是泠染她的春天到来了?!…难怪如此感怀!

我一些下没忍住,嘴又咧开了些,问:“你为何如此想?”

泠染沉吟了下,道:“这些天混蛋一直在我耳边念叨说我这副模样看日后哪个男人敢要我,只有他那里不会嫌弃我,还说若是我实在没人要文曲府让我住一辈子都行。”

…墨桦那厮看来等不住了,隐忍了这般久终于伸出了狼爪。

我急道:“那你还等什么!”瘟神都那般说了,干脆住进文曲宫邸一辈子白吃白喝算了。

泠染亦急道:“是呀!所以说我等不及了呀!”

啊?泠染亦等不及了?这不应该啊…

只听泠染顿了顿,又道:“听混蛋那口气,似我再慢一步就真的没人要了一般。弥浅你说,是不是我老了就真的娶不到夫君了?”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

泠染两掌一拍合,坚决道:“就是说我应该趁还没老透赶紧娶一个回去。”

以往我一直觉得瘟神很凄楚。眼下见泠染完全会错了瘟神的意就晓得,他是着着实实很凄楚。

说罢泠染又沮丧着一张脸,嗫喏道:“可是去哪儿找夫君?嗳~~~”

我道:“就在文曲宫找罢。”瘟神,日后你定得感激我。

泠染却摆头,道:“不行,我不娶诡计多端的文神仙,我想娶老实耿直的武神仙。”

忽而这头泠染话将将一说完,那头就响起了悠悠散散的脚步声。听得泠染浑身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