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地想了很多很多,从幼年时死里逃生到这些年来四处飘泊,有很多事他都不愿意再回忆,可是每每暗夜静思,那点点滴滴便会浮现出来,令他无法忘怀。

直到东方发白,他才重新睡去。这一觉直到中午才醒,他觉得头很昏沉,却不愿多说,以免侍候自己的人慌乱。

晏九一如既往地比他早起,将他照顾得滴水不漏。直到这时他才猛然醒觉,这个少言寡语、非常沉稳的太监一定不是平常之辈。晏九将温热的巾帕送到他手里,他细细地擦了脸和手,温和地笑道:“晏公公,你跟我出宫来,每日里做这些琐碎的杂务,实在是委屈了。”

晏九对他的话微感意外,随即恭敬地说:“大人言重了,能侍候大人,是奴才的荣幸。”

蔡霖精神有些萎靡,虽努力振作,却仍然很无力。他起身挪到堂屋,坐到桌旁,看着初五和腊八殷勤地把膳食一一放上来。那些饭菜点心都很精致,他却没有食欲,勉强喝了几口粥,便对晏九说:“晏公公,你和两位小公公一起过来吃吧。”

主子赏膳是常有的事,晏九客气地向他道了谢,却没有坐下,而是担心地看着他:“大人才吃这么一点,是不是身体不适?”

“也不是特别不舒服,总得慢慢养,才能好起来。”蔡霖努力做出轻松地笑容,“晏公公,你和初五、腊八这几天都辛苦了,我身无长物,也没东西可以送你们,就请你们坐下,陪我吃顿饭,行吗?”

宫里的那些主子从来都是居高临下的态度,没人会像蔡霖这样,真心地当他们是平等的人,晏九那万年不变的恭谨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初五和腊八这两个少年的眼圈已经红了。晏九略一犹豫,便低低地说:“多谢大人。”然后走上前去,坐到旁边,又招呼两个小太监也坐下。

蔡霖很高兴,那种眩晕恶心的感觉都减轻了许多,笑容满面地道:“有人陪着,我的胃口好像也好了一些。”

四个人都很开心,虽然基本上都不说话,但气氛很好。蔡霖拣着素净的蔬菜吃了一点,正想跟晏九商量,下午打算到院子外面走走,欧阳拓却跑了进来。

第32章

蔡霖看着闯进来的太子殿下,微笑着问:“下朝了吗?”

他的态度自然,晏九和另外两个小太监趁机站起身来,上前见礼。欧阳拓挥手让他们起来,径直走到蔡霖身旁坐下,关切地看着他,很不高兴地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蔡霖眨了眨眼睛,诙谐地道:“我受了惊。”

欧阳拓忍俊不禁,抬手抚了抚他的脸,却觉得触手处有些不正常的热度,立刻担心起来:“大夫来诊过脉吗?他怎么说?”

蔡霖没说话,晏九便上前请罪:“太子殿下,是奴才侍候不周,没找大夫来给蔡大人诊脉。”

“不关他们的事,是我没跟他们说。”蔡霖拿下欧阳拓的手,温和地道:“有点低热,没什么关系,我觉得比昨天好些了。上次大夫开的药还没喝完,他明天还会来的。”

“不行,怎么能等到明天?”欧阳拓很霸道:“晏九,你马上去叫大夫来。”

“是。”晏九转身便匆匆离去。

“等一下。”蔡霖叫住他。

晏九犹豫了一下,心思一瞬间便在听与不听之间转了无数遍,最后终于决定听蔡霖的,便停在门口,回身听候吩咐。

蔡霖叹了口气:“晏公公,你和他们两个小的先用膳,我跟太子出去走走。”

晏九很意外,不由得询问地看向欧阳拓,等他示下。

欧阳拓哈哈笑道:“等他回来了再吃也饿不死,你倒是对奴才们宽厚得很。”

“他们日日夜夜地照顾我,都很辛苦。”蔡霖拉了他一把,“走吧,我来过白兄这里好几回,他府里的景致却从来没有仔细观赏过,你陪我出去逛逛。”

他的言行举止都有种熟不拘礼的亲昵,让欧阳拓的心里甜滋滋的,什么都愿意答应。他到底年轻,虽然关心人,同时也认为满足对方的愿望才是真正对他好,于是没有阻拦,就跟着蔡霖走了出去。

他是太子,从宫里跑出来,侍卫也跟着不少,这时都守在屋外,由于夜里将军府发生刺客袭击事件,因此都不敢掉以轻心,见他们出来后便跟随左右,严密保护。

欧阳拓拉着蔡霖的手,开心地带他去看府中的花园,兴致勃勃地对他详加解说:“澄骏是武将,不同于那些文人墨客,对这些花啊草啊的都没兴趣,不过他去世的夫人却很喜欢,所以在他们的房后弄了个小花园,里面全是各种奇花异草,闻名京城。”

蔡霖顿时来了兴致:“那一定得去欣赏欣赏。”

他们刚走到半路,府中的吓人就端着一碗药追过来:“大人,您到了服药的时辰了。”

蔡霖接过碗来,一口气喝下,若无其事地继续往白贲住的院子走。欧阳拓见他喝了药,心里安定了些,便握着他的手一起过去。

府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蔡霖身份贵重,不可怠慢,再加上有太子同行,白贲房中的那些大丫鬟立刻热情相迎,侍侯周到,听他们说想到后园赏花,马上将他们引到凉亭。这里布置得典雅而齐全,可放下纱帘挡风,又不会遮住视线,亭中有软塌桌椅,棋琴皆备,丫鬟们送上香茶、水果、点心,又拿来薄毯给蔡霖和欧阳拓盖上。两人各自歪在软塌上,品茗赏花,听琴下棋,感觉十分舒心。

欧阳拓笑呵呵地道:“真没想到,澄骏挺会享福的。他平日里公务繁忙,能在这儿投得浮生半日闲,也是很快活的。”

“是啊。”蔡霖闲闲地在棋枰上落下一子,抬头看着外面的似锦繁花,眼里隐隐的浮动着一层向往。

欧阳拓挥手让一旁的侍卫和丫鬟都退开一些,然后从桌上拿过一个蜜桔,一边剥皮一边闲闲地说:“昨日父皇召我回宫,是接到西北急报,那边遭了蝗灾,颗粒无收,朝廷须得立刻放粮赈灾。本来这样的事应该我去,可父皇有些犹豫,我的伤还没彻底痊愈,不宜远行。今日早朝,父皇下旨,命二皇弟去西北赈灾。”

“哦,西北啊。”蔡霖抬眼看向天际,“那里的百姓都挺苦的,这一遭了灾,肯定是赤地千里,饿殍百万,希望朝廷的赈灾银两和拨下的粮食能真正送到百姓手中。”

“嗯,父皇命皇子去,就是监督此事,绝不能让地方官贪墨。”欧阳拓微微皱眉,“我最恨那些贪官污吏,恨不得将他们的家产全部抄没,该贬的贬,该杀的杀,可是,水至清则无鱼,就连父皇那么坚毅刚硬的人也不得不容忍,唉。”

蔡霖收回目光,转头看向他,“如果…灭我蔡家满门的幕后主事者是朝中高官,皇上…也会容忍吗?”

“不可能。”欧阳拓脱口而出,随即将手中的桔瓣递给他,很认真地强调:“灭人满们,洗劫财物,这是十恶不赦的重罪,无论是谁指使人干的,父皇都一定会严惩,你就放心吧。”

“嗯,那就好。”蔡霖淡淡地笑了笑,轻轻地说,“殿下,自从我求皇上为我那些枉死的亲人申冤,要杀我的人便层出不穷。我并不怕死,只希望我家的大仇终于得报,那我也会含笑九泉。”

欧阳拓神色骤变,一把掀了棋枰,扑过去将他抱住,冲动地说:“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死。你今天就跟我回东宫,与我同寝同食同行同止,看谁还能来谋害你。如果我保护不了你,就跟你一起死…”

“殿下。”蔡霖低声喝止他,“殿下慎言,切莫授人以柄,动摇殿下的地位,让文暄背负惑乱东宫的罪名。”

欧阳拓也省觉,自己关心则乱,说出的虽然是心里话,却是会惹来祸患的。他抬头扫视着亭外的人,冷冷一笑,“今天的事,如果有一个字泄漏出去,你们都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所有的侍卫和丫鬟全都大惊失色,同时跪下,脸上满是戒惧。

欧阳拓的口气缓和下来,“都起来吧。你们是我和白大将军最信任的人,我相信你们都懂规矩。”

“是,奴才明白。”那些人暗自松了口气,站起来后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大段距离,以免又听到什么了不得的话,性命堪忧。

蔡霖被他用力搂在怀里,渐渐放松下来,微笑着说:“你刚才的那些话以后决不可再说,我的命跟你的命相比,如同草芥。”

“在我心里,你非常重要。”欧阳拓神情郑重,“我父皇曾经训诫我,连自己的东宫都治不好,将来何以治天下?这真是至理名言。如果我连你都保护不了,将来有何能够保护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蔡霖的心里很感动,依偎在他怀中,轻轻地说:“你的心,我明白,以后不必宣之于口。”

“嗯。”欧阳拓圈住他,认真地保证,“我会敏于行而讷(ne)于言,一定会尽我所能,保护你。”

蔡霖笑着枕上他的肩,慵懒地说:“好,那我就什么都交给你,以后都不用操心了。”

欧阳拓吻了吻他的颊,欢喜地笑道:“交给我就行了,我不会让你操心的。”

蔡霖很高兴,与他相拥着躺了一会儿,忍不住戳了戳他:“你这个赖皮,明明刚才那盘棋就要输了,竟然把棋枰掀了,真无赖。”

欧阳拓嘿嘿地笑:“那我就没输,等会儿咱们重下一盘,我一定要赢你。”

“吹牛。”蔡霖轻声调侃,“我看你在棋琴上面的造诣实在勉强,以前肯定是个不用功的学生,你师傅教你的时候多半频频腹诽,表面上还得夸奖。”

欧阳拓哈哈大笑:“术业有专攻嘛。我对弹琴弈棋吟诗作赋之类的技艺兴趣都不大,知晓一二就行了。我喜欢学的是治国之道,感觉很有意思,大有裨益。”

“嗯,那倒是。”蔡霖点头,“身为太子,本来应当修习的便是帝王之术,弹琴赋诗都是小道,即使学艺不精也无伤大雅。”

“对啊。”欧阳拓贴到他耳边,轻声笑道:“你会就行了…”

两人喁喁(yong)细语,越来越缠绵,到得后来,欧阳拓顺势压过去,与蔡霖细细亲吻。纱帘低垂,看过去影影绰绰(chuo),并不真切,已经退后的那些侍卫丫鬟们都转开视线,不敢细看亭中景象。

欧阳拓年轻,与他唇舌交织了一会儿便热血上涌,把持不住,幸而有薄毯遮盖,从外面看不出端倪。蔡霖感觉到他的热情汹涌而来,不免也有些心动。欧阳拓抬起头来看他,脸上微微泛红,满是情潮。

“怎么办?”他急促地喘息着,“我忍不住了。”

蔡霖连忙说:“不能在这里,有那么多人看着,绝对不行。”

“让他们走就是了。”欧阳拓转头命令道,“你们都出去,守在园子周围,没我的吩咐都不准进来,也不得让任何人打扰。”

“是。”那些人都很机灵,马上明白他们要干什么,立刻转身奔出去。越知道得少越安全,他们都想活命,都不愿意卷入这种危险的宫闱秘事之中。

侍卫们人数不够,又找来将军府的护卫,将这个小花园团团围住,保护得密不透风。

园中安静下来,欧阳拓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就扒蔡霖的衣服。两人在薄毯下七手八脚的,很快便脱下衣物,扔到一旁。欧阳拓热情如火,一路向下,重重地吻过那微凉的肌肤,撩拨得身下人很快就控制不住,发出低低的呻吟。

欧阳拓小心翼翼地进入,慢慢地推进,蔡霖仍在低烧,身体里的热度几乎让他融化。他俯身抱住蔡霖,一边亲吻一边缓缓地冲撞。蔡霖紧紧地搂住他健壮的肩背,很快适应了他的力量。

淡淡的阳光下,清脆的鸟鸣不断响起,花香随着微风弥漫。在轻扬的纱帐里,两人一直沉浸在无边的情潮里,眼里只有彼此,浑然忘了身外的一切。

第33章

柳仕逸如约带着郑向明来到白大将军府,却等了很久才见到蔡霖。他和太子的情事刚刚结束,沐浴更衣后才一起来到正厅。柳仕逸与太子见礼,看着两人濡湿的头发,心里明白,表面却不动声色,微笑着请他们坐下,直接进入正题。

郑向明尚未革职,仍是朝廷命官,因此柳仕逸对他在礼数上仍很周到,让他坐着,而不是跪下听审。这位地方上的二品大员年过半百,气定神闲,一看到太子便上前参见,执礼甚恭,对蔡霖却视若无睹,只敷衍地拱了拱手,便按照柳仕逸的手势,坐到正厅一侧的椅子上。

蔡霖对他连敷衍都不屑,神色阴沉地走到另一边坐下。欧阳拓很想坐在他旁边,却与礼不合,只得上去坐到主位上,对一旁的柳仕逸做了个手势,“柳大人,开始问吧。”

“是。”柳仕逸点了点头,冷静地说,“郑大人,蔡大人,本官奉皇上旨意,彻查十四年前的蔡府灭门一案,今日向你们询问有关案情的诸项事宜,请你们务必具实相告,不得作伪。”

郑向明与蔡霖同时答道:“一定。”

“好。”柳仕逸看向郑向明,“郑大人,十四年前,你任淮左知府,蔡府血案可是由你审结?”

“正是。”郑向明早有准备,胸有成竹地说,“这是下官入仕以后办过的最大刑案,至今记忆犹新。”

柳仕逸接着问:“当时是何人报案?”

“是个孩子,自称乃蔡府大公子蔡炬之子蔡霖。”郑向明清晰地道,“下官接到报案,当即至现场勘验,发现蔡府中八十余口尽皆被人杀害,并将府辊,财物洗劫一空。下官将本州捕快尽皆派出,缉拿凶徒,后在城南一百余里的恶虎岭上查到盗匪行踪。下官亲率府兵前往缉凶,当时一场激战,悍匪宁死不降,无法生擒,最后全部伏诛。”

柳仕逸脸色一沉,“如此大案,骇人听闻,郑大人为何不向皇上奏报,也未曾上报迁尉衙门。”

“当日下官深受震撼,急于追缉凶徒,无暇奏报,后案子告破,下官曾循例向廷尉府递交简报。”郑向明对他拱了拱手,“柳大人可调阅当年文牍,一见便知。”

“本官已经看过。”柳仕逸的态度十分严厉,“那则简报中只是罗列了淮左的一系列案件,将蔡府灭门大案夹杂在小偷小摸的小案里,让人根本无法注意。郑大人,你为官多年,当知涉及八十条性命的血案与偷鸡摸狗的小案有本质区别,应专门奏报,提请上官注意,更就奏报皇上,令朝廷知晓,而你却轻描淡写,有意欺瞒,这种做法与渎职又有何异?”

郑向明一脸讶异,“下官绝非有意欺瞒,蔡家虽说是江南首富,毕竟只是商贾之流,他们被杀后,下官从速破案,诛尽凶徒,此案便已了结,下官循例上报,有何不妥?”

欧阳拓至此已然看出,此人奸狡至极,面对赫赫有名的柳仕逸竟然面不改色,从容自如,可见绝非易与之辈。他冷冷地瞧着那个体态微胖的男人,暗自想着这几日查到的有关他的情况,心里止不住地冷笑。

郑向明当年也称得上是个才子,参加科举考试时高中二甲第五名,那年的主考官是柳仕逸的父亲,因此他算是柳家的门生。不过,他近年来升迁很快,却并非得益于柳家,而是得到了太后的赏识。能在两个互为死敌的派系中如鱼得水,可见此人的不凡。不过,这是令人困惑的一件事,柳氏与王氏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实际上水火不相容,怎么可能同时对一个人赏识并不遗余力的提拔?

太子和蔡霖始终没有吭声,柳仕逸心中暗自气恼,但他是越生气越冷静,从来不曾被刁顽之辈激怒过,这时也一样。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上好的香茶,平静地问:“郑大人,你没有详尽汇报案情,是否应当,我们暂且不论。我们仍然只谈当年那个案子,你说你已经诛尽凶手,可有让苦主前往辨认?那些人是否确系夜入蔡家,灭人满门的歹徒?”

“这…没有。”郑向明苦笑,“当日下官曾派人去请蔡小公子,可他寄住的戚家走水,烧着了孩子们平日里玩耍院子,几间屋子变成瓦砾,里面的尸首中有一具是小孩子,经仵作检验,认定是蔡府的小公子。下官无法令他起死回生,只能将他以厚礼葬入蔡家祖坟,也算尽了自己的职责。”

蔡霖浑身一抖,忍不住问道:“戚家的人…还好吗?”

郑向明很有礼貌地回答,“戚府死了几个修女丫鬟,另外,戚老爷的侄孙在那儿寄住,与蔡小公子平时爱在一起玩,当日也未能幸免。”

“是毛毛…”蔡霖喃喃地说着,眼里隐有泪意,声音很轻很轻,“我对不起戚伯伯,对不起毛毛…”

欧阳拓马上就心疼得不行,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过去坐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低声安慰,“别太难过了。”

郑向明一直沉着镇定,这时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脸上流露出几分惊讶,虽然很快就收敛起来,但也能隐约感到他心里有一些变化。

柳仕逸没容他细思,紧接着又问了很多问题,都是有关他当年追查案情的细节。郑向明就算是有备而来,在他面前渐渐也有点招架不住。柳仕逸是刑狱行家,问得很细,郑向明很难再对答如流,总要认真想一想,回答起来也仍然有点词不达意。奇怪的是,他即使答得再艰难也不提可以找十几年前淮左的捕头、仵作、师爷以及参加缉捕凶手的那些将领过来说明案情。柳仕逸也没提起,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遇到如此狡诈奸滑之人,能与这样的人交锋,想办法击溃他,是很过瘾的事情。

蔡霖凝神细听他们的谈话,始终没有打断。欧阳拓比他更能听出两个话中的弦外之音,对他们隐在客气中的尖锐一清二楚,听得津津有味。

他们谈了很长的时间,茶喝了一杯又一杯,郑向明先忍不住,起身出去,在廷尉衙门的衙役和将军府仆役的带领下如厕。柳仕逸看向蔡霖,温和地问:“蔡大人,你看他的讲述有什么问题?”

蔡霖斩钉截铁地说:“来杀我们的人绝不是山野草寇。”

第34章

“来杀我们的人绝不是山野草寇。”蔡霖斩钉截铁地说,“他当年根本没有仔细问过我,我不明白他是凭什么认定来血洗我们家的人是恶虎岭上的盗匪。另外,恶虎岭上的人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匪寇,不过是一些猎户、山民,只是为了抵御外来进攻,将他们的村子修筑得像个堡垒。他们的山货大都卖给我家,如果遇到大灾荒,他们的村长会下山找我祖父或我父亲借粮,我家都会给的。他们与我家关系很好,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不相信他们会来血洗我家,灭我家满门。还有,我家被杀的那些仆从丫鬟,有的是他们亲戚,我不信他们会连自己的亲人也一起杀了。”

“嗯。”柳仕逸点头,“这确实可疑。”

蔡霖思索着说:“现在想来,或许就是因为郑大人率军屠尽恶虎岭上的村民,戚伯伯才觉得事情不妙,让人带我远走高飞,以免被害。”

“很有可能。”柳仕逸想了一会儿,“此事很快就可以查清。恶虎岭上的人是否盗匪,当地人应该都很清楚。”

“对。”蔡霖同意,“山上山下联姻的人不少,柳大人,官府只要发话,重新彻查恶虎岭当年的情况,肯定有很多人会来申冤。”

欧阳拓有些疑惑地说:“柳大人,按常理推断,恶虎岭上的村民若是被冤杀,他们的亲戚朋友肯定会向官府喊冤,甚至上京告状,为何这十余年间竟从来没有听过见过与此有关的事?难道是谁一手遮天,将所有冤情都按下去,令它们石沉大海?”

历年来,外地百姓在京城拦轿喊冤的事时有发生,柳仕逸也遇到过。他曾当街接过状纸,查明冤情,将凶手绳之以法,因而声名远扬,甚至有百姓叫他“柳青天”,可他自上任以来,从来没有接到过淮左民众的任何诉状。以前大家都认为淮左乃富庶之地,鱼米之乡,百姓安居乐业,自然犯案不多,再加官府治理有方,因此万民心服,并无冤情,此时看来,其中却大有蹊跷。

柳仕逸皱紧了眉,“前廷尉万大人早已病逝,此事要查证起来只怕不太容易。”

欧阳拓微微一笑,“柳大人是办案高手,定能查明当年事情。”

“太子殿下过奖了。”柳仕逸也笑了,“蔡大人前几日曾经把与案情有关的事详细告知,臣也派人去了淮左,不日即可得到回报。有关恶虎岭之事,臣派去的人不用写也会查证,一定搞个水落石出。”

“好。”欧阳拓很满意,接着想起夜里发生的事情,像话锋一转,“柳大人,昨夜大将军府有刺客进来行刺文暄,幸而白将军周密布置,这才将其拦截,如果不是安王爱妾被掳,那些人肯定逃脱不了。我有些不明白,安王府邸的防卫应该很严密,那些贼人的同伙如何能够轻而易举地进府,而且那么清楚安王那位怀有身孕的妾侍住在哪里,这难道是偶然的巧合吗?”

事涉二皇子,而且是现皇后的儿子,也是柳仕逸的亲侄子,他不敢妄加评论,沉默片刻才稳重地道:“殿下,臣会认真追查的。”

欧阳拓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柳仕逸的官声极佳,他不便出言相通。

这时,郑向明重新进来坐下,柳仕逸便问他,“郑大人,你与蔡大人当面见过了,你仍然坚持他不是当年那个报案的蔡小公子吗?”

郑向明看了看蔡霖,抱拳躬身,恭谨地说:“事隔十余年,下官委实不敢认了。若是蔡大人说自己是当年曾向下官报案的那位小公子,那肯定就是,下官不敢否认。”

欧阳拓心里暗骂那个油滑至极的老家伙,脸上却不能露出丝毫不愉之色。蔡霖一声不吭,也没跟郑向明客套。柳仕逸便叫过一直在旁边记录与郑向明谈话的主簿,“把口供给郑大人过目。郑大人,这是例行公事,你看一下,如果没有问题,就签字画押吧。这些都是要上呈御览的,请郑大人慎重。”他声音温和,却弦外有音,提醒郑向明注意,如果做的是伪证,这一签上字画上押就改不了了,到时候若是查出他的话与事情真相不符,便是欺君,其罪不轻。

郑向明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一听便明白,连忙点头道:“是是,下官一定慎重。”

他接过记录,从头到尾仔细看过,让主簿改了几处措辞,便在后面签字画押。

“好。”柳仕逸客气地说,“郑大人,案子未结,还是要委屈你继续住在廷尉衙门。”

郑向明半点也不恼,笑眯眯地一拱手,“那就叨扰柳大人了。”

“请。”柳仕逸礼貌地对他做个手势,随即站起身来。

欧阳拓与蔡霖也同时起身,准备送客。郑向明一丝不苟地上前身太子行礼告退,又与蔡霖拱手道别,这才从容地与柳仕逸离去。

目送着他们上轿远去,欧阳拓这才骂道:“郑向明这老狐狸,要是落到我手里,我一定要剥了他的皮。”

蔡霖笑了笑,“我听家祖家父说起过,此人当年在淮左便是左右逢源,滑如泥鳅。商家送去的孝敬他会收,但并不过分,太贵重的东西就谢绝,贪得适度,既让送礼的人安心,又不会激起民愤,相当聪明。”

“以前没见过他,现在一看就知道他的德性。”欧阳拓与他并肩走回将军府,脸上带着一丝不屑,“文暄,你家乃江南首富,当年被灭门,一定十分轰动,虽然有人将其尽力湮灭,但也不可能杀尽所有的知情人。如果你将此案揭发,我父皇下令彻查,那这天下就再也无人能够遮掩。郑向明现在如此嚣张,不过是仗着他尚有官职品级在身,我这就进宫面见父皇,夺他的职,罢他的官,准许廷尉衙门用刑,看他还能不能像今天这般猖狂。”

蔡霖感激地看着他,“能如此当然最好,多谢…”

“别跟我说谢字。”欧阳拓打断他,“那你好好歇息,按时服药,我这就进宫,回头再来看你。”

“好。”蔡霖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身影,脸上有了一丝愉悦。

欧阳拓快马加鞭赶回宫中,直奔御书房,求见皇帝。

欧阳铿一直在与白楚、白贲两兄弟商议边关军情,西北遭遇蝗灾,并不仅限于焱国,境外的其他国家也都有严重灾情。粮食颗粒无收,饥民无数,很可能会向焱国涌来,烧杀抢掠之事必会发生,后果堪虞。

白楚建议,“皇上,西北各关隘要严密防守,最好下令封关,非本国百姓和商队不得入内。行商都只准运货进来,不准运货出去,尤其要严禁粮草食盐等生活必需品出关。饥馑之时,总有奸商想趁火打劫,牟取暴利,应申明禁令,若有违犯,严惩不贷。”

“嗯,朕已下旨封关。”欧阳铿点头,“西北边境绵长,但我们有雄关万里,兵力强威,防备饥民闯关当无问题,现在得考虑会不会有个别国家趁机发兵南侵,攻打我国?”

“我看不会…”白贲曾驻边关多年,对那边的情势十分了解,立刻侃侃而谈,让皇帝清楚那带的情形,并对当前的兵力部署提出诸多意见,要求进行调整。

欧阳铿看着西北地区的山川地形图,与两位名将将详细计议。等到大事谈完,他才看向白贲,轻描淡写地问:“文暄住在你那儿,应该不会再有事了吧?”

白贲一早便进宫向他禀报了深夜遇袭的详细情形,欧阳铿当时并没有多问,听完后只点了点头,便吩咐他准备上早朝。白贲明白,国事为重,因此一直没有再提,此时听他问起,连忙抱拳,郞声道:“皇上,昨夜刺客来袭,是臣防范不周,才让他们摸进内院,臣已重新部署,调亲兵队严加护卫,大哥也将司马府的亲兵派来。臣等二人亲手训练的贴身护卫也均派至蔡大人身边,时时刻刻不离左右,对他严密保护。”

“很好。”欧阳铿满意地点头,随口吩咐,“你好好照顾他,明日下午,若他的身子好些了,送送他进宫来,陪朕说说话。”

白贲立刻答道:“遵旨。”

就在这时,刘福进来禀报,“皇上,太子殿下求见。”

“让他进来。”欧阳铿对白家兄弟说,“你们去吧,按照刚才定下的方略从速执行。”

“是。”白楚与白贲同时抱拳躬身,“臣告退。”

他们刚退出御书房,就碰到了正往里进的欧阳拓。两人躬身见礼,欧阳拓与他们很熟,没那么多繁文缛节,一把拉住白贲,笑着说:“澄骏,文暄住你府上,你代我好好照顾他,明天我就接他回东宫。”没等他回话,欧阳拓便放开他,匆匆走进御书房。

白贲看向白楚,有些为难,“这…这可怎么办?”

白楚忍俊不禁,与他并肩向外走去。直到走出宫门,他才说:“文暄真是异数,能得到皇上与太子如此青睐,你务必妥善照顾。我再送些滋补圣品到你府上,你那些厨子不比御厨,我那儿倒有一个擅长炖汤的名厨,回头一起给你送过去,就让他专门侍候文暄。至于明日之事,若是太子殿下先去接人,你便将皇上今日的口谕告知,他一定不会坚持要你抗旨不遵。若是太子午后未至,你自可将蔡大人送进宫中,再告知太子,岂不是两全其美?”

“好。”白贲大喜,“还是大哥思虑周到,就这么办。”

两人分别叫来随从,让他们回府交待管家,务必把照顾蔡霖的事妥当办理,这才一起往司马衙门调兵遣将,处理军事。

第35章

欧阳铿没有吭声,专注地听着欧阳拓的话。这位年轻的太子殿下情绪激动,对郑向明这个老狐狸全是反感与怀疑,同时将今天下午在大将军府的谈话详细禀报了一遍,最后说:“父皇,儿臣有经验,似郑向明这中滚刀肉最擅长见风使舵,遇到跟他客气的他不识好歹,一旦碰上强硬的,他就成了软蛋。儿臣建议,对他夺职罢官,准柳大人便宜行事。我觉得,都不用动刑,只要把他拉到刑具面前,他就什么都招了。”

欧阳铿笑了,“看来,你对驭人之道已经有了一点心得。郑向明是先皇取的仕,朕对他印象不深,不过在为官上应该颇有一套,既不是特别优异,但也不差,这样一来,历年来对各地方官的考绩就不会引起朕的注意,但也不会丢官。你对他的看法基本是正确的,朕就依你,下旨革他的职,让柳仕霖可以用刑,这样大概能够逼出他的实话。现在要防的一是他被人灭口,二是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