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延尉与宗政、郎中令、卫尉等官员在宫内共同缉拿谋害太子妃的嫌疑犯,又引起了朝野震动。这次拿人波及的范围很广,从东宫膳房到宫中的御膳房,从皇后的坤宁宫到其它妃嫔、御妻、世妇、采女的宫室,凡有机会接触到东宫太子妃姬饮食的宫人都被传来讯问,答话中只要一有破绽便被拿下,等候进一步审讯。

宫中可谓人人自危,只有太后和皇帝宫中的太监、嬷嬷、宫女、御厨等人比较轻松,因为他们的嫌疑最轻。

在拿人之前,太医已经奉旨至皇后及各妃嫔宫中替娘娘们诊脉,确认除皇后以外的所有四妃九嫔体内都有使她们不育的虎狼之药,低一等的御妻、世妇、采女等则有区别,不受宠的就没有被人下药,而那些曾在最近三个月内侍过寝的女子都没能幸免。如此一来,下药的幕后主使便昭然若揭,虽然听到太医回禀的几位主事官员均未明说,但心里都如明镜一般,清清楚楚。

此事也惊动了太后,把这位老祖宗气得直拍桌子,“哀家也纳闷呢,自从皇后生了烁阳公主,这后宫就没怎么添丁了。当初皇帝立后纳妃,五年内就生下了四个皇子、三位公主,虽然有两个孩子夭折了,那也算人丁兴旺,怎么过后这十几年就没动静了?皇帝仍然按例宠幸后宫,没理由那些妃嫔一个都不能生了。现在看来,果然是有人暗地里做手脚。那惠嫔能逃过暗算,顺利生下小皇子,也真是侥幸。这种断绝天家血脉的事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一定要彻查,决不能姑息!”

这道懿旨立刻由慈宁宫总管传给了延尉与宗政、郎中令、卫尉,也告知了皇帝。

欧阳铿正中下怀,马上传旨过去,命查案官员谨遵太后懿旨,严查到底。

两日之内,后宫内的大规模缉拿行动便告结束,但皇帝仍然下旨,严禁宫人出宫,也不准有自尽或主子借故刑责奴才而死的事情发生。宫中气氛很紧张,仿佛结了冰一般,寒冷沉重,让人感觉窒闷。

欧阳铿最近特别忙。宫里、宫外、朝廷、地方,牵一发而动全身,他需要周密计算,巧妙平衡,把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大事处理干净。太后的寿辰即将到来,照理说不应在这之前出现什么伤及老太太感情的大事,而是要尽力保持一团和气,有什么都等着太后寿辰过去之后再办。可这次的事件非同小可,如不及时查办,很可能就销账的销账,灭口的灭口,在想彻查就难了,所以,皇帝严旨查办,却又得暗中权衡轻重,以备不测。

他每天从早忙到晚,而且怕太后因此事怒极攻心,出现意外,因此常常去慈宁宫陪着用膳,让母亲放宽心,没着急。

蔡霖总是形单影只,只有夜里才能看到他。晏九和两个小太监因皇帝的严旨而不能出宫,蔡霖觉得闷,便对他说:“我白天想出去走走。”

欧阳铿也知道他在宫里憋屈,那些后宫嫔妃还可以互相走动,他却是不行的,见到后妃还得避让,以免别人说他意图不轨。总是关在乾安宫里,即使地方再大,也仍是方寸之地,过的日子清闲而枯燥,他除了跟晏九下棋就是独自抚琴,这样下去只怕会闷出病来。皇帝搂着他,温柔地说:“晏九和那两个小太监都是东宫出的人,延尉那边会找他们问话,他们不能出宫,如果没人跟着你侍候着,朕不放心。你先忍耐一下,别忙出宫。若是觉得闷,朕让他们传宫外的戏班进来献艺,给你解解闷。另外,宫中的伎乐司正为太后寿诞排演歌舞,你要有兴致,也可以去指点指点。”

蔡霖笑道:“我是外行,能指点什么?况且是为太后献演的歌舞,我哪敢去碰?还是听听戏吧。”

“好,朕明日就交代刘福去安排。你喜欢看文戏还是武戏,小生还是花脸,都只告诉他。”欧阳铿亲了亲他,见他不再坚持出宫,这才放下心来。

现在后宫里全是愁云惨淡,所有妃嫔固然对皇后恨之入骨,那些御妻、世妇、采女也都义愤填膺。她们皆出身于官宦之家,其父祖辈至少官居四品以上,现在个个都知道是因为有人下药才导致自己女儿未能怀上龙种,从而失去晋升之阶,而那下药之人即使不是皇后本人,也与她密切相关。因此现在无论是后宫还是朝堂都掀起了滔天巨浪,所有派系的人联同一气,针对皇后一系的人马口诛笔伐,弹劾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向皇帝的案头。而后宫妃嫔到太后那里哭诉、鸣冤叫屈的也不在少数,更有儿女夭折的妃嫔也把妃嫔也把矛头直指皇后,认为是她派人暗中谋害了自己和皇上的孩子,请太后为她们做主。

在这种气氛下,其实并不适合叫戏班来唱戏,但皇帝看到蔡霖的身子渐渐好转,那些是非也都与他无关,便不忍让他也因为此事而跟着受委屈,便吩咐刘福去安排,叫戏班到乾安宫来唱堂会。

蔡霖不喜花旦、青衣。小生唱的那些才子佳人花好月圆的戏,而喜欢铜锤花脸、老生、武生,或者金戈铁马,或者审案伸冤,听起来十分痛快。

很快,高亢豪迈的唱词从乾安宫里传出。

“我铁面赤心把国保,王子犯法我不饶。我也曾御街之上砸銮驾,金銮殿上打龙袍。四国舅血染铜铡口,赵王刀下赴阴曹。世上的豪霸何所惧,地下的赃官也难逃…”

“良言相劝尽忠告,铁石心肠你舌似刀。叫我升堂有你什么好,霎时叫你的魂魄消…”

“未曾开言心好恼,无义的贼子听根苗…似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千古兽,枉披人皮在今朝。”

一句句唱词酣畅淋漓,让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听得胆战心惊。乾安宫的堂会才唱了一天,便有人告到太后那里去,“我们人人伤心落泪,他却趁陛下在外处理国事的时候在乾安宫里听戏,太后,他这不是幸灾乐祸是什么?”

太后恨得咬牙切齿,一时却也无计可施。叫人召蔡霖到慈宁宫问话,答曰:“皇上有旨,除非他当面亲口下旨,蔡大人均可拒绝奉诏。”想要摆驾亲临乾安宫问罪,慈宁宫总管带着所有宫人一起跪下苦求,“若是太后着了凉或是受了冲撞,奴才们的脑袋就保不住而来,求太后开恩、息怒。”

太后无奈,只得在宫里闭门不出,对此事不闻不问,任乾安宫琴声悠扬,锣鼓铿锵,诛心的唱戏响彻云霄,“拼着官儿我不做,天大的祸事我承担…就是那凤子龙孙我也不饶,头上打去乌纱帽,身上再脱他的蟒龙袍,斩了这负义的人在奏当朝。”

第51章

远在江南的太子接到八百里加急的圣旨之后,立刻昼夜兼程地往回赶,途中却再次遇袭。不过,这次太子身边有白贲亲自挑选的一批亲卫和皇帝派出的身手最好的两名亲卫保护,不但将偷袭之人杀死大半,还捉住了两个活口。

太子虽然归心似箭,这是却也没有乱了方寸,立刻与皇帝的亲卫赵一杰、陆双良一起审讯了刺客,得知从京城来的委托他们杀人的主使者正在附近一个小镇立等结果,他们便疾扑过去,顺利将人生擒。

此后一路坦途,再没遇到危险,太子快马加鞭,冲进京城,吩咐白贲的亲卫将捉住的人犯全部送到廷尉衙门。白贲也在那里协助柳仕逸办案,他很放心,便带着赵一杰和陆双良径直回宫。

此时正是午后,天色却昏暗如晦,黑云压城,寒风凛冽,太子未及回宫沐浴更衣,便直奔御书房见皇帝。

欧阳铿正伏案批阅奏折,见太子风尘仆仆地归来,微锁 的双眉舒展开来,温和地道:“起来吧,坐下说话,路上还顺利吗?”

“谢父皇。”欧阳拓起身,坐到太监端来的椅子上,恭谨地说,“途中遇到一拨刺客,多亏父皇拨给儿臣的两位侍卫身手高绝,白贲给儿臣派来的亲卫们也都奋勇当先,将大部分杀手击毙,还生擒了两人。儿臣审讯了人犯,又顺藤摸瓜,将幕后主使人抓住,现已带回京城,送到了廷尉衙门。”

“嗯,很好。”欧阳铿满意地点头,随口问,“认得那个主使人吗?”

“儿臣觉得有些面熟,但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欧阳拓有些犹豫地说,“白贲的亲卫队长认识他,说是大司徒府内的大总管,但此人坚不吐实,尚未确认。儿臣急于回京,不想多耽搁,便未细加询问。”

“哦?大总管?”欧阳铿沉吟片刻,便不再问下去,而是关切地道,“太子妃遭人暗算,如今仍重病卧床,太子姬也都遭了毒手,以后很难再孕育子嗣。你先回东宫吧,好好安慰安慰她们。另外,为了皇位传承,你必须考虑再纳妻妾,太后已在着手此事,到时候会让你挑选,若你已有心仪之人,亦可告诉朕或太后,择个吉日便纳进宫吧。”

欧阳拓怔忡片刻,猛地离座跪下,毅然道:“父皇,儿臣心仪之人…”

“仅限女子。”欧阳铿截断他的话,平静地说,“男子免谈。”

欧阳拓又愣了一会,仍然坚持到:“父皇,儿臣喜欢的人是蔡霖,求父皇成全。”

“太子!”欧阳铿提高声音,严厉斥责,“你到底想要太子之位还是蔡霖,先想想清楚再来跟朕说话。”

“儿臣…”欧阳拓呼吸急促,心里激烈挣扎,忍不住脱口而出,“父皇,儿臣喜欢蔡霖,想要与他一起,但仍然会做一个合格的太子,绝不辜负父皇的期望。”

“说得轻巧。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做事顾前不顾后。”欧阳铿冷笑,“朕现在不想打击你,你回去自个儿好好想想,再去问问你的朋友白楚、白贲,看看他们支不支持你。”

欧阳拓自知想要达成愿望十分渺茫,却仍不甘心,大声道:“父皇,是儿臣最先跟蔡霖在一起的,他是儿臣的人。”

“放肆!”欧阳铿重重一拍御案,“别以为你是太子就可以在朕面前提出无理要求,朕能立了你,也能废了你!”

“父皇…”欧阳拓看着满脸怒容的父亲,目中泪光闪动,“儿臣万万不敢对父皇无礼,可是,儿臣是真心喜欢蔡霖,求父皇成全。”

欧阳铿看着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那些事,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一些,温言道:“你起来吧,此事不必再提了。朕念你年少无知,也不追究你君前失仪。蔡霖已经是朕的人,你们之前有过什么,全都忘了吧,不必徒惹烦恼。你的当务之急是去处理好自己的家事,安慰你的妃姬,督促廷尉衙门办案,准备纳进新人,传宗接代,还有,太后六十大寿将至,届时普天同庆,事情繁多,你要去宗正那里督办,务必保证不出一点纰漏。”

欧阳拓知道再争下去肯定会闯大祸,只能先忍耐,以后再想办法,便恭敬地说:“是,儿臣遵旨,儿臣告退。”

欧阳铿已是五内俱沸,待太子离去便起身直奔乾安宫。

蔡霖在听一处武戏,那个武生一连串筋斗让他忍不住微笑喝彩。正在高兴,欧阳铿闯进殿来,将他一把拉起,直拽进寝殿,推倒在床上就扒衣服。

蔡霖觉得他有些失常,不由得茫然地问:“皇上,出什么事了?”

欧阳铿双手不停,眼睛直视着他,脸上毫无表情,淡淡地道:“太子回来了。”

“哦。”蔡霖没反应过来,仰躺在那里发呆。

欧阳铿心中愠怒,连自己的衣服都来不及脱,掏出欲望便冲进他的身体。

蔡霖痛得叫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他努力放松自己,以减轻疼痛,双臂本能地伸出,想要推开身上的人。

欧阳铿更怒,将他的双腕牢牢握住,狠狠地压到床上。蔡霖再也动弹不得,身形被压制得微微扭曲,让皇帝得以进入得更深。他微微皱眉,在疼痛与接踵而至的快感中不由自主地呻吟。

欧阳铿看着在暗影中更显柔和与年轻的容颜,心顿时软了。他放慢动作,直起身来,一边推送一边脱下自己的衣服,饭后拉过一旁的锦被披在背上,这才俯身覆盖到蔡霖身上,温柔地吻住他的唇。

皇帝不再粗暴,两人的情事便回归到以往的情形中。蔡霖得到自由的双臂自然而然地圈抱住欧阳铿的肩膀,感受着他有力而长久的坚持带来的绵绵不绝的快乐。

欧阳铿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双手紧紧地抱住他,在一阵猛烈的冲击后达到高潮。他伏在蔡霖身上,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心里的怒意早已烟消云散。

他翻下来平躺着,轻声笑道:“朕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失态,伤着你了吗?”

“没有。”蔡霖闭着眼睛说,“刚开始很疼,后来你没再动粗,就没事了。”

“那就好。”欧阳铿放下心来,在被中摸索着握住他的手,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问,“文暄,如果朕不是皇帝,只是普通百姓,你还会和朕在一起吗?”

蔡霖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地说:“我从没想过儿女之私。因为不可能有子嗣,所以我从未考虑过娶妻之事,与男子…就更不曾想过了。”

“朕明白。”欧阳铿将他搂过来,让他枕着自己的肩,柔声安慰道,“文暄,朕会永远陪着你,朕的儿女就是你的儿女,一辈子都不会让你再孤单。”

“多谢。”蔡霖笑了,“我可没那么大胆子,皇子公主都是尊贵之人,我出身寒微,不敢高攀。”

“别这么说。”欧阳铿亲了亲他的额,“待你家命案审结,朕便封你为侯。你不喜朝廷政事,就封你为逍遥侯,好不好?”

“无尺寸之功却得以封侯,恐天下人都会不服吧。”蔡霖很平静,“我从没想过要什么荣华富贵,只要能为我家冤死的那些人报仇雪恨,与愿已足。皇上别的我都没有奢望,我只想要每一个曾经与我家命案有关的人都得到应有的惩罚,可以吗?”

欧阳铿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低地道:“朕会尽全力,将他们绳之以法。只是,虽然黄泉至高无上,却并不能肆无忌惮地滥用,总还要受一些东西的制约,所以,朕不敢保证当年的涉案之人全部受到国法制裁,但朕能保证让他们的日子都不好过。”

蔡霖不再言语,半晌之后才缓缓挣脱他的拥抱,翻了个身,平淡地说:“皇上,我有点累,想歇息一下。”

欧阳铿知道他心中不快,但自己说的话也是实情,即使是皇帝,也并不是万能的,有天理伦常管着,总有一些人不能动,总有一些事办不到。他看着蔡霖苍白的肩背、凌乱的黑发,轻轻叹了口气,起身下床,为他掖紧被角,柔声道:“那你好好歇着。”

简单地洗浴之后,他穿好衣服,又去了御书房,接着处理政务。蔡霖始终躺在床上没动,仿佛真的睡着了。

当天晚上被送到廷尉府的那个嫌犯便招供了。他果然是大司徒府的大总管,祖上世代都在柳府做事,对柳诚忠心耿耿。他不但坦承是自己去找了杀手,前后两次伏击太子,而且十余年前的蔡家灭门血案也是他雇人做的。他自称偷了主人的玉佩,去威胁郑向明草草结案,不准追查。总之,所有的案子都由他一肩扛了,全部与柳诚无关,皇后等人更不知情。

大概是此人出来顶罪的行为启发了某些人,第二天一早,太后宫中的金嬤嬤便自行到廷尉衙门投案,声称当年的蔡府血案与她有关,是她不忿皇帝屡次为蔡炫之事与太后争吵,不忍见太后夜夜失眠,以泪洗面,便悄悄假传懿旨,让人去杀蔡炫,并偷拿了太后的凤钗,找人警告郑向明不得插手,太后与太师等人均不知晓此事,全是她一人所为。

下午,御膳房中的一个粗使老太监在廷尉衙门认了罪,供称那些给妃嫔下药之事均是他做的,原因是那些主子身边的奴才去传膳时总是趾高气扬,不把他们当人看。他出于报复之心,这才屡次下药,想要让她们生育不了龙子凤孙,“没有子嗣,看她们还能神气得了多久。”

两日之内,似乎全部案子全部告破,均是刁奴大胆妄为,与他们的主子无关。朝中众臣皆非傻子,都知道是奴才顶罪,好令主子脱身,但他们的供词严丝合缝,就连柳仕逸都找不出破绽,只得去宫中请旨。

晚上,一直被羁押在廷尉衙门的柳诚与王品儒便回了家。

第52章

欧阳铿一直忙到子时初刻才能歇下。他离开御书房,在飘飞的雪花里走回乾安宫。

想着蔡霖听到王柳二人被释放之后的反应,他在心里叹了。气,顺。问刘福,“文暄怎么样?晚膳用过了吧?”

“用了一点。”刘福赶紧回答,“刚才宫里来人说,蔡大人把自己关在房里,谁都不准进去,说是要一个人静一静。”

欧阳铿一惊,“你怎么不马上禀报?”

“当时陛下正与太子殿下、柳大人、白将军商议国事,吩咐过,任何人不得宣召都不许擅入,奴才就没敢说。”刘福躬身解释着,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晚上柳仕逸和白贲一起进宫来奏事,太子跟着也赶了过来,在御书房里发生了激烈争执,刘福让其他奴才都退远一些,自己在门外侍候,里面的对话虽然听不清,但高亢的语调却能听见,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特别尖锐的质问,“是不是姓了柳就必须袒护柳家人?如果你觉得不好办,那就回避,让我来办。”听到这句,他便知道太子与柳仕逸在争吵。有时候皇帝会斥责太子,“就事论事,不要无遮拦。”白贲基本上站在太子一边,但涉及到太师,他也不能太坚持。

御书房里闹成一团,是很少见的情形,刘福根本不敢进去打扰,只能等皇帝处理完政事,这才能够禀报。

欧阳铿有点着急,便加快脚步,直奔乾安宫。

蔡霖是半个时辰前听说王品儒和柳诚完好无损地走出了廷尉衙门。他怔了一会儿,便走进寝殿,将门从里面闩住,对敲门劝解的晏九说:“谁也别来打扰我,我想静一静。”

宫人们都很着急,乾安宫管事太监连忙派人去御书房禀报,却被打发回来。皇帝忙于政务,暂时无暇理会,刘福吩咐他们好生侍候,等皇帝回来再说。可他们都被关在门外,既不敢破门而入,又怕蔡霖一个人在里面想不开,人人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担心自己的小命就此断送。看到欧阳铿匆匆进来,大家都像看见了救星,忽啦一下全都跪下了。

欧阳铿没理他们,急切地问晏九,“人呢?”

晏九低着头说:“蔡大人在寝殿里。”

欧阳铿急步过去推门,却没推开,便知道里面上了闩。他柔声叫道:“文暄,你开开门,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朕讲,别一个人闷着。”

里面毫无动静。欧阳铿劝了一会儿,见仍无效果,便有些急了,回头说:“叫人来,把门弄开。”

刘福立刻出去,片刻之后,欧阳铿身边最得力的亲卫赵一杰便快步进来,用刀锋插进门缝,一点一点地挑开门闩,然后将门轻轻推开。欧阳铿走进去,回手又将门关上。

寝殿里只点着两盏灯,光线昏暗,蔡霖蜷在窗边的软榻上,对着紧闭的窗户呆呆出。

欧阳铿轻轻走过去,慢慢坐到他身边,伸手抚了抚他的额,见没有发热,又拿起他的手腕把了把脉。

蔡霖这才回过神来,缓缓抬头看着他,声音喑哑地问:“你真的相信那些事只是几个奴才做的?”

“当然不信。”欧阳铿很严肃,低声解释,“目前来讲,他们的供词很严密,时间、地点、作案手段、犯案理由等等都无懈可击,因此无法再继续拘押王品儒和柳诚,要定这两人的罪,需要确凿的证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样的事朕不能干。朕已经让柳仕逸和白贲带话给他们,一是让这两人在太后寿诞之后上表辞官,别逼朕动手,二是要他们负责追回你家被劫的所有财产。当年他们是怎么吃下去的,现在就得怎么给朕吐出来,还得加上利息。至于灭门、屠村、伏击太子等事,柳仕逸和白贲会继续查办,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案的,你放心。”

蔡霖抽回被他握住的手,向墙边挪了挪,离他远点,目光也重新转向窗户,淡淡地道:“那就慢慢查吧,王品儒已近古稀之年,柳诚也已年过花甲,等查到他们寿终正寝,这事也就了结了,对吧?”

“当然不是。”欧阳铿立刻否认,“文暄,此案涉及颇广,十分复杂,不是一时一刻便能够查明真相的,朕也需要时间,希望你能体谅。”

蔡霖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略带嘲讽地笑道:“其实,就算查明是他们做的,依照律法,也不过是判个斩立决吧,如果再加上皇亲国戚的身份,大概会从轻判绞立决,甚至斩监候或绞监候,是吧?总是灭不了他们满门的,连元凶首恶的命说不定都能保住,对吗?”

欧阳铿沉默片刻,轻轻地说:“对,这样的罪够不上满门抄斩,只能将凶手斩首。不过,不会判斩监候或绞监候,一定会是立决的。”

“那么,如果幕后主使人是太后呢?会明正典刑吗,皇上?”蔡霖睁开眼睛,淡淡地看向皇帝。

“文暄,不可妄言。”欧阳铿紧皱眉头,低声告诫,“这是大逆不道,若是被人听了去,连朕都保不住你。”

蔡霖牵了牵嘴角,“我现在就走不出乾安宫了,只要在外面一露面,说不定就会死。现在皇恩浩荡,你能保我在乾安宫安然无恙,等到皇恩淡薄或是没了,大概我也就活到头了。”

“别这么说,不会有那种事发生。”欧阳铿斩钉截铁地道,“朕已经说过会永远陪着你,君无戏言,朕一定会做到。”

蔡霖笑了笑,轻声问:“皇上当年有没有对我五叔说过会永远陪着他?”

欧阳铿顿时语塞,半晌才长叹一声,“联愧对你五叔。”

蔡霖深吸口气,从榻上起身,边走边说:“皇上,时候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安歇吧。我还不困,想到花厅去喝茶赏月,就不陪你了。”他的声音很平淡,带着漫不经心的疏远。

今夜有雪,哪里会有什么月亮?欧阳铿上前抱住他,柔声哄劝,“别跟朕赌气了,你身子不好,得好好休养,整夜不睡可不行。”

蔡霖疲惫地说:“我没赌气,确实不困。”

“上床去躺着,一会儿就困了。”欧阳铿把他拉到床边,微笑着帮他宽衣解带,“要是实在不困,朕陪你说话。”

蔡霖没有坚持,一声不吭地脱了外袍、夹衣,穿着中衣上了床。欧阳铿出去叫人侍候着洗秋更衣,然后也睡下了。两人都觉得身心俱疲,默默地躺着,都没说话,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夭有早朝,欧阳铿仍然准时起身出去。

他自登基以来很少缀朝,是近百年来最勤政的皇帝,现在也是开国以来最国泰民安的时期。他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与后妃不亲,对子女不宠,孝敬太后,关爱百姓,对朝中众臣不偏不倚,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心悦诚服称他为“干古明君”。在所有人眼里,他是完美无缺的揩模,而现在宠幸蔡霖算是白璧微瑕,但也不是不可原谅的绪好,可是,在欧阳铿心中,他自从当了皇帝以后,从没有过真正的快乐,只有遇到蔡霖以后,人生才算圆满了。当然,他并没有因此而荒废朝政,让反对的人很难找到由头来弹劾,这也间接保障了蔡霖的安全。

现在已是隆冬季节,北方地区频频发生风灾、雪灾,游牧民族蠢蠢欲动,总会趁冰村河面时纵马南侵。这是国家大事,必须尽早布置防灾减灾、灾后赈济以及边关防御等事务,因此早朝直到午时才结束。

欧阳铿走出金殿,随口问刘福,“文暄怎么样?起身了吗?用过早膳没有?按时服药了吗?”

刘福知道他会有此一问,早就吩咐乾安宫的太监,一有动静就来禀报,这时便对答如流,“蔡大人是巳时二刻起身的,用过早膳,服了药,然后就出宫了。不准宫中奴才出宫的旨意仍未撤销,因此晏九他们都没有跟去侍候。赵一杰、陆双良他们遵从皇上旨意,跟出去贴身保护着蔡大人,刚才传回消息,说是蔡大人去了廷尉衙门,用皇上赐的金牌提金嬷嬷等人犯问话。”

欧阳铿站住了,听完他的话,不由得有些无奈,“这孩子…唉,走,我们也去廷尉衙门。”

柳仕透刚出宫就得到了蔡霖到自己衙门里提审犯人的消息,立刻快马加鞭往回奔。白贲和欧阳拓也闻讥赶去。三个人都比欧阳铿先到廷尉衙门,同时奔向大堂。

蔡霖坐在堂上,却并没有疾言厉色,也没有喊打喊杀,态度很和蔼,声音也很轻。三人走到大堂门口时,便听到他轻言细语地问:“你不忿我五叔,叫人杀他就行了,为什么要灭我家满门呢?我家乃江南首富,每年缴纳给官府的税银将近江南税赋总额的一成,你叫人杀我满门八十余口,劫走府中亿万家财,肥了你们,令国库减少巨额收入,这才是你的目的吧?”

金嬷嬷身穿囚服,手脚带着重镣,跪在石板地上,凌乱的头发已变得雪白,可看着蔡霖的眼神却依然忿恨嚣张,“说得好听,你家也不过是一大奸商,跟倡优之类有什么区别?你那个叔叔是妖孽,你更是妖孽,都该死。我杀一人是杀,杀满门也是杀,反正做都做了,要杀要剐随便你。”

蔡霖并没有被她激怒,反而淡淡一笑,“听起来好像你家是绝户,除了你再没别人了,是吧?”

金姆嫉顿时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

蔡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平静地道:“你替人顶了这么大的罪,一定有天大的好处吧。你是享受不到了,肯定受益的是你很看重的人。你在宫中多年,一直侍候太后,看样子肯定不会在宫外有姘头,那就一定是你的亲人。多半是兄弟吧?是不是这就要青云直上,升官发财,光宗耀祖了?”

“你…你不要血。喷人。“金嬷嬷气急败坏地嚷起来,“我的罪我自己认,跟我家人没关系。”

“你叫才不是说,杀一人是杀,杀满门也是杀吗?”蔡霖笑得有些诡异,“既然是忠心护主,光拿你一个人的命来赔是不够的,怎么也得十条八条,断子绝孙,才对得起我蔡家八十余口的在天之灵。”

“你…你…我跟你拼了。”金嬷嬷又急又怕,不管不顾地想要爬起来扑过去。

站在两边的衙役举起水火棍便打在她身上,将她牢牢压住,喝道:“老实点。”

蔡霖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轻轻挥了挥,“带她回监房吧,提那个大司徒府的大管家来。”

门外的三人互相看了看,都默契地没有进去,都知道蔡霖心里憋着一股火,让他泄泄愤也好。现在看来,他虽然口头上威胁一下,却并没有擅动刑具,所以也算不得违现,因此他们都不打算阻止。

欧阳铿到达廷尉衙门后,便看到这三人坐在大堂外的候见厅喝茶。门开着,能听到里面传来的问话声,三个人显然都在旁听,一直没有吭声。见到皇帝到了,他们赶紧起身见礼。欧阳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也坐下来喝茶,与他们一起倾听里面的对话。

蔡霖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个花白头发的中年管家,仍然和颜悦色地问:”十几年前,柳家负债累累,很拮据了吧?”

那管家吃了一惊,本能地道:”没,没有的事。”

外面的皇帝、太子、大将军都看向廷尉大人,可柳仕逸那时候也不过才十一、二岁,哪里知道这些事,同样感到意外。

蔡霖慢条斯理地说:“戚家当铺是我们蔡家的挚友,在京中也有分号,你们柳府连着几年在当铺里当东西,而且都是死当,从来不赎,可见府中已是捉襟见肘,成了空壳,家祖家父都对此有所耳闻。你家主子虽然没钱,负债累累,可在外面还得撑住场面,笼络人心,结党营私,助淑妃当皇后,所费甚巨,因此才想着一箭双雕,既要杀了我那挡着淑妃登上后位的五叔,又要将我家洗劫一空,于是索性杀尽我家所有人,以绝后患,对吧?”

“你胡说。”那总管的眼中流露出惊愕与慌乱,“杀你满门确实是我雇人干的,可抢走人家财产却不关我的事,是那些杀手做的。”

“是吗?”蔡霖轻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宫中的库房里有一些价值连城的玉雕,是大司徒历年来献给太后与皇上的寿礼。或许别人看不出来,可我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我蔡家历代珍藏,都是镇宅之宝,从来不卖,后来被血洗我家的凶徒劫走,却为何竟到了大司徒手里?”

那总管猝不及防,根本没想到这件事,之前没编好说词,这时仓促间无法自圆其说,“这…这…”了半天也没回答上来。

欧阳铿脸色一沉,将茶杯重重放回桌上,起身走进大堂。

第53章 番外 五叔(一)

准左府乃江南名都,城外有沃野千里,良田无数,春雨一过,秧苗插嘬地长起来,大地一片青绿,待到秋风起兮,便是稻穗金黄,一派丰收景象。

城边大河环绕,盛产鱼虾,白帆点点,客船、商船络绎不绝。大大小小的湖泊与高高低低的青山在附近错落有致,随着季节的变迁而有着不同的美景。

城中有将近十万户人家,富商数十户,都建有比皇宫御花园更美丽的园林,而首屈一指的当属江南首富蔡家。

蔡府占地烦广,却并不像北方大家那般粗糙,修建得非常精致,一砖一瓦皆有讲究,一草一木都有来历,就连仆役的住房都是雕梁画栋。蔡氏的家训虽是谦恭做人,但几代经营下来,已是富贵无比,即使是婢仆的生活也比那些中小人家的少爷小姐还好,因而能进蔡府做工是江南许多人的梦想,而已经在蔡府千活的人都很兢兢业业,希望自己能一辈子都待在这里,而且子孙后代也能继续在蔡府做工。

大概是因为历代都行善积德,蔡家的嫡传一脉一直都人丁兴旺,蔡老爷生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个个成器,既没有为富不仁之心,也没有纨绔之气。除了五少爷外,其他四位少爷已经成婚,媳妇大部分也都出身各地的富豪之家,只有大小姐比较出人意料,竟与府中总管的儿子两情相悦。老爷、夫人和几位少爷都未反对,那位管家已是数代在蔡府做事,早就被他们视为一家人口蔡小姐嫁与总管儿子后,仍然住在蔡府之中,不必与父母分离,让夫人格外欢喜。

与别的大富人家常常妻妾成群不同,蔡家历代男子都不纳妾,女子出嫁后也不许夫君纳妾,若是夫妻实在处不到一起,允许和离,男子再娶,女子也可另择良人再嫁,正因如此,所以蔡家在娶媳或嫁女之前都会让子女自己选择,并不强求。蔡氏已是豪富,不需要通过儿女联姻来维系家族兴旺,也不需要牺牲子孙后代的感情来交换生意机会,因而蔡家百年来从未有过夫妻反目、兄弟阅墙、如姓不和、子女忤逆的事情发生,一直都是家庭和睦,其乐融融,江南百姓一提起来便交口称赞,视为楷模。

当大少爷的公子蔡霖出生后,所有人的辈份都抬升了,老爷变成了老太爷,少爷就成了老爷,而蔡霖自然就是蔡府的大少爷了。

他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受到了全家人的关注,出生后更是万干宠爱在一身,毕竟是蔡家嫡脉的长房长孙,未来的家主,身份比以后出生的孩子要重要得多。蔡霖在祖父母和母亲叔婶姑妈的百般呵护与父亲的严加管教下长大,不但长得很可爱,性情也非常好。

蔡霖周岁的时候,他的二叔、三叔分别有了子女,等他两岁的时候,父母又生了弟弟,四叔也做了父亲,大姑做了母亲,家里越来越热闹,而小家伙有了那么多弟弟妹妹,却从不嫉妒,在父母的教育下很有点长兄的样子,看上去更加可爱,祖父母对他的宠爱固然一点不减,其他长辈对他也疼爱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