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老太医围到桌边,斟酌着写了药方,交给小太监急奔到尚医监去抓药,然后回宫来熬制。

蔡霖坐到床边,伸手覆盖到皇帝的额头,一股凉意将他的高热降下来不少。欧阳铿从昏睡中渐渐苏醒,睁开眼晴,却只觉得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知道自己病了,心里闷得厉害,声音微弱地叫道:“文暄。”

守在旁边的刘福、晏九等几个大太监见皇帝醒了,都很高兴,连忙围过去,却不敢吭声。蔡霖轻声说:“我在这里。”

欧阳铿感觉到身边有很多人,便沉声命令道:“让他们都出去。”

蔡霖转头看了看刘福,没有吭声。刘福马上做手势,招呼所有人出去,守在外面。

屋里只剩下蔡霖,他关切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欧阳铿用尽力气,将手伸出被子,摸索着握住蔡霖的手,然后将那只冰凉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口上,无力地放下。他闭着眼晴,缓缓地说:“文暄,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事不肯告诉我。我不逼你,但是,我希望你能信任我。我对你的心,你应该明白。养蛊这种事,我以前听你五叔说过,它很伤身,损人不利己。我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养?”

蔡霖沉默片刻,清晰地答道:“有。”

欧阳铿的手微微一抖,轻声问:“是蛊王吗?”

“是。”蔡霖低声说,“我以前以为是你下令杀了我全家,我一个布衣草民,怎么能与皇帝抗衡,于是我将我母亲的蛊王养在自己的身子里。我本来想与你们同归于尽的,但是,进宫以后发生的事与我以前想象的完全不司,你也不是我想的那种人,所以我并没想要放出蛊王。只是,养都养了,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但我没有伤过人,我问心无愧。”

欧阳铿没有说话,似乎在想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能拿出来吗?”

“我不知道。”蔡霖平静地说,“以前,南疆的大祭司从人蛊里拿出蛊王,人蛊无一例外,全都死了。”

欧阳铿睁开眼晴,转头看向他,忧虑地问:“你呢?”

蔡霖看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苦笑着说:“我大概还能撑半年。以前我答应过会陪着你,我会尽力做到。可是,我们的时间大概只有这么多。”

欧阳铿猛地握紧他的手,声音虽然很低,却很坚定,“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继续活下去,与我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第74章

次日早朝,皇帝没有出现,只有刘福出来传旨,“朕躬欠安,着太子监国。有大事难明者,可与诚亲王商议,若难以决断,可入内禀朕。昔奸人误国,祸及皇家,遵先帝遗诏,从此国无太后。望众卿为尊者讳,为长者讳,勿议此事,谨慎办差。饮此。”

刘福朗声传完旨,不等人问,转身便走。

大殿内顿时轰然炸响,众臣平日里都要做朝中栋梁,竭力保持老成持重的形象,此刻却忍不住互相打听,昨日宫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皇帝生病,侍卫奔出宫门,连敲门都等不及,翻进几位老太医家,将人背出来,飞奔进宫,为皇上诊脉,此事已经传开,但到现在也不知皇上的病情如何,大家都有些忐忑不安。

欧阳拓马上走下丹墀,对欧阳平说:“皇叔,我们先去探望父皇吧。”

欧阳平立刻点头,“好。”

叔侄二人扔下群臣,急步走向乾安宫,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自从昨天欧阳平在朝堂之上突然发难,欧阳拓便对这位一向温和谦逊的皇叔多增了几分尊敬,现在皇帝让他监国,旨意中又言明遇事多与欧阳平商量,他便更加谨慎,害怕言多必失。

欧阳平的性子其实并没改变,虽然欧阳铿让他辅助太子处理政务,他却很自觉地把自已摆在臣子的位子上,而不是皇叔或辅政,因此太子不说话,他自然也不会莽撞。

两人默默地走到乾安宫,先向太医询问了皇上的病情,听说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请刘福代为禀报,求见皇上。

欧阳铿服的药有安神作用,他早晨对刘福交代完旨意后便一直沉睡,此刻尚未醒来。蔡霖从寝殿出来,脸上有些倦意,轻声对他们说:“太子殿下,诚亲王,皇上还睡着,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醒,你们看是在这里等还是先去忙着?等皇上醒了,我就告诉他,再请二位过来,这样行不行?”

他说得很客气,欧阳平却赶紧拱手道:“有劳蔡大人照顾皇上,那小王便与太子殿下先去办差,等皇上养足精神再宣小王觐见吧。”

欧阳拓看着蔡霖,目光复杂,有眷恋,有痛苦,却又不也明目张胆地流露出来。皇帝这几天杀气很重,现在又病着,肯定心情更不好,如果逆了龙鳞,说不定顷刻间便大祸临头。他若不珍惜自己,将来又怎么能跟眼前的人在一起呢?

蔡霖明白他的心思,却只能暗暗叹息。他已是将死之人,不想再祸害别人。太子才能皆备,又心地善良,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他不愿让这位储君因为自己而心性大变,这样对谁都没有好处。他沉默片刻,便抱拳一礼,温和地说:“下官恭送太子、王爷。”

欧阳拓一言不发,对他拱手还礼,随即与欧阳平出了乾安宫,回到东宫,料理政务。

快要过年了,京城内外到处都是无法融化的冰雪,皇宫里也是一样,虽然有洒扫太监清扫,却仍然不可能把每处地方都弄干净。不过,白雪压着假山、树枝,别有一番情调。蔡霖坐在窗前,隔着琉璃看着外面的风景,眼中一片沉寂。

皇帝睡到下午才醒来,蔡霖亲侍汤药,又喂他喝了一碗粥。欧阳铿的热度退了下去,感觉身上松快了些,心情也就没那么难受,便靠坐在床头跟他说话。

蔡霖告诉他,“太子殿下和诚亲王上午来探视过,那时你还睡着,我就请他们先回去了。你如果有精神,可以让他们过来。”

欧阳铿想了想,“算了,他们来也就是看看我的病情如何,太医应该告诉他们了。若是有要紧的事,他们自然会来禀报。现在天寒地冻的,如果没什么大事,就不必叫他们在这冰天雪地里跑来跑去了。”

“好。”蔡霖轻声答应着,看到晏九捧着药碗进来,便伸手接过,送到唇边尝了尝。药熬好后已晾过,冷热正合适,他便将药碗递到欧阳铿面前,喂他服下。

以前都是蔡霖卧病在床,皇帝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此时倒过来,欧阳铿浑身无力,蔡霖温柔照顾,屋中气氛却更见旖旎,皇帝的心里也更觉欣慰。

想到昨天夜里蔡霖及时发现他在生病,赶紧叫人来诊治,他不禁笑道:“幸好有你在,不然得拖到今天早晨,他们才会发现朕在生病,不能及时用药,只怕没这么快就能把病情压下去。”

蔡霖也笑了笑,“那是你洪福齐天,吉人自有天相。”

欧阳铿难得被他调侃,忍不住握着他的手,高兴地说:“是啊,上天把你送到我身边,果然对我很眷顾。”

蔡霖就这么一直陪着他闲聊,谈天说地,却就是不提之前才发生的那些人伦惨剧。

或许在别人看来,皇帝富有四海,权倾天下,什么都有,可在他眼里,欧阳铿能够拥有的东西甚至还比不上普通平民。现在,蔡家大仇得报,他也将不久于人世,恩怨情仇尽归尘土,他的心境变得很平和,能够多活一天,便珍惜这一天,什么也不争,什么也不求。

太后突然消失,金嬷嬷随后在廷尉衙门得皇上恩赐,准予自尽,接着慈宁宫中人也都不见了,此事诡异无比,而皇上圣旨中提到“先帝遗诏”,又不准臣子议论,因而那些大臣只敢躲在家里,与三两知己好友谈论几句,明面上谁都不敢提,更不敢打听。而受到此事震慑,群臣在早朝时也都谨言慎行,没人故意出难题,让太子欧阳拓感到比较轻松。

皇帝养病的这几日,朝中风平浪静。几位重臣曾经进宫来探望,欧阳铿也接见了。他们不敢让皇上劳神,因此也没谈政事,只是问候了几句,心意表达到了,便告辞退出。欧阳拓与欧阳平也来过,欧阳铿对他们的态度很和蔼,听他们禀报了一些重要的政事以及处理意见,感觉没什么问题,便鼓励夸赞了几句,让太子不必有太多顾虑,只管放手去做。

欧阳拓听着父皇难得的夸奖,看着蔡霖坐在床边的平静身姿,心中悲喜交集,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圈,倒像是他病了一场似的。

关于柳诚一案,欧阳拓和欧阳平都不敢擅专,让柳仕逸直接去向欧阳铿禀报。这些日子以来,柳仕逸承受着巨大压力,父亲骂他忤逆不孝,母亲在他面前哭得几度昏厥,弟弟跪下求他,就连公主也要跟着跪,被他拼命拦着才没跪下去。家里的叔伯长辈轮番来找他,都是要他看在父子亲情的份上,去向皇帝求情,柳氏一族愿倾家荡产,为柳诚赎罪,也愿意全族去向蔡霖赔礼道歉,求他宽恕。一边是公义良心,一边是生恩亲情,他深受折磨,寝食难安,几天下来,瘦得简直不成人形。

蔡霖看到他,不禁吃了一惊,“柳兄,你这是…病了?”

柳仕逸苦笑,如果真的大病一场,只怕还好一些,就可以不参与办案,不用面对这样艰难的抉择了。他不是没想过装病,甚至可以只穿单衣站到外面去,生生把自己冻病,可这分明是欺君,对柳家也没半分益处。柳诚罪孽深重,肯定逃不过一死,换了谁来办案都没有分别,只怕还会判得重一些,凌迟、腰斩都有可能,有他在,顶多判个斩立决,给父亲个痛快,也算是尽孝了,但他却得一生背负杀父之名,受旁人指责,被亲人唾骂,终身不得安宁。

蔡霖看他神情黯然,脸色苍白,立刻明白过来。他想了一会儿,终于什么也没说。本来他是想要杀尽柳家满门的,可就因为他们家竟然有柳仕逸这样的人,他便决定罢手,只要柳诚血债血偿,从此恩怨两清。柳仕逸有柳诚这样的父亲,是他的不幸。想到蔡家无辜被害的那些冤瑰,蔡霖并不觉得杀柳诚有什么不对,那是他应得的下场。

两人默默相对,过了好一会儿,蔡霖才微微低头,轻声说:“柳兄,我理解你的心情。其实你完全可以不办这件案子,我可以帮忙劝劝皇上,把这案子给别人办,这样你就不必太为难了。你看好不好?”

“谢谢。”柳仕逸双目布满血丝,显然已经有几夜不得安眠。他闭了闭眼晴,低低地道,“文暄,我家对不住你,愚兄实在无颜见你。”

“那不是你的错。”蔡霖温和地看着他,“你为我家案子呕心沥血,且清正廉明,铁面无私,我很感激,也很敬佩。”

柳仕逸眼中一热,随即低下头去,勉强平静了一下,这才说:“文暄,我家欠你太多,我不知道该为你做些什么才能偿还。你当年受伤,以致不能传宗接代,我已决定终身不娶,以报万一。”

蔡霖很意外,“那怎么行?柳兄,你不必如此。似你这般杰出之人,应该留下香烟后代。我是受了伤,无可奈何,你却又何必?”

“我意已决,文暄就别劝了。”柳仕逸一脸坚毅,“就让我为我父亲赎些罪衍吧。”

第75章

蔡霖对柳仕逸一直很敬重欣赏,听他竟然要自绝后嗣血脉,不禁又是感动又是不忍,正要再劝,欧阳铿从寝殿里走了出来。

他刚刚睡醒,听刘福说柳仕逸来了,与蔡霖在外殿说话,正好他也躺久了,便起身走动一下,就不必把人叫到床前说话了。

柳仕逸一见他的身影便上前拜见。欧阳铿温和地说:“起来吧。”

柳仕逸等他坐下,这才坐到下首,看着他欲言又止。欧阳铿端起晏九送上的茶喝了一口,淡淡地道:“你的心思朕都明白。忠孝不能两全,自古以来都是难事。这件案子你就不要再办了,交给白贲吧。”

柳仕逸怔了一下,张了张口,心里却一片茫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他才集中心神,起身跪下,感激地说:“多谢皇上体恤微臣。”

“父子伦常,朕自然理解。”欧阳铿安抚他,“白贲昨天来见朕,提起此事,希望朕把案子交给他办,以免你担上杀父恶名,对将来办差不利。朕也深以为然,你把案子交给他吧。白贲是武将,耿直忠诚,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与你们柳家也无私怨,不会故意为难你父亲,你可以放心。”

“是。”见皇帝为自己考虑得如此周全,柳仕逸不禁哽咽难言,“臣…磕谢皇上天高地厚之恩。”

蔡霖觉得这样做是最好的,也在心里松了口气。

欧阳铿叫柳仕逸起来坐着,叫刘福宣欧阳拓、欧阳平和白贲进宫,然后一边等着一边问了些有关案子的进展情况。

欧阳拓与欧阳平在宫时,离得近,先到乾安宫。欧阳铿向他们交代了准备把案子移交给白贲主办的旨意。正说着,白贲也赶到了,却不是一个人。与他同来的,是典客吴卫中。

典客为九卿之一,专司外交与民族事务,此时正值新年将到之际,周边友好国家的使团相继到达,各地藩王、土司也都派使者前来进贡,朝中也要派使团到各国去礼尚往来,还有使臣去安抚各地土著、属国,他每天迎来送往,忙得不可开交。

欧阳铿让两人进来,先问典客,“吴卿有何要事?”

吴卫中任典客二十余年,对各种事务都熟极而流,游刀有余,这时却神色奇异,似乎出了什么大事。他看了一眼坐在一旁、始终不吭声的蔡霖,有些忐忑不安地说:“瑞国使团到了,他们的使者提出,要迎回他们的护园圣子,就是…蔡大人。”

几个人都看向蔡霖,可他却似乎并不感到惊讶,默默地抬头看着欧阳铿,然后移开视线,显然不想解释。

欧阳铿微微皱眉,对吴卫中说:“你去告诉瑞国使者,蔡大人乃我朝臣子,未奉旨不得离开京城。”

“是。”吴卫中躬身领旨,却未离开。他欲言又止,额上已沁出细汗。

欧阳铿看出端倪,“还有什么事?”

“那个…”吴卫中有些紧张地说,“那个瑞国使者…他姓蔡,与蔡大人很像,微臣想着…他可能是蔡大人的家人。”

欧阳铿神色大变,沉声道:“宣他立刻进宫觐见。”

“是。”吴卫中转身便匆匆而去。

蔡霖有些无奈地闭上眼晴,脸色渐渐白了下去。欧阳铿本想质问他,可一见他这模样,心里一软,又开不了口。他深吸口气,控制住情绪,转而向白贲交代,让他与柳仕逸做好交接,再吩咐了几句,这才语重心长地说:“卿好好办差,勿负朕恩。”

白贲立刻躬身道:“臣一定公正廉明,按律法办案,不辜负皇上的信任。”

“好。”欧阳铿有些疲倦地挥了挥手,“你们都去办事吧。”

欧阳拓担忧地看了蔡霖一眼,却没法说话,只得跟着其他人走了出去。

欧阳铿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外,这才对晏九说:“你让他们都出去,我要和文暄单独说话。”

殿中侍候的宫人全都退走了,欧阳铿便起身走到蔡霖身旁,轻声问:“那个瑞园使者,你知道是谁吗?”

蔡霖睁开眼晴看着他,平淡地说:“我想,应该是你想见却又怕见的那个人。”

欧阳铿的头脑中轰的一声,只觉全身血液在一瞬间都被抽空,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欲坠。蔡霖连忙起身扶住他,让他坐下。欧阳铿定了定神,这才渐渐恢复神智,声音喑哑地问:“你们家当年真的被血洗了吗?”

蔡霖垂下眼帘,神情黯然,“蔡家只剩下两个人了。那天晚上,五叔有个江湖朋友自远方来,深夜翻墙进府,找五叔喝酒。凶徒进来杀人时,他正好出去方便,没有遇害。当时五叔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他趁乱将五叔救出,立即离开淮左,去找江湖上的神医救治。后来,五叔醒来后,叫朋友去淮左打听消息,听说我还活着,便想方设法地找我。我们再见面时,已是一年以后了。”

欧阳铿呼吸急促,沉声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蔡霖抬头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轻声说:“五叔已经改名,他现在姓蔡名绝,字忘之。”

欧阳铿身子一震,低低地重复,“忘之…”

“五叔一直认为是你派人来血洗我们家的。”蔡霖容颜惨淡,平静地说,“蔡家的家风历来都是忠厚宽容,我们从来没有仇人,就算是周边的匪寇也都认同我们,从不骚扰我们的商队,更别说夜入淮左名城,杀尽我们家。能做出这种事的,只可能是官府,而与我家密切相关的官府中人,只有你。”

欧阳铿的脸色也更加苍白,低低地问:“所以他非常恨我,是吗?”

“是。”蔡霖的眼神有些恍惚,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天,声音很轻很轻,“本来他想找你拼命,是我拦住了他。我已成废人,不能为蔡家传宗接代,蔡氏香烟只能靠他传承下去。所以,我要他到南疆去,娶妻生子。至于报仇雪恨,自然是由我来做。”

“他…”欧阳铿神情大变,“他真的…娶了妻?”

“嗯。”蔡霖苦涩地一笑,“我知道,让他接近女子,犹如受刑般难受。可是,我祖父和父亲一起罹难之后,我就是蔡家家主,他必须听我的话。蔡氏不能因他而绝,这是他的责任。”

欧阳铿的心思乱成一团,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道:“你刚才说得对,我现在既想见他,也怕见他。”

就在这时,刘福在殿门外奏报,“皇上,吴大人与瑞国使者求见。”

欧阳铿微微一颤,迫不及待地说:“宣。”

蔡霖退到角落,藏身在暗影里,似乎不想让来人看见。欧阳铿没有注意他,只殷切地看着大门。

厚厚的门帘被掀开,吴卫中先进来,然后回头热情地笑着,对外面道:“蔡大人,请。”

接着,一个身穿瑞国礼服的男子走了进来。他面如冠玉,修长高挑,目光冷冽,气质高华。看了一眼神情激动的欧阳铿,他没有跪下见礼,而是以南疆礼仪,双手合什,微一躬身,清冷的声音随即响起,“瑞国使臣蔡绝,参见焱国皇帝。”

第76章

欧阳铿怔怔地看着他,声音很轻很轻地叫道:“炫。”

那位南疆使者抬起身来,腰板笔直,冷冷地说:“大焱国皇帝陛下,下国使臣名叫蔡绝。”

欧阳铿心乱如麻,但一线理智尚存,转头看向吴卫中:“传旨御膳房,今晚在乾安宫设宴,欢迎瑞国使臣,让尚膳监用心安排,菜单拟好后拿给朕看。”

“遵旨。”吴卫中转身出殿,赶紧去传旨。

等他离开,欧阳铿温柔地说:“文暄,出来见过你的五叔吧。”

蔡霖从暗影走出来,轻轻地道:“五叔。”

蔡炫转身看向他,眼里晶光闪动,神情很复杂。蔡霖站到他面前,迟疑了一下,伸手抱住他,又叫了一声,“五叔。”

蔡炫冰冷的容颜渐渐融化,抬手缓缓拥住他,有些无奈地说:“文暄,我来带你回家。”

蔡霖倚在叔叔怀里,还没吭声,欧阳铿便在一旁道:“炫,你和文暄都留在这里吧,朕一定会好好待你们的。”

蔡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皇帝陛下想要扣留外邦使臣,意欲何为?”

欧阳铿苦笑,“炫,我不是以皇帝的名义请你留下。你明明是我们焱国人,哪里谈得上‘扣留’二字?”

蔡炫垂下眼帘,没再针对他,只是转眼看着蔡霖,轻声责备,“文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道当你外公身边的蛊王突然升天的时候,我们是什么心情吗?”

蔡霖将脸埋进他的肩头,半晌才道:“我要为蔡家报仇,这是我的责任。”

“胡说。”蔡炫紧皱双眉,“好好活着才是你的责任,报仇的事应该由我来做。”

“不行。”蔡霖抬头看着他,目光坚定,“五叔,你要为蔡家传宗接代,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蔡炫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文暄,你必须跟我回去,你外公正在想办法,一定要把蛊王从你身体里取出来,还要保你平安。”

欧阳铿再也忍不住,关切地问:“炫,文暄身体里的蛊王到底要不要紧?”

他的关怀发自内心,蔡炫的神情也不再那么冷,声音变得温和了一些,“他撑不了多久的,尤其是在这么冷的北方,我必须带他回南疆。”

欧阳铿默然。蔡炫和蔡霖也各怀心事,没有吭声。大殿里变得很安静,风声隐隐传进来,把温暖的屋子渲染出几分肃杀的味道。

过了好一会儿,欧阳铿在心里盘算停当,对他们说:“我跟你们一起去南疆。”

蔡霖心里一惊,不禁转头看他。蔡炫也有些意外,随即讥讽地笑道:“皇帝陛下这是要嫁进我们蔡家?”

对天下最强大国家的帝王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就连不惧生死的蔡霖都有点紧张。他自己不怕死,却害怕蔡炫受伤害。如果他们两人都折在这里,蔡家的前景真的会一片黯淡。蔡炫的孩子还不满十岁,不能没有父亲。

欧阳铿却一点也不恼,只是略带苦涩地笑了笑,“炫,你的嘴还是这么利。”

蔡炫的脸色却更加苍白,眼里满是愧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对蔡霖说:“文暄,你今天就收拾收拾,用完晚膳就与我一起回客栈。两天后启程,我们回南疆。”

欧阳铿起身走过去,一手轻轻按住蔡霖的肩,一手试探着握住蔡炫的手,柔声道:“文暄,你先去歇着,让我与你五叔说说话。”

蔡炫一把将他推开,愤怒得眼晴都红了,“你明知道他是我侄子,竟然做出这种事来,简直禽兽不如。”

欧阳铿不敢反击,病体未愈,也没什么力气,被他推得踉跄后退,险些摔倒。好不容易站定,他无奈地说:“炫,你…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讲,可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现在对文暄也不是逢场作戏。你…你恨我,骂我,打我,我都不怪你。可是…世事无常,我们好不容易才聚到一起,就不能好好说说话吗?”

“我与你仇深似海,怎么说话?”蔡炫气得浑身轻颤,“你敢说当年的事与你无关吗?”

“我…”欧阳铿窒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炫,当年的事确实是我的错,可我…我那时候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如今,元凶伏法,首恶将诛,你们家的仇应该也算报了吧。”

蔡炫愤恨地盯了他半晌,转头看向蔡霖,“你给他下蛊了吗?”

“没有。”蔡霖无声地叹息,“五叔,当年派人血洗我们家的人不是他,而是太后和柳诚。如今,太后已被废为庶人,鸩酒赐死,葬于野地。柳诚也被押在廷尉衙门,论罪当诛。我养蛊王,确实是存着与他们同归于尽的心思,可是,在这里待了几个月,我无法对无辜者下手,只能把仇报到这个程度。五叔,你觉得这样行吗?”

蔡炫很意外,特别是听到太后的下场,不禁感到震撼。他沉默了一会儿,把蔡霖紧紧抱住,温和地说:“既然已经报了仇,你就更不能待在这里了。你养成了这代蛊王,已是瑞国的护国圣子,将来要继承大祭司之位。你外公的蛊王已经升天,瑞国失了屏障,你若是不回去,取出蛊王,你自己固然撑不过这个春天,瑞国也会有危险。”

“我明白。”蔡霖回头看着欧阳铿,有些抱歉地说,“我本来答应会陪着你,可是现在,我必须回去,对不起。”

欧阳铿看着眼前很相似的叔侄二人,心里已是下定决心,“我跟你们一起走。炫、文暄,我陪你们回南疆。”

蔡炫皱眉,“南疆道路曲折,气候炎热潮湿,北方人很难适应。再说,你是一国皇帝,想要进入别国,先得派使臣递交国书,取得瑞国皇帝的同意,这才能够成行吧?”

“那我就不以皇帝的身份,而是以你们朋友的身份去。”欧阳铿毫不犹豫地说,“本来皇帝出巡就是大事,累累赘赘的,麻烦得很,没有一、两个月根本走不了。

我会让太子监国,然后悄悄离宫,与你们同行。”

蔡炫却冷笑一声,“当年我与你结交一场,却害死我家满门,现在怎么敢带你去南疆?我怕瑞国因我而亡,那就真是罪大恶极,死一万次也不足以赎罪。”

“炫,你…你真以为我是那样的人?”欧阳铿除了苦笑,再也做不出别的表情。

蔡炫的心里也乱得厉害,尤其是乾安宫看到蔡霖,更是急怒交加,又有些不知所措。他不再看欧阳铿,仔细端详蔡霖的脸色,随即说:“你现在就跟我回客栈,让跟我过来的南疆神医为你诊脉,看看你的身子现在究竟怎么样。”

这是正经事,欧阳铿没有拦阻,立刻传旨,让刘福把马车备好,要与他们一同去客栈。

蔡炫知道蔡霖的身子弱,现在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是致命的,便没有推辞。

晏九立刻拿来狐裘为蔡霖穿上,又往他手里塞了个暖炉,服侍得周到备至。蔡炫对他的细心很是赞赏,顺手摸出一封银子递过去,“谢谢公公。”

晏九不肯接,躬身道:“这是奴才应该做的。”

蔡霖接着蔡炫的手,微笑着说:“晏九是我朋友,我们回南疆的时候也带上他吧,还有那两个小公公,初五、腊八,我们都带上。”

蔡炫疼爱地拥住他,“好,你说带谁就带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