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铿听到这话,心里一动,转头看了蔡霖一眼,轻轻笑了笑。

等马车备好,来到宫门外,蔡炫拉着蔡霖就走出去,坐进温暖的车厢。欧阳铿善解人意,并没有坚持与他们坐在一起,而是上了暖轿,跟在马车后面,让他们叔侄俩好说话。

他没上车,蔡炫便放松下来,心疼地搂着蔡霖,责备道:“你这些年骗我说在外面求医问药,想要治好身上的病,却悄悄养蛊,还以自己为人蛊,实在太过份了。如果你有个好歹,让我还怎么有脸再活下去?”

蔡霖知道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自责,心里也很不好受。他倚在叔叔怀里,微笑着说:“我那时候只想报仇,可一个小孩子,又有什么能力?我只能把蛊王养出来,这才可以弄死仇人满门。我只是没想到,官场、皇宫,比我想象的还要黑暗、肮脏,到处都是阴谋诡计,光明磊落的人如凤毛麟角。不用我动手,他们便自相残杀。五叔,我觉得是老天怜惜我们,替我们报了仇。”

蔡炫神情黯然,搂着他沉默了很久,才低低地道:“文暄,你喜欢皇帝吗?”

蔡霖也久久无语,心里却有些茫然。过了好一会儿,他抬头看着蔡炫,实话实说,“我不知道。刚进宫的时候,我以为他是我们的仇人,所以只想接近他,等蛊王成熟后放出来,灭他满门。可是,他对我很好,一直督促着查当年的案子。他对我多次提起当年…的那些事,然后案情渐渐揭露出来,幕后元凶并不是他。我就觉得…他是个好皇帝,不是我们当年想象的那样。”

蔡炫默默地听完,轻轻抚了抚他的脸,温和地问:“那你现在是不是喜欢他?”

“我…不清楚。”蔡霖有些矛盾,“我不懂这些,一直以来心里都只有仇恨。

我把蛊王放进身体里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是活不长的,除了盘算着怎么报仇,再也没想过别的。”

“文暄,都是五叔的错。”蔡炫将他紧紧抱住,痛心地说,“你要坚持住,五叔这就带你回去。你外公、舅舅会想尽一切办法,绝不让蛊王反噬,一定保你平安。”

第77章

瑞国使团很阔气,在价格最贵的一品楼包下了两个院子,正使、副使住一个,随员住相邻的另一个,婢仆成群,服侍得细致入微。过来的车队不仅带着给焱国皇帝的贡品,还有大批药物,都是为了蔡霖。

蔡炫带着蔡霖到了一品楼的院子里,进了正房,副使便冲出来,一把抱住他。蔡霖怔了一下,随即笑了,轻声叫道:“表哥。”

这位副使是他大舅舅德贡圣王的世子提萨丹瑞,比他大了好几岁。当年他被蔡炫找到后,曾经在南疆住过几个月,与几个表兄弟姊妹的关系都很好。那些孩子的生长环境要好得多,即使是世子也不必像焱国世家大族的这些孩子般谨言慎行,所以他们的性格都很活泼开朗,也豪爽仗义,对蔡霖非常照顾。他们已经有十几年没见过面,这时便很亲热,提萨丹瑞是“太阳、光明、温暖”的意思,他的性格也是如此,几句话便让蔡霖感觉很开心。

欧阳铿随后进来,看着这一幕,微笑着没吭声。提萨丹瑞压根没注意到他,只顾对蔡霖嘘寒问暖,又叫人去找神医过来给他看诊。

只要是南疆的人,对于大祭司都敬若神明,对他的家人也都非常尊敬,尤其蔡霖现在是护国圣子,也就是下一任大祭司,那些人也同样敬畏有加,一听吩咐便跑得飞快。神医很快从另一个院子赶过来,见到蔡霖就跪下,拉过他的手便细细把脉。

提萨丹瑞是习惯了,蔡炫也见惯了,都觉得没什么。蔡霖却伸手硬把白发苍苍的神医扶起来,走到一边坐下,才让他诊脉。那神医受宠若惊,用瑞国话连声道谢,然后便安静下来,认真查探他的情况。

欧阳铿走到蔡炫身边,两位来自瑞国的使臣都关心地看着神医,等他说出结果,根本没有注意他。他也不恼,一边想着要怎么安慰蔡炫一边担心蔡霖的病情究竟要不要紧。直到现在,他的心情仍然很混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从没对蔡炫忘情,可也放不下蔡霖。初见蔡霖时,他觉得叔侄俩很像,可这么几个月过下来,蔡霖与蔡炫在很多方面都有很大不司,让他分得很清楚。这两人都深深地吸引了他,让他无法放手,可他们肯定不可能两个人都留在他身边,所以这不是他能选择的,而只能等着被选择,因此才让他非常志忑。他虽然是皇帝,富有四海,威服天下,可却对蔡炫和蔡霖有束手无策的感觉。

神医是南疆最好的郎中,大祭司一家都是由他看病诊治的,对于饲养蛊王的事相当熟悉,也很清楚以人为蛊会有哪些反应。他不单是把脉,还拿出一个盒子,也放出一只类似于蛊的金色甲虫,靠近蔡霖的两只手。那只金色甲虫本来很威武的样子,却在接近蔡霖时吓得缩成一团,两条细长的触须一直在颤抖。

神医把金甲虫收回去,神情凝重地看了蔡霖的脸色和五官的情形,这才长吁一口气,转头对蔡炫和提萨丹瑞说:“圣子体内的蛊王虽然已经成熟,但现在处于蛰伏状态,应该是圣子尚未使用过,没有催动它,所以没让它苏醒。这样的话,大祭司应该可以把蛊王取出。”

提萨丹瑞和蔡炫都喜形于色,欧阳铿的心里也安稳了些。

神医沉吟片刻,看了看神色从容的蔡霖,便不打算回避,实话实说:“圣子以身为蛊,供养蛊王多年,身子亏得厉害。蛊王提前大熟,更让圣子元气大伤,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出现意外。为今之计,老朽会用药让蛊王沉眠一个月,再托住圣子元气,可保圣子在一个月内无虞。两位大人带圣子速速返回南疆,请大祭司设法将蛊王取出,或可使圣子安然无恙。”

他这话的含义很明确,只有蛊王在蔡霖体内,他就凶多吉少。蔡炫、提萨丹瑞和欧阳铿都皱紧了眉。蔡霖早就抱着必死之心,此刻反而轻松,并不在意。蔡炫却受不了,根本无法正视侄儿有可能会英年早逝的事实。他双眼微红,对提萨丹瑞说:“要不这样,我带霖儿先回去,你在这里等着正式觐见的日子。”

提萨丹瑞迫不及待地点头,“你们都回去吧,神医也跟着,我带两个贴身仆人留下就行了。”

“只留两个人也不行,有损瑞国国格。”蔡炫想了想,轻声说,“我带一半人走,留一半人在此。”

提萨丹瑞没有异议,“行啊,叔叔想要怎么样都行,我听你的。”

神医叫过两个药童来,用瑞国话细细吩咐他们怎么制药。两个少年边听边点头,过了一会儿就出去,用纸包着各种药材进来,让神医看过,核对无误,这才去炮制。

欧阳铿看着他们的举动,听着身旁的人低声商量,始终没有吭声。片刻之后,他便一直看着蔡霖,眼里满是关切。蔡霖察觉到他的目光,便侧过头看他,犹豫了一会儿,对他笑了笑。

蔡炫注意到他的表情,这才反应过来,便回头看向欧阳铿,迟疑了一下,才对提萨丹瑞说:“阿瑞,这位就是大焱国的皇帝陛下。”

提萨丹瑞吓了一大跳,这才正眼去看欧阳铿。这位焱国皇帝看着很年轻,虽然在对他微笑,身上却仍然散发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威势。提萨丹瑞虽生长于南疆小国,但也见多识广,并不怯场,上前去见了礼,恭敬地道:“不知大焱国皇帝陛下驾到,失礼了。”

欧阳铿和蔼可亲地说:“瑞国使臣千里而来,辛苦了。”

蔡炫心乱如麻,也想单独与蔡霖好好谈谈,便客气地道:“此处乃宫外浅宅,条件简陋,只怕慢待了贵客,陛下请回吧。待贵国典客大人安排好觐见时间,我们再进宫参见陛下。”

欧阳铿岂是那么好打发的?立刻诚恳地说:“我想看神医为文暄治病,还想与你好好聊聊。炫,请你给我个机会,行吗?”

他这一番话讲得低声下气,让提萨丹瑞惊得睁大了眼晴,看看他,又看看蔡炫,脸上出现几分困惑,感觉有些不知所措。

蔡霖觉得,他们既然见着面了,有些话总是得说清楚,不然五叔心里一辈子都结着疙瘩,永远不会快活,便微笑着劝道:“五叔,你们去旁边的屋子好好谈谈吧。

我这里有表哥和神医陪着,没事的。”

蔡炫转头看看他,心里颇为犹豫,但兹事体大,不说清楚总是不妥,于是便点了点头,“好,我们过去说话,不打扰你。你这边如果有什么事,马上叫我。”

蔡霖点头,“好。”

蔡炫当先出门,欧阳铿对蔡霖安慰地笑了笑,随即跟了出去。

提萨丹瑞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凑到蔡霖身边,低声问:“霖儿,叔叔跟那个皇帝以前认识?”

蔡氏家破人亡之后,蔡炫带着侄子投奔南疆,却并没有提起与皇帝当年的那段情事,因此瑞国众人并不知晓。蔡霖也没有详加解释,只微微点头,含糊其辞地说:“好像皇帝做太子的时候曾到过江南,他们那时候认识的,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过面了。”

第78章

欧阳铿与蔡炫来到装饰同样典推精致的厢房,坐到锦榻上。他看着眼前的人,一时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在心中盘旋,最后却只化成一句话,“你这些年…还好吗?”

蔡炫这些年都待在南疆,虽然内心受尽煎熬,但生活上却是养尊处优,南疆的潮湿天气更让他的肌肤温润细腻更胜往昔。他的外貌与十几年前并无太大变化,只是气质从原来的神采飞扬变得内敛清冷,眉目间总有一种淡淡的郁色,仿佛再也没有事情能让他开怀。他一直沉默着,只到皇帝的问话,才抬眼看向窗外,平淡地说:“生不如死。”

欧阳铿只觉得有根尖刺直扎在心里,疼得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会儿,这才忍耐着疼痛,勉强冷静地问:“听文暄说你娶妻了,是吗?”

蔡炫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过了好半晌才道:“是的。”

“你…有几个孩子了?”欧阳铿其实不想问这个,但又忍不住想要知道。

蔡炫收回目光,垂下眼帘,淡淡地道:“三子一女。”

欧阳铿长出一口气,苦涩地笑道:“恭喜你们后继有人。”

蔡炫牵了牵嘴角,沉默片刻,才恢复平静,“往事不用再提了,既然杀我全家的幕后主使不是你,虽然与你有关,但你也替我们报了仇,诛杀了正凶,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文暄有生命危险,我必须尽快带他回去。现下正值年关,你是一国皇帝,肯定不能走的。我们还是就此别过吧,后会无期。”

欧阳铿只觉得眼前发黑,心里很难受,却也知道他说的对。现在正要过年,外邦以及藩国、属地都会来朝,他这个皇帝都必须一一按见使团,抚慰友好,震慑敌国,以保国泰民安。他确实不可能离京外出,长久不归。可是,看着眼前的人,他想起当年一分离便几乎成为永别的情形,又怎么能让他就这么离开?

无论是蔡炫,还是蔡霖,他都想留在身边,至于对他们叔侄俩是什么样的情感,他目前尚未厘清,但这并不重要。他只要知道这两人都是自已心中所爱,那就行了,将来会怎么样,也不过是事在人为。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也会去努力争取,以期得到最好的结果。

想到这里,他感觉好了一些,声音放得很柔和,试探着说:“炫,文暄的身子弱,从这里到南疆,要长途跋涉,间关万里,只怕他会受不住长久的颠簸和劳顿。这里虽然冷,可屋里很温暖。我的乾安宫烧着地龙,又放了很多暖炉,既没烟尘呛到他,又让他不觉得冷。要不,就让文暄在这里休养,你陪着他,然后请南疆的大祭司过来,把蛊王取出,你看好不好?”

蔡炫沉着脸,冷冷地说:“大祭司不能离开瑞国,这是现矩。他是南疆万民的保护神,若是深入敌国,有可能被居心叵测的人暗中谋害,很可能瑞国就是国破家亡,南疆的十万大山会成为一片焦土。文暄虽然是护国圣子,可也不能让大祭司冒这种险。”

欧阳铿轻叹一声,“炫,我会保证大祭司的安全。“很明显,蔡炫不相信他,停顿了一下,却没有明说,只是坚持道:“我希望明天能完成觐见仪式,然后就带文暄回去,还请皇帝陛下通融。”

欧阳铿有些无奈,“炫,我明天可以见瑞国使团,这没有问题。可是,你先别走,行吗?你们的神医刚才说过,文暄身子里的蛊王并没有苏醒,他再用药镇住,可保无虞。你能不能陪着文暄在这里住一个月,等过完年,我便送你们回南疆去,好吗?”他的声音一直很温柔,不再像当年那样血气方刚。

“陛下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蔡炫面无表情,冷淡地说,“文暄是我们家主,我必须护着他尽快回到南疆。早一天取出蛊王,他便早一天脱险,请陛下体谅我的心情,不要让我为难。”

他说得彬彬有礼,欧阳铿却越听越难过,忍不住倾前身去,握住他的手,诚恳地看着他,“炫,别这样。当初我对你…都是真心的,后来我离开你赶回京,也是不想你跟着我回来后受到伤害。我万万没想到,我对你的情意却会酿成大祸,可那绝不是我的本意。我是想把一切安排好,这才接你过来,与你共度一生。”

蔡炫转头正视着他,冷冰冰地说:“如果你没有把文暄困在身边,我可能会信你的话,可现在…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欧阳铿恳切地握紧他的手,“炫,我不会虚词掩饰,尤其是对你,我会实话实说。

初见文暄,我就觉得他非常像你。后来知道蔡家被灭门,只剩下他孤单一人,我就想要照顾他。很快我就发现我对他不是那种对子侄辈的感情,而是类似于当年对你那样的喜爱。但当年我对你除了爱慕外还有欣赏,而对他则是疼惜。我希望尽我所能让他过得快活,这一生能无忧无虑。这样的话,当年到了九泉之下,我也有脸去见你。我那时候…以为你已经没了…斯人已逝,夫复何为?我能为你做的,一是为你们家报仇雪恨,二是替你照顾好文暄。我的心情,你能明白吧?现在上天让我能再见到你,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不能再与你分开。”

他的话情真意切,蔡炫本来对他满心恨意,此时也隐隐有些被打动。他重又垂下眼帘,想了好一会儿,这才自嘲地一笑,淡淡地说:“现在再提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我芶活到今天,无非是为了给蔡家传宗接代,否则更对不起列祖列宗。除此之外,就是保住文暄,让蔡家能够传承下去,希望子孙后代都能够过好日子,再也不要像我这样…”害人害己,为了虚无飘渺的那份情,却害了全家的亲人。”

他边说边用力,想把手抽出去。欧阳铿却不肯放,紧紧攥着他的手,脸上满是温柔,“炫,过去的事我们都别提了吧,活着的人最重要。我向你保证,一定会让你们蔡家恢复昔日的荣光。一过完年我就下旨,将蔡氏列为高门大姓,商贾出身也可以入仕,你和文暄都入朝为官。你们本就是我们大焱国的人,虽然瑞国那边是亲戚,但寄人篱下到底不是长久之计。炫,你和文暄就留下吧,好吗?”

他说得很真诚,蔡炫却不为所动,“寄人篱下也好过在朝中与人勾心斗角。陛下也不必太麻烦,为了我们更改国策,定会为人诟病,我和文暄也会被人指责,将来的日子会很烦。我讨厌那样,也不想让文暄过那种日子。”说到这里,他不想再与欧阳铿讨论下去,便站起身来,“我去看看文暄。”

欧阳铿不忍苦苦相逼,只打定主意使出水磨功夫,总之要将他们留下,于是便放开他的手,与他一起走向正房。

一进卧房,只见欧阳拓坐在床边,正端着药碗,眉开眼笑地喂蔡霖喝药。蔡炫微微皱眉,有些疑惑地问:“这位是?”

蔡霖笑道:“五叔,他是太子殿下。”

蔡炫便客气地对欧阳拓行了个礼,“太子殿下。”

欧阳拓赶紧站起来,赔着笑叫道:“五叔,父皇。”

欧阳铿“嗯”了一声,想了想,没有当面责问他为何跑到这里来。蔡炫听太子叫自己“五叔”,心下更是讶异,困惑地看了欧阳拓一眼,心里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他看向蔡霖,见他虽然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但看上去心情却不错,于是便道:“有劳殿下了,其实应该让下人来喂药,不应该劳动太子殿下大驾。”

“应该的,我应该照顾文暄。”欧阳拓恭敬地说,“五叔叫我拓儿吧,不必那么客气。”

蔡炫更加诧异,不禁转头看向欧阳铿,眼里满是询问。

欧阳铿对这个嫡长子是比较满意的,可这种时候就有点头疼了。欧阳拓对父亲和祖母都很孝顺,在处理政事上也有自己的一套,看似圆滑,却有自己的主见,只是处置手段上比较婉转,反而滴水不漏,这份年轻人很少见的缜密谨慎让那些大臣们都很赞赏,也很服气。也正因为此,他能在欧阳铿将蔡霖移往乾安宫后仍然冷静如常,没有失控,并且能审时度势,在不激怒皇帝或者皇帝不便发火的情况下想办法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对蔡霖的感情,欧阳铿很清楚,但却不可能让他如愿以偿。当初他将蔡霖抢到身边,与他共同生活,宠他、爱他、关心他、照顾他,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他很像蔡炫,可这么几个月下来,蔡霖的魅力渐渐散发出来,让他被深深的吸引。即使他始终没有忘情,而现在蔡炫也已经出现,他也仍然放不开蔡霖,无法看到欧阳拓与他在一起。

欧阳拓喂蔡霖喝完最后两口药,放碗放到腊八捧着的托盘上,然后很正式地对欧阳铿说:“父皇,我们派往瑞国的使团还未出发,儿臣想做正使,带使团与文暄和五叔…不,和蔡正使一起去瑞国,请父皇恩准。”

欧阳铿的脸阴沉下来,“此事稍后再议,现在不说这些。时辰差不多了,今晚宫中设宴,款待瑞国使臣,你去找吴卫中,让他安排一下,明天瑞国使臣正式觐见。

你们议完事就不用过来了,朕要与蔡大人好好聊聊。”

“是,儿臣这就去。”欧阳拓抱拳领旨,回头对蔡霖笑了笑,“文暄,你今天好好歇着,明日我再来看你。”

蔡霖微笑着点了点头。看得出来,有蔡炫在这里,让他放松了很多。

再也不是孤军奄战,再也不用独自思量,可以全心依赖一个人,听凭他来决定自己的生死,为自己规划未来,这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还能活多久,他根本不在乎,还能再见到蔡炫,他感觉很满足。

第79章

蔡炫并没有听从欧阳铿的建议,到皇宫赴宴,而是执意要在自己下榻的客栈里吃饭。欧阳铿马上传旨,让刘福回宫,把御膳房准备好的菜肴都搬到这边来。因为有些菜讲究的是火候,放得太久就变味了,所以他们最后征用了一品楼的厨房,先为皇帝准备好膳食,这才让出来,准许他们的厨师为客人烹制菜肴。

下面的人怎么去办,欧阳铿没有过问,蔡炫也不理会。看着一道道精致的汤菜、点心流水价送上来,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场面却有些冷,只有蔡霖笑着说:“五叔,我一看到你,胃口都好了很多。”

蔡炫这才露出一丝笑容,看着晏九为他送汤盛饭、递上筷子,服侍得细致周到,心里很是欣慰。他看了下桌上的那些菜,基本上都是当年自己爱吃的,可见欧阳铿是用了心思的。虽然他心中充满恨意与悲苦,可这些小细节仍然令他想起了过去,心里不免泛起隐隐的惘怅。

曾几何时,他们并肩行走江湖,欧阳铿也是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他出身富豪之家,一直锦衣玉食,看惯富贵,欧阳铿即使贵为太子,便是把金山银山堆在他面前,也没让他放在眼里,却就是这种点点滴滴的体贴关怀打动了他的心,让这些开朗单纯的蔡家小少爷渐渐沦陷。

可是,这段本来美好的情意最后却带给他们家致命的危害,这让他一直悔恨到今天。虽然重新坐下来与欧阳铿一起吃饭,可心境却再也不似往日。

蔡炫看了一眼不断往自已面前的碟子里夹菜的欧阳铿,再看看笑眯眯地喝着汤的蔡霖,他轻轻叹了口气,终于拿起了筷子。

提萨丹瑞坐在蔡霖身边,一边细心地照顾他一边活泼地低声跟他讲着南疆那些有趣的琐事。蔡霖不再像以前在宫里时那么老成持重、冷淡寡言,与提萨丹瑞有说有笑。蔡家的大仇基本都报了,也传下了香烟后代,如今又看到五叔近在眼前,他感觉很满足,生命里再也没有欠缺。至于感情,他不想去多做思量,一切都由五叔决定,无论怎样,他都没有异议。

他一身轻松,蔡炫自然看得出来,也明白他的意思,心情却更加沉重。为了给蔡家报仇,蔡霖在稚龄之年便赌上了一切,对未来的计划也停顿在与仇人同归于尽的那一天。他从来没有憧憬过爱与温暖,以及希望,甚至没有想过还能再与亲人坐在一起吃饭,共享天伦之乐。回想起自己从小到大的那些时光,蔡炫顿时觉得喉头哽咽,食不下咽。他放下筷子,拿起茶杯喝了两口,这才勉强控制住内心的酸楚与痛苦,微笑着夹了一块玫瑰咕噜肉,放到蔡霖碗里,柔声说:“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菜,现在你胃气弱,只能适当吃一点,尝尝鲜吧。”

“好。”蔡霖很开心地点头,笑着把肉放进嘴里,愉快地嚼着,一抹胭脂色的酱汁沾在他的唇上,在灯下闪着艳丽的光,把他衬得脸色都好了很多。

蔡炫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疼爱的神情,仿佛他们已经回到了遥远的过去,他是那个喜欢在外游荡的小叔,而面前这个是一心盼着自己回家的可爱的侄儿。

这餐饭一直用到很晚才结束,席间的气氛不算热烈,但还算和睦。欧阳铿看到蔡炫脸上的坚冰似有融化之兆,心中不由得大喜,再看到蔡霖开心的模样,更感欣慰。他不愿引起蔡炫的反感,又想着来日方长,便没有勉强他们叔侄进宫去住,而是让他们继续住在客栈,自己陪着说了一会儿话,便起驾回宫,准备明天接受他们的正式觐见。

等到皇帝及其大批随从都离开后,蔡霖安静下来,顿时感觉很困倦。蔡炫不放心,又请来神医为他诊了脉,得知蛊王仍在沉睡,这才松了口气。

他抚了抚蔡霖的头,温柔地说:“早点睡吧,明天晚点起也没关系。”

蔡霖上去搂住他的腰,有点习惯性地撒娇耍赖,“五叔陪我一起睡。”

蔡炫忍不住笑了,根本无法拒绝他,便痛快地点头,“好,我陪人一起睡。”

蔡霖的身子仍然很凉,一进被窝便本能地往蔡炫身上贴。蔡炫很心疼他,马上将他搂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

蔡霖舒坦地闭上眼晴,轻声说:“五叔,今晚最开心。”

蔡炫心里一酸,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背,低低地道:“睡吧,以后五叔会让你一直开心的。”

“嗯。”蔡霖听话地枕着他的肩,渐渐睡熟了。

蔡炫心事重重,但想着明天还要代表瑞国去上殿觐见,既然领了这份差事,总得尽职尽责,便只得努力收拾心情,终于睡了一会儿。

到了早上起身的时候,蔡霖仍在沉睡,他不敢惊动,蹑手蹑脚地出去,在外面的堂屋去更衣梳洗,然后便和提萨丹瑞一起出了门。

晏九、初五、腊八都留在这里侍候着,没有跟着皇帝回宫。蔡炫他们从南疆带来的奴仆众多,也都被反复叮嘱过,而且他们对“护国圣子”本身就有着崇敬之情,因此对蔡霖奉若神明。那种发自内心的尊崇是焱国人很少见到的,就连一品楼的婢仆都忍不住议论纷纷,猜测这里住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蔡霖睡了很长时间。他的身体其实已经撑到了极限,元气大伤,以前努力支持,只是为了报仇雪恨,如今再无牵挂,反而有点撑不动了,幸而神医配出的南疆秘药颇有效力,既托住了他的元气,又压制住了蛊王对他的侵蚀,这才让他感觉好过许多,如今放下一切心思,便睡得天昏地暗。

等到终于睡饱,悠悠醒来,他只觉得温暖的屋子里暗淡无关,纱帐低垂,窗帘也没拉开。他动了动,忽然感觉到床前有人,本能地以为是晏九,便慵懒地问:“什么时辰了?”

床前的人低低地笑了,“真是海棠春睡早,美人冬眠迟。”声音很陌生,虽然说的是焱国话,却很生硬,倒像是外邦人。

蔡霖一惊,立刻坐了起来,警惕地问:“你是谁?”

那人笑道:“我是西域蛊神,你们的太后派人找到我,说这里有人以自身为蛊,养了只蛊王,我很感兴起,就千里迢迢地赶来了。小美人儿,你还真行啊,竟敢以身饲蛊,那是到了我们这一行的极致,养出的蛊一定威力强大。怎么样?我们比试一下吧,看是我养的蛊神厉害,还是你养的蛊王强悍。”

第80章

蔡霖很冷静。

他对蛊并不是很了解,但在南疆生活的大半年里也听外公讲了不少。在瑞国,蛊是很常见的,但普通百姓养的都是寻常的蛊虫,作用并不是很大,一只蛊一般仅能控制或伤害一个人,而能够造成大面积损害甚至毁灭性灾难的只有高级贵族饲养的蛊,尤其是祭司的蛊王,在这一行里几乎可称为无敌于天下。当年,南疆的大祭司曾经对他提到过西域有一支醉心研究饲蛊控蛊的家族。因为受到地域以及气候等影响,在西域养出的蛊多以毒性见长,与南疆丰富多彩的蛊虫族类有很大的不同。至于西域蛊神之名,他没听外公讲过,可见十几年前是没有这个字号的。如今这人居然不远万里,从西域来到中原,在强盛的大焱国的京城想要与他以蛊一较高下,要么是缺心眼,要么就是胆大包天。

他浑身戒备,声音却很平稳,“西域是要与焱国和瑞国为敌了吗?”

那人怔了一下,“只是我们之间的较量,关西域与焱国和瑞国什么事?”

蔡霖淡淡地道:“我是焱国大臣,也是瑞国的护国圣子,万一有什么损伤,你猜焱国皇帝与瑞国大祭司会不会震怒,发重兵付伐西域?”

若是两国一起发兵,焱国百万雄师加南疆神秘莫测的万蛊之力,西域诸国肯定会被扫平,这是不争的事实。那人显然也清楚,顿时不吭声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这人真没意思。你们的太后请我来收你的蛊王,我知道那就等于要了你的命。看在同是蛊族的份上,我没有暗中行事,取你性命,反是正大光明地来找你,想要与你比试一下,输赢尚在两可之间,你却出言恫吓,借皇帝之势威胁我,这可不是身为蛊王饲主应有的风范。”

他这么一说,蔡霖倒觉得他还算是讲道理、有血性的男子汉,便解释说:“我算不上蛊族,在控蛊方面比不上你。蛊王已成,我却没有用过,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很可能会把这里变成一座空城。你觉得我们的比试有必要这么惨烈吗?”

那人知他所言非虚,略想了一下,终究心有不甘,“我在冰天雪地里走了那么远的路,总不能就这样离开。”

蔡霖觉得他是个比较单纯的人,没那么多弯弯绕,对他的印象又好了一些。其实,无论是西域还是南疆,那里的人都比较耿直率真,没有中原人那么多心计。太后机关算尽,却忘了外族人的心性与她有很大差异,因此本是计划好的阴谋却也不能得逞。他感到很愉快,便微笑着建议,“我外公是南疆大祭司,他才是名副其实的蛊王。当年我外公提起西域蛊族,言语中颇多嘉许,认为你们另辟蹊径,很有新意,可惜不能亲眼见到,甚感遗憾。你要不要跟我回去,在南疆盘桓一段时间,与我外公切磋一下?”

那人立刻动了心,“这样啊?可以吗?”

“当然可以。”蔡霖一脸纯良,目光清辙,神情诚恳,声音温柔,“西域、南疆,在中原人眼里都是蛮族,我们本来就是一家。”

那人很高兴,“你这人不错啊,长得跟中原人一样,可骨子里却大大不同。”

“当然,我母亲是南疆人,我舅舅、外公都是,我们全家也都住在南疆,在那里生活。”蔡霖笑道,“请问你贵姓大名?”

“我叫札合尔。”那人晃着一支火折子,点亮了床边的灯,这才走到床边坐下。

他看上去不到三十岁,身段高挑,皮肤很白,淡金色的头发和碧蓝的眼晴特别引人注目,一看便知是番邦异族。坐下来后,他倏地伸手,捏了捏蔡霖的脸,轻轻笑道:“美人儿,你不懂蛊,竟然敢在自己身子里养蛊王,真不知该说你胆子大还是没脑子。”

蔡霖对他的举动有些无奈,“你是不是该把那些被你迷倒的人先救醒?”蔡霖断定他肯定是以迷蛊之类的东西迷倒了院子里的所有人,包拓隐在暗处的皇帝近卫,这才能悄无声息地进来,现在当然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哦,那好吧。”札合尔轻松地耸了耸肩,微微一挥手,似乎有些金粉式的东西便飞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倒在床前的晏九清醒过来,一睁眼便大吃一惊,赶紧起身去看蔡霖,“蔡大人,你没事吧?”

“我没事。”蔡霖睡足了,精神很不错,靠在床头对他说,“这是我的西域朋友札合尔,他初次到这里,一高兴就跟你们开了个玩笑。”

晏九仍然心存疑惑,便不敢离开这个房间,连忙冲着外面叫了两声,把也是一脸困惑的初五、腊八叫了进来。

窗帘被拉开了,外面仍在下雪,天却很亮,让人并不感到压抑。

初五礼貌地请札合尔坐到椅子上,然后奔出去给他斟茶。脂八和晏九一起服侍蔡霖起身梳洗,然后叫人把早膳送过来。

皇帝拨来保护蔡霖的近卫采用轮班制,今天是陆双良和李四季。两人糊里糊涂地被迷倒,再糊里糊涂地醒过来,都是惊骇莫名。李四季立刻飞身赶往宫中禀报,而陆双良则索性装作客栈中的仆役混到院子里,近距离保护蔡霖,并监视那个可疑的外邦人。

欧阳铿在宫中正式接见了瑞国使团,对他们的贺年礼物温言嘉许,再回赠厚礼,并留正副使臣共进午膳。

这是两国邦交的大事,蔡炫没有意气用事,而是一丝不芶地尽了礼节,也答应与提萨丹瑞一起留下来。

皇帝身边有太子和典客作陪,席间气氛融洽,宾主都尽力渲染出快乐的意味,确立了双方为友好之邦的关系,于是皆大欢喜。

渐近尾声时,赶回宫来的李四季悄悄叫太监带话给刘福,请皇帝出来,禀报了一品楼中发生的奇事。欧阳铿心头剧震,神色微变,略一思索便回来将事情告诉了蔡炫和提萨丹瑞。

这两位使臣立刻坐不住了,也顾不得是否失礼,起身便告辞,甚至不等皇帝说话便转身要走。

欧阳铿叫住了他们,传旨让几个侍卫奔去把御厩中的骏马牵来。一行人快马加鞭,出宫直奔一品楼。

当他们奔进那个雅致的院里时,蔡霖正和札合尔一起用膳,并相谈甚欢。

看到满脸焦虑地冲进来的蔡炫,蔡霖开心地笑道:“五叔,这位是西域蛊神札合尔。他说他们家研究了几代,有办法不伤人蛊,把蛊王取出来。我已经邀请他跟我们一起回南疆去住段时间。”

涌进房中的几个人先看到他安然无恙,都松了口气,再听到那个金发碧眼的异族人竟然是蛊神,不由得都是一惊,接着反应过来,似乎这位蛊神有办法救蔡霖,顿时大喜,继而又有些疑惑,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经过一连串大转折,几个人都是心潮起伏,好半晌才冷静下来,想明白其中的因果利害。

札合尔看着面前这几个陌生人,从衣饰和气质上能感觉到他们非富即贵,可脸上表情各异,倒是让他觉得很有趣。

提萨丹瑞是听说过西域蛊神的大名的,心里有些戒备,表面上却很热情,上前行了一礼,客气地说:“欢迎蛊神到南疆做客,家祖一提起你们便赞不绝口,如果看到你,一定很高兴。”

蔡霖见札合尔有些不明白,便解释道:“提萨丹瑞是我表兄,他祖父便是我外公,南疆大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