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都是各种骗他,可是他长大了,越来越聪明了,很多谎言都编不下去了……终于有一天,在他成亲后的第三年,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就决定离开了。”

“然后再也没去找过他?”

“只是偷偷地看望过,没让他知道。”

“然后呢?”

“在他三十七岁的时候,得了一场重病。我扮成一个郎中去送药。他又活了十年,最后死于战争。他是一员武将,也算是死得其所。”

“有名吗?历史书上有提到吗?”

“我不会告诉你他是谁,”他轻轻地叹了一声,“不过我的确为他感到自豪。”

“那他的后代呢?一定很繁盛吧?都分布在哪儿?你有踉踪吗?”

“没有。我决定彻底忘掉这件事。”

“哦,贺兰……”

“你问我喜不喜欢孩子,我当然喜欢。但让我一次又一次地面对亲人的死亡、知道什么是时间的残酷、岁月的无情、偏偏还要活着见证这一切——我不喜欢。”

“生命并不只是一种重复,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啊。”

“如果你活得有我这么长,就会知道,其实他们相当一样,大同小异。”贺兰觿看着远处的山峰,“对我来说,这些人就像一把折扇,在我面前不停地打开、关上,再打开、再关上。有时候一个人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会把扇子打开得慢一些,看得仔细些。有时候我只是打了一个角,还没有完全展开就合上了,连扇面上画的究竟是什么都不清楚。”

“那我呢?”皮皮歪着脑袋看着他,“我是一把什么样的折扇?”

“你是一把精致的折扇。”贺兰觿抬了抬眉,“我看了正面还想看反面。”

皮皮噗嗤一声笑了,扭过头去,闭眼冥思:“让我想想,时间对于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女是什么意义。”

“你的时间过得比较慢,我的时间过得比较快。”

“呃?为什么?”

“因为你很年轻,生命中有很多的第一次需要你来体验。第一次上幼儿园、第一次春游、第一次恋爱、第一个吻……因为是第一次,所以很好奇、很兴奋、你会记住每一个细节、每一幅画面,因为对你来说它们都是独特的。时间在这种时候是缓慢的。就像家中失了火,你焦急地等待救火车的到来,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渐渐地你长大了、变老了、日子越来越普通了、生活越来越重复了,你会觉得时间也变得越来越快了。”

“不是有人说:每个人都是一团复杂的奇迹吗?不会的,时间的流逝对所有的人都是公平的。”

“公平吗?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就会知道,每天都是一样的,一样到你根本没有注意到它的到来天就黑了,一天已经过去了。”

“等等。”皮皮从地上拾起一片树叶,放到掌中吹了口气,交给贺兰觿,“为了记住今天跟昨天不一样,请收下这枚树叶,以示区别。”

他笑了一声,将树叶还给她:“皮皮,你有仔细观察过这片树叶吗?”

她拿到手中左看右看:“这不就是一片很普通的叶子吗?”

“看它的边缘,有齿,对不对?再看它的形状,不是圆顺的弧形,有很多缺口,裂成五瓣,像一只手掌,对不对?”

“对,那又怎样?”

“这种形状的树叶表面积大,光合作用效率高,代价是上面的水份容易蒸发。在气候寒冷的地方,这样的叶子比较多,因为北方的春天不缺水,会有融化的雪水在土壤中进行补充。到了秋天,开始缺水了,这些叶子也落了,留下光光的树杆保持水份。”贺兰觿从地上又拾起另一片树叶:“你看这一片,它是心形的,没有缺口,边缘也是光滑的。这种树叶南方比较多。光合能力不如你手上的那种,但能减少水分流失,因为它是四季常绿的,为了熬过冬天需要储存水分。”

“……”

“这种多齿、有缺口的树叶是在白垩纪晚期大量出现的,和大陆漂移差不多是同一时期。前者通过光合作用改变了地球上的食物及营养的构成,后者改变了海洋的位置,从而改变了全球热量与湿度的分布,最终形成了今天的气候。”

皮皮觉得有点懵,不知道祭司大人这话是怎么聊的,怎么一下子从一片叶子聊到了全球气候。

她有点儿跟不上趟儿:“所以说——”

“所以说,皮皮——”祭司大人将那片树叶好像贴符一般贴在皮皮的额头上,“白垩纪以后的地球,一切都不一样了。

“明白了,只有那些对眼前的世界非常非常地留心的人才可能留得住时间,对吧?”

“这叫‘正.念’,如你信佛的话。”

***

南岳的人马按计划向龙焰山方向行进。一半骑马、一半步行。

沈双成催马来到贺兰觿的身旁,看了一眼在后面马车里睡觉的皮皮:“她怎么这么困?昨天睡了一晚,刚才吃过早饭立马又躺下了。”

“可能是这几天太累了吧。”贺兰觿道。

“呀,会不会是快生了?”他做了一个夸张地惊讶的姿势。

贺兰觿怔了一下:“有这么快吗?”

“不是说是只鸟吗?”沈双成半笑不笑,“如果是只鸟,孕期也就两周。肚子也不会大,因为是只鸟。”

贺兰觿的脸板了起来:“双成,我不喜欢你拿这种事开玩笑。”

“Sorry.”他将自己的一只手,香喷喷地伸到贺兰觿的面前,“皮皮送我的指甲油,好看不?”

祭司大人斜着眼打量了一翻,虽是无色透明,倒也闪闪发光:“不错。”

“给我一年时间,我绝对能把皮皮turn过去。到时候你看见她就再也不想咬她了。”沈双成用力地嚼了嚼口香糖,“贺兰,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吧。”

“你把她平安地送到我身边,任务已经完成了。”

“贺兰——我可是牺牲了一只眼睛呢。”

“我欠你一个人情。”

“少来。总是这句话。跟你说,这回你可别拦着我。”沈双成瞪了他一眼,“你的皮皮,我要定了。”

“双成,别闹。”贺兰觿叹道,“你到底是想turn她,还是turn我?”

“你让我turn吗?”沈双成激动地看着他,“我有这个机会吗?哎呀妈呀贺兰觿,几百年来你可是第一次松口啊。有酒吗?我要喝点酒庆祝一下!”

“一边去。”贺兰觿嗤了一声,“门都没有。”

“那对不起,我要找关皮皮。”

“去吧。顺便恭喜你给自己找了一个强大的情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指出这个大大的bug。我已经更正了。话说写第一部的时候已经是十年以前的事情了……所以说,以后如果打算写长篇系列小说,还是在一个比较集中的时间段内写作比较好。幸运的是,你们的大大还没有患上老年痴呆……

☆、第 57 章

按照惯例, 狼王在启程之前会去神庙拜访巫师, 向神灵献祭祈福。

仪式结束之后,狼王留在巫师帐内小座, 向他诉说自己的烦恼。

灵墙合拢的消息令人沮丧,六营里不断死去的族人成了他最大的心病。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峻榞是狼族的战场同时也是他们的坟场,修鱼家有可能在这里全部灭绝。

在这关键时刻, 狼王越发相信森林之神的力量、越要祈求它的护佑。

不知是因为操心过度,还是拔牙影响到脸形, 修鱼彬默默凝视着这位一贯疼爱自己的伯父,一夜之间,狼王似乎老了许多。

帐内的焚香发出一股强烈而醉人的芬芳, 袅绕的烟气在两人之间形成一团白雾,狼王高大的身影若隐若现,如梦境般存在。

“大王, ”修鱼彬递给他一杯安神酒, “自从到达峻榞,送到六营的病人就没有一个是活着出来的。从现在的情况看, 病人从发病到死亡的时间越来越短。七叔家的老四,五天前送进去还好好的, 只是发着低烧, 今天早上就过世了。她姐姐不顾我的劝告, 一定要去探望,这不,昨天查出症状送进六营了。僵尸症的威力实在是太大了:传染太快、死亡率太高、而大家的态度还是那么地不谨慎, 那么地不以为然。怎么劝都没有用!如果您去视察一趟六营,看看那些将死的病人都是些什么样子,就知道情况远比大家想象的要严重一千倍。”

“这是一场灾难,”狼王叹道,“我何尝不知。”

“只要这些病人还跟着我们,这些可怕的病菌就会在我们的四周滋生、传播。特别是在军营这种人群密集之处,疫情根本控制不住,尽早会全面爆发,到时候谁也难逃一死。大王,我们目前面临的首要问题不是战争,不是抢地盘,而是僵尸症!就算您抓到了人质,我们也走不出峻榞。”

狼王沉吟片刻:“你的建议是?”

修鱼彬一脸严肃:“处死所有的病人,然后焚尸,这是消灭僵尸症最有效的办法。”

见狼王不作声,他又说道:“我知道这是一个很艰难的决定。可是大王您知道吗,僵尸症晚期患者一个个痛苦万状、生不如死。最后的阶段器官出血、全身溃烂、肌肤肿胀到表皮与肌肉之间全部脱离……人都成这样了还让他们活着难道不是一种残忍吗?那种临死前的惨叫和哀嚎——”

狼王摆了摆手,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这办法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没想过。只是这些病人都不是外人,与营里的将士互为亲属,其中还有两个是他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么做有违情理,一定会遭到族人极大的反对,甚至是反抗。

“大王,为了狼族的将来,为了能在南岳谋生,难道您不需要保存一点实力吗?”

狼王在心中叹了一声。

瘟疫之所以在狼族中迅速传播与他们向来崇尚的“勇武”精神密切相关。越厉害的狼人越不怕死,往往死得最快的也是他们。尽管反复交待大家不要去六营探望病人,前去问候照料的家人仍然络绎不绝。这些人回到大营后不久也开始发病……如此往复、形成恶性循环。

“我下不了这个手。”狼王坦白地说道。

修鱼彬的目光中有一丝同情,想了想,淡淡地道:“大王马上就要出发了,不如把这件事交给我。”

狼王苦笑一声:“交给你?你就不怕被人打死?”

“我也不会出面,让安平蕙去干。”

狼王低头沉思。安平家之所以保存了大量健康的兵力,正是因为在疫情初期她就下狠心处死并焚烧了一批重症患者,家族中的染病人数这才得以控制。嫁到修鱼家后,安平蕙不止一次向狼王建议此法,遭到拒绝后还不忘记挖苦他:“大王,您这么做不是君子之度,是妇人之仁。”

狼王双眉紧皱,终于点头:“好吧。下手痛快点,不要让病人临死之前受到折磨。”

“请放心。一切都会很快的。”修鱼彬保证道,“我只需要大王稍稍地配合一下:命令大部队立即启程。六营这边就说行动比较慢,由安平家负责保护,大概晚一天到达。”

“嗯。”

“事发之后就说是遭到狐族伏击,六营是狐族烧的,一切跟您没关系。”

狼王站起身来,拍了拍修鱼彬的肩:“既然下了狠心,就做得干净一点。”

“我懂。”

狼王大步向帐外走去,走到门边,修鱼彬忽然想起一件事:“大王,听说贺兰觿的女人也到了峻榞?”

狼王停步:“是的。她手上有很厉害的武器。”

修鱼彬微笑:“或许……她也是个不错的人质?”

***

皮皮从马车里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

马车原是运货的,车厢十分简陋,她睡在硬梆梆的木板上,中间只垫了一件干草外加祭司大人的两件T恤。

皮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困,跟着祭司大人在马上坐了一会儿她就靠着他的背睡着了。贺兰觿索性让她睡进车里,总比马背上要安稳些。

山间空气清凉,冷风一阵阵地贯进来。毯子很薄,只够盖到小腿,上面铺着一件贺兰觿的风衣。皮皮用力地裹了裹毯子,发现后背湿漉漉的,全都是汗,不知是因为饥饿还是因为劳累,小腹有种奇怪的酸胀。

车的顶篷吊着一盏烛灯,光影憧憧,飘乎不定,皮皮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了这么久,仍然觉得十分疲惫。山道崎岖,马车匀速前行,忽左忽右,颠得厉害。

皮皮只得继续躺下,车外有些嘈杂,断断续续地传来说话声。

“……贺兰鹰那小子我总觉得他鬼鬼祟祟的,不像以前那么老实。”一个人低声抱怨,声音尖细带着鼻音,皮皮知道是沈双成。

“我看还好,的确比小时候聪明多了。”另一个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却是贺兰觿无疑。

“现在情况不同了。我们没有必要去走那个冰桃谷。只要在狼族追上我们之前尽快赶回南岳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双成又道。

“去冰桃谷是我的承诺。这个承诺不能因为形势变得对我们有利了就可以背弃。除非北关那边主动提出来。”

“北关肯定不会提出来呀!”沈双成的语气比较着急,“如果我们平安地撤回南岳,把狼族这个烫手的山芋留在峻榞,北关那边还不头疼死。你二叔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急着要跟你联手。”

皮皮对苏霓族不大了解,但在跟着沈双成来峻榞的这些天里,他待人接物看上去还算正常。虽然苏霓族人没有性别,沈双成给她的印象是,他不是个典型的男人,也不是个典型的女人,从性格上看,属于两个极端的中间地段,甚至有点儿高冷。

不知为什么,他一跟贺兰觿说话,语速顿时快了一倍,明显地带着撒娇的味道。把自己和皮皮在一起时的沉着冷静抛得无影无踪。

“这件事对双方都是有利的。狼族的存在,对南岳北关都是严重的威胁。除非他们愿意回到沙澜。”贺兰觿道,“趁他们虚弱,我们正好把握机会。”

“所以这一仗,你是铁了心的要打啰?”

“是的。”

“万一贺兰鹰偷偷地跑了呢?”

“他跑不了。”

“这么肯定?人家的脚又没长在你身上。万一他和北关来个里应外合——”

“他跑不了。”贺兰觿又说了一遍。

“也许那小子已经溜了——一整个下午我都没看见他。”沈双成忽然扬声道,“贺兰鹰!”

远处立即有人应了一声,接着传来一阵急速的马蹄,片刻间停在马车的右边,一个年轻的声音道:“七哥,你找我?”

“嗯……去前面跟花霖说一下,让大家停下来休息两个小时。”祭司大人的语气有些尴尬。

“好呐!”贺兰鹰应了一声,马蹄声渐行渐远。

马车缓缓停下,皮皮从车里半坐了起来,将枕头垫在腰下,觉得腹中的酸痛更严重了。

车帘掀开一角,伸进一个脑袋,贺兰觿笑道:“皮皮,你醒了?”

皮皮懵懵懂懂地点了个头,一边耷拉着眼皮,一边打了个哈欠,身子好像罢工一般,没有一丝力气。

“怎么还是很困的样子?”

“没睡够。”

“那就吃点东西再睡吧。”贺兰觿端着个饭盒坐了进来,递给她一只香喷喷的鸡腿,“刚抓的野鸡,我放了点孜然和辣椒,应当是你喜欢的味道。”

闻到香味才知道肚子饿了。皮皮连忙坐起来,忽然“咦”了一声,将毯子紧紧地裹住下身。

“怎么了?”

“裤子……我的裤子……湿了。”

贺兰觿脸色微微一变:“你在流血,我闻到了血腥味。”

一路上皮皮没有受过重伤,但各种小伤不断,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点血腥味。她把手伸到毯内一摸,再拿出来时,手指上果然沾着一团鲜红的血迹,不禁脸色一灰。

贺兰觿也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这一天终于来了。

失去了魅珠,肚子里的孩子果然没能保住,虽然它一直有强烈的心跳,花晋和谢清也说孩子很健康。

她一路上患得患失,一度怀疑是怪物,一度想要打掉它。可当它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皮皮觉得并不轻松,反而是一阵难言的无奈与心痛。

毕竟这是贺兰与她唯一的孩子,她此生唯一的机会。

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皮皮用袖子拭了拭,抽了抽鼻子,强作镇定地说:“贺兰,小波没了。”

“哦,皮皮——”祭司大人紧紧地搂住了她,不知如何安慰,只是喃喃地说道,“不要紧……反正它也不是那个小波……”

“可它毕竟是小波啊……我们再也没有别的小波了……”皮皮忍不住在他怀中抽泣。

“你喜欢孩子的话我们可以收养。”

“我就要小波,就要小波……”

“要不,等我们回到南岳,一起去一趟东海,再找东灵聊聊?让它把魅珠还给我们?”

“那样的话,灵墙又没了啊。狼族又要打进来了。”

“或者咱们去找原庆,弄一个试管婴儿?虽然没有魅珠我的孩子无法存活,你还是可以生孩子啊。”

“那有什么用?你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

“我不介意,真的,只要是你生出来孩子,都是我的孩子。”

“你不介意我介意——”

“皮皮,听我说……”贺兰觿还想继续劝,见皮皮的脸色又是一变,“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里面好像有个东西……”

她双眉紧皱,伸手在毯子里摸索了一下,再伸手出来时,已握成了一个拳头。

“贺兰,这是什么?”

她一脸煞白地将拳头伸到贺兰觿的眼前,慢慢展开五指。

在她的掌心有一枚白色的小蛋,比鹌鹑蛋大,比鸡蛋小,蛋壳很软,表面光滑,几乎是半透明的。上面还沾着一些血迹。

贺兰觿脸上的震惊一点也不亚于皮皮。他低下头来,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枚鸟蛋,将它举到一旁的烛灯上细看。

里面有一团黑色的阴影,模糊不清地蠕动着。

皮皮将头挤到贺兰觿面前,四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鸟蛋。过了一会儿,皮皮轻轻问道:“这就是……小波?”

她看了一眼贺兰觿,觉得难以置信:“不会有人趁我睡着,将鸟蛋塞到这里,搞什么恶作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