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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就在卧室的旁边,落地窗下对着花园。这大约是贺兰静霆每日停留最多之处。书架边上有一个舒适的单人沙发,地上铺着一块圆形的地毯,仿古式样的落地灯从背后照过来。左手边上的茶几上放着一本厚厚的盲文书,书里别着几个大号的塑料回形针。贺兰静霆喜欢用五颜六色的大号回行针作书签,这个习惯皮皮很早就发现了。她在书房里站了一会儿,发现书桌上的计算机是开着的。屏保状态下,一只彩色斑斓的球在屏幕里跳跃。皮皮迅速在网上修改好机票,就听见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贺兰静霆已经回来了。

“机票已订好了。”她连忙说。

“这么快?”他的眸子一贯是清冷的,眼时却有了一丝笑意,若有若无的目光扫在她脸上,“我正想说,我忘了告诉你银行卡的密码。”

她的脸白了白:“密码?”

“系统没问你要密码?”

“…问了。”

是的,系统问过她密码,她不假思索的打了一串数字进去,立即通过了。过程太快,她急着订票,也没有多想。现在想起来,她打的是自己的密码,居然和他的一模一样。

“啊——”她抽了一口冷气,差点跳起来:“贺兰,你是不是通灵的?是不是会读脑术?”

“不是。”

“我钱包里有多少钱?”

“不知道。不然的话,我岂非还要借钱给你?”他倚在门边,诡异地一笑,“只能说咱们心有灵犀。”

皮皮看着他,有点哭笑不得。虽然也有不少高中同学嫁了人,生孩子的也有好几个,但皮皮一直觉得自己不属于那个行列。和家麟相处十几年,连个正式的女朋友都没混上;而面前的贺兰静霆,几乎还是个陌生人,见了几面就谈婚论嫁,她这一生还从来没有如此猛浪过。这么一想,皮皮的心里立即冒出两个字:逃跑,哪怕是暂时的。她需要找个地方冷静一下。

“我得回家收拾一下行李。”她说,“咱们机场见,怎么样?”

“不行。”他摇头,同时伸出胳膊挡住了门,“你得陪着我。”

“为什么?”

“你得照顾我。”他摸到她的手,将它拿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一抹阳光照进来,他的眼窝多了一道阴影。皮皮觉得,这个角度看他就像个真的瞎子。他抚摸着她的手,一节一节地捏着她的指骨,轻轻地道。“你得管着我,不然我就会做坏事了。”

皮皮觉得祭司大人很肉麻。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躲,却被他一把拉进怀里。

很浓郁的男人气息。她仰起脸,感觉到他的嘴唇在自己的额上擦来擦去,似乎在寻找一个停留的位置。浅浅地胡茬扎得她有点儿庠。皮皮很嫉妒,哪怕把这点胡茬借给她作头发也是好的啊!至少那个变态教授就不会起疑了。

吻落在她的眼皮上,顺带着含了含她的眉头。同时落下的还有他热哄哄的气息,带着薄荷的香甜。

“留下来,好不好?嗯?”他说。怕他不肯听,用一只手揪着她的耳朵。

“嗯。——”她心花乱坠,顿时没了主意。一时间脑海回到了真永年间。仿佛这是他期待已久的幸福,得立即享用,不然就会失去。

机场是一个多么陌生的空间啊!他会不会迷路?会不会误机?一切都需要有人指引,有她在身边一定会方便很多。

“好吧。”她妥协了,牵住他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让他知道自己的存在。

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然后,整个身子也微微颤抖了一下。

“怎么啦?”她问。

“谢谢你。”他轻轻地说,“你对我一向慷慨。”

她随他去了客厅,看见茶几上有一杯沏好的茶,有点过意不去地说:“这是千花沏的茶吗?我喝一口,正好口渴。”

“别喝。”他按住了她的手,开始脱她的衣服。

面面俱到的前戏,她被弄得意犹未尽,身子在他掌中,骨头被他捏着,一寸一寸地发软。

“喜欢吗?”他说。

她双臂攀着他的颈子,脸窝在他的肩上微微地喘气,轻轻地哼道:“很喜欢啊。”

“喜欢还这么多天不来找我。”祭司大人硬是在她最欢喜的时候生生地住了手,“别缠着我啦。穿上衣服,我去给你沏杯茶。”

看着他的背影,皮皮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流着薄汗的香躯顿时凉飕飕的,有种被打入冷宫的感觉。对外关系她要嫁的人就这样变化无常吗?

皮皮踮起脚尖躲到窗边第一时间拨了苏湄的手机:“湄湄姐,昨天你的故事全部讲完了吗?”

“讲完了呀。”

“后来呢?”

“什么后来?”

“沈慧颜去世之后,几百年了,贺兰静霆是怎么过的?”

那边似乎错愕了一下:“我怎么会知道?”

“祭司大人难道再也没有结过婚吗?”

“没有。据我所知,没有。”

“他身边再也没有别的女人了吗?”

那边迟疑了一下,“这倒不是。他偶尔会带女伴参加PARTY,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除了千花,其他的几位我们都不认识。

“那么你最近的一次见他带女伴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嗯,三十年前吧。是个挺乖巧的女孩子,白白净净的,很害羞,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说话,看样子还不到十八岁。那女孩身子好像有病,风一吹就咳嗽,贺兰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致。”

“后来呢?后来你还见过她吗?”

“没有了。”

“你还记得那女孩子的名字吗?”

“嗯…她说她叫宋贻,住在北京。人挺和气的,还送了我一个毛主席像章呢。”

“宋贻?你确信她是狐族的吗?”

“这个…本来我一直确信的。既然你不是狐族的,那她也有可能不是。反正她的手上也戴着贺兰的媚珠,身上也被种了香,凭我们是分辨不出来的。”

皮皮听见门外有动静,抢着问了最后一句话:“湄湄姐,那你知道贺兰最喜欢的是什么吗?”

那边停顿了一下,说:“祭司大人么,当然最喜欢仪式啦。”

仪式?什么仪式?皮皮不能多问,脚步声近了,她说了句“下次再聊”就匆匆地挂了电话。

果然是贺兰静霆端着茶托走进来,辨认她的方向,准确地将茶杯递到她手中:“刚接到飞机场的电话,我们的飞机晚点两个小时。”

机票是下午两点的。皮皮看了看表,现在才上午九点。于是说:“那我还是回家一趟比较好,出门旅行,好歹得拿点换洗的衣服。”

贺兰静霆忖了一忖,点点头:“也好。既然回去,就顺便把户口本也拿出来。”

“户口…本?”她一头雾水:“要户口本作什么?坐飞机有身份证就可以了。”

他走到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翠绿的窗帘半卷着,只有半边脸有光,影子印在米色的墙上,是个漂亮的剪影。他舒展着双眉,用手指抚摸着扶手上的雕纹,沉默了片刻,淡淡地说:“还有这么长的时间,怎么打发呢?不如我们就去登记吧。”

登记!

皮皮的脑袋一下爆掉了:“什么登记?”

沙发上的人对她惊讶的态度明显地不悦:“当然是结婚登记。”

皮皮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今天惊愕的次数太多,下巴有点发酸。

原来祭司大人喜欢仪式,喜欢的就是这仪式啊?

这也太快了吧?还没登堂就要入室,皮皮心中叫苦不迭,天啊地啊爹啊娘啊地呼唤着。

答应嫁人是一回事,结婚是另一回事,皮皮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个漫长的过程。具体到贺兰静霆,就是要培养深厚的感情。因为皮皮从没想过这一生除了家麟她还会嫁给另一个人。所以嫁谁她都没有准备好,嫁谁都不如嫁给家麟。既然家麟不要她了,她嫁谁也是嫁,也就不那么挑剔了。这正好说明一个人的爱情是不能受打击的,受了打击容易把婚姻当儿戏。不是吗?如果她不那么荒唐透顶,怎么会连狐仙都肯嫁了呢。且不说门不当户不对,这种群都乱掉了。

于是乎,皮皮郁闷了,跺跺脚,她嚷嚷开了:“嗳!贺兰静霆,我怎么越看你越像个骗子啊。”

“我怎么是骗子了?”

“你了解人类文化吗?结婚这是咱俩的事儿吗?告诉你,这是一大群人的事儿。我得先问我爸、我妈、还有我奶奶。你得找位长辈上门提亲,然后商量日子办婚礼、请客、喝酒、闹洞房、回门…这么大的事,怎么能随便呢!”

皮皮关于是结婚的所有知识都来自于她住的厂区。这几年她身边结婚的亲朋好友不乏其人。无论是哪一位,婚礼都办得张锣旗鼓、热热闹闹,从策划到搞定花掉几个月的功夫,不少新郎忙到结婚那天都累垮了,不得不到医院打吊针哩。最马虎的一对没办婚礼也去了丽江度蜜月。皮皮越想越委曲,她一没失身,二没怀孕,三不是二奶,从头到脚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怎么能这样偷偷摸摸地和人登记呢?

再说贺兰静霆又不是陶家麟,如果是陶家麟她关皮皮私奔都可以的。

见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贺兰静霆好脾气地解释:“这不矛盾啊。咱们先登记,然后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保证配合。”

不管他怎么说,皮皮继续往下数落:“婚纱照总得拍吧?”

“…”

“伴郞伴娘总要请吧?”

“…”

“总要有蜜月吧?”

“…”

皮皮越想越多,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还有——我还没问过你的婚史呢,你这是第几婚了?十几婚了吧!”

“我未婚。”

“真的假的?九百多岁了你还未婚,是棵树都结婚了!”

“我甚至是处男。”

皮皮窘倒了,咽了咽口水,有气无力地说:“难怪你功力那么高,原来你练的是童子功啊。”

“所以我要今天登记。” 贺兰静霆说,“你好不容易答应了我,万一改主意我就惨了。”

“改主意?才不会呢!我说话算话。贺兰静霆,我可以嫁给你,但不能这么随便就嫁啦。就是这样!你耐心点!”

她还要慷慨陈词,面前的人忽然站起来,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低声请求:“皮皮,九百多年了,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做你的合法夫君。我还不够有耐心吗?你能体量我的心情吗?”

什么是柔情似水,什么是佳期如梦,这个就是啊。皮皮被他的声音蛊惑了:“人家不是答应嫁你了吗…”

然后蛊惑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强硬:“你现在就得嫁给我。马上。一分钟也不能等。”

他们坐着出租回到皮皮家,家中无人,连奶奶都出去买菜了。皮皮一脸黑线地偷出了户口本,和贺兰静霆一起去了她们那个区的婚姻登记处。

好在是周一,排队的人不是很多。

“你不怕婚检吗?”皮皮心里烦,一张口就冒酸水,“万一人家检查出来你是一只——”

“现在不婚检。我有个同事上周刚刚结婚。他说,只要证明我们既不是直系血亲,三代以内也没有旁系的血亲关系就可以了。”贺兰静霆微微一笑,回答得头头是道。

“我们当然没有啦,别说三代之内没有,一千代之内也没有。”皮皮冷笑。笑到一半,嘴被贺兰静霆捂住:“嗳,在结婚登记处的门口拌嘴,这不吉利吧?”

“我都没有告诉我爸妈…”皮皮捂着脸直想哭,“他们若是知道了一定会杀了我的。”

“怎么会杀你,最多杀掉我。”某人居然嗤嗤地笑了。

工作人员上来给她们发了两份表格:“你们填一下。”

皮皮碰碰贺兰静霆的手:“咱们还得填表。”

“什么表?”

“《申请结婚登记声明书》。”

“那就填呗。”

皮皮领命,将两人的证件摊开,三下五除二就填好了。自己的那份签好字,想到贺兰看不见,签字不方便,问道:“表填好了,需要你签字,要不要我替你签上?”

贺兰静霆认真地摇了摇头:“签字这种事是很慎重的,事关你我一生的幸福。怎么可以冒充呢?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好心当作驴肝肺。皮皮翻了翻白眼,递上一支笔,将落款之处指给他。

摸了摸那支笔,贺兰静霆眉头又是一皱:“请问,这是什么笔?”

“圆珠笔。”

“我要毛笔。”

就这一支圆珠笔还是皮皮借来的,她环视四周,莫说毛笔,连支钢笔也找不到:“这哪有毛笔啊?”

“我就要毛笔,还要一得阁的墨水。”某人严肃地说。

皮皮没好气地说:“哎,是你吵着闹着要登记的,你别没事找事,行不?”

“干嘛这么大嗓门?”

“为什么一定要今天呢?”终于找到时机发泄,皮皮立即发难,“既然你这么看重形式,又要这种笔,又要那种墨水,我们何妨三思而行,过几个月再来?”

那只是个街道办事处,很小的屋子,里面站着十几个人,大家的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

皮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很焦躁,只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她找贺兰,明明只想要回自己的头发,说着说着,忽然间就答应嫁给他了;又说着说着,忽然间又登记了。恋爱都没开始谈,忽然间就成了别人的老婆。等那红本本一到手,法律保障都有了。再要闹翻就得离婚了。皮皮觉得贺兰静霆今天是得寸进尺,而自己则是一败涂地。平时她既不胆大也不爽快,除了被狐仙大人施了魔法,没别的解释啦。

旁边一位干部模样的男人笑了,过来说:“别吵,别吵。这种时候都容易激动。姑娘,小区里有个文具店,就在这楼背后的一条街上。一定有毛笔,我去替你买。”

没等皮皮来得及拦住,那人顷刻间已出了门,不到五分钟就拿回一支毛笔一盒墨水。皮皮一看,还真是“一得阁”的。

“不好意思,太麻烦您啦。多少钱,我给您钱。”皮皮惭愧地掏钱包,那男人连连摆手:“不值几个钱,就当我送你们的吧。新婚快乐!”

“那——太谢谢您啦。”皮皮真诚地道了谢,见毛笔上有胶,跑到水池中将毛笔化开,蘸好墨递给贺兰静霆:“签字吧,大人。”

祭司大人优雅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哇,好漂亮的行楷。”那人赞道。

贺兰静霆摘掉眼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谢谢你。”

那人说了句不客气,回到自己的队伍中。

皮皮这才发现他站的是另一条队,往前一看,队伍的前面有一个牌子。“离婚登记处”。和他一起来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很时髦的打扮,大约是他的妻子。那人对妻子毕恭毕敬,妻子对他却爱理不理。

皮皮捏了捏贺兰静霆的手,悄悄说:“刚才你瞪他一眼作什么?人家明明帮了你。”

“我没干坏事,只是帮他解决了一个身体上的问题。”

41

结婚证当然是大红色的。

合影很周正,男左女右,贺兰静霆笑得雄心勃勃志得意满,一旁的皮皮却只象征性地弯了弯嘴角,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这是什么相机啊?怎么没把你的原形给拍下来呢?难道光线也会骗人?”皮皮不失时机地损道。

“我的原形也挺英俊的。”某人面不改色的顶了一句。

在飞机上,贺兰静霆满意地抚摸着上面凸凹的钢印,破例喝了两杯威士忌。

在他醉醺醺的时候,皮皮趁机问道:“喂,贺兰,宋贻是谁?”

“你怎么知道宋贻?”他立即清醒了,“谁告诉你的?”

“打听出来的。”

这话触到了他的心思,他有十来分钟没说话,也不理她。

“嗳,我问你,”她推了推他,“宋贻还活着吗?现在也该有六十多岁了吧?你不去看她吗?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你们结过婚吗?”

“她去世了。”他说。

“是生病吗?”她记得苏湄说过宋贻的身体不好。

“和同学出去游泳,溺水。”

“对不起,”她小声说,“你一定很难过吧?”

他点点头,将手中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哪一年的事?”

“二十二年前。”

“你看,如果她及时投胎的话,也就跟我一样大了。”她笑了笑,笑到一半,面容僵住了,口里好像吞进了一只苍蝇:“我的天啊!”

直到下了飞机,她的心情还是阴沉的,走路都不禁要回头看一眼,生怕身后多了一道影子。贺兰静霆搂了搂她的肩,笑道:“干嘛这么崩着脸?别想太多了。这些人都和你没关系。——你根本不认识她们。”

“她们都是我的前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