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忽然传来门铃声。

凌晨三点,谁会在这个时间敲门?

——肯定不是小偷,小偷不会敲门。

皮皮披上睡衣,穿过中庭,将大门开了一条小缝。

街边停着一辆印有“社区保安”字样的黑色吉普。门口站着一位保安,四十来岁,宽脸,方额,一身笔挺的制服,身上别着的通话机里传来嘶嘶的线路声。

皮皮只得将大门打开,镇定地问道:“你好,保安大哥,有什么事吗?”

“有人报告说这院子里传出女人的惨叫,”保安道,“我想知道出了什么事。”

“惨叫?怎么可能?”皮皮摇摇头,仿佛听见了天外奇谈,“我就住在这里。倘若有惨叫我怎么没有听见?”

保安没有接话,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目光十分怀疑。

坏了。皮皮的心咯噔地一沉,这种事不能矢口否认,越否认越像杀人犯。遂连忙更正:“嗯……惨叫是没有的,我……我刚才是尖叫了一声。那是……那其实是……”

她搜肠刮肚地想了几秒,用力咽了咽口水:“惊喜的叫声。”

“惊喜?”保安向前逼进了一步,“什么惊喜?说来听听。”

正理屈辞穷,身后传来脚步声。皮皮回头一看,贺兰觽披着件黑色的睡袍,趿着双帆布拖鞋,懒洋洋地走向跟前。

“对不起,保安大哥。这完全是我的错,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搞恶作剧。”他抱臂而笑,声调轻松,“我在国外公干,今天刚刚到家,想偷偷进门给太太一个惊喜,不料却吓了她一大跳,以为家里有鬼。”

说罢他亲热地搂了搂皮皮。皮皮顺势将头靠在他的胸前。贺兰觽低下脸,在她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多年不见,这些动作倒还默契。他们看上去像足了一对蜜月中的夫妻。皮皮假戏真做,脸上快乐得笑开了花。

“两位的身份证,”保安无动于衷地道,“请出示一下。”

“您稍等,”皮皮向贺兰觽使了一个眼色,自己回到里屋拿出证件。

“这是我们的身份证,这是我们的结婚证。”她将证件交给他,“如假包换。”

保安举起电筒,将证件仔细地检查,对照头像核实真人。过了片刻,最后终于点点头:“嗯,夫妻团圆是好事,但深更半夜的就不要搞恶作剧了,很打扰邻居的。还有,”他指了指贺兰觽,“你的身份证还是老式的,记得去办一张新的。”

“好的好的,明天就去办。”皮皮陪笑。

“那我就告辞了。”

“辛苦了,慢走慢走。”

见保安转过身,皮皮狠狠地瞪了贺兰觽一眼,心中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不料那保安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手里的电光直指贺兰觽的肩头,“咦,你这里怎么流血了?受伤了?”

睡衣的腰带滑开了,贺兰觽的胸膛半敞着,刀刺的伤口仍在流血,创可贴已成了红的,血仍然不断地从里面渗出来。他偏偏就站在灯光下,显得极其刺眼。

“一点小伤。”他轻描淡写地说。

“嗳,”皮皮嗔道,“你皮肤这么容易过敏,要你别抓你偏要抓。你看你看,就弄成这样了。”说罢随手将睡衣一扯,遮住了伤口。

保安一双狭长的眼已警惕地眯了起来。他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沉默了几秒,忽然说:“我能进去看一下你们的房间吗?”

贺兰觽的手臂一直环在皮皮的腰上,他忽然悄悄地捏了她一下。

“您这是想搜查吗?”皮皮将大门一挡,“请问我们犯了什么罪?”

“我们接到电话说这院子里传来一声可怕的惨叫,怀疑有人受到攻击或伤害。我想知道这里除了你们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人。”保安抬起头,目光凌厉,“让我进去看一眼,消除大家的疑虑不好吗?”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皮皮既没卖过□□也没拐卖儿童,这院子她住了四年多,每个角落都很熟悉,无论他怎么查也不可能查出问题。正要点头配合,自己的腰又被贺兰觽捏了一下。

“保安大哥,有搜查证吗?”皮皮问,“宪法规定,公民有人身的自由和住宅不受侵犯的自由。就算您想进来搜查也需要至少两位警官在场,万一您走后我们发现有财物失窃怎么办?”

那人还没来得及张口,皮皮又加上一句:“此外我也想看一下您的证件。”

他立即掏出证件。

借着门上的灯光,皮皮看见小本子上写着“保安证”的字样。他叫许文辉,照片、姓名、编号、部门、职务、印章样样齐全。

“我没有搜查证。”许文辉半笑不笑,“两位是想让我进去看一眼,没有可疑情况自动离开呢?还是想让我打个电话报警,让分局派警察过来搜搜?”

事实证明,跟有经验的保安叫板是错误的。

“皮皮你也是的,”贺兰觽笑道,“就让保安大哥进来看一看嘛,消除他的疑虑有什么不好?你越说越让人起疑了。许大哥,请。”

许文辉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中的警棍:“多谢。最近这一带治安不大好,警惕一点不是坏事。”

皮皮掩上门,带着保安走向中庭。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她没什么好怕的,可方才贺兰觽捏了她几下,显然在暗示不希望被搜查。难道他的行李里有什么违禁物品?

为了缓和气氛,她笑着说:“许大哥,这么晚巡逻多辛苦呀。进门都是客,您想喝点什么吗?”

“谢谢,不客气。辛苦点不要紧。你们这个区平均家庭收入高,这几年发生过几起大的盗窃、杀人及劫持事件。领导说了,发现情况要全力以赴。——你以为我是没事找事吗?”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您这是一丝不苟、尽心尽职!”皮皮说,“正屋在那边,请——”话音未落,不知绊了什么东西,许文辉踉跄了两步,突然直直地倒了下去。

“许大哥?”皮皮大惊,正想一把扶住他,岂知他个头不大却很沉重,拉了一下没拉住,砰地一声,他正脸着地,仿佛被人一枪击中,没声儿了。

皮皮慌忙蹲下来,用力地推他,连声呼道:“许大哥?许大哥?”

许文辉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无论她怎么摔都没有任何反应。皮皮急得叫了起来:“贺兰觽,快,快,找电话叫救护车!”

一回头,发现贺兰觽不知何时手里已多了一个酒杯,他靠着那棵槐树,向她浅浅地微笑。

“不着急。”他说,一脸神秘的表情。

皮皮愤怒的站起来:“喂!贺兰觽!你——你把他怎么了?”

“他没死。”

皮皮急急地走到他面前,一把拽住他的衣领,低吼:“你胆大包天啊!这是袭击知道吗?他的车还停在外面!”

“对的,我真是太不小心了,”贺兰觽走到许文辉面前,抿了一口酒,弯下腰将他的身体翻过来。

“啧啧啧,”他摇头叹道,“这人几天没洗澡了,味道真重。”

见皮皮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举了举手中的酒杯:“没关系,等会儿我把他的尸体扔进车箱,再把车开到河里去。我们和他之间就一干二净了。”

“尸体?!”皮皮一下子蒙了,“你什么意思?想杀人?”

“刚才那把水果刀呢?”贺兰觽说,“拿来借我用一下。”说罢俯下身,将许文辉的上衣一掀,在月光下露出白皙的腹部。

不,不,不。

皮皮的脑子里仿佛有颗地雷爆炸了。她随手从花坛里拾起一块砖头冲到他面前:“贺兰觽,你别乱来!只要我在这里,你休想动这个人一根毫毛!”

“笑话。你是谁啊?我动他需要问你吗?”贺兰觽的一只手已准确地落在了肝脏的位置,脸上露出不满意的神态,“唔,脂肪肝——量很足,可惜不是我喜欢的。皮皮你说说看,这人年纪不大,看上去精瘦,锻炼得也很不错,怎么就得了脂肪肝呢?一定吃了很多贿赂。”

还没等皮皮反应过来,他已经像吩咐家奴一般的吩咐开了:“饭厅在哪里?刀子叉子碟子什么的,你去准备一下。对了,家里有番茄酱吗?”

皮皮气得咬牙切齿,晃动手中的砖头:“我再说一遍,别碰他。”

“你想拦我?关小姐?”他一把夺过砖头,随手扔出墙外,用冰凉的指尖摸了摸她的脸,似笑非笑地说,“在洗手间里,你的苦头还没吃够吗?”

月影斜斜地照在他的颧骨上,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祭司大人都英俊得无以伦比。他的嘴角有着戏谑的笑意,眼光幽森莫测。

她猛地推了他一下,没推动。

他不怒反笑:“你还是去厨房洗碟子吧。等会儿这里会有点乱,就不用你收拾了。我们有这么大一个后花园,就算天上掉下来一块陨石也能埋住。别害怕,我保证不会吃掉你。”

“别打这个人的主意,”皮皮恶狠狠地说,“不然我对你不客气。你一定知道赵松是怎么死的吧?”

他一直在笑,一直在捉弄她,一听见“赵松”两个字忽然安静了。

皮皮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字地道:“我能杀他,也能杀你。”

趁着祭司大人分心的当儿,皮皮用力推了推许文辉,拍了拍他的脸,又掐了掐他的人中,片刻间他才睁开眼,猛然舒醒。

“我……我这是怎么啦?”他坐起来,一脸迷惑,四处张望。

“许大哥,您是不是有心脏病啊?”皮皮将他扶起来,“走着走着忽然就倒下了,吓死我了!”

说着,她帮他拍了拍身上的土,回头看了一眼槐树,贺兰觽已经消失了。

许文辉想了想,说:“可能是低血糖,我没吃晚饭。”

“我给您拿点饼干。”皮皮带着他进了正屋,将一盒夹心饼塞到他的手里,“这是客厅。”

“嗬,你家客厅真气派。”许文辉赞道。

“我先生是做古董生意的,对家具比较讲究。”

“难怪。”

她带着他参观了四合院所有的房间,没发现任何异常,许文辉谢了饼干,礼貌地告辞了。

“打扰了,”上车前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对了,你先生呢?”

“去洗手间了。”

皮皮头大如斗地锁好了门,在心里一迭声地念了几遍阿弥陀佛,回想方才的惊魂动魄,只觉手足发软。而贺兰觽的忽然消失又让她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若不是她出手相拦,今天这里就发生了一场命案!

她去厨房里喝了一口水,发觉自己已是冷汗湿背,关了灯,锁上门,轻手轻脚地回到卧室。眼前的场景又让她一惊。

祭司大人居然没有走,居然惬意地躺在被子里睡着了!

“喂——哎——贺兰觽!”她拍了拍他的脸,气不打一处来,“这是我的床!”

“你不是说——你是我妻子吗?”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你不是说——我是个骗子吗?”

“好吧,我错了,你不是骗子。”他翻了一个身,将一个枕头抱在怀里,“我困了,得睡了。”

“要睡睡客房,”皮皮正要找他算账,“你先起来,今晚的事儿我们还没说清楚呢!”

“客房的床单有五百支纱吗?”

“没有。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奢侈的。”

“那我只好睡这里了。”他闭上眼,“不要吵,让我睡。——我要是睡眠不好,整个狐族都会不安宁的。”

“贺兰觽,你坐起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

“贺兰觽,就算你睡,也要穿点衣服!”

“……”

“贺兰觽,把枕头还给我!”

“……”

祭司大人根本不理她。

这一夜,皮皮像一只猫在祭司大人的怀里找到了一个窝,她安逸地睡了。什么梦也没有做,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4章

四年来,皮皮第一次迎来了一个心满意足的早晨。

上天终于听见了她的祈祷,灵魂终于闻到彼此的味道,祭司大人回来了!这来之不易的缘分,她一定会加倍珍惜。

所以,无论贺兰觽发生了多么不可思议的变化,皮皮都可以理解。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本来就不多,其间夹杂着太多的惊奇和意外,又每每因争吵而中断,祭司大人究竟是什么脾气,一位活了近千年的狐仙——他的阅历、信仰、情感、心智——凡人轻易不可蠡测。皮皮所知道的那些至多算是皮毛。且不说回归北极之后,祭司大人所有的记忆全部消失,修行重新开始,又在异国生活了那么些年,他不可能是原来的那个贺兰。

雪后初晴,窗上还凝结着冰花。皮皮睁开眼,听见浴室里传来水声。

披着睡衣走过去,推开半掩的玻璃门,一团湿气迎面扑来。有人刚刚洗过澡,莲蓬头上还在滴水。洗脸台上的大镜子,水雾还没有散开,朦朦胧胧地印着一个人影,贺兰觽正在刷牙。他的下身围了一条浴巾,上身□□着,上面挂了不少水珠。

多么温馨多么平凡的早晨啊,皮皮倚在门框上,幸福地笑了。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满嘴泡沫地说:“起来了?”

“起来了。”她应了一声,随手将挂在一旁的睡衣递给他,“暖气没开,快穿上,小心着凉。”

这话说完,立即觉得多余。狐族向来不畏惧低温,身体的抵抗力异于常人,生病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但他还是接过来披上了,继续漱口。

水池边放着两管牙膏。贺兰觽只用高露洁,走后牙膏就放在原处,皮皮从没有动过。另外一支是皮皮自己喜欢的两面针。

“这高露洁的味道有点怪。”他擦擦嘴。

“这是四年前的牙膏,你喜欢用的。”

“会不会变质了?”

“很有可能。”

她感到好笑,又觉得安慰。祭司大人变了那么多,喜欢的牙膏没有变,早起的习惯也没有变。也许再相处几日会发现更多的老习惯。不是吗?科学证明,人的很多心理现象其实是生物现象。只要生物特征不变,基因会复制一切。

她拿起牙刷挤上牙膏,贺兰觽盛了一杯水交给她。

“谢谢,放在一边就行了,我手不是很方便。”她笑着说。

“为什么你不试试你的右手呢?”他的眼神是空洞的,凝视她的目光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可是忙了一整夜呢。”

她诧异地举起右臂,惊喜地发现手指已能运用如初了。

“嘿——”皮皮简直是开心到了极点,“谢谢你!”

“小事。”

洗漱完毕,她回到卧室更衣,贺兰觽一按开关,灯亮了。

“嗒哒——”他说,“所有的电灯都修好了。只有一盏是线路问题,其它的不过是灯泡坏了。”

头顶是一盏八角型的老式宫灯,仿绫纸镶的边,大红的绢纱上贴着犀牛望月的图案。灯泡是摸拟烛光的,即使在晚上也显得很暗,皮皮睡前喜欢看书,特地在床头加了一盏台灯。不料这次回来,台灯也坏了。

“你没换一个亮一点的灯泡?”她说。

祭司大人的表情顿时变得很严肃:“这个家要节约用电,这个房间一个灯就够了。”

皮皮这才发现床头的台灯消失了。她不由得吐了吐舌头,促狭地说:“对了,厨房水池的下水管也是坏的,一直漏水。我只得把进水闸关掉了。”

“哦,”他摸到一把椅子,坐下来,“你觉得我哪点看上去像个管道工?”

皮皮被蛰了一下,赶紧换话题:“早饭想吃什么?我来做。”说罢拉着他穿过客厅来到厨房。

他显然不情愿像个孩子一样被她牵着走,到餐桌面前坐下来,立即开始抗议:“皮皮,在屋子里我希望你不要像牵着一个盲人那样牵着我。想去什么地方我自己会去,可以吗?”

“这屋子——我是指所有的摆设和过道——你还不熟悉吧?”她轻声说,“我怕你一不小心撞了。再说——”

由于祭司大人不在,又和爱收拾东西的奶奶住了几个月,屋子里的摆设已完全变了样。简单地说就是不再以盲人的方便为中心。以前从卧室去餐厅,即使是笔直走也是畅通无碍的。如今却被一组沙发和两个落地灯挡住了,必须向左绕行。天花板上吊着几盆吊兰,稍有不慎,高个子的贺兰觽肯定会撞到头。

见祭司大人的脸板得很硬,皮皮只得把“再说”后面的话吞了进去。打开冰箱,拿出一盒速冻的葱油饼,放进锅里慢慢地煎了起来,随手点上茶炉。

“工具在哪里?”贺兰觽忽然问。

“工具?什么工具?”

“你不是说水管坏了吗?”

“晚上再修吧。”皮皮说,“刚洗了澡何必又弄得脏兮兮的?再说——”

再说这时候你什么也看不见。既然祭司大人对这话题敏感,皮皮只得又把“再说”两字吞进肚子。

“修这个还需要眼睛吗?”贺兰觽嗤了一声,“我现在就开始修,等你早饭弄好了我也修好了。”

“漏的地方在这里。”她牵着他的手指,摸了摸管道的接口。

他打开水闸,拧开笼头试了试:“多半是垫圈坏了。”说罢,脱掉睡衣,接过工具箱,拿出一个电钻,一摁开关,电钻“吱”地一声响了起来。

皮皮看着他结实的胸肌,灵敏的手臂,以及奋不顾身地钻进满是蛛网和尘埃的水池底部的样子,脑子里有一点点犯晕,又有一点点陶醉。

看来,并不是所有变化都是消极的。

就在这么一个平凡的早晨,高贵冷艳的祭司大人眨眼间就变成了一个勤劳顾家的无产阶级管道修理工,而且把活干得这么主动又这么卖力,皮皮被感动得天昏地暗。她不记得以前的贺兰觽会修这些东西。他一向都有严重的洁癖,脏一点的东西根本不想碰,如果真的有什么设施坏了,他的第一反应是打电话叫工人来修,从来不屑自己动手。当然这也许只是他的一面,如果他完全不会修理,为什么还要备上一个工具箱呢?且不说这屋了里的暗道和机关肯定是他独自修建的。

对于非人类的狐族,用人类的逻辑去理解是一件很累的事。皮皮决定不再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