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觉得不是。比珍珠硬,而且非常耐磨。”

两人各怀心事地走了一会儿,修鱼稷又问:“你在贺兰觿身边待了多久?”

“前后加在一起四、五个月吧。”

“狐族是一夫一妻制,通常妻子死了丈夫才可以再婚,所以狐族的男人不轻言嫁娶。”

“你的论点是——”

“他应当是喜欢你的。”

“你觉得他喜欢吗?”皮皮苦笑,“他要是真心喜欢,会让你这么轻易地接近我、带走我?”

“这点我也想不明白。”修鱼稷淡淡地说,“如果他真的在乎你,还派你过来做奸细,代价也太大了。除非你真的很能干,让他很放心。”

“所以你认为我是奸细?”

“如果你是,你会被三千只老鼠活活咬死,我消灭了奸细;如果你不是,祭司大人惦记你,会来这里找你。”

他幽幽地笑了:“你看,关皮皮,有你在手,我是双赢。”

“为了证明我不是奸细,我也表个态,”皮皮也笑了:“祝你马到功成,我现在就想找贺兰觿算账。”

他瞥了她一眼,目光中有明显的怀疑,但也不愿与她较真:“狼行千里吃肉,马行千里吃草。我会满足你的愿望,到时候可别后悔哟。”

“我不会。”皮皮的声音很果断。

“既然你我目标一致,你又愿意当我的助手,可不可以告诉我贺兰觿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我可以在哪里找到他?”

皮皮沉默了一下,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有代价。”

“代价?”修鱼稷身形微微一滞,“饶你不死就是代价。”

“你觉得我怕死吗?”

他哼了一声,道:“什么代价,说来听听。”

“你手上的戒指。”

他皱起双眉:“如果你只是喜欢戒指,我有更好看的、也有更贵重的。”

“我就要你手上的这只。”

“不行。”

“请恕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皮皮昂首挺胸,双手□□牛仔裤的口袋,目光无所畏惧。

修鱼稷“呵”地一声笑了:“沙澜就这么大,遍地都是蚁族的网络,我就不信找不到贺兰觿。”

第61章

“咦,你看——”皮皮忽然指着街边的一角。

那里有个四、五岁的男孩,看面相是蚁族。头很大,超出了比例,像得了巨型肿瘤。最最令人恐怖的是他的头顶上长出一根类似树枝一样的东西,上面有一团类似蘑菇的球状物。男孩半闭着眼睛,茫然地向树林走去,状如僵尸。脚边不远处有一道半人高的水沟,他好像没看见,径直地向前走。

“喂!小心!”皮皮拔腿追过去要拉住他,却被另一只手用力地拽了回来。

“那边有个小孩——”皮皮急道,修鱼稷喝道,“别碰他!”

于是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男孩跌进了沟中。修鱼稷让皮皮站住不动,自己走过去,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往沟里一扔,一股浓烟冒了出来。皮皮惊呆了,冲过去一看,沟里一团火烧得正旺,火苗早已将男孩吞噬,只有一个黑黑的人影在火焰中挣扎。

皮皮不禁冲着修鱼稷吼道:“哎!你干嘛!你……你想活活烧死他?”

“他已经死了。”

“明明是活的,还能走路!他爸妈在哪?我们需要通知他的家长!”皮皮被浓烟呛了一下,嗓子都嘶了。修鱼稷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到街对面,好象这烟气会传染似的。

“这是蚁族中的一种流行病——叫‘僵尸症’。”修鱼稷道,“别看他可以活动,但命令他活动的不是他的大脑,而是他头上长出来的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是什么东西?”皮皮的心砰砰乱跳,方才的场景恐怖之极。

“不知道。——这是最近一年发生的事,开始只有两、三例,非常罕见,渐渐地越来越多,一家一家地死掉,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蚁族人多,寿命又短,大家都不在意。我三妹对这个感兴趣,正在研究它的病因。”

“该不会爆发什么流行病吧?”皮皮道,“你确定只在蚁族中流行?别的族类没有传染?”

“目前所知,没有。每次出门我妹都让我留意,看看别的族类是否也会感染。”

皮皮不淡定了:“有没有想过万一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你们怎么办?”

修鱼稷瞥了她一眼:“什么怎么办?”

“大规模的传染病啊!脑膜炎、肺结核、sars、鼠疫、疟疾、天花、血吸虫……这是我们龙族的传染病。每暴发一次,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你没听说过吗?”

“没有。我又没有去过你那边,怎么可能听说?”

“万一传染病暴发,你知道怎么隔离、怎么转移、怎么离开这里吗?”

“皮皮,”他淡淡地道,“万一你说的这个暴发了,我们哪也去不了。”

她愕然:“为什么?”

“沙澜的四周环绕着一片巨大的水域,很浅,大部分是沼泽,我们叫它‘潼海’。远古时候,蚩尤为了迎站黄帝曾在这里集结四方凶兽及各种妖魅,从中挑选精锐以备出征。半数以上跟随蚩尤出战,剩下的都是些狂野嚣张、不服管教之辈,它们互不相容大打起来。以至于尸横遍野、流血成河、白骨如山、同归于尽。群凶之血流入潼海,滋养了水中的凶兽。后来狐族想在这里建立领地,发现太不安全,狐帝于是用法术将凶兽尽数引到蓄龙圃的流光河……”

“所以这些凶兽是生活在淡水中的?”

“是的。”

“金泽获罪之后,狼族闻讯大举进攻,一直打到潼海。为了保住蓄龙圃,青桑请求狐帝释放流光河中的凶兽。这些水兽回到潼海,将正在战斗中的狼族吞食殆尽,我们只好退却。于是在沙澜与蓄龙圃之间就有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皮皮想了想,问道:“这些水兽只攻击狼族不攻击狐族?”

修鱼稷点点头:“因为长年受制于狐帝,它们普遍惧怕狐族,只要不是故意挑衅,不会主动攻击。经过多年的繁衍生息,凶兽越来越多,遍布整个水域,对我们狼族来说,沙澜渐渐变成了一座孤岛。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

“其它的族类呢?”

“这些凶兽胃口巨大,天上地下,什么都吃,只有蚁族偶尔可以进出沙澜,会从外面贩货进来。他们的水木寒山网通过水草也可以延伸到外面的世界。”

“环境这么封闭,狐族也退出了,你们的汉语是从哪里学到的呢?”

修鱼稷的汉语发音有些怪,一听就不是母语,但语法是正确的,词汇文白夹杂,基本上是白话文。

“我们通常会雇佣蚁族的人当我们的翻译,或者是语言老师。但这也存在着很多麻烦,因为他们学会一门知识要用十几天,最多也只能教我们二十天就要换人。经常需要一整个家族的人前仆后继进行教学……”

皮皮觉得这种现象闻所未闻,鉴于蚁族只有四十天的寿命,细思下来也全在情理之中。

“你说你是从飞机上跳下来的?”他忽然换了一个话题。

“对。”

“也就是说,办完了事会有飞机接你们回去?”

“不会,飞机降落需要跑道。”皮皮想了想,“这里全是山地,除非用……直升飞机。”

“直升飞机?”

“就是一种可以垂直起落的飞机。”

“贺兰觿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打算怎么回去?”

皮皮摇头。

“他有没有带来什么特别的东西、设备?”

皮皮迟疑了一下,想到了那枚夜光犀,但她继续摇头。

“最后一个问题,”修鱼稷转动着手上的戒指,“你为什么要这只戒指?它有什么用途?”

皮皮两眼看天,拒绝回答。

她不知道戒指的用途,却知道戒指中的珠子是什么。

那是一颗魅珠。

虽然她见到的魅珠都不发光,但从形状、质地和上面的纹路来看,肯定是一颗魅珠。

接下来的五天,皮皮一直住在修鱼堡内,日子过得很平静。每天早上天刚亮,修鱼稷会过来和她一起吃早饭。然后带着人马去深山搜索贺兰觿。大多数时候空手而归,据他说只碰见过两次,双方厮杀得十分惨烈,主管兵权的“三叔”不肯给他足够的人手,贺兰觿还是逃脱了。修鱼稷晚上回到小院,如果皮皮屋里的灯还亮着,他会敲门进来,和她聊聊一天的战况,身上带着伤,但很干净。

这期间皮皮只见过修鱼清一次,企图告诉她五鹿原正在想方设法见到她,为了说清这件事,她在纸上画了一只狼,又画了一双翅膀,各种手势、各种描绘,修鱼清看了,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叽哩咕噜地解释,皮皮完全摸不着头脑,又不敢央求修鱼稷翻译,只觉牛头不对马嘴。两人费劲地交流了半天也不能确信修鱼清听明白了没有。当晚皮皮找到水水请他帮忙,不料水水也不懂狼语,说是学“二外”太花时间,整个蚁族也找不出几个人通晓三门语言,皮皮只得做罢。再想联络三姑娘时,修鱼稷却说她不会过来了,因为马上要出嫁了。

剩下的时光皮皮会去街上溜达,修鱼稷给了她一些红豆。皮皮于是去“水水婚介”把上次的账还了。水水说一直没收到嘤嘤的回信,皮皮于是又发出一封:“请告五鹿,三姑娘七天后出嫁,东西在修鱼稷手中。”又过了两天,终于收到回音:“知悉。小菊在安全处照顾金鸐。我即日启程。”

趁着每晚修鱼稷过来聊天,皮皮抓紧机会给他“讲课”。修鱼稷对人类的生活非常好奇,话匣子一打开就问个没完。刚开始的几天他还有些羞涩,不好意思暴露自己的无知,随着两人关系越来越熟,他已不满足于东问一句西问一句,要求皮皮像蚁族那样“系统开课”。皮皮于是干脆拟了个提纲:

第一天,日常生活。

第二天,交通与科技。

第三天,教育与职业。

第四天,信仰与战争。

第五天,音乐与文化。

第62章

在四年运送狐狸的生涯中,皮皮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旅途中度过的。漫长的火车、颠簸的大巴,再不健谈的她也成了聊天的高手。做生意离不开讨价还价,她学会了沟通、协商也知道妥协、合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只要你找到它。比如说修鱼稷,把他定位成“狼族的青年领袖”那就对了。青年领袖喜欢出征、喜欢挑战、喜欢新奇、喜欢领导族人开天辟地打江山……皮皮投其所好,向他讲起了精彩丰富的大千世界:穿越群山的隧道,跨越江湖的大桥,天上的热气球,无人驾驶的汽车——

“比马还快?”他听得津津有味。

“快多了。”

“不吃草?”

“不吃。吃油、吃电。”

“什么……是电?”

“这个——说来话长。”她拿出一张纸给他讲解,什么是电荷,什么是电子、质子、中子,什么是电流,什么是电压,什么是电池……所幸初中物理她还记得个大概。看着修鱼稷认真的样子,皮皮油然升起了一种去大山支教的成就感。

到了第六天,修鱼稷忽然说:“今晚不讲课了,给我读首诗吧。”说罢递给她那本《高常侍集》。皮皮翻了翻,将书放到一边:“里面的诗你都读过很多遍了,不如我给你背首新的吧。”

“你很博学,”他说,“请。”

皮皮微微一笑,朗声诵道:

“青海长云暗雪山,

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

他低眉垂首,态度虔诚,在心中默默跟着她诵念。没向以前那样问她每一句是什么意思,她也没有讲解,似乎这千古名句可以直达狼心深处。

皮皮带着他吟诵三遍,修鱼稷忽然抬头,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皮皮,你从哪来?”

“c城。”

“c城的……什么地方?”

皮皮用目光探寻他的意图:“闲庭街。”

“街上……都有些什么?”

“房子。大大小小的房子。当中有个很大的街心公园。每天早上热闹极了,有很多老太太在上面跳广场舞。”

“广场舞?”

“那,就是这样——”皮皮摸仿着大妈们边扭边唱,“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

皮皮滑稽的样子把修鱼稷逗得哈哈大笑,几乎喘不过气来。而她的心却突突乱跳:糟糕,这算是引狼入室么?随即想到沙澜四面都是水怪,修鱼稷根本不可能跑出来,一颗焦虑的心这才平静下来。

“对了,问你个事儿,”修鱼稷笑了半天,喝了一口水,道:“明天三妹出嫁,我负责送亲,贺兰觿他们会来踢场,是吗?”

她的背直了直,假装淡定地看着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有种被摊牌的惊慌。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平静得好像如来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你去水水婚介,被修鱼峰的人跟踪了。”他说。

“所以你来诵诗,因为明天会有一场大战?”皮皮道。

“你希望我赢吗?”他安静地看着她。

皮皮低头沉默了一下,抬起头:“何止是希望,我跟你一起去。”

他的嘴用力地抿了抿,思索片刻,问道:“他们会来多少人?”

“不到十个。你不是要抓贺兰觿吗?”皮皮凝视着他的脸,“贺兰觿是你的。方尊嵋是我的。”

“什么意思?”

“我要亲手杀了方尊嵋。”

“嗯。”

“五鹿原也会来,请你放过他。他与你三妹是真心相爱。你让他们走,成全一对夫妻。”

“什么?五鹿原……和三妹?”他的眉头拧成一团,显得十分意外,“不可能。五鹿原的确提过亲,但三妹什么也没跟我说啊。”

“女孩的心事怎么会告诉你?装作不知道就好。睁只眼闭只眼让他劫走。”

“睁只眼闭只眼?”他突然“砰”地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椅子,把皮皮吓了一跳,“她是我妹!那小子在我眼皮底下说抢就抢,门都没有!他要敢动我三妹一根毫毛,我先把他的头咬下来!”说罢气得摔门而去,皮皮冲着他的背影叫道:“人家有翅膀,能带她飞出去!”

院子里回荡着修鱼稷的吼声:“不行!绝对不行!”

送亲的马队浩浩荡荡地向东驰去。

迎亲的方雷家来了二十人,都是精锐,戴着翻耳兜鍪,穿着细鳞皮甲,由新郎方雷盛领队。修鱼堡这边送亲的也是二十人,由修鱼稷引队。皮皮披着件灰色的连帽斗篷,骑马走在队伍的尾端。

营地一战,狐族这边死了钟沂、梨花、家麟,重伤了金鸐、跑了皮皮,战斗力所剩无几。贺兰觿唯一叫得动的帮手是宫家兄弟。狐族战营不会超过十人。如果打群架,胜算几乎是零。

狼族这边,修鱼稷没跟方雷家提到可能被抢亲的事,只是叮嘱他们一路格外小心。因为最近修鱼与安平两家局势紧张,北山家也蠢蠢欲动,路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方雷盛在狼族中算是长相比较文静的。瘦高个儿,浅浅的胡须,笑起来有些腼腆。因为是新郎,着意打扮了一番,待人非常周到有礼貌。他与修鱼清并排骑行,一直用狼语交谈。

无论是修鱼稷还是关皮皮都很注意观察修鱼清的表情。她看上去从容不迫、谈笑自如,一点也不失落。皮皮在心中暗自佩服:狼族女人的心理素质果然强大,眼看就要私奔了,还跟新郎聊得火热,降低他的戒备之心。

四十人的队伍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一上午,什么人也没碰到。狼族人一天只吃一顿饭,遇到特殊情况可以几天不吃,所以一路上谁也没停。皮皮在马背上吃了一点干粮,喝了几口水,修鱼稷策马过来问道:“刚才走过的那段路,是偷袭者的最佳选择,你确定他们会来?”

“会的。”皮皮很自信,但她想到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不选择去龙关驿站坐车呢?那样岂不快些?”

“快是快,没有仪式感。”

皮皮笑了,心想如果添上一排锁呐、一顶花轿、就更有仪式感了。但她没说出来,怕修鱼稷问她什么是锁呐、什么花轿、龙族结婚都有些什么仪式,又要解释半天,不免心累。

“哎,我看你妹还挺淡定的,跟方雷盛聊得挺来的样子。”

“也许她是想让我们放松警惕。”昨晚皮皮的话虽然说得修鱼稷大发雷霆,冷静下来之后他还是选择了相信。

“出发之前,你没旁敲侧击地问问她?”

“你不是让我装做不知道么。”

“好荣幸喔!我说什么你听什么。”皮皮瞪了他一眼,“等下人家来抢亲,你放人还是不放?”

“只要我妹喜欢,放。”修鱼稷一咬牙,“借口都编好了。就说五鹿原带着她飞走了。——说实话,他要不是五鹿家的,这谎还真不好编哪。”

然后他的话就多了,问五鹿原的人品怎样,脾气好不好,打算在什么地方建立领地……

皮皮默默地看着他,有点哭笑不得。五鹿原的计划就是联合狐族消灭修鱼亮占领你们的地盘,这她可不敢说出来。

“你对你妹真心不错。”皮皮叹道。

“她对我也很好。”修鱼稷道。皮皮看出他有些焦虑,握着腰刀的虎口紧崩着,整个胳膊都是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