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跟我来。”她淡淡地道,“我若说贺兰殿下不在流光湖,您一定不相信。此事重大,关涉狐族的未来,我也只好为您破例一次。若先帝还在世,我可真不敢做这个主。请——”

青桑的宫殿是个宫廷式的院落,傍水依山,就在湖边。地上白石铺地,假山堆叠,种满奇花异草。在皮皮的眼中类似江南园林。

——“这是闻遐草,闻闻看,是不是有桂花的香味?”

——“这是紫菊,我们用它泡茶,很甜。”

——“这是灵茅,清凉解毒。”

青桑边走边说,又指着远处一座挑起飞檐的三层高楼,道:“那就是灵宵阁。殿下一直在那边闭关,可惜我不能探望。”

狐律,祭司不可与女巫相见,否则同时自焚。

在狐族各种古怪的律法当中,属这条最难理解。显出狐帝对青桑的绝对信任,希望狐族的机密永远留在青桑一人身上。

皮皮有重任在身,哪有心情赏花?但青桑是千年狐精,脸上若有半点急躁就会被她立即发现。也只得将一朵紫菊摘到手中,含笑抚弄。

穿过几道院门,青桑忽然停步,面前出现一个高高的铁门。门边伏着两只怪兽,人面虎身,一双獠牙高高挑起。一见到皮皮立即冲过来,在她身边警惕地嗅着。皮皮吓得一动不动,那怪兽有她的三倍大,呼哧有声,嘴角垂涎,似乎一张口就能将她整个吞掉。青桑拍了拍他们的头,怪兽立即安静下来,退到一边。

“这是——”

“梼杌,是上古的凶族。”

青桑掏出钥匙打开铁门,用力一推,一股清香迎面扑来。面前果然有一个巨大的湖泊。上面种着大片荷花。一茎四叶,每叶如雨伞般大小。

在皮皮的印象中,荷花夏天盛开,现在只是初春。但沙澜这里无论水土、植被还是气候,都十分混乱难以界定,于是问道:“这个是荷花?”

“低光荷。你们那边没有。果实是一串串黑豆,我们通常用它当作口香糖。”说罢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一枚黑豆递给她:“就是这个东西。尝尝?”

皮皮生怕是□□,摆手笑道:“我容易过敏。吃块芒果都会全身长包,下次吧。”

见她犹疑,青桑也不勉强,将黑豆放入口中含着,果然有股薄荷的香气洋溢而出。

皮皮放眼一看,这湖除了荷花就什么也没有了。岸边即是高墙,连棵树都没种,更不可能住人。湖的当中有一圈玻璃做的桥,又将湖水与外面的墙壁隔开。

青桑笑道:“这湖并不大,可谓一览无余。你看可有什么地方关押贺兰殿下?”

皮皮信步走到玻璃桥上,四下一瞧,问道:“这桥怎么是玻璃的?不会碎吗?”

“这不是玻璃,这是水晶。”

皮皮低头一看,桥下入水的部分是整块的水晶石,一圈围起来,相当于一个巨大的水晶瓶。皮皮在桥上走来走去,东摸西看,东问西问,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青桑有些不安,却也不愿露出不耐烦,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两人沿着水晶桥渐渐走向湖心,皮皮发现桥上有个四方形的水晶柱,上面装着个透明的水晶壶,壶中盛放着一些水状的液体。壶的底端有三根手指粗细的水晶管道通到湖水之下。柱上有个圆孔,仿佛是个机关。

临行前东灵告诉皮皮,一旦狐帝的魅珠与云鹢相遇,可以催发出伤心的眼泪。灵族的眼泪有许多神奇的功效,为了弄到更多,青桑竟然发明了一种装置专门提炼它。当年青桑说金泽盗取魅珠,其实是诬陷。金泽自知难保,在被捕的前夜索性潜入流光湖盗取魅珠和眼泪,以解救困在沉燃的族人,他将眼泪留给了最信任的宫家,魅珠却在潼海一役中被狼族所获。

她假装好奇地将手指伸到孔内摸了摸:“咦——这是什么?”

青桑的脸变了变,欲言又止:“殿下,天不早了。”

皮皮往水中一看:“咦——水下有道门?”

“殿下不是一条鱼,我们不可能把他囚禁在水下。”

“这门怎么打开?”

青桑脸色一沉,正要出手将皮皮拉开,皮皮掏出那枚镜子,将镜面朝下,道:“别动!照石!”

天光正亮,四处水晶极易反射,青桑身形一滞,定定地看着她:“原来你要找的人不是贺兰殿下?”

皮皮掏出戒指,摘下魅珠塞入孔中。只听得滴溜溜一声响,里面的机关打开了,水下闸门滚动,水晶桥忽然沉下去一段,足足有五米来宽。

青桑一声长啸,两只梼杌猛地向皮皮这边扑过来。皮皮将镜子对着它们一照,根本无效。再回头时,青桑已经不见了。当下顾不得许多,往水中一跳,只听得扑通、扑通两声,巨兽也跃入水中。

皮皮拼命向湖的对岸游去。梼杌身躯庞大,一入湖中即被荷叶绞缠,反而速度慢了。正在这时,身后嗖嗖数声,无明箭如密雨般向她射去。

皮皮深吸一口气,钻入湖底,潜至铁门水闸之处。流光湖内有两个水闸,她负责打开水晶闸,东灵负责从潼海绕道蓄龙圃,去开启外围的铁闸。按原定计划,当皮皮游到外闸时,它应该已经打开。

湖水原本混浊,加之天色已暗,皮皮在水中看不甚清,伸手一摸,那闸居然是关闭的,中间连条缝也没有!皮皮只觉头皮一麻,拉住闸上的铁环向外用力一推,纹丝不动。

顷刻间两只梼杌已然追至,皮皮以手握拳,拼命捶打闸门。眼看着一只梼杌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向她咬去,闸门忽然开了,出现一道半尺来宽的缝隙!

皮皮身子一缩,挤了过去,梼杌体形巨大被挡在里面。在水中的一口气已憋到了极限,她正要游泳向水面,忽觉头皮一痛,身子一沉,头狠狠地撞在铁闸上。原来她人虽已过了闸门,长发还留在门内,被梼杌一口咬住,用力往水底拖去,企图要将她溺死在水中。皮皮拼命挣扎,头皮撕裂,双手死死拉着闸门上的铁环不松手。另一只梼杌则伸出爪子去抓皮皮的手,企图将她拽回闸内!

皮皮气力已尽,鼻腔进水,神情开始恍惚。

眼前的水忽然红了,一个人影出现在她身旁,手起刀落,削断被梼杌咬住的头发,将她拖出闸外,送到水面。

她不顾一切地大口呼吸着。水被血染红了。头皮在滴血,耳朵在滴血,身边的东灵情况更糟,脸上、肩上伤痕累累、仿佛一条血路杀过来的。

他吸了吸鼻子,忽然抱着她的头用力地吻了过去,脸贴着脸,舌头激烈地挤压着、缠绕着,一面亲吻,一面胡言乱语,她完全听不清,因为水拍打着她的耳朵。她挣扎,用力地咬着他的唇,却又徒劳无益,他根本不放过她,张开五指,揉搓着她的腰际,上上下下地吻她,咬她的耳根,她的头倾斜到无法动弹……不知为何,心中酸楚,眼中满是泪水。

他不是贺兰觿,不是祭司大人。

在修鱼堡的刑室中,他被她折磨,被她抽打,推入鼠洞之前问他有什么遗言,他说:“I love you。”

I love you。

皮皮被一种奇怪的情绪纠结着,他曾经粗暴地对待过她,恨她,挖苦她,折磨她,考验她……但这一路上,他也背过她、救过她、重病瘫痪时不曾抛弃她、甚至为她杀掉了千蕊。

他可以不必这么做。

在那么多的恨与骗中,一定还有一种别的感情。

I love you。

夜光犀必须一直留在水中,皮皮把它从颈间解下交给东灵。他用一根长绳系住,一头留在水中,一头拴在自己的手腕上。两人一身透湿地爬上船,皮皮冻得牙齿格格直响。船上有个防水袋,东灵掏出一套干燥的衣服让她换上,又拿出两件救生衣,两人各自穿上。

这是艘简易的木船,除了一个乌篷、一双船浆、一根缆绳,别无所有。

“船哪来的?”

“抢的。”

皮皮脑海中掠过那些脸上有七个腮孔的渔民:“鳗族?”

“对。”

“青桑她们会追过来吗?”

“会。”

“明知我手里有照石也会?”

“会。——出了海才安全。”

“赶紧划船。”

皮皮坐进篷中,沉默地看着他操起了双浆。

第77章

天已经完全黑了。

河道很宽,两面是一片沼泽,沼泽的尽头是森林。

小船从流光湖的水道划出,进入一条大河。大河源自蓄龙圃西部的崇山峻岭,地势崎岖、落差起伏、水深流急,路过流光湖后方进入平坦开阔的下游,曼延约四十公里汇入东海。

她很奇怪湖面会这么安静。皓月当空,星河如瀑,天地间只有浆声和水声。

月光照在东灵□□的双臂上,沾了水的背心是透明的,紧紧地绑着他的身体。他一言不发,专心划船,浆声有规律地拍打着水面,掠起一排排水滴。看得出他丝毫没有松懈,呼吸匀称,争分夺秒,胸肌有节奏地开合着,仿佛在参加世界杯划船决赛。

运气不错。水是顺流、风是顺风——小船加速地向大海驶去。

东灵的浆忽然停住,他喝道:“卧倒!”

说罢将皮皮一扑,躲进篷中,趴到船底。

只听得“嗤嗤”之声不绝于耳,空中箭如雨下,眨眼间整只船已被扎成了一个刺猬。

皮皮悄悄探出头去,远处有六只龙舟疾驶而来,每只舟上并排坐着八个水手,十六只船桨同时划水。

每只船的船首都坐着两个弓箭手。弓上居然装了一把银色的反光伞!

如果皮皮拿出照石,非旦照不到他们,反射的光还会消灭东灵。

“看来青桑决定放弃祭司大人的性命了。”东灵道。

“或许她想抓到我们,再用夜光犀把灵族带回去?”

“有可能。——他们还有两个小时的行动时间。一旦到达东海,灵族就自由了,会立即消失在海的深处。”

皮皮将船上的一块木板拆下来,竖到船尾,挡住射来的箭,示意东灵爬过去继续划船。她点燃一只火把插在船头,将照石镜打开,固定好方向,朝龙舟照去。

那边的箭顿时停了。有人坠入水中。几枚蓝色的元珠跳入空中,荧光四射。

皮皮挤到东灵身边坐下,一人一只浆一起用力向东划去。

龙舟越追越近,见“光”死的狐族也越来越多,一个接一个的元珠弹到空中,向着海的方向飘去。

渐渐地,空中的箭越来越少,龙舟的速度开始放慢,却并没有停下。

皮皮和东灵发疯似地、不顾一切地拼命向前划……

忘记了手酸、忘记了腰痛、忘记了擦汗……

他们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互相看一眼……

就这么一刻不停地划了两个多小时,前面终于出现了大海。

忽然空中“嗖”地一声,一只带火的箭落到船篷,皮皮抬头一看,更多的“火”箭向这边射来。

船篷为了防雨涂了很多油,顿时雄雄燃烧起来。

两人只当没看见,继续向大海划去。

片刻间,面前用来挡箭的木板也着了火,火势顺风,几乎燎到两人的脸上。

东灵叫道:“皮皮,跳水!”

两人同时跃入水中,带着夜光犀向大海游去。

龙舟停了,不敢向燃烧的木船靠近,毕竟上面还绑着照石……

两人在水中潜泳了片刻,钻出水面,拉开救生衣的充气阀,大口呼吸。

“看——”东灵的目光如星星般闪烁,“前面就是东海。”

第47章海上初晨

“你快回家了。”皮皮定定地看着他,“东灵。”

“过来,给你看一样东西。”他忽然道。

皮皮游到他面前,东灵从救生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眼药水瓶,将最后一滴“眼泪”滴到皮皮的眼中。

“干嘛?”

“看水里。”

皮皮潜入水中瞪大眼睛,东灵腕间的夜光犀发着橙红色的荧光,十分明亮。

比它更明亮的是追随着它的一大群浅蓝色的小水母……一个挨挤着一个,发着幽幽地蓝光。

跟那天她在井中看到的“灯塔水母”一模一样。

还记得百科上说,灯塔水母成熟到一定程度,身体细胞会“返老还童”,变回到初生时的状态,理论上说可以长生不老。

而水母的四周,是一些面目狰狞的水怪:纯白的蛟龙、背上长刺的鳄鱼、一人粗的水蟒……在夜光犀的照耀下,它们不敢靠近。

皮皮看呆了,以为自己到了仙境……她长久地停留在水中,凝视着它们,触摸着它们,与它们一起玩耍……

那些水母围绕着她悠闲地翕合着、漂荡着、在她的指尖舞蹈、在她的眼前跳跃、用触须拱着她的额头……

皮皮的心中有种难以形容的震撼,终于明白这世上还有些东西比自我更大,比爱情更高,比人类更重要……

那是大自然的灵魂,是海洋的精华,是我们的母亲——地球,乘载一切美好的生命。

她差点忘记了呼吸,终于被一口咸水呛出了水面。

东灵一把拉住她:“你没事吧?”

皮皮举头四望,面前是一片浩瀚的海洋,无边无际,一直消失到星河倒垂的地方。

“已经到东海了?”

“对。”

东灵将手中的夜光犀解开,远远地扔入海底。刹那间,水中的水母闪电般地消失了。

“你呢?你怎么回去?”皮皮打量着他。

东灵安静地看着她,轻轻地道:“我不回去。”

皮皮的目光充满了疑惑。

“我答应过你,会把‘失忆前’的贺兰觿还给你,所以我会继续留在他的体内。”

皮皮呆住。

“说实话,开始我没想这么远。我以为你不会跟我来沙澜,就算来了,也不会帮我救灵族——所以我以为这句承诺十之八九是无法实现的。”

“东灵,你不必留在贺兰觿的体内。最需要自由的那个人,是你。”皮皮轻声道。

“如果我离开,会带走他的记忆、带走他身上属于‘人’的那一部分。”

皮皮的心顿时变得紧张:“你是说,他会变回原形?”

“不会。当初狐帝没有灵族的帮助就修成了人形。我离开后,贺兰觿会变成什么样的一个人很难说。这取决于他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兽。”

“能不能你走,把他的记忆留下?”

东灵摇头:“我留下,可以不断地刺激他的脑部让他自己产生回忆。我走了,他只会记得十七岁以前发生的事情。”

皮皮沉思片刻,抬起头:“你走吧,东灵。”

“我不走,我愿意留下来。”

“留下来,你是奴隶!”

“我愿意。”他深深地凝视着她,“我愿意做你的奴隶。”

“不!你必须走。”皮皮目光坚决,“我不愿意在我与贺兰之间,多出一个你。东灵,我爱的那个人不是你,是贺兰觿。”

他静静地看着她,一阵沉默。

“哇,这话好伤人。” 他自嘲地笑了,却看见皮皮眼中的泪水在不停地打转,星光、泪光与海中的波光都混合在了一起。

泪终于没忍住,一滴接着一滴地流了出来。

他轻喟一声,用手指擦掉她脸上的泪痕:“我走后,你……真能应付?”

皮皮点点头: “这世上所有的爱情无非就是来和去。它来我就让它来,它去我就让它去。”

他幽幽地看着她,笑了笑,摸了摸她的救生衣:“这里面有卫星定位装置。你看那边——”

远处的海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艘巨轮。

“这是我安排接你的船,正向你开来。我走后,你带着贺兰觿上船。船上的人会安排你们一起回C城。”

皮皮蓦然想起一个人:“小菊呢?”

——在沙滩彻底摊牌后,她与东灵计划了一番,决定立即分头行动,都没来得及向众人告别。

“她决定和金鸐、辛崃一起留在沙澜。过几天金鸐会把沉燃的人带到东海,我会帮他修补受损的元珠。”

“嘤嘤呢?”